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逆兰(重生)   作者:溪畔茶   文案:   陆兰宜重生了,怀着满腔的恨意,回到了她病亡的前一日。   她毫不犹豫抓住时机给她未来要做大学士的夫君制造了点障碍,   然后安心地等死。隔天到了,她没有死。   ……   她没有什么别的指望,便继续一心做她夫君青云路的绊脚石。   没想到,报复途中出了点岔子,有一天,她与那位据说一心修道性情孤高的沂王有了牵扯,引来满城谣传。   之后,沂王救她性命,助她和离,更要纳她为夫人,为此请下圣旨。   兰宜不相信有这样的天降好运,上位者的反常必有图谋,后来,事实证明了她没错,只不过,这反常也一直持续了下去。   从夫人到王妃到皇后,新帝低沉问她:“陆兰宜,你这颗心当真是铁石做的吗?”   兰宜悠悠想,倒也不是,她就是懒得表现而已。   阅读指南:   1、冷心冷肺病美人VS霸总野心家王爷,男女主均有过婚姻;   2、暂定晚上九点更新;   3,感谢观看。   已有完结文:《慵来妆》《伴读守则》《王女韶华》《替嫁以后》等。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兰宜,沂王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冷心冷肺病美人×霸总野心家王爷   立意:冲破封建藩篱,勇敢开启新的人生。   VIP强推奖章:重生的陆兰宜怀着满腔恨意,报复起她未来要做大学士的夫君,阴错阳差与城中据说一心修道性情孤高的沂王有了牵扯。沂王救她性命,助她和离,更请下圣旨纳她为夫人。兰宜认为他别有所图,事实证明了她没错,但从夫人到王妃到皇后,他们在怀疑试探中最终走向了相识相知。本文行文流畅,情节跌宕合理,主角性格鲜明,感情描写细腻甜蜜,是值得休闲一看的好文。 第1章   陆兰宜死了。   这不是件很意外的事,嫁入杨家第三年起,她的身子就不大好了,此后一年比一年差,渐至不能理事,渐至卧床不起,到第七年末,她药石罔效,在冷清的正房里咽了气。   杨家为她发了丧,兰宜看见自己的灵堂,看见来吊唁的宾客,看见家中妾室姜姨娘代主母职对宾客们答礼,姜姨娘因连日操劳,面色苍白,但仍不掩秀丽姿容,低下头时,眸光流转出一丝自得……   兰宜看得心堵,这下,姜姨娘算是毫无阻碍地得意起来了。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不对,她为什么还能“看见”?   ……   兰宜用了三天时间,确认了只有她能看见别人,别人都看不见她。此外她不用吃饭,也不必喝水。   兰宜恍然大悟,她应该是做了鬼了。按照话本里的说法,只有那些有极大冤屈或有极大仇恨要报的人才会逗留人间、不肯投胎的,她有那么大怨气么?   兰宜觉得不至于。   她娘家有数百亩良田,嫁的夫婿家贫但为人上进,得了她的嫁妆免去旁骛后,数年时间便从秀才考到两榜进士,随后入了翰林院,她跟着从乡间地主之女变成了翰林娘子,人人都夸赞她的父亲眼光好,羡慕她的运气好。   可惜,她有运而无命。   “这么年轻,还没有三十岁呢,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就这么去了……”   “命薄呀,杨翰林这样的年纪和前程,不知多少人家看中,等新人进了门,不要三年五载,谁还记得前头的这个……”   来吊唁的女宾小声议论,兰宜听着想了想,她命薄么?好像也没错。   与杨文煦成婚近八年,她一无所出,姜姨娘依次生了杨家长子,长女,次子,每多一个孩子,姜姨娘来正房请安的腰杆就更直一分。   但姜姨娘又是个侍奉主母很恭谨的人,无论兰宜病到多重,哪怕发话不愿再见人了,她也仍然带着三个孩子,每日到正房外晨昏定省,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兰宜听着房外姜姨娘柔和的声音与孩子们无忧清脆的声响,病势一路往下,再没好过。   兰宜想,怪谁呢,也怪不着谁,像她婆母杨太太说的那样,只能怪她自己,肚皮不争气,生不出杨家的嫡孙。   多少个无眠的夜里,兰宜摸着自己始终平坦如少女般的小腹,都这么说服自己。   这样她在杨家所受的一切遭遇,好像就是应该的,所有苦楚都有来处,而终于随她归去。   兰宜做了一阵子鬼,发现也不坏,只是她不能离开杨家人附近,杨家人在京,她就在京,杨家人回乡,她就跟着回乡,杨家人返京,她又跟着返京……如此七八年过去,杨文煦从一个普通翰林平步青云升成了参赞机务的内阁学士,同时即将续娶户部尚书的幼女,官运妻宫,两相得意,一时在京中风头无两。   兰宜,好恨啊!   她第一次发现她原来这么恨的!   杨文煦越春风得意,她越恨!   许多问题她活着的时候不敢深想,总有什么在阻止她面对,她为人妻子,是坤,是阴,她应当贤良,应当和顺,她只能认为是姜姨娘不好,这根深蒂固的认知蒙蔽了她那么久,让她死了都做了好久的糊涂鬼,直到这一刻,她才醒悟过来自己真正恨的是谁。   杨家住的不是从前那座窄小的四合院了,新帝赐下的带花园的三进大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新采买的小厮丫头人人喜笑颜开。   无论是宾客还是下人,谈论的都是刚迎进门的新妇,没有任何人提起曾经的原配旧人。   当年吊唁的女宾一语成谶,兰宜真的被忘了个干干净净。   隔着红烛映照的窗棂,兰宜眼瞳滴血,她才明白,她原来真的是个厉鬼,滞留人间,是有冤未诉,有仇未报。   心间蕴着一腔陈酿般的恨意,兰宜提起手来,握拳成爪,向窗棂里那个高挑熟悉的身影抓去——   “奶奶,奶奶快醒醒,是不是魇着了?”   有人担忧地轻轻摇晃着她,又锲而不舍地在耳边呼唤着她,陆兰宜心头一颤,如从高处坠落,忽然惊醒过来。   “奶奶,你终于醒了。”探进纱帐内的圆脸丫头惊喜道,“奶奶睡眠一向浅,今天却怎么也叫不醒,手还一直在抖,可是吓了我一大跳。”   陆兰宜怔怔地和丫头对脸望着,她认得,这是她的陪嫁丫头,叫翠翠,她病亡后,翠翠气不过,顶着杨文煦吵了一架,被杨文煦恼怒撵了出去,她不能离开杨家人周围,不知道翠翠后来怎么样了,去了哪里。   然后她才想起顺着翠翠的话在枕上侧头,看了一眼自己露在被子外的右手,蜷缩着,苍白而无力。   兰宜动了动手指。   她能感觉到使力后的疲惫,那不是在抖,是她以为——   里面应该捏有杨文煦的心脏。   她又仔细看了一眼,确实空空如也。   太遗憾了。   没有来得及。   “奶奶,起来漱漱口,先把药喝了吧。”翠翠手脚很麻利,往她枕后塞了一个迎枕,把她稍微扶一点起来,端来温水青盐,熟练地简单服侍她洗漱后,再端来一碗药,舀起大半勺喂给她。   陌生又熟悉的草木苦味渐渐唤醒了陆兰宜的意识:   奇怪,她水都不用喝的一个厉鬼了,为什么还要喝药?   ……   兰宜用了两顿药的工夫,接受她重生回了病亡前一天的现实。   翠翠很高兴,在屋里一旁转悠忙着一边念叨:“奶奶今儿精神好多了,药都能喝下去了,一定要大好了。”   做鬼的日子久了,兰宜对于生前的记忆有些模糊,依稀记得她最后几天已经意识不清,喉间失去吞咽能力,药喂下去就往外流,翠翠急得呜呜哭。   但究竟是不是这样,她实在也记不清了。   与此相对应的是,兰宜对于自己死后所看见所知晓的事情,倒都记得真真的,一件也不曾忘掉——   “翠翠。”她虚弱低唤。   翠翠听见了,连忙过来:“奶奶叫我?”   “你到门口去看着,有老家来人,立刻领进来见我。”兰宜声音低微,眼神定定地吩咐。   翠翠不愿意:“奶奶病得这样,我得守着奶奶,再说,没听见说老家要来人呀——”   “我快要死了。”兰宜打断她,“想见一见老家的人,你去守着。”   “……”翠翠的眼泪一下被激了出来,在翠翠看来,陆兰宜前两天已经喝不下去药了,今天才终于好了一点,重病之人想一出是一出,许些没道理的愿也是有的,她要是顺着,陆兰宜的病说不定能再好一些。   当下不再违逆,出去叫了小丫头进来守着,自己擦了擦手,匆匆忙忙往外去。   陆兰宜安静地躺着。   才说的那两句话耗尽了她的力气。   她的眼神重新涣散,四肢都沉重到不大听指挥,因此反而又生出一种轻飘感来,好像她的灵魂再度飘了出来,俯视着奄奄一息的自己。   真是个没用的人啊。   她应该很快又要死了。   兰宜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短暂得回这一日寿命,但令她高兴的是,她终于能做一点她很久以前就想做、但压抑着不但不敢甚至连想都觉得是罪过的事情了。   天近黄昏,春日里的夕阳向窗边地下铺进些许余晖,温暖而柔和,陆兰宜无心欣赏,只是想,天还没黑,那就来得及。   门外此时有动静响起,听着不像是翠翠回来,兰宜便没有理睬,小丫头看了看她,犹豫地出去了,一会进来回报:“奶奶,姜姨娘带着大哥儿,大姐儿,二哥儿来给奶奶请安。”   其实不用她说,随着那动静的接近,兰宜也听出来了。   三个孩子在一块,是很难安静不说话的。   兰宜出了片刻神,用刚攒出来的一点力气道:“叫他们进来吧。”多几双眼睛见证也好。   小丫头惊讶了一下,陆兰宜不愿见人已经快有两三个月了,姜姨娘每日都来,进不了正房,就在门外站一会,尽到心意再走。   下人们可以阻止姜姨娘进房,总不能连门外也不叫她站。   小丫头再度出去,很快把姜姨娘一行人带了进来。   行在中间的姜姨娘穿一件月白色褙子,鬓边插着珍珠金钗,姿态大方舒展,她左手牵着一个约六七岁大的男童,右手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童,侧后方跟着衣着朴素许多的乳母,乳母怀里抱着一个将满周岁的娃娃。   这样的景象,兰宜从前看一眼都觉得透不过气,像有一只手伸进去捏住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也无处求救。   而等到杨文煦归家,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出现,他们有多鸿案相庄,和睦亲密,陆兰宜这个沉默的正妻就有多多余。   多余到她只能去死。   好在,她终于死了。   兰宜吁了口气。她活着的时候,总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她的脖子,她死了,这根绳索消失了,她反而能“呼吸”了。   “奶奶。”   姜姨娘含着关切的笑意,将最小的娃娃从乳母怀里接过来,抱着一起向陆兰宜福身行礼。   陆兰宜道:“坐吧。”   她很平静,曾经她对姜姨娘有许多复杂情绪,怨,嗔,妒,甚至于恨,姜姨娘给她添堵,她也让姜姨娘立规矩,明里暗里的争锋持续到第三年的春日,姜姨娘怀上了杨文煦的第二个孩子,一夜之间,她筋疲力尽,失去所有斗志。   她意识到自己不会赢,她也不想赢了。   她一日比一日沉默,一日比一日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厌倦。   不过,她在当时没想到输的不只是她。   姜姨娘坐了下来,她怀里的娃娃发出些嘤嘤的哭音,姜姨娘连忙哄起他来:“睿哥儿,不哭,不哭,姨娘在这儿呢。”   娃娃的动静小了一点,但仍是不消停,姜姨娘就继续柔声哄他。房里的小丫头有点着急,她才十二岁,主子间的事不大懂,但知晓叫姜姨娘在这里干这些事对陆兰宜养病不好,一边瞅着陆兰宜的脸色,一边上前想说话。   陆兰宜向她摇了摇头。   小丫头愣了下:“……”只好退了回去。   从陆兰宜的角度,能看到睿哥儿挣扎间伸出襁褓的小手,白胖白胖的,养得很好。   陆兰宜静静地看着。   姜姨娘以为她为杨文煦生育了三个孩子,地位足够稳当,杨文煦因故好几年没有续娶,更令她有充分的时间在杨家经营布局,但,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空。   在兰宜所见的未来里,杨文煦与尚书府贵女的婚事一定,姜姨娘连同她所出的长子、长女,幼子就都被送回了老家,一个都没能共享杨文煦真正的荣华。   飘荡着白雾的清晨里,马车载走姜姨娘似哭似笑的悲凉音声,以及她所有的苦心谋算。   “奶奶……”姜姨娘被她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安,总觉得里面蕴含着令她不愿深思的怪异的含义,忍不住出声。   “奶奶!”急促的脚步声连同翠翠压不住惊讶的嗓门一起打断了姜姨娘,“老家真的来人了,杨管家来报丧了!”   说话间,翠翠撩开了里间的帘子,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扑通一声在帘外跪下,满面哀痛地伏地哭道:“老爷让我连夜上京,禀告大爷,大奶奶,太太重病去了!请大爷和大奶奶赶快回去,丧事怎么办,还等着大爷拿主意呢!”   姜姨娘倏忽失态地站了起来。   兰宜缓慢地闭了一下眼。   终于来了。   太好了。   前世里,婆母杨太太的丧讯也是这时候来的,但她重病,一无所知,杨文煦下衙回家,将杨管家藏了起来,直等到她的丧事办完,才放出来母亲去世的消息,中间隐瞒了十天左右。   这十日非常关键,就在这段时间里,杨文煦得到了升任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的旨意,虽然他因母丧丁忧只去当值了一天,但就此完成官宦生涯里重要的第一步升迁,为日后的平步青云筑下了基石。   “奶奶?是不是惊着你了?”   兰宜闭着眼久不言语,翠翠担心地上前来:“奶奶,你别伤心,你生着病呢,也操不得心,等大爷回来了,让大爷拿主意吧。”   兰宜点了点头,而后将头向内侧别了过去,将唇角藏入枕边。   她悄悄笑了起来。   真欢喜啊。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我来啦。   有句丢人的话我说在前头,我全文存稿失败了。。到了将近十万左右再也存不动了,不开文逼一逼自己真是没辙,哎,任由大家批评。   再有一个重要提醒,这篇文和我以前的文有个设定不太一样,男女主均有过婚姻,是自然的人生经历,不过有的小天使可能介意,那注意绕道,我们下本见~   搓手,想说很多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虽然有存稿,但也算是激情开文了,按照我的原定计划应该是明年二月才对,但一竿子放那么远,很可能到时候也还是这点存稿,而且总不开文,我的生活有点失去重心,说是想躺平,压根也放松不了,心里总憋着还有事没做,今天晃悠了一天,七上八下想来想去,算了,开吧! 第2章   姜姨娘带着三个孩子匆匆走了,脚步有点仓皇。   这突如其来的丧信显然震惊了她。   翠翠也不知所措,把杨管家暂时安置去休息以后,回来问陆兰宜:“奶奶,现在怎么办?我看见姜姨娘往门边去了,应该想等大爷……我们要不要也叫个人去等着?”   兰宜微微摇头:“把孝布拿出来,将家里布置起来吧。别的不用管。”   可惜,她这口不知从哪续上的活气太弱,不知哪一刻又断了,她赌不起,不然,由着杨文煦多隐瞒几日,之后再设法捅到朝廷去,能直接把他这辈子的前程封顶。   隐瞒丁忧,对官员是大忌。   家里办丧事要用的物品各色都有——那些本来是为了兰宜准备的,翠翠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发酸了,忍泪道:“好。”   她再度出去,将下人们都召集起来,开了做库房使用的一间厢房,把摞起来的孝布搬出来一叠发放下去,又安排人将些喜庆类的陈设一概撤去,不多久,杨家这座小四合院就变了个样。   展眼望去,一色白泱泱的肃穆。   这阵动静不小,惊动了左邻右舍的人来问,听闻杨翰林老家的母亲去世了,都纷纷表示同情叹息之意。   左邻何太太问翠翠:“你家奶奶身子如何了?她也是命苦,本来就病重了,又要安排这样的大事。我们不便叨扰病人,你带话进去,叫她千万保重,别太劳累了。”   右舍范大奶奶的丈夫也是位翰林,资历比杨文煦还深,范大奶奶跟着安慰了两句:“若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别客气,尽管遣人来说。”   翠翠感激地点头,想回话,立在旁边的姜姨娘先一步福身行礼:“妾身替我们奶奶多谢太太和奶奶们。”   何太太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客气而敷衍的笑意,便由小丫头扶着走了。范大奶奶倒是陪着多站了一会,和姜姨娘搭了几句话,眼神始终往路口的方向望着。   翰林院是清贵之地,不涉庶务,翰林们尽可以清闲,但那有上进心的,忙到天擦黑才下衙也是常事。   杨翰林和范翰林就都还未归家。   这一会儿工夫,远一些的屋舍也陆续打开门来,或是主家亲自过来,或者遣下人来慰问,翠翠担心陆兰宜,已经返回正房去了,姜姨娘一人站在门边,接待各家来人,应对得宜。   日头完全坠下,晚风中带了暮春寒意时,两道疲累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巷口。   范大奶奶连忙向前迎去。   姜姨娘跟着往前挪了几步。   不过那两道身影一时还过不来。   这条巷子住的都是一些比较低品级的朝廷官员,巷口第一家是太常寺的王典簿,太常寺掌宗庙礼仪,无节庆祭祀时是个闲差,王典簿早早回家了,此时拦住了身影之一的杨文煦,表情沉重地向他问候:“杨翰林,节哀啊。”   杨文煦表情变了变,往家门的方向望了一眼,见到换了一身缟素的姜姨娘,觉得有了数,心下一沉,叹气拱手:“我才下衙,不知家里的事,可是拙荆——”   王典簿冲他摇头:“不是,是令堂。”   杨文煦:“……?!”   他表情裂了!   跟在他旁边的范翰林三十出头,本来一脸被过多公务围殴过后的麻木,忽然一下活了:“真的吗?老王,这可不能乱说,你没弄错吧?”   王典簿板了脸:“范翰林慎言,我怎会无端诅咒别人母亲?杨翰林老家来人报的信,他屋里的姜氏在外招待迎候,亲口说的,一条巷子都知道了,怎么错得了?”   姜氏?   杨文煦再看了一眼那头的姜姨娘,表情更崩了,嘴角抽动了下,似厉似哀,想说什么,又用力忍了回去。   范翰林跟着他往那边望了望,这一望望见了自己的妻子,他忙迎上去问:“杨翰林家的事你知道了?”   范大奶奶走到了跟前点头:“知道,先头他家大奶奶身边的丫头翠翠也在外面忙活,唉,杨大奶奶真是不容易,自己都病得那样了。杨大人,你快回家去吧,一摊子事还得你做主呢。”   杨文煦僵立在原地。他好像被哀伤击垮了,一时竟然迈不动步。   范翰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咳嗽两声,掩口劝他:“快去吧,生老病死是无可奈何之事,如今要紧的是办好令堂的身后事。那些公务就别放在心上了,明日我替你向学士告个假,接手过来,你直接返乡也不妨的。”   杨文煦盯了他一眼,缓缓松开紧咬的牙关,说出一句话来:“不敢劳范兄操心,我自会去寻学士说明丁忧之事。”   范翰林连连点头:“也好。”   杨文煦终于迈开如千钧重般的脚步,往家门的方向走去。   范翰林在身后感叹:“唉,杨大人一定伤心极了。”   王典簿站他旁边,低声道:“你快活极了吧。”   “……”范翰林眉梢猛地一扬,“老王,你这是哪里话!”   王典簿撇撇嘴:“左春坊那缺就你和杨翰林合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种把手拿下来,我不信你没笑,刚才当着杨翰林的面都差点没忍住吧。”   范翰林矢口否认:“我那是着了风,咳嗽,咳嗽你没听见吗……”   **   杨文煦踏进了家门。   这是他在京中住了三年的地方,再熟悉不过,虽然窄小,但位置好,方便他去翰林院上值,当时花去了妻子一半嫁妆才买下来。   这一刻却显得很陌生。   无处不在的白色刺得他眼睛生痛,明明是飞花季节,他却如一脚踏回隆冬之中。   姜姨娘跟随他进来,轻语道:“爷累了吧?爷别太伤心了,大哥儿几个还小,没经过这些事,恐怕哭闹,我让乳母看在房里了。才有几家过来吊唁,知道我们不会在京里办丧事,提前把白包给了,我都替爷记下了,日后好回礼——”   她温柔细致的交待终于停下,因为看见了杨文煦望向她的眼神,那里面既不悲伤,也没有被分忧的欣慰,而是充斥冰冷的愤怒。   “谁叫你操心的这些事!”杨文煦毫不留情地质问。   姜姨娘极少被他这样冷待,一时失措:“奶奶病着,爷不在家,杨管家忽然来报,总要个人出头操持——”   自兰宜病倒以后,场面上的事她出头的本来也不少,一向是得杨文煦默许的。   “那也轮不到你!”   杨文煦冲口而出第二句训斥,姜姨娘受不得,眼圈红了。   院子就这么大,家里人都听见了,大哥儿从东厢房探出半个小身子来,很快被乳母惶恐地拦了回去:“哥儿,长辈们说话,你别乱跑。”   翠翠隔着正房窗棂也听得明白,颇为高兴地走回床边,向兰宜学话,学完道:“奶奶,你听,姜姨娘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白献勤儿,却惹得大爷发那么大火。”   兰宜冷淡地“嗯”了一声。   她早已不会为这种事动容。   翠翠欢喜下不去,又道:“外面的事本来也不该姜姨娘管,奶奶又没委派她,她自己巴巴往那一站,连人家给的白包都接了,好像她才是正房奶奶一样,怨不得大爷骂她。”   杨文煦根本不是为了这个发怒。   兰宜躺着,这次唇角流泻出一点笑意,她叫翠翠:“你再去看看,他气成什么样了。”   二十四岁中进士的英才骄子杨文煦,因为出身贫寒,唯恐受人小瞧,极为讲究养气之道,等闲喜怒不形于色,在家中都很少例外。   翠翠没多想,她也正想多看点姜姨娘的热闹,答应着就转身往外走,刚掀开帘子,便见杨文煦从外间走了过来。   翠翠下意识往旁边退了退。   杨文煦走了进来。   屋里的陈设倒没多少变动,陆兰宜病后不耐烦扰,本就布置得素净,她自己则卧病在床,连日水米都不大进了,再讲孝道,也没有把她这样重病之人折腾起来换孝服的理。   杨文煦脚步顿了顿。他从前觉得这屋子死寂,这一刻却似找到了一个喘息的缝隙。   好像外面那些扎心的素白都不存在,一切都还如常一样。   陆兰宜看见了他,静静地望着。   杨文煦也看向她。   这屋里最苍白最没有生气的要数她的脸庞,搁在脸侧的发丝都跟着干枯,像开败在枝头随时会凋零的一朵过季残花。   杨文煦眼神莫测,没有说话。   陆兰宜忽然笑了。   她不用他说。   这么多年夫妻,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   “大爷,”她恹恹发笑,“你是不是觉得,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杨文煦声音发沉:“你胡说什么。”   陆兰宜没反驳,不再看他,眼眸无神地望向帐子顶,嘴角的笑意没有消失。   她是不是胡说,他们都知道,用不着做无谓的争辩。   “大爷不用着急,”她轻轻地道,“我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翠翠听不了这一句,“呜”一声哭出声来,杨文煦也终于有点动容,往前走了一步,道:“母亲的事我会安排,你安心养病罢,不要多想,会好起来的。”   陆兰宜只是微笑。   她不在乎能不能好,做了鬼,就继续去挖他的心肝。   这么一想,她甚而心平气和起来。   杨文煦再站了片刻,无话可说,掉头出去了。   兰宜才开口:“翠翠。”   翠翠呜呜地哭到她床边:“奶奶。”   “我之前收起来的一点私房,你知道存放地方的,对吧?”   翠翠抹着眼泪点头。   嫁进杨家近八年,陆兰宜搭进了一大半嫁妆,仅剩的一点分了两份,一份明面上的,另一份私底下的,兰宜偷偷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上一次她病得糊涂了,没有来得及打算。   “我死以后,那份就是你的,你拿着,别告诉一个人,自己出去过日子,听见了吗?”   “……呜呜,奶奶!”   这是在交待遗言了,翠翠几乎哭崩在床边。   陆兰宜闭上了眼。   拆了杨文煦青云路的一节台阶,没把嫁妆全葬在杨家,安排了身边人,这一日寿命值了。   看不见明天的朝阳也不重要不害怕。   她安心待死。   作者有话说:   忙了一天,这会儿有空了来发发红包。(*  ̄3)(ε ̄ *)   更新的话我发现九点有点太晚了,提前一个小时,以后暂定八点哈。   非常感谢大家支持,兰宜一节一节拆前夫的青云阶,我来一节一节搭以后全职的行路梯,有时候觉得就这么上着班算了,算稳定也还能温饱,但我对我的工作内容实在是没啥兴趣,想到要把未来十几年每天最精华的八小时都搭给不喜欢的事还是不甘心,人生不那么长了,想要试试别的路~ 第3章   陆兰宜睁开了眼。   新的一天。   她没死。   还活着。   陆兰宜很诧异。   她记得清楚,这一日就是她的死期,也是她的忌日,杨家每年都会在这一日烧纸钱祭拜她,待她死后倒比生前要好。   她刚死那几年,戾气不重,有些为了这个缘故,虽然那纸钱元宝她一个也用不上,但杨文煦会在放她牌位的小屋里静坐半日,表情沉静,默默无言,下人闲语传扬出去,人皆道他情深。兰宜听着也怀了点奢望,想他是不是也觉得对不起她,对她心存歉疚。   直到后来,杨文煦将要迎娶新人,将她的牌位跟姜姨娘等人一起打包扔回了老家。   兰宜才知道她就是个笑话!   杨文煦不过是物尽其用,连她死了都不放过,还要拿她刷一圈名声,敲开吸尽她最后一滴骨髓。   他是凭着这样的狠心,才能在三十四岁挤进内阁成了最年轻的大学士,成为站在权力顶端的那少数几个人。   以新帝与他的特殊关系及对他的信重,在兰宜没来得及看见的未来,他进一步做内阁首辅大概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兰宜绝不想看见。   无论她死了还是活着。   死了就挖他的心肝,活着就做他青云路上最大最坚定的那块绊脚石,叫他不得安生,永不畅意。   “奶奶,吃药了。”   翠翠准时地出现在了床边,如昨日一般把兰宜的脑袋垫高一点以后,端来药碗。   她喂,兰宜心不在焉地喝了。   翠翠亲热地埋怨她:“奶奶昨天说那话,害得我哭了半夜。结果奶奶今儿精神不是又健旺些了?真是的,下回可别吓唬我了,我看奶奶一定能好起来。”   兰宜的精神确实比昨日好,她没照镜子,但凭感觉都觉得眼神清亮了些,还有力气做长远一点的打算了。   也许她是真的重生回来,不用死了。   这个“也许”一点点真起来。   这一日过去,又一日,再一日,她还是没有死。   这三日里,杨文煦往翰林院请了假报了丁忧,指挥家人收拾齐了行装,也雇好了车船,隔天一早,他们就要启程回乡奔丧去了。   翠翠又急起来:“奶奶这样的身子,怎么禁得起路上的奔波?”   陆兰宜没有回答。   她们都知道她是非回去不可的,婆母去世,她这个媳妇可以无力操持,但只要还有一口气,爬都得爬回去露个面,否则无以在世上立足。   “我不会死的。”好一会之后,她说了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这个信心,最应该死的时候她没死,那就不会随便死在路上。   无论翠翠多不情愿,次日天蒙蒙亮,她还是跟另一个小丫头把陆兰宜移到了车上,兰宜病得很瘦很轻,抬她倒费不了多大力气。   院门开着,起得早听见动静的邻居们前来相送,何太太见到这一幕,话都堵在喉咙里,只能立在车边向兰宜说一句:“多保重。”   陆兰宜向她点头回礼。   范大奶奶踮着脚,半探身进车厢里,塞过来一个纸包:“我家里收着的好人参,切了半根给你,路上撑不住了,叫丫头熬成汤喂你,管用着呢。”   这份礼不薄,范家和杨家一样,都还未发迹,人参这样的贵重药品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因为杨文煦和范翰林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两家从前面上和气,内里其实算不得亲近。兰宜有点意外,再一想,明白了,努力欠身致谢。   她谢得很真诚,范翰林是杨文煦的对手,可不是她的。她从前没想清楚,现在不会再犯这个糊涂。   范大奶奶见她领情,很高兴,忙抬手虚压着叫她靠回去:“快别多礼了,路上多保重。”   杨文煦一共雇了三辆马车,陆兰宜和翠翠一辆,杨文煦和姜姨娘带着大哥儿一辆,乳母和大姐儿及最小的睿哥儿一辆,一把大锁挂上院门,他们踏上返乡路。   **   旅途很急,杨太太还停灵在家中,等待杨文煦回去发丧,他是长子,也是独子,他不到,无人捧灵摔盆,杨太太这丧事就办得不好看。   至于兰宜一个病人是否熬得住,就只能看她的命了。   她这次命很硬。   出通州弃车换船,在水上飘了七八天,喝了两回独参汤,再上岸换马车颠簸了两日,就进了山东省内的青州府治地,益都县。   青州是古九州之一,地处东方,应五季之春,晋《太康地记》中有云:青州,东方少阳,其色青,其气清,岁之首,事之始,故以青为名也。   这里就是杨文煦和陆兰宜的家乡。   两家原来不住城里,在益都县下辖的云门乡里,后来杨文煦连登两榜,两家跟着兴旺起来,陆父是乡间地主,发家早,更通交际,卖了些土地,借着女婿名气一口气进县城盘了三间好地段的铺子,两三年时间把卖地钱赚了回来,又掉回头把卖出去的地买回来,且每年都再新增一些,如今已是拥地千亩的大地主了。   杨父稍逊一些,也买铺子也买地,他眼光魄力不如陆父,加上家里开销比陆家大,攒下的家业便不如陆家。不过也在城里置了三进的大宅子,买了十数奴仆,出来进去,人人都唤一声“杨老爷”了。   马车在城门口等待查验进城。   益都是府治之县,青州府衙就设在益都,因此名为县城,人丁经济远胜普通县区,城门前的队伍蜿蜒着排出了好几里去。   杨文煦有些不耐,命杨管家:“拿我的名帖,去找守城的人,让我们先进去。”   杨管家挺起了胸膛,应道:“是。”   名帖就在他怀里揣着,这一路上用到的地方不少,虽只是个丁忧翰林,打发一些难缠的小鬼够用了。   他昂首往前走去,前方排队的一些商贾乡民都不在他眼里,眼看着快靠近城门,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动静。   “让开!”   “快让开,没点眼色,别挡路!”   “说你们呢,还不把车弄边上去,小王爷的路也敢拦?”   这说的正是杨家的三辆马车,挤在人群里,确实挡住了后面人的路。   杨文煦皱起了眉。   什么小王爷?   他不好与人斗气,但这后来一行人的态度太过无礼,他若就此让开,未免也太示弱。   “喂,你哑巴了?还是瞎了?挡路了知不知道!”   后来一行人又催起来,总计约有七八个,围拢护持着中间的一座车驾,车驾帘幕掀起,露出正中坐着的一个男童来。   男童眉目清秀,着一身朱红锦服,表情淡漠,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与稚龄不符的傲然贵气。   “大爷。”杨管家看清楚了,忙奔了回来,凑近杨文煦所在的车厢解说,“大爷好几年不在家,不认识,这是沂王家的小王爷,咱们还是让一步罢。”   青州城内不只有青州府衙,还有另一座分量更重、更恢弘的府邸。   沂王府。   沂王,今上第五子,十三年前建藩青州,出镇至今。   杨文煦明悟过来,他知道这位王爷,不过他还在青州时,大半时候都住在乡间,中秀才后得了岳家资助,才进城读了几年书,也只在府学内交游,之后进京赶考,考取做官,一直没再回来过。   对青州府学外的事务他接触少,并不熟悉。   在他的印象里,沂王行事低调,似乎有个一心向道的名声,于民间的存在感本来也不强。   对百姓们来说,这就是不错的藩王了,不指望这些龙子凤孙们能做什么好事,别干坏事就够了。   “让一下吧。”杨文煦吩咐几辆车的车夫。   沂王名声不坏,小王孙虽跋扈些,但他为奔丧归家,没有必要跟个孩子起冲突。   车夫们听令各自指挥着骡马挪动起来,但每辆车上的人和物件都不少,周围人又多,速度便怎么也快不起来。   车驾上的小王爷撇了下嘴。   豪奴们立刻跟着不耐烦了,吆喝起来:“磨磨蹭蹭的,我们小王爷的时间你耽搁得起吗?”   “就是,还不快点!”   有一个豪奴还拎着马鞭过来,作势要抽打动作最慢的乳母和两个孩子所乘的马车,虽未真格抽下去,大姐儿从闪动的帘子缝隙里看见,已经吓得小声抽泣起来。   杨文煦沉下了脸。   他虽只是七品官,但在翰林院几年,眼界与地位都不同于普通官员,还真不见得多怕这些被圈在封地形同拘禁的藩王们。   直起身来便要斥责,话未出口,那豪奴脸色一变,手中马鞭忽然掉落,整个人也如抽了骨头般,猛地趴伏在了地上。   杨文煦一怔。   他循着豪奴跪趴的方向望去,却未见到有什么,城门口闹腾依旧,再一细看,才发现负责检视的兵丁和城门官都跪了下来,城门附近的百姓们有的立刻跟着跪了,有的干站着迟疑了一会,不知怎么回事,怯畏心占了上风,稀里糊涂也跟着跪了。   这时候,两骑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行了出来。   前一匹马上的男人身材高大,着鸦青色道袍,年纪大约在而立之间,脸型端正,眉目疏朗,下颚轮廓分明,有种孤淡出尘之气。   后面的则像是随从奴仆一类,行至那跪趴的豪奴身侧,一挑眉,声音微尖:“好狗才,谁教的你仗势欺人?你自家不学好,还当着小主子的面,不怕教坏了主子!”   豪奴抖索着连连磕头:“窦爷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窦爷爷”冷笑了一声:“回去自领二十板子,再有下次,就给咱家滚去庄子上种地。”   豪奴砰地磕了个响的:“是,是,多谢窦爷爷开恩!”   话到此时,以杨文煦的见识,完全听出来了:这原来是个太监。   那第一匹马上的男人身份,也就不问可知了。   他从马车上下来,不卑不亢地行礼:“在下杨文煦,见过王爷。”   丁忧期间是需要辞去官职的,所以官面上,他不能再自称“本官”或者“下官”。   马上的男人微微点头,开口:“小儿无状,惊扰到你和家眷了,本王代为赔礼。”   以亲王之尊,肯说这一句就不错了,杨文煦没什么好挑剔的,拱了拱手:“王爷客气了。”   这时车驾上的男童也下来了,到马前拱着小拳头行礼:“父王。”   沂王未曾应声。   男童抿了抿唇,辩解:“孩儿不是有心使人扰民,是他们先挡住路的。”   沂王方垂首,看了他一眼:“那你看见他们车上的白幡了吗?逝者为大。”   男童不吭声了。他似乎不服,又似乎有些委屈。   沂王未再理会他,轻轻一夹马腹,继续往前行去,男童顿了片刻,追在后面问:“父王,你又去仰天观吗?”   沂王没有回头,只留下了一个清淡的“嗯”字。   陆兰宜乘坐的马车里,被一连串变故惊得不敢吱声的翠翠拍了拍心口,长出一口气来:“吓死我了,幸亏那个王爷还挺讲道理的。”   陆兰宜没说话,靠在一堆软枕里,借着翠翠掀开的车帘往外望着。   这一幕在她来说不陌生,上一次也发生过。   不过那时她不在马车里,而是飘在上方。   她变鬼不久,心智还浑噩着,干了件有点愚蠢的事,她过去绕着沂王飘了一圈,想知道贵人的眼神会不会清亮些,能察觉她的存在。   结果自然是失望,贵人不是神仙,终究也只长了一双凡尘俗眼。   这一次,她疲惫的目光定在车外的男童身上。   直到孤单站着的男童被豪奴们劝着走回车驾,她望着他小小的背影,目光始终没有移开。   作者有话说:   注:青州,东方少阳……这里是引用的。   文案改了一点,把帽子改掉了,咳因为不太和谐。。导致我现在迁怒前夫哥,很想整他。 第4章   城门口的插曲过后,没再发生别的变故,他们顺利地到达了杨家宅院。   从望见杨家的门楣起,杨文煦就从车上滚了下来,一路跪伏着往家门去一这是他为人子应尽的孝道,若哀痛得不够虔诚,是要遭人戳脊梁骨的。   杨文煦是孝子,陆兰宜便是孝妇,照理应该陪他,可惜她的身体勉强支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翠翠手忙脚乱地刚将她扶下来,她就晕了过去。   引得出来看热闹的邻人们一阵赞叹。   “到底是翰林娘子,有孝心……”   “杨太太有这样的儿媳妇,这一辈子也不亏了。”   “看翰林娘子那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可做不得假,这是真孝顺呀。”   陆兰宜在一片赞誉声中,被抬进了为他们准备好的二进院落里,安然晕到黄昏,方被外面各色奏乐念经之声吵醒。   一直守在床边的翠翠发现她睁开眼睛,蹦起来:“奶奶,你终于醒了。饿不饿?才周姨奶奶来看奶奶,见奶奶没醒,又走了,说吩咐厨房上为奶奶熬了青菜香菇粥,是奶奶能克化得动的,我去端一碗来?”   陆兰宜轻轻点头。   她脑子里还有点混沌,肚子确实感觉到饿了。   翠翠很快去了又来,青菜软糯清爽,香菇提味鲜滑,陆兰宜就着她的手,不知不觉竟将一碗都吃尽了。   翠翠十分高兴:“奶奶还要吗?我再去盛。”   陆兰宜摇了摇头,她久病之人,肠胃脆弱,能一次吃下这么多就不错了。   “你吃了没有?自去吃吧。”   翠翠点头又摇头:“没正经用,周姨奶奶给了我一盘糕点,我就着茶水吃了,这会儿也不饿,不想再吃了。我陪奶奶说说话吧。”   陆兰宜由她,没再多言。   翠翠自己凑过来,带着点神秘又带着点好奇地道:“奶奶,这个周姨奶奶好厉害啊,我们进京时,还没她呢。她进门不过两年,杨家现在都由她做主了似的。我出去想要什么,要说个什么话,都是她来应承,我瞧其他人也没意见,她吩咐下去,都肯照做。”   陆兰宜笑了笑:“那很好么。”   “我觉得不太好。”翠翠咬了咬唇,把声音又放低了些,“奶奶没醒时,小铃子来告诉我,说听见人议论,周姨奶奶好像是那种地方出来的。”   兰宜其实知道,配合地问:“哪种地方?”   “就是那种、那种不干净的地方。”翠翠说着撅起了嘴,“老爷真是的,就算要纳小,也不能把妓子纳回家来啊,还让她管家。”   这句话很熟悉。   前世杨文煦也是这么说的。为此在回家的第一天就与杨老爷大吵一架。   “翠翠姐,”陆兰宜正想着,小丫头铃子跑进来了,眼睛发亮,又怕又兴奋地道,“大爷和老爷吵起来了,吵得好凶啊。”   翠翠下意识站起,看了一眼陆兰宜,又迟疑着坐下。   “扶我起来,我们去看看吧。”兰宜忽然来了兴致。   相同的事件,不一样的视角,她想看看会有什么不一样。   翠翠和铃子都想去看,当下一致通过,齐心协力地把兰宜扶起来,简单装扮一下,搀着她往后面的第三进院落去。   “老子纳谁用不着你管,哪有做儿子的管到老子房里来的,亏你还读圣贤书,老子辛辛苦苦一辈子,把你供到了进士,如今享受一下又怎么了,你长年累月地不在家,梅红伺候我,就如同替你尽了孝心,你应当感谢她才是——”   陆兰宜等人才到正房门口,就听见了里面传出的气势磅礴的一大篇话。   “父亲!”杨文煦含怒打断,“有下人禀报我,说母亲是被这个妾室气死的,儿子才要拿她去问话,父亲东拉西扯说那些做什么。”   翠翠和小铃子的嘴巴都张成了圆。   这是新情况,她们还没有掌握。   兰宜倒是不意外,她缓缓打量堂屋内的情况,只见她的公爹杨老爷高坐在主位上,横眉怒目;小他快二十岁的妾室周姨奶奶一身重孝,靠在他身侧,容颜美艳,神色惊悸,一手牵住杨老爷的衣袖,一手使帕子拭泪;杨文煦背对门口独自站着,兰宜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由他僵直的背脊也知他的愤怒。   “哪个奴才胡说的?你叫他出来,我行家法敲断他的腿!”杨老爷十分理直气壮,又正气凛然,“煦儿,你娘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早两年就不好了,跟你媳妇一样,成天病歪歪的,梅红进门后一直把她当亲姐姐尊敬,伏低做小还来不及,哪里敢气她?你娘那个小心眼儿,自己常常想不开倒是真的,我开导了,她又不听,还找着我吵架,若不是你老子命大,叫她气死了还差不多。”   从陆兰宜的角度,清晰看见杨老爷话音落下后,杨文煦握紧了拳头。   杨老爷说上了瘾,见杨文煦没立即接话,还以为自己把儿子驳斥到哑口无言,接着道:“就说现在,你娘不在了,一家子不都赖梅红操持?你媳妇没进门就晕了,她百忙里还抽出空叫厨房熬粥,等你媳妇醒来吃——叫你媳妇自己说,是不是这样,梅红想得周全不周全?”   这是看见了兰宜,一张嘴把她也扫了进去。   杨文煦转过身来。   兰宜没看他,在翠翠的搀扶下福了福身:“丫头告诉我了,是姨奶奶吩咐人熬的粥。”   她只算陈述了事实,周姨奶奶的眼神却亮了亮,杨老爷也得意起来:“你听听!这不是我编的吧,你媳妇这样子,站一站都要人扶,我看也干不了什么,不如回去歇着罢了,家务还交由梅红管,你也别在这里寻我吵嚷了。”   “她不过是一个妾!”杨文煦声音冰冷,“岂有令她管家的道理。”   “妾怎么了?”杨老爷瞪了眼,“妾也是你半个长辈,容不得你不敬。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屋里的姜氏也没少出头揽事吧,当初还在家时,你娘就肯抬举这个不知表了多少里的表侄女,去了京里,你做了官,她更该得意了。怎么你的妾不安分使得,你老子的妾就使不得?”   杨文煦忍怒:“那是因为兰宜身子不好。且儿子也并未放纵她。”   “你是没放纵,你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地让她接着生。”杨老爷嗤笑,又翻了个白眼,“生一个,你那老丈人的脸见我就黑一层,他自家的女儿生不出来,我没怪他,他倒好意思冲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问他哪里的地便宜又好,想替你弟弟攒些,他都不肯告诉我,只推说不知道。”   杨文煦沉默了一下。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我哪来的弟弟?”   他分明是独子。   杨老爷嘿嘿笑了起来:“在梅红的肚子里呢,刚满了三个月,大夫说还把不出男女,不过梅红近来一直爱吃酸的,我看一定是个儿子。”   杨文煦在他的笑声里踉跄了一下。   陆兰宜站在门外,她也摇摇欲坠,仿佛要倒下。   “奶奶。”翠翠忙用力扶稳了她。   “我没事。”陆兰宜微微摇了摇头。她是憋笑憋的,周姨奶奶有孕的事,她做鬼时也听过了,没觉得像现在这么有意思。   这趟没白来。   她胃口都开了,感觉回去还能再吃一碗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杨老爷不开心了,“添了小兄弟不高兴,摆这一副脸色,像死了——”   他好悬把下面两个字秃噜出来,所幸及时想起,大儿子的亲娘是真死了。   灵柩还停在前面,等着出殡。   憋回去拐了个弯又再抱怨:“你娘也是的,知道梅红有了孕,她不慰劳梅红,反而闹腾起来,还说要收拾行李进京去找你,身体不成才没去得了。从前姜氏怀大哥儿,她教训你媳妇一套套的,叫你媳妇不许嫉妒,又说姜氏有功,怎么轮到自己身上,一样也不作数了,恨不得生吃了梅红才好。我看她就不如你媳妇贤惠。”   杨文煦用力咬紧了牙关:“父亲,母亲已经去了!”   何必数落逝者是非!   他强压了满腔愤怒,但说不清为什么,于此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兰宜一眼。   兰宜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见她身形瘦弱,一阵风就能吹跑了似的。   他怒意稍去,缓了缓声音:“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再歇一会吧。”   兰宜仍低着头:“公公的话还未说完。”   杨老爷听见了,满意地摸了摸胡须:“看看,媳妇比你孝顺多了。你不知哪听来的闲话,非说你娘是叫梅红气死的,那你媳妇这个身子,岂不也可以说叫姜氏气的?   “总之,家里添丁进口是好事,你们进京那年,亲家公续娶的那房不也添了个小儿子,他宝贝得什么似的。如今轮到咱们家,你更该高兴才是,你独个在官场上,有个小兄弟帮你,将来官路也走得更顺些——”   “老爷,”周姨奶奶终于开腔,柔柔地插了句公道话,“我肚子里的这个还小呢,哪里帮得上大爷什么。”   “那就煦儿帮他!”杨老爷斩钉截铁地道,“煦儿是老大,本来也该扶持底下的小兄弟,都是一家人——”   “老爷,大爷。”   一个丫头急匆匆跑了进来:“前院有人来送奠仪,说是奉沂王之命,杨管家不敢接待,请老爷和大爷赶快过去。”   “……”杨老爷终于停止了他的畅想,震惊道,“沂、沂王?!”   虽然同住一城,但亲王尊府,对他来说是高不可攀的所在,从前从没有过来往。   陆兰宜扶着翠翠,慢慢转身往外走。   她真正在等的就是这个,听见了,就不必再留下了。   上一次,杨文煦也是这样和沂王府搭上线的,即使这回让她搅和了杨文煦的晋升,他们提前回来了,这件事还是没有变,而是跟着修正了时间线。   想来天意已定,想要逆天而行,总是很难的。   “奶奶。”   翠翠的关注点不在这个上,一边随着她走,一边把之前攒下的话语迫不及待地倒了出来,“原来周姨奶奶有了啊,怪不得她在家里这么大脸面。”   “大爷不高兴。”铃子也插了句嘴,“对奶奶也不好呢。”   还在肚子里的兄弟,什么忙都帮不上,将来前程嫁娶,样样倒免不了要替他操心。铃子虽然小,这个道理也是懂的。   暮色四合,前院本来渐悄下来的奏乐之声忽然大作——自然是为了迎接沂王府人。   陆兰宜听着乐声,笑了笑:“没什么不好。是喜事啊。”   作者有话说:   要赶编推字数,今天双更哈,不过就今天(小声)。 第5章   杨家定于四月初一,也就是陆兰宜等人赶回益都的第二天出殡。   停灵这么久,实在不能再拖了,杨文煦已经归家,沂王府都派人送了奠仪,生者亡者的面上都赚足了光彩,也再没有什么好耽搁的了。   兰宜没有跟着去,都知道她病得重,一路靠参汤吊命吊回来的,杨家的祖坟在城外乡下,送先人入土是个极累人的活计,硬摆弄了她去,只怕她得就地跟杨太太埋一块儿。   姜姨娘代替她去了。   杨家大半人口也跟着去了,周姨奶奶因为怀了身孕,杨老爷心疼她,特地发了话,得以留了下来。   她又来看兰宜,站在门槛外不进去,隔帘望着兰宜笑:“大爷和大奶奶这处院子是我叫人收拾出来的,赶得急了,不知道漏了什么没有,大奶奶住着还妥当吗?”   兰宜点点头,让翠翠请她进来坐。   周姨奶奶才进来了,挨着坐了半边椅面,脸上殷勤的笑容没有消失过:“我瞧大奶奶歇息一晚,今儿脸色好多了。可千万不能再劳累了,手头缺了什么使用,或是要做个什么事,都只管告诉我,我替大奶奶做。”   兰宜又点点头。   她其实不只歇息了一晚,昨日上午进的城,后来大半天她都睡过去了,什么也没干,傍晚起来走了几步,看了场热闹,回来吃了第二碗粥,倒头又睡一夜,把路上缺的觉全补回来了。   这会儿只怕比同样一路奔波、昨晚还要给杨太太守灵然后一早又出门送葬的杨文煦还精神些。   “大奶奶真是个和气人。”周姨奶奶张口夸她,“我从前没见过大奶奶,大奶奶没到家时,我心里还紧张,问老爷,老爷说,大奶奶最是孝顺温柔的一个人,从前侍奉太太,没驳过一回‘不’字,叫我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如今一见,果然老爷说得一点不错。”   兰宜垂眼,勾了下嘴角。   她从前确实是那样的。但直到杨太太死,她在杨太太眼里不过是一个生不出孩子来的、没用的、只有娘家有几个钱的儿媳妇罢了。   到杨文煦中了举人,她便连后面那一点儿好处也没了,陆家只是土财主,杨文煦的举人功名要值钱得多。陆杨两家能从乡下走出来,立足府城,靠的都是杨文煦。   “姨娘有身子,还要管家,也不要太劳累了。”陆兰宜回了一句。   周姨奶奶听了,欢喜得不得了:“大奶奶真是体恤人,我不累,太太去了,老爷把这个家托付给我,我怎么敢怠慢呢。”   又道:“大奶奶现都吃些什么药?大奶奶回来了,论理这些都该从公中走的,老爷心粗,不一定想得到,我已经嘱咐了杨升了,奶奶只管叫人去说给他,若要请大夫,也叫他去,城里各处他都熟悉,一应都从公中走。”   杨升就是杨管家,杨家富了没几年,家底至今不算厚实,养不起太多下人,杨升说是管家,跑腿之类的杂事也不少干。   翠翠一旁听着,不觉接话道:“正要请个大夫来瞧奶奶,京里开的药快用完了,那大夫嘱咐了,用完时要告诉他,好调整方子。只是我们回来了,没法再找他。”   周姨奶奶忙站起来:“这是大事,奶奶这里歇着,我亲自去找杨升,叫他立刻请个有名的好大夫来。”   她雷厉风行,说完就告辞走了。   翠翠不由笑了:“这个姨奶奶倒比太太好打交道,要是太太还在,别说帮着请大夫了,先得挨她一顿教训。”   什么教训,自然是陆兰宜无所出之事。   杨太太有这一条捏着,就立于不败之地,想怎么揉搓儿媳妇就怎么揉搓,陆兰宜无还手之力,娘家都不便出面。   直到兰宜进了京,还时不时会收到杨太太口述的信,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偏方。偏方可以不用,长辈信笺不能不看,每每看完,陆兰宜都是数夜难眠。   她的病,根儿上就是打失眠来的。常年难以安枕,致使气血两亏,终至药石难医。   “我给你们把月钱涨涨吧,下个月起翻倍。”陆兰宜忽然道。   她现在不会死了,但能活多久,也不好说,余下的嫁妆与其在她死后归入杨家,不如慢慢转移给身边人。   翠翠和铃子没想那么多,听见要涨钱都很开心,翠翠假装推辞了一下:“奶奶,翻倍太多了。”   陆兰宜道:“不多,我病了这么久,你们服侍我不容易。”   上一次直到病亡,陪在她病床前最久的是这两个丫头。   “哪有什么不容易,我们老爷买了我,我做了奶奶的丫头,服侍奶奶是应该的,只要奶奶身子好起来就好了。”翠翠不推辞了,喜滋滋地道。   她口中的老爷不是杨老爷,而是陆兰宜的父亲陆老爷,当年翠翠家穷,哥哥要娶妻,出不起聘礼,家里除了一点糊口的田地,还能值点钱的就是翠翠,翠翠就被卖给了乡里大户陆老爷。   对翠翠来说,这不是条坏出路,既比在家时农活家务干不停地强,也胜过嫁给那些肯出高额彩礼大十好几岁的老光棍,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兰宜忠心耿耿。年纪大了以后,兰宜几次想给她寻人家,她担心兰宜身体,都不愿意出去。   陆兰宜没再说话。   她不在乎身体怎么样,大不了还是做鬼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大夫来了,给出的判断倒是很乐观,说:“照方子看,这位奶奶的元气已经稳固了一些,在下再略作调整,奶奶若能按时服药,定期复诊,假以时日,当有希望痊愈。”   陆兰宜不怎么相信,她都不大想活的一个人,怎么痊愈。   但翠翠信了,欢天喜地地请大夫去写新药方,又让铃子拿银子出来给诊金。   大夫推辞了:“府上已经给了。”   大夫写完药方还说了自己药堂的位置,又说明日会让伙计送配好的药过来,这些钱也不用兰宜出,都会和杨管家算,说完才告辞走了。   翠翠有点惊讶地走回来:“周姨奶奶还真让咱们从公账走啊。”   这待遇兰宜还没有享受过,她才嫁过来时,杨家穷得一家都靠她的嫁妆养着,哪有什么公账,后来杨文煦中了举,杨家有了一些族人挂靠的田地出息,都被杨老爷收去,杨老爷穷人乍富,有多少败多少,不再伸手问兰宜要就不错了,直到终于过了那个劲头,开始攒产业了,兰宜也进京了,两边隔太远,账合不到一块去,这公账的光,兰宜始终没有沾上。   “嗯。我们拿了钱,就不要多话了。”   翠翠愣了下:“什么?”   陆兰宜望了她一眼:“昨天你不是听见了么?老爷说,我身子不好,家还是交给周姨奶奶管。”   “……”翠翠一下反应过来,“对啊,奶奶回来了,这家原来该奶奶管,亏我还以为她是个好人呢,原来打这个主意!”   兰宜道:“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她做的事不错,也就是了。”   翠翠始终心里别扭,原地转了好几圈后,才忽然喜笑颜开:“奶奶说的是,我们不和她争,奶奶养身子要紧,谁愿意争,谁去争好了。”   兰宜重生前的那段日子,本就不能理事了,实际管家的是姜姨娘。   现在兰宜要养病,有正当的理由避让周姨奶奶,周姨奶奶对她客气,她没必要非得撑着病体出头去争;但姜姨娘经历了兰宜病重、几乎快习惯了当家作主的感觉之后,还能不能在未来的二十七个月里窝在周姨奶奶手底下过日子,就难说了。   依兰宜前世所见,她们之间的矛盾没撑过两个月就爆发了。   这一次,比兰宜想的还要短。   姜姨娘跟着杨文煦从乡下送葬回来不到十天,两边就生了龃龉。   起因跟兰宜有关,她给翠翠和铃子涨了月钱,没刻意瞒着,姜姨娘那边的下人知晓了,便告与姜姨娘。一家子的下人,没有厚此薄彼的理。   姜姨娘要给自己人出头,找上周姨奶奶,委婉说了,周姨奶奶叫来杨升,拿出账本,一五一十地算与她听:自杨文煦这一房回来,她已经主动把开销都算到公中来了,翠翠和铃子多出来的月钱,是陆兰宜自己拿私房贴补的,与公中无关。   “大奶奶体惜我们做事难,提都没有来提,其实若说了,我自然愿意添的,但大奶奶毕竟是掌家理事的人,知道该有的规矩不能破,可见大奶奶立身正……”   一通话把姜姨娘说得闷了回去,钱没要着,面子也丢了。   事情最终以杨文煦得知之后,从房内账上给所有下人发放了一次赏钱结束。   翠翠和铃子也得了,翠翠开心又不开心:“大爷总是向着姜姨娘,这点事也出面替她描补。”   兰宜道:“你说反了。”   翠翠:“啊?”   兰宜摇摇头,懒得说话,就没再解释。   姜姨娘并不笨,为什么会在刚回老家脚跟还没站稳的时候就跟周姨奶奶对上?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妾,且周姨奶奶是父妾,她是子妾,腰杆没周姨奶奶硬。   因为她行的是杨文煦的意志。   杨文煦对父妾不满,碍于颜面和孝道不能直接对怀有身孕的周姨奶奶做什么,姜姨娘才会代为顶上。   杨文煦哪里是替姜姨娘描补,他收的是他自己的首尾。   重生一回,从前看不明白的,如今都明白了。   兰宜的心思其实也没放在这些上,她始终琢磨的是另一件事。   怎么把杨文煦与沂王府之间的线斩断。   这次没有杨太太去世那样的先机可以利用,她得靠自己想主意了。 第6章   兰宜想了好几日,没想出来时,她的娘家大嫂纪氏先上门来了。   这一天正是立夏,距离他们返乡已有半个多月,兰宜养病又居丧,不便出去,论理,娘家早该主动来人了。   “……我倒是想着要来,可你婆婆出殡那日,咱家也设了路祭的,公爹还特意到路口去等,结果一看,姑爷身边跟的是姜茹那个贱人,公爹气得掉头就回去了,我和你大哥说要备了礼来看你,你大哥才开腔,公爹脸就拉下来了,吓得我们也不敢提了。”   翠翠送上茶来,听见噘了嘴。   纪大嫂把茶接了,继续道:“直到这两天,公爹火气下去了,才松了口,不过你大哥又要忙铺子里的生意,就只得我一个来了。”   兰宜垂了眼帘,没说话,因为她知道纪氏的话还没有完,这个大嫂一向能言,与她的娘家兄长是两样性子。   果然,纪大嫂接着道:“大妹,别怪我多嘴,你都跟着回来了,怎么不再撑一撑,把你婆婆最后一程送了?这样夫家娘家的面子都全了,又不叫姜茹那贱人得意。你不送,弄得那贱人倒像正房似的,怨不得公爹生气。”   翠翠嘴巴噘得老高,忍不住插话道:“我们奶奶靠参汤吊着命回来的,杨家都没有挑这个理。”   “那就再吊一吊么——”纪大嫂脱口而出,说完看见兰宜淡淡的眼神,才讪笑了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担心大妹的身子。实在是公爹心里过不去,你不知道,这阵子我们跟着吃了多少瓜落,你大哥昨儿还又挨了一顿训斥。唉,公爹那脸上如今只有看见安哥儿才有点笑影了,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我看不见得,你大哥跟你大侄儿两个捆一块也比不过那个老儿子。”   纪大嫂的抱怨里带了酸意,这里有个缘故,陆家兄弟并不是一母所出,陆兰宜和陆大哥是原配所出,还有个小弟安哥儿,则是六年前陆母去世后,陆老爷续娶的妻子生的,今年才四岁。   “你大哥现在的日子当真不好过。”纪大嫂停不住话,又絮叨起来,“公爹把城南那间铺子收回来给了你大哥,叫他学着做生意,本来是件好事,那铺子地段也不错,可你大哥是个老实人,这么多年都在地里刨食,生意上那么多门道,他一时半会哪摸得清?那铺子原租给了一个省里来的客商做绸缎布匹生意,公爹想得倒好,见人做得不错,就想吃个现成,可人家也不傻,把货和客源全带走了,留下来一个空铺子,你大哥连进货的地儿都要现打听,好容易进了一批,又不知道怎么卖出去,快半年了,每天就做点零散过路客的生意,还不抵从前收的租钱……”   翠翠想送客了:“大奶奶,我们奶奶还在养病呢。”   纪大嫂也是乡下出身,做上“奶奶”没几年,倒没多大主子架势,停了停,嗔怪笑道:“你这丫头,大妹还没说什么,你先嫌上我了。”   “那是奶奶脾气好。”翠翠嘀咕。   “我说的是正事。”纪大嫂不放弃,“大妹,你大哥出息上进了,不也能帮衬照顾你吗?你说是不是?”   她不只问陆兰宜,满屋里看了一圈,寻求认同,翠翠不愿应承,铃子天真地偏了头,道:“是呢,先前老爷也是这么对大爷说的。”   纪大嫂没听明白:“说什么?亲家老爷让姑爷照顾谁?”她警惕起来,“可不能把我们落下了,姑爷是家里的独子,舅兄就是顶顶亲近的了,那些不知隔了几个房头的什么表兄弟堂兄弟都不该越过我们去。”   铃子笑嘻嘻地道:“不是表兄弟也不是堂兄弟,是大爷的亲兄弟,周姨奶奶有身孕了,老爷说一定是个儿子。”   纪大嫂惊呆了:“什么?这些老东西——!”   周姨奶奶怀胎刚三个月,又赶上杨太太去世,不好往外张扬,所以陆家人都不知道。   纪大嫂把不敬的话头收住了,气得磨牙。   她不是真对杨文煦多个小兄弟有什么意见,主要是感同身受,由此及彼地想到了自家那个被公公捧在手心里的“老儿子”。   “大妹,我们只有靠你了。”纪大嫂气了一通,又绕回来,“我听说亲家太太下葬前,沂王府也派人来祭奠了?”   陆兰宜眼神一动。   她之前的态度一直有些游离,纪大嫂费那么多唾沫,没几句到她的心里,直到此刻才引起了她的主意。   她应道:“嗯。”   纪大嫂往前凑了凑:“姑爷什么时候和沂王府有了关系?”   陆兰宜不答,先问她:“大嫂,家里和沂王府有来往吗?”   “那哪能高攀得上。”纪大嫂缩回了头,“人家的汗毛比咱们的大腿都粗,要是能搭上,铺子里那点货早销出去了,还发什么愁,公爹也不用打发我来找你了——”   陆兰宜打断她:“爹为了这事才允你来?”   纪大嫂觑了眼她的脸色,忙往回找补:“主要还是为了探望你,你瞧,我带了那么些礼物,都是公爹发话让人备下的。”   陆兰宜坐在一桌子各色盒匣旁边,神情漠然。   陆家一向是陆老爷做主,上辈子直到后来杨文煦高升,陆家进京贺喜认亲,来的仍然是陆老爷和已经长大一些的安哥儿,陆大哥则被留在青州看家。   想到陆海安被陆老爷推着催促“快叫姐夫”,陆海安小心躬身,杨文煦淡淡应承的那个画面,陆兰宜倒也没有多么心疼大哥陆海平。   她知道,来的如果是陆海平,情况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还在青州时,她听见过纪大嫂抱怨,说她去得那么早,杨文煦孝满必定另娶,大好靠山将来白便宜了别人,都怨她福薄……陆海平闷闷地一声未吭。   兰宜当时死后不久,神智一直有些蒙昧,但在那一刻如被凉风透魂,清醒了一瞬,夫家,娘家,原来都是那么回事。   不如做个孤魂野鬼。   “大妹,你还没说呢,姑爷在沂王府那头是不是能说上话?”纪大嫂充满希望地追问。   陆兰宜摇头:“不能。”   这是实话,杨家这时候与沂王府的差距还太大,偶然下临俯就,是沂王做事周全,为了儿子在城门口的失礼描补,不代表杨家就有资格做些什么。   纪大嫂不相信,也不肯死心:“大妹,你别哄我,沂王府是随便跟人打交道的吗?青州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家想巴结上王府,别说送钱送物了,活生生的大美人送去,都敲不开王府的门,有一个还挨了小王爷的鞭子,差点破了相——”   这事兰宜不知道,她所经历的是未来,无法回溯过去,不过能确定的是小王爷的性情确实有些顽劣。   想及未来,兰宜皱了皱眉,道:“是吗?听说沂王丧妻后,一直没有再娶。”   她对沂王的了解极为有限,生前素不相识,死后才见到他与杨家往来——不算亲近,沂王本人只踏足过一次杨宅,在她看来,沂王像是一个引子,带给杨文煦后续的荣华,同时也像一个影子,说淡就淡去了。   倒是无聊晃荡在宅院里的时候,她听下人嚼过一些舌根,比如沂王对沂王妃一往情深,在沂王妃死后也不移情;又比如沂王清心寡欲,本就不好女色;还比如,沂王也不是寡欲,也不是情深,他根本就是那方面有点问题,所以才每年好几个月泡在道观里,众所周知道家除了教人飞升,也会炼个大补丸什么的……   总之,一位亲王在丧妻后再不续娶连个妾都不纳,是挺稀罕的,所以人们传来说去,总离不开这点事。   “可不是。”纪大嫂也很热爱这个话题,精神抖擞地道,“要么人家是王爷呢,就是尊贵,你看咱们两家的老爷们,都比王爷还等不及。”   兰宜没接她的话,继续问:“那沂王可有什么爱好吗?”   “修道。”纪大嫂毫不犹豫地回答,“城里都知道,王府之外,能跟沂王搭上话的只有仰天观的道士们了。那些道士也骄傲得很,一般人家想请了去做法事都不搭理,像你婆婆,这次就没请到,只能请另一家没那么出名的。”   “不过,”纪大嫂又补充,“这次王府来送奠仪的消息传出去,下次你们再请就指定请得来了。”   兰宜默了一下:“……”   放过她话里的毛病当没听见,想到回来那日的情景,转而问道:“沂王是不是还在仰天观里?”   纪大嫂这次被问住了:“我哪里知道……”   她要有本事摸得清王爷行踪,也不用来求兰宜了。   “大妹,你求求妹夫,只要他帮着递一句话就好了,余下的自然我和你大哥来——”   “递什么话?”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帘外,接话问道。   是杨文煦来了。   纪大嫂吓了一跳,她在兰宜跟前滔滔不绝,真见到杨文煦这个做了官的妹夫,心中一下子畏怯起来,站起身,吞吐了好一会才把来意说完了。   “我与沂王府素无交情,不便递这样的话。”杨文煦当即拒绝了。   他是翰林华选,让他为买卖生意向藩王陈情,是不可能之事。   “那、那好罢。”   纪大嫂不敢纠缠,灰溜溜地就走了,差点忘记和兰宜告辞。   杨文煦顿了顿,就势在纪大嫂留下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不是第一次来,忙完了杨太太的丧事以后,他时不时就会过来坐一坐,哪怕没什么话说。   兰宜琢磨着有点熟悉,慢慢反应过来了,前世他也是这样的,不过对着的是她的牌位。   兰宜本来对此颇不耐烦,因为易被勾起之后的不快回忆,不过今日,她抬起眼睛,仔细地将杨文煦看了一遍。   青壮有为的年纪,麻布袍子也掩不住的俊逸文气,前翰林的光彩身份。   她近乎以陌生人的苛刻角度来审视这个夫君,也不得不承认他为世俗男儿那一面的出色。   就怪不得大约一个月后,沂王携子登门,备礼延请他为小王爷师了。   作者有话说:   男主没有白月光哈,他就是被野心憋的。 第7章   过去几日,兰宜想的就是搅黄拜师礼的方法。   她想过好几种,比如多搜集些小王爷顽劣的事迹,让杨文煦爱惜羽毛主动婉拒;比如打听城中其他的饱学儒士,引小王爷另择高就;再比如釜底抽薪,在一个月之内令杨文煦狠狠地得罪一回沂王,沂王自会打消念头……   每一种乍一想似乎都有可行之处,真落实到怎么行,就卡住了。   人,兰宜手里靠得住的只有一个半——小铃子算半个;   钱,她握着嫁妆历年经营下来也有些增益,无奈从前要养着杨家一家人,后来要在京城置产,她生病后,长年的请医问药又是笔开销,入项有限,出项却似个无底洞,到了如今,她手里能不惊动杨文煦而动用的,不到百两。   人力与财力都这么窘迫,她自己还是个病秧子,想办成点什么事,真是很难了。   兰宜心不在焉地转着这些念头,杨文煦坐在对面,似乎也经过了一番思量,不同前些天的沉默相对,他忽然抬起眼来,问道:“你心中是不是一直在怨怪我?”   兰宜一愣。   意外后她反应过来,他这是又“良心发现”了啊。   她在杨家的日子煎熬,杨文煦其实一向是知道的,新婚头几年的时候,他会低头哄她,兰宜曾经很吃这一套,虽然婆母杨太太难缠,但夫君体贴有良心,总能忍耐着过下去,直到她慢慢发现,杨文煦一边哄着她,一边一点也不耽误地依从杨太太在新婚半年内纳了投奔来的姜茹,然后与姜茹有了第一个孩子,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她摇了头答道:“不是。”   她既不怨,也不怪,她只是恨他而已!   兰宜嘴角含笑,她觉得这样很好,曾经纠缠困死她的那些情绪在做鬼的日子里一层层忘却剥离,独留下最后一样,简单,明了,免去许多烦恼。   杨文煦眉宇微蹙。欲言又止。   兰宜看得懂,他既不相信,又不便揭穿。   因为他总是觉得她可以被哄好的。   “听大夫说,你身体好些了。”杨文煦果然没有与她“较真”,另起了个话题,“等再过一阵子,你元气稳固了,我把睿哥儿抱来给你罢,他还没记事,你从小养起,与亲生的孩儿无二。”   陆兰宜:“……”   她一时有些恍惚,这番话,她曾听过的。   姜茹的第二个孩子大姐儿出生后,杨文煦也来同她说过,要把孩子给她养,并在大姐儿满周岁后,真的把她抱来了正房。   那时候他们已经进了京,杨太太的手伸不过来,庇护不了自己的表表表侄女,只要杨文煦坚持,这件事本可以成。   兰宜当时已经失去了少女的那些天真念想,她知道自己想要在这桩婚姻中生存下去,这是最好的安排,因此她没再闹脾气,沉默着接收了大姐儿,也接受了杨文煦没说出口的求和。   但杨文煦没有坚持住。   大姐儿晚上离了生母,起初总是惊啼,兰宜与翠翠整夜轮番哄她,往往将天亮时才能迷糊过去一会,院子小,孩子一哭,几间屋舍都能听见,姜茹出来,跪在正房门前,跪了近十天,杨文煦将孩子抱出来还给了她。   那一夜,没有孩子再吵着兰宜,但兰宜在枕上睁着眼,听着屋外虫鸣,看着帐子顶从黑暗到昏昧,窗外天光渐明,日头升起,她没有一刻安眠,始终清醒。   ……   “这次不同,”杨文煦显然也记起来了,声音低了一点补充,“我与姜氏说过,她答应了,你不用担心。”   兰宜没有担心,也没有回话,她只是失笑,笑自己。   她从前有多好哄啊,惯得杨文煦敢把同样的招数捡来再用一遍!   杨文煦等了一会,等到眉尖蹙紧。   兰宜才道:“不用了。孩子小,离了生母不自在。”   她拒绝得干脆而平静,这回轮到杨文煦沉默了。   兰宜不同寻常的冷淡,他察觉出来了,从前他来正房探望说话,她黯淡的眉眼总还是会亮上一亮,如今不一样了,她斜倚在炕桌对面,眉目里噙的是比冰霜更森然的、似乎是从什么极深黯极幽远之地携来的气息,竟似遥隔关山。   这变化非只今日,是从哪时开始的呢?杨文煦想了想,想不出来。   他太忙了。每日的公务就填满了他的大半时间,余下的一点空闲他要休息,要过问长子的开蒙,要关心长女幼子的日常,再与姜氏随意絮叨几句,一日就过去了。   日复一日。   直到母亲去世,他去了官职,一下子清闲许多的当下,他想及病弱的妻子,决定正可利用这段时日把家事理一理,弥补一番日渐疏远的夫妻关系。   他没想到会这么无从入手。   兰宜问他:“你还有什么事吗?”   今日杨文煦坐的时候比往常久,说的几句话也很不中听,她的耐心快耗尽了,不算含蓄地下起逐客令。   她对他那点不值钱的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寻摸出来的良心没有兴趣,也不想要坐在这里做供他缅怀的活牌位。   杨文煦的眉心皱紧又缓缓松开,用养气功夫让自己平复了情绪,缓缓道:“——有。”   “睿哥儿回来后水土不服,病了。下人没有及时去请大夫,耽搁了两天,险些转成重症候。”   兰宜等他的下文,没说话。   她与姜茹如今住得远了些,杨家在青州的宅子比京城的要大不少,周姨奶奶给长房安排的是一个带跨院的独院,姜姨娘和孩子们就住在跨院里,两边基本互不干扰。   不过,睿哥儿生病她知道,毕竟请来的大夫进跨院还是要路过正房,她只是没有过问,此事本与她无关。   “周姨娘欠缺理家才能,杨家不该交在她一个妾室手里。”杨文煦说出了下文。   兰宜恍然明白。   绕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还没有放弃把杨家的管家权从周姨奶奶手里夺过来。   自然,他是杨家的实际掌权者,科场上的一帆风顺养成他骄傲的心性,不跟父亲扯破脸去追究母亲生前所受的委屈已尽了他最大的忍耐,决不会再容忍周姨奶奶一个出身卑贱的妾室主持中馈。   兰宜想起来了,前世就有这一出,中间颇经过了几回拉锯,最后,睿哥儿病愈了,而姜姨娘也借着这个把柄把内宅权力夺到了手里,可谓双赢。   她才想到,是因为她忘了她现在活着,这出先绕到她跟前来了。   “你的意思是?”兰宜明知故问。   杨文煦迟疑了下,按照他的想法,将睿哥儿抱到正房养育,兰宜接过内馈,如同那些有规矩的大族行事,才是杨家应有的气象。   却没想到第一条就碰了壁,毕竟七八年夫妻,他有了预感,第二条也不会顺利——但他还是说了下去:“母亲去世,内宅当由长媳打理,你若不能支撑,一些小事可让姜氏协理。”   兰宜已经料到,顺口接道:“我身子不好,还需静养,你让姜氏管去罢。”   这不是杨文煦想要的答案。   他沉默片刻,坚持道:“我让周姨奶奶来与你交账,你精力不足,就吩咐姜氏去看。”   兰宜想了想,不置可否。   她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和他啰嗦争执上,但要她痛快答应,她也不愿意。   杨文煦将之视为了默认,转身出去了。   兰宜终于获得了清静——只有半日,下午,她午睡刚醒,周姨奶奶就与姜姨娘一道来了,周姨奶奶带着账本与勉强的笑:“……大奶奶,老爷让我来与大奶奶交账。”   杨文煦亲自出面的效果到底不一样。   这也正常,杨老爷的大宅美妾都打做了官的儿子身上来,嘴上再能胡搅蛮缠,不敢真得罪违逆了他。   “我知道,大爷发过话了,你跟姜氏理去罢。”兰宜轻飘飘道。   话音落,两代姨娘的眼睛都亮了亮。   在姜姨娘而言,兰宜完全放权,她自然接手得舒服;而对周姨奶奶来说,跟姜姨娘打擂台,总比跟兰宜这个长房长媳来得好,她腰杆都能直两分。   两个人对视一眼,在当下都得到了满足,姜姨娘道:“奶奶保重身体,大爷和奶奶交待的事,我一定做好。”   行礼后和周姨奶奶出去了。   翠翠不快地上前:“看她的得意样儿,奶奶白便宜了她。”   兰宜笑了笑,什么得意,又什么便宜。   “是个傻子罢了。”   耗空精血替人生了三个孩子,又兢兢业业为他照管多年内宅,最后新人进门,连个偏院都没捞到,一脚被踢回千里外的老家。   傻得透顶。   翠翠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听不懂。   兰宜没有解释,她也无法解释,好在翠翠的注意力不多久就转走了,为了账目及一些家中琐事,周姨奶奶与姜姨娘龃龉不断,她热闹看个没完,每天都兴高采烈的,也不觉得兰宜不接手家务是多吃亏的事了。   一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真不长,悠悠地过去了三分之一。   兰宜有点坐不住了,一直空想不是个事,可她不敢草率动手,一旦惊动杨文煦,让他生出疑心,她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正心烦意乱间,纪大嫂再次来访。   “大妹,我替你打听过了,”纪大嫂刚落座,就兴冲冲地道,“沂王还在仰天观里呢!”   陆兰宜:“……”   她几时叫她打听去的,又怎么成了替她打听的了?   纪大嫂自顾自道:“六天后是紫薇大帝和碧霞元君两位神仙的寿诞日,仰天观要大做道场,我和你大哥连着去上了好几日头香,才从道士的嘴里掏出来,说——”她往前凑了凑,五分神秘五分邀功地,“沂王爷会一直留到做道场的时候,妹夫要去拜见他,这阵子最好,道观的门槛总比王府好进。”   “……”兰宜忍不住道,“之前大爷不是告诉你了,杨家和沂王府没有交情。”   “交情这回事,不来往当然没有,来往两次就有了嘛。”纪大嫂不以为然又很有道理地道,“仰天观的头香可不便宜,大妹,你劝一劝妹夫,就算看在三百两的份上,别浪费了机会。”   兰宜吃了一惊——三百两?   她明白过来,问道:“是爹的主意?”   兄长不当家,没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开路,只会是陆老爷。   纪大嫂承认了:“大妹,你不知道攀上沂王府的好处,那就是青州的土皇帝,人家手指缝里漏点,也够咱们发达了。我知道妹夫是读书人,清高,但沂王名声一向不坏,不是那些胡作非为的贵人,妹夫去来往来往,也不算辱没呀。”   兰宜沉吟。   纪大嫂再接再厉:“大妹,你要是牵成了这个线,不但我和你大哥从此翻了身,就是你,爹也不会再计较你不给婆婆送丧、让咱家失了颜面的事了,肯定亲自来看望你,你说好不好?”   兰宜倏然抬眼,眼光沁凉。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好啊。”   本在犹豫要不要利用这次机会成事,父兄如此,就了断了她的顾虑,极好。   “先不必告诉大爷,我与你去看一看情况,回来我好与大爷说。”   纪大嫂大喜:“这就对了,大妹,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娘家人的!” 第8章   “奶奶,你要去观里祈福,怎么能不带上我呢。”翠翠一边收拾包袱一边抱怨,“把铃子留下来看家就是了,奶奶去那么远,没人服侍怎么行。”   “不远,就在城郊。大嫂和我一起去,有人照应。铃子太小了,外面还没消停,若有个什么,她看不住。”   兰宜答话时,铃子正缩在一旁吃果子,嘴巴塞得鼓鼓的,听见忙傻笑了声。   她面前有好几个盘碟,都是周姨奶奶和姜姨娘轮番使人送来的。兰宜脾胃还弱,不敢多食,就便宜了铃子这个小丫头。   翠翠看过来一眼,撇嘴:“都没安好心,奶奶不搭理她们是对的。”   杨文煦在之前以强硬手段逼得杨老爷退了步,但实行起来,周姨奶奶自有一番水磨对策,说是交账,拖拉了十来天还没交完,一时某处需要重算,一时身子不爽,一时下人又出个什么岔子——杨文煦不能对有孕的庶母威逼过甚,姜姨娘便只好陪着磨蹭,两边又争着往兰宜处使劲,一个想她闭门靠边别插手,一个要扛她的旗号加分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种乱象之下,正房确实得看好了,翠翠想了想,只得放弃道:“那让铃子陪奶奶去,她在家里也是傻吃傻玩。”   铃子抽空点头,表示愿意。   “要爬山呢,她那小胳膊腿,哪里爬得上去。得额外多雇轿子,上去了,也指望不上她什么。不如别折腾了。”   兰宜嗓音低柔,再度驳回。   翠翠停了动作:“那奶奶就一个人?我不放心。”   “没事,我和大嫂早上去,下午就回来了。”   兰宜坐在灯下,昏黄灯光勾照出她的脸庞轮廓,与在京城比,她的脸色明亮了一些,但仍然清瘦,透着脆弱的同时,又矛盾地显出两分锐利来。   翠翠迟疑了:“奶奶看上去是精神了不少——真的一天就回来了?”   兰宜肯定点头。   “那,好罢。”   **   隔天是四月十三,离仰天观道场还有五日,是兰宜和纪大嫂约好了出行的日子。   其实杨文煦本可以陪着一道去,他倒也不是不愿意,但兰宜在姜姨娘来送果盘时提前漏了口风,于是,睿哥儿的水土不服之症就又“复发”起来了,兰宜为自己的身体祈福固然重要,但求仙拜佛之事终究有些虚无缥缈,幼子的康健却迫在眼前,小有波折之后,兰宜就独自出门了。   碰面时,纪大嫂颇为失望,她以为说不定可以赚到杨文煦一起去的:“妹夫真是,他又不是大夫,留在家里有什么用。”心气不顺之下又挑剔,“怎么连个丫头也舍不得叫你带。”   兰宜半合着眼,并不应答解释。   纪大嫂不敢说得狠了,一时只好自己住了嘴。   她们出门早,太阳升起时,轿子颠簸着已到了城门口,出城再行了七八里地,就到了仰天山的山脚下。   仰天观坐落在半山腰上,从山下望去,依稀见得浓绿林木里掩映着的宏伟建筑。   这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升起了,初夏的阳光洒满山野,青帷小轿沿着辟出来的一条石阶颤巍巍地往上行,一路散心游玩的,上山进香的,摆摊卖香烛茶水的,都不少,织出熙攘画卷。   “仰天观是青州最出名最灵验的道观了,”山路行得慢,纪大嫂闷在轿子里无聊,把轿帘掀开,又开始说起话来,“等进了观,大妹你不如顺道去碧霞娘娘座下求道生子的灵符,你要是有了,那才是杨家的嫡子长孙,凭那姓姜的贱人再生十个八个,都得往后站。”   兰宜道:“不用了。”   她声音隔着轿帘传出去,又轻又冷。   其实不用纪大嫂来给她介绍仰天观的种种,她是本地人,还未随杨文煦进京时,来过观里,上过香,并且,还喝过那所谓生子“灵符”的符水——味道之古怪稀奇,以她两世为人,事隔这么多年,都未全然忘怀。   纪大嫂又碰了个钉子,很是不悦,待要回嘴,忽然一拍大腿,她想起来了,这事在她的记忆里没那么久,当初正也是她陪着兰宜来的,兰宜吐得差点下不去山,好容易回去了,到家又病了一场,纪大嫂听说了去探望,吃了还在世的杨太太好一番排揎,话里话外说兰宜不中用,病秧子美人,动不动卧床,卧又卧不出个蛋来——那时候杨文煦刚中了举,杨太太扬眉吐气,把因把姜茹塞给儿子作妾而受的一些亲家闲气变本加厉地还了回去,而陆家无力抗衡,只能出逼兰宜喝符水这种病急乱投医的昏招。   “你那个恶婆婆,幸亏死了,”纪大嫂悻悻地道,“我看她就是遭了报应,大妹你在外面不晓得,你公公闹着要为梅红赎身时,你婆婆就气得要命,把娘家人都从乡下拉进城了,有什么用?梅红该进门还是进门了,那窑子里出来的女人多厉害呀,不过两三年,就把你婆婆气死了——嘿,她总说咱们家小气不容人,轮到她自己的时候,她怎么就不能大度一点儿呢?!”   兰宜安静听着,没有随同附和。在她的记忆里,杨太太已经死了两次了,婆媳再多恩怨,人死灯灭,过去了也罢了。   但还有人活着,并将越活越好,没遭到该有的报应。   她就要做他的报应。   **   临近山门,过往行人逐渐少了起来,原来仰天观为了预备几日后的道场,已经不接待普通的香客了,不过像纪大嫂这种能连抢好几日头香的大主顾,还是可以破一破例的。   纪大嫂下了轿,率先上前,向立在门洞里的知客道士说了几句话,那知客便颔首行礼,退后让开路来。   轿夫和轿子未被允准入内,只能留在外面,纪大嫂带着丫头和兰宜往里行去。   观内比之平日要冷清许多,少了香火鼎盛的气象,倒显出建筑的恢弘玄妙来,纪大嫂常来常往,路途很熟,路过左殿供奉的碧霞元君时——元君娘娘的道场本在泰山,因传说有个去病送子的神通,广受天下善男信女的崇奉,观里也专辟了一处殿宫,往日迎客时,这里总是最热闹的所在。   纪大嫂瞥了眼,不死心地怂恿兰宜:“大妹,便去烧一炷吧?说不定娘娘见你心诚,愿意显灵了呢。”   兰宜仍旧摇头。   有过死而复生这一遭,她对鬼神之说不敢说不信,但她的心不会诚。   她根本不想再求什么子。   如果还落入一样的窠臼,她又何必有这一番际遇。   纪大嫂苦劝不动,只得罢了,继续往前走,到了正殿,这里有道士看守迎客,她们在正殿道士的指引下拜了三清,往功德箱里捐了香油钱,烧了三宝香,殿里也有少许别的香客,穿戴俱显富贵,纪大嫂烧完香,避开了他们,冲正殿道士使了个眼色,与他来到了大殿门边的一处角落里。   “正元道长,王爷还在观里吧?”纪大嫂迫不及待地问。   正元道长年约三十许,颌下蓄一绺飘逸胡须,神色有超然之意,出口的话也颇为正直:“嘘,女善信,请噤声,王爷身份尊崇,小道岂敢随意透露他的所在。”   纪大嫂翻了个白眼,把手里藏着的一个素缎荷包递了出去:“道长行个方便,我们两个弱女子,杀鸡都杀不动的,万万不会对王爷不利。”   正元道长手掌从倾倒的拂尘下探出,闪电般一动,荷包便不见了,他再开口时,音量降到极低:“两位善信请随小道来。”   纪大嫂兴冲冲地拉上兰宜跟着出了殿,路上时,正元道长带着点紧张问道:“敢问善信,你们找王爷到底要做什么?小道话说在前面,只能指给你们王爷的静室,怎么进去面见,小道帮不上忙,王爷一向闭门清修,不见外人的。你们要是闹出什么乱子,小道也不敢认的。”   “知道知道,不会连累你。”纪大嫂满口回道,“不早同你说过了吗?我们就是有事想求王爷帮忙,王爷要是不应,我们自然就算了,难道还敢勉强王爷不成?你就放心吧,我们在青州城里也是有名有姓的,就算自己不要命了,也得顾虑家人不是。”   纪大嫂本来话多,说起来就没个完,不过在当下倒是有效安抚住了正元道长,他点头:“要不是知道女善信是陆家的大奶奶,小道也不敢担这个干系,那这位女善信是——?”   他问的是兰宜。   纪大嫂随口道:“是我妹子。”   她这个称呼是从陆大哥论起的,正元道长误解了,以为是她的亲妹妹,反正确实是两个女子,兰宜还病恹恹的,虽戴了帷帽看不清脸,从她行路时的身姿也知有弱症,便不多问了。   从正殿旁的侧门向后,过一处庭院,过斋堂,再向后,左侧是道士们的居所,右则有一道门,向里再走一段,便是静室的所在了。   此时大多数道士们都在山门内的广场上排演道场,也有部分在外忙碌采买,这道观后半部分相当于内部所在的各处空荡荡的,正元道长因此顺利地把她们带到了门边,但接下来,他就不敢举步了。   “你们要见王爷,自己去吧,可千万别说出我来。”   纪大嫂点头就要往里进,兰宜有点怀疑,拉住了她:“王爷这里无人守卫吗?”   纪大嫂说过在道观见沂王容易,但这也太容易了罢。   “王爷自然有随侍太监,不过沂王爷与别的王爷不同,一向简朴,出行都是微服,在观里住着也从来不干涉香客往来,偶有误闯了来的,王爷只令逐出就是了,并不追究,更不多加怪罪。”   正元道长细致解释,正因沂王是如此淡泊的性子,他才敢钻这个空子,若不然,善信们再有钱,他接了没命也不敢逾越啊。   想到那日见沂王出城,身边确实只跟了一个太监,兰宜点头不语了。   “小道的殿里还有事,就先走了,两位女善信还请小心行事,王爷再好说话,那也是王爷,不怒则已,一怒便是雷霆,不是你我这样的人承受得起的。”   正元道长最后谨慎地叮嘱了一句,终于离开了。   纪大嫂被他再三警告,临到头有些迟疑了:“大妹,我们就这么进去?里面到底有没有护卫啊,要是被当刺客拿下了怎么办?”   箭已在弦,兰宜不会退却,道:“那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她要做的事,独自前去也更方便。   纪大嫂眼中,兰宜是官夫人,她拿了主意,她犹豫下就听从了:“——那也好,我在这里替你望着风,要是有别人过来,我先替你拦着。”   至于兰宜独个进去妥不妥当,进去了该怎么做,她都没有想——她并没有那么明确的筹划,不过是兰宜愿意帮忙搭上沂王的线,她就乐滋滋地来了,只怕兰宜反悔不干。   兰宜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下,还是道:“你不用拦,也不用来告诉我,你自己躲开吧,我有办法脱身。”   纪大嫂惊讶道:“真的吗?”又很快找了理由,“对啊,你可是翰林娘子,王爷都给你们家送礼了,不会为这点事责怪你的,生气了大不了把你逐出来。”   兰宜没反驳,似乎默认。   但她其实根本没想过要脱身。   她进去,就是要豁出去大大得罪沂王一把。   让杨文煦见罪于沂王很难,一个家中守孝一个道观清修,扯不到一块儿,那么,就她自己来好了。   她在名分上还是杨家长媳,杨文煦的妻子,无论她做什么,杨文煦撇不开干系。   哪怕杨文煦觉得她疯了呢,也得被她这个疯子拖下水。   ……   兰宜进去了。   纪大嫂带着丫头,往路边找了棵枝冠繁盛的大树后躲了躲,眼巴巴地往那道木门的方向望着。   她和兰宜都没有发现,在不远处的另一棵合抱大树后,有另外的眼睛始终在窥视着。   **   “爷,还用不用我进去了?”   “等等。”男声片刻沉默,观察后,“前面那个刚才一直和道士说话的妇人,你认不认得?”   “嘻嘻,青州府那么多人,爷要问别人,奴还真不一定知道,偏偏这位奶奶,奴家见过,她是城里陆家的大奶奶,陆家和杨家做了亲,杨家老爷心爱上了咱们楼里的梅红姐姐,只是家里有个厉害老婆,那正房太太几次三番地来闹,陆大奶奶有一回碰见了,就站在外面看热闹,杨太太瞧见了她,脸上过不去,指着她叱骂起来,奴才晓得她们是亲戚——”   “够了。”男声不耐烦,打断反问,“这是个良家妇人?”   “那当然了,爷看她的打扮也看得出来呀。”   “良家妇人怎么会买通了道士跑到这里来?烧香拜神,可拜不着里面那位。”   “这奴家就不知道了。”   “进去的那个女子呢,你可认得?”   “爷太高看奴家了,她戴着帷帽,奴哪里知晓。不过看做派,倒比陆大奶奶还高一筹似的。陆大奶奶不是什么和软脾性,和亲家长辈都能闹起来,能叫她做小伏低奉承的,依奴家看——”   “少卖关子,快说。”   “爷别急呀,奴家也是拿不准,奴刚才说了,陆家有个姑娘,和杨家做了亲,这夫婿可是个大有出息的人物,中了进士,又留在京里做了官,杨老爷从前一个精穷的乡下人,能赎得起咱们楼里的头牌姑娘,都是仗了这个儿子的势——”   “你的意思是,”男声又打断了她,这次声音变得紧绷,又似乎带点兴奋,“那个女子就是嫁到杨家去的姑娘,是个官太太?你确定没认错?”   “哎呀,奴说了,并不认得她,只是猜测,那女子一身素净,打扮得比陆大奶奶还寒酸,陆大奶奶凭什么倒过去俯就她?奴猜呀——那是守孝的缘故,杨太太前阵子刚病死出丧了,楼里妈妈转告我们,都叫我们学着些梅红姐姐的手段呢。”   男声一时没了动静。   轮到另一人催他:“爷,你发发话,奴到底进不进去?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儿吧。过阵子道士们回来,又或是叫那陆大奶奶发现,我们都不好解释的。”   “……不了。”男声下了决心,“你走吧。”   “爷说真的?那,银子可是不退的呀。”   “少啰嗦,你把嘴巴闭紧就是了。”   “这不用爷嘱咐,奴家自然知道,奴又不傻。哎,其实奴家倒想见识一番王爷的风采,王爷丧妻多年,说不得奴家也有梅红姐姐的运道——”   “滚。”   “……”   轻轻的脚步声远去。   “哼,脑子有病的外乡人,满肚子坏心眼,最好叫王爷发现了,扒了你的皮才好。”   抱怨的女声也远去。 第9章   虚掩的木门内,比门外更幽静,院中植有古松和银杏,松针累累,银杏叶碧绿,仿佛是另一重世外之地。   兰宜脚步缓了缓,她一路勉力支撑到此,其实已十分疲惫了,但松针和银杏叶在山风中发出簌簌声响,迎面拂来略带苦涩的清香,令她周身一轻,满怀的忧思怨憎似乎也随风而去。   这确实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沂王的所在也很好寻,举目一望,正中最大的那间静室多半就是了,里面似乎正有一点东西掉落的沉闷声响。   静室门关着,竹制,手指碰触上去有股温润沁凉之意,兰宜顿了下,想敲门,转念一想,她本就为得罪沂王而来,不如从头就得罪起,何必讲究什么礼数?   一狠心,取下帷帽,上手便推。   那门本来闭得严实,她没想过能推开,只想弄出些不敬的动静,谁知刚刚发力,内里竟同时有一股力道将门猛地拉开,兰宜收势不及,整个人向内倾倒,扑在一个结实而带着热意的胸膛里。   “……”   兰宜愣了,这不是她想要的不敬方式。   她急忙往后退,手腕却被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掌擒住,冷冽而蕴着沉沉怒意的质问随之兜头砸下:“你是何人?”   他捏着兰宜手腕的使力极大,几乎快要将她骨骼捏碎,兰宜痛得眼前一晕,说不出话来:“……”   “谁教你来的?”   第二声质问接连而来,兰宜在剧痛里想起了正元道长那句“不怒则已,一怒便是雷霆”,居然是如此贴切。   她努力睁大了眼,找回神智,仰头,只看见男人棱角分明的下巴线条,她张了口,未来得及说话,先见那喉结微微一动:“居心叵测,滚。”   竟然不再给她说话机会,将她向外一甩。   兰宜哪里经得起他的力道,直接摔下台阶,凭着本能半爬起来,整个脑袋里都是嗡嗡的:她知道传言不可尽信,却没想到一个字都不能信,什么和善淡泊的修道人,根本完全不沾边!   虽然她就是冲着得罪他来的,可她还什么都没做呢,仅仅在门前出现了一下,他就暴戾得动了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倒算功成圆满了。   不对,还差了一步,她至少得留下名姓来历。   兰宜忍着痛楚,往台阶上望去——   她呆了一下。   台阶上的男人将她推下去后,自己竟也跪倒在了门边,头低低地垂着,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撑在地上,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他是身有疾病,忽然发病了吗?   兰宜自己是个病人,常年吃药,自然往这方向去想了,沂王要是在病中被她闯进门来,那也难怪恼怒,身体有恙的人,脾气总是不大好的。   她犹豫了一下,一来难以见死不救,二来她在这里出现,恐怕无法瞒过所有人的耳目,不出事则已,一出事追查起来,她无法解释。   她支撑起身子,慢慢走回去:“王爷,您是生病该吃药了吗?药放在哪里,我去替您找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遭逢得太仓促,她其实都还没机会看清沂王的脸。   如果她之前看见,她就知道不对,不会再过来了。   男人缓缓抬起头来。   是她在城门口见过的那张脸,但又似乎不像,面对面的近距离下,他的眼窝原来是深邃的,鼻梁仍然高挺,但眉目染上狠厉,孤淡气质就荡然无存,嘴角紧抿,面色透出不正常潮红,额角有汗珠滚滚而下,甚至浸湿了鬓边。   “……”   兰宜心头第一时间冒出警惕,但,已经晚了。   男人向她伸出手来,这回捏紧了她单薄的肩头,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一个字来:“滚。”   兰宜很想听话,马上就滚,但她动弹不得。   因为男人没有松手。   他眉头紧紧皱起,眼神不断挣扎,捏着兰宜的手掌微微发抖。   兰宜不敢耽搁,想往外挣,逃走。   但她不动还好,一动,男人随之加强了控制的力度,他本来跪着,兰宜半俯着身,两个人姿势都不稳定,角力之下,不知怎么弄的,双双向内摔到了门里,兰宜脚磕到了门槛上,痛得她眼前又是一黑。   再恢复视线时,眼前的光亮却没有随之回来,因为沂王已压了过来,坚实的身体挡住了门外的天光,也阻隔了兰宜逃走的路。   “谁派你来的?”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更哑,说话时,一颗汗珠从额角直直落下,砸在兰宜脸侧。   他还有理智,她还有机会,兰宜忍着快昏过去的心悸,匆忙道:“我——”   “不重要了。”   沂王打断了她,手指压上她脸颊,微微用力,将那滴汗拭去,他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清明随之退去,眼底血丝加重,而后整张脸俯压下来。   “唔……!”   兰宜本来摔得全身都疼,现在这种疼更进一步蔓延到了她的唇上,可能过去了一息,也可能过去了数息,又或者更久一点的时间,兰宜从恐惧的僵硬中缓过神来。   如果她只是一个极少历事连大门都不怎么迈出的深闺妇人,这时候不一定还能有反抗的勇气,但她不是。   王爷又怎么样……   身份再尊贵又怎么样——   不过一个意图非礼她的登徒子短命鬼!   她怕他什么!   因为兰宜有一会没有动,男人束缚她的力道在这时候轻了一些,她听见他在间隙里似讥讽又似满意的低语:“倒是会挑……”   兰宜没有去管他说的什么意思,她自由了的那只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够到了一个陶制的香炉——她推门之前听到的沉闷声响,应当正是这香炉从桌案上滚落下来,香灰撒了一地,炉身结实,仍然完好,兰宜用尽力气,举起那个香炉来,向他的后脑勺敲下去!   咚!   沂王猛地抬头,眼神在混沌中有片刻清醒,利剑般刺下来。   兰宜怯缩了一下,随即咬紧牙关,尝到嘴角血腥味,手起炉落,咚,又是一砸。   ……   兰宜费了好大力气,将失去意识的沂王从身上推开,匆忙里见到他后脑勺有血迹渗出,她心中一突,不敢多看,踉跄出门,捡起先前丢在门外的帷帽,胡乱戴上,抖着手整理了一下衣裙,闷头向外走去。   她极力想走得快些,但体力在剧烈的冲突中快消耗殆尽,到门外找纪大嫂的短短一截路,她都险些撑不下来。   “大妹,你出来了?见到王爷了吗?”纪大嫂从树后出来,迫切地迎了上来。   兰宜借她的手稳住了自己,声音虚弱地道:“快走。”   “上哪儿去?”纪大嫂十分糊涂,“你和王爷说上话了吗,咱们家的事办成没有——”   “我惹怒了王爷。”兰宜道,“再不走,只怕走不掉了。”   纪大嫂一个激灵:“什么意思?”   脚下不由自主地跟着兰宜移动起来,嘴上一迭声追问:“你怎么就惹恼王爷了?城里都说王爷为人很好,正元道长也说顶多把我们撵走就是了,难道还会有别的处置,我们又不是刺客——哎呦,大妹你说清楚呀,我们总不能白来一趟吧,家里搭上的银钱可不老少,回去我得给公爹个交待,他老人家之前的气还没消呢,这一下咱们都没好日子过——”   她越说脚步越慢,兰宜拉不动她,只得回过头来,冷冷道:“你就当我行刺了王爷好了,走不走?”   “……”纪大嫂震惊得瞪大了眼,她也终于注意到了一点兰宜的不对,“大妹,你、你衣襟怎么乱了?”   兰宜整理过了,但过于仓促,而且她靠近颈侧的那块衣襟被扯裂了一条口子,再理也理不回原先的平整。   纪大嫂心中涌出可怕的猜想,她伸手要掀兰宜帷帽,兰宜退后一步避开,道:“大嫂,你再不走,就要被当刺客拿了。”   “你,你你——!”   纪大嫂颤抖着手指指她,惯常的口舌一个字也发挥不出来,她意识到兰宜也许是做下了了不得的事,惹到沂王这个级别的贵人会有什么下场,她不十分确知,但恐怖的感觉已在心间弥漫,“大妹,你想害死我呀!”   她跺一跺脚,不敢再磨蹭,和丫头一边一个,拉起兰宜飞跑起来。   前殿广场上的道场排演还未结束,她们出观的一路算是顺利,快接近山门时,兰宜停下了脚步。   纪大嫂急得满头汗:“你又怎么了?你不走我走了!”   兰宜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的身体已到了极限,随时都能倒下,但神智出奇清楚:“你走吧。”   “那你呢?!”   “我不能走。”兰宜低低地道,“我要回去报信。沂王如果死了,你们都要死。”   谋刺亲王是夷三族?还是九族?   虽然她本意绝非如此,但天威之下,不讲人情。而她终究没有这样狠心。   “你回去——你还有命吗?”纪大嫂颤声问。   兰宜没有回答,只是向她挥了挥手,催她快走。   而后她转过身去,向着来路慢慢迈出了一步。   她没想过脱身。   这一世死在风景秀美的山林里,比死在昏暗狭窄的病榻上好多了。   沂王杀了她,总不会还让儿子去拜杨文煦为师吧。   她也算如愿。   纪大嫂呆在原地,望着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背影缓慢地前行,哎了一声,终于扭头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她寻到轿夫,刚坐上轿子催着轿夫走了没多远,听见上方道观里忽然传来悠长浑厚的钟声,连响了九声。   纪大嫂心中想道,这不早不晚的,敲什么钟?还敲这么多下。   她听不懂,但没来由地觉得慌张恐惧,掀开轿帘,催着轿夫快下山。   ……   兰宜在广场前止了步。   她看见一广场的道士们忽然丢下手中的各种法器,有人抄起长剑,有人拿起棍棒,以行云流水般的步法向四面散开而去,浑厚的命令声同时一层层传递出去:“遇袭!封观!封山!”   兰宜静静站着,释然地想:难怪沂王在观中不带护卫,这里的所有道士,原来都可化为他的护卫。   她可真是挑了一个好时候来啊。 第10章   兰宜被抓了起来,关进了一间空屋子。   屋子原先为香客留宿所用,有简单的家具陈设,并不腌臜,共建有相对的两排,约二十余间,兰宜是自投罗网,被关进来的时候比较早,而后她就听着门外不断传来动静,大半天下来,两排差不多都“住”满了。   ——道士们不会把所有的香客都抓起来了吧?   兰宜起先担忧,觉得是不是她连累了人,渐渐反应过来,以她撞见沂王时的情景,恐怕之前真有人对沂王不利,沂王中了招数,方才那副模样。   观里现在大动干戈,是为了筛出那个人来。   她便不再多想,静静斜倚在简陋的榻边。   直到暮色降临,屋里黯沉沉的一片,外面的抓捕终于告一段落,消停下来。   但好景不长,不多久,屋外点起了灯火,兰宜的“邻居们”又一个个被拉出去,押到别处审问,去的时候吵吵嚷嚷,回来的时候哭哭啼啼。   这不算坏,因为似乎还有去了就没再回来的。   兰宜滴米未进,支持不住,姿势从倚靠变成了半卧。   她一直在等候提审,但始终没轮到她,大概作为罪证最“确凿”的一个,倒不需要着急了。   兰宜自己也不着急,饥饿与倦累同时侵袭着她,虚弱到了极点,反而不再痛苦,感受着生命缓缓流逝,她还有闲心恍惚着想:再不来审问她,她可能就来不及回答什么问题了……   砰。   门上的锁哗啦一阵响,而后门被推开了。   “咦,这个重犯好像快不行了——贫道什么也没干啊,快,去请守静师叔来!”   **   兰宜是被清脆鸟鸣声吵醒的。   眼皮有些沉重,她感应到外界的天光,模糊觉得应该是天亮了,又努了努力,终于将眼睛睁开了。   “你醒啦?”一张属于孩童的稚气脸庞凑到她上方,而后一只小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见她眼神跟着动,那绑着小圆髻的道童跳起来往外跑:“师叔,师叔,重犯醒啦!”   “……”   兰宜试了试,发现自己能动,便缓缓支撑着坐起来,见到身上盖了张薄被,床尾的小几上放了只空的药碗。   口唇里皆是苦涩,兰宜伸手摸了一下,摸到唇边干涸的一点药汁,应当是道士们在她昏迷时给她开了药,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给她灌下去,药居然很有效,她身上那种千斤重压似的疲惫感已经没了,只是仍还觉得虚弱,脚踩到地面时,有点发软。   兰宜发了一会怔。   这不算什么好消息,道士们不会平白无故地发善心,给她治病,只可能是把她的命拉回来,再送去严刑拷问。   还不如重入黄泉,免得遭罪。   小道士跑走时没有关门,兰宜站起身来,缓缓往门边移动,到门槛处扶着门往外望去,只见庭中一片安宁,阳光灿烂,绿树红花,丝毫不见昨夜的吵嚷纷乱。   对面有几扇门半开着,里面安静空荡,她的“邻居们”好像都不见了。   暗害沂王的人已经找出来了?   ……总不至于是把可疑人等都处理了吧。   正胡思乱想间,兰宜见到道童蹦蹦跳跳地又回来了,他身后还跟了一人,却不是什么道士,有点眼熟,她不久前见过一次。   是那位“窦爷爷”。   “呦,能起身了?”窦太监停下了步子,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那走吧。”   兰宜一语不发,跟随出门,心中想,她这个“重犯”果然不一般,要由沂王的身边人亲自提审。   她不知会有什么遭遇,也懒得问,一日夜未进食,迈出去的步子都是虚浮的,脑子里也不甚清醒。   不过越走,她渐渐有些惊异和不确定起来。   怎么好像是出观的路……?   眼看着已到前殿的演练广场了,广场外不远处的山门内,立着一个素色修长的身影。   兰宜蓦地停住了脚步。   山风拂来,她浑噩的心思一瞬间清明。   “杨翰林一早就来等着了。”窦太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慢悠悠地道。   兰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她发现了一件事,再看见杨文煦时,她那种想挖他心肝的冲动消失了不少。   因为他不可能再去当小王爷的先生了。   虽然过程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但效果比预计得更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那条直通御座的青云路,断了。   兰宜忍了忍,没能忍住翘起的嘴角。   窦太监看见了,理所当然地当成她得见夫婿的喜悦,轻咳了一声。   兰宜回过神来,心愿得偿,她没什么畏惧,福身行礼:“多谢公公引路,公公有话请说。”   窦太监又咳了一声,清完嗓子,方慢条斯理地道:“你不必谢我。”   兰宜若有所悟,试探着道:“多谢王爷宽宏。”   她心下觉得不会被这么容易放过,但窦太监一路将她领到此处,又如此做派,似乎没有别的可能。   “你是该谢王爷。”窦太监抬起了下巴,毫不客气,“要不是审出了你的来历,王爷发话说你应当没有勾结贼子,又说事出意外,不必计较,饶你罢了,断断没这么便宜!”   兰宜听得有点糊涂,她根本没有受审,哪来的审出来历?若说是纪大嫂,昨晚并没听见她的声音,她要是没跑掉被抓回来了,绝不会不吭气——对了,正元。   仰天观强横到不加分辨当场扣人连夜开审,又怎么会不清理内部。   正元虽不知她的真实身份,但以沂王府之能,稍加对照就能查出来。   兰宜此时才知她迟迟未被提审的原因,不是什么不着急,而是来历暴露,她谋害沂王的嫌疑实际上变小了——一个有身份又有重疾的官宦妻子,毫无动机去干这种事。   有人来接,便顺水推舟地将她放了,免得节外生枝,她与沂王的那番遭逢,毕竟算不上体面。   当然,得建立在沂王没有大碍的前提下。   明白了这一切,兰宜不再有什么好奇心,不过话到此处,她不得不礼貌地问上一句:“都是民妇冒撞,王爷贵体——应该无恙吧?”   “怎么会无恙!”窦太监更不客气了,早等着般直接喷她,“你这女子,一身病骨,手上哪来的一把子力气?王爷叫你砸得——啧!我服侍王爷至今,从没见他受过那么重的伤!”   兰宜:“……”   这是一笔糊涂账,她砸沂王,自然是因为受了他轻薄,但沂王为人暗算,非是自愿如此,再者,她有此遭遇,正因她自己也存了算计之心,她要不闯沂王静室,也惹不来后续事端。   她这哑口无言的样子终于让窦太监的火气消了点,窦太监往她身后望了一眼:“罢了,杨翰林似乎有些等不及了,咱家不跟你啰嗦了。”   再盯回她,语意放重,“杨大奶奶,咱们虽然扣了你一阵子,但对你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吧?你回去了,心里当有数才好。”   兰宜转过头去,见到杨文煦正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她听得出窦太监的言下之意,转回头再次行礼:“民妇知道,不会有碍王爷清名。”   窦太监见她晓得知趣,才点了头,不再等杨文煦走到近前说话,径自回身走了。   兰宜留在原地,看着杨文煦一步步接近,渐渐看得清他的表情,肃然而带有探查之意。   兰宜知道自己不是没有破绽的。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根本没给自己留什么后路,纪大嫂逃回去以后如何报信,杨家闻讯后怎样反应,她都没有去管。   以杨文煦的洞察力,“助娘家攀附”这个借口不一定瞒得过去。   “走吧,先回家。”杨文煦已走到她跟前,停下,眼神变幻,似乎有许多话想说,终究说了这么一句。   兰宜没有反对。   这句话对她来说并不温暖,逃过沂王府的审问不是结束,她的难处也许刚刚开始,只不过也无所谓而已。   **   另一边,窦太监走回了静室。   廊外银杏旁,沂王裴极坐在从屋里搬出来的一张圈椅里,头发散下来,头上缠着一圈素布,脸色有些苍白,但无分毫羸弱之态,眼神深沉,带有压迫感的威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窦太监没有立刻过去,因为一个穿戴艳丽花俏而又形容狼狈的年轻女子正跪在地上哭诉:“——奴真的不知那贼子来历,只听得他是京里口音,自称姓陈,出手大方,奴、奴又仰慕王爷,才被他诱了来此,哪里知道他包藏祸心,敢害王爷呢!”   旁边立着的一个武官呵斥:“休要狡辩!你再仔细想想,果真想不出一点线索了?”   女子哭哭啼啼地摇头,她真是倒霉极了,本来都跑了,好奇心作祟,又偷溜回来,结果被抓了个正着,简直是自投罗网。   武官看了看沂王,沂王靠在扶手上的手轻挥了下,武官便命边上一个护卫打扮的男子过来,将女子捂住嘴拖走了。   武官再躬身道:“王爷,这个妓子几番招供都是一样说辞,和正元的话也大概能对上,看来是没有说谎。”   窦太监走上前去:“那个往香炉里下药的贼子有下落了吗?”   武官摇了摇头。   窦太监沉下脸色:“胆大包天的畜生,等抓到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府里能动的人手都已经派出去了,各个衙门也打了招呼,画像都分给了他们,最多三天,一定能把那贼子抓到王爷跟前。”武官沉稳地承诺。   “嗯,范统领,你抓紧点,依咱家看,这个贼子的贼心只怕不止这么点,毕竟——”窦太监眯起了眼,意味深长地道,“是京里口音啊。”   武官跟他对了下眼神,没多问,心知肚明似的,点点头,又向沂王拱了拱手:“王爷,下官再去安排安排。”   得沂王允准后,他退了出去。   窦太监没动,再行汇报:“王爷,老奴刚把杨家的妇人送出去了。”   沂王微微点了点头。   “老奴叮嘱了她,叫她不要乱说话,她看着性子柔顺,事情传出去对她也没有好处,应当会守口如瓶——”   窦太监顿住,他分明看见沂王嗤笑了一下。   这样的表情不常在沂王脸上出现,窦太监惊讶着马上反省:“老奴说错话了?”   “柔顺。”   沂王低沉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声音里的嘲意毫不掩饰。   他清楚记得撞到他面前来的那双眼睛,沉郁而又乖戾,燃着豁出去般的不顾一切,更记得她下手的狠辣,砸了他一下不够,又砸了他第二下,被他逼视都毫不手软。   柔,顺,分明一个字都不沾。   沂王清修时一向独处,窦太监不在近前,没见着事发时的具体情景,但也知道不对劲了:“难道那妇人别有用心?老奴这就把她带回来,还有那个杨文煦,他妻子的事,他脱不了干系,不如一起提来审审——”   “不必了。”沂王打断他,他声音还有一点沙哑,但吐字有力不容置疑:“她与下药的人不是一伙。”   窦太监怔了下,灵光一闪,往沂王脑袋上的包扎处偷偷飞了一眼,心领神会——那倒也是,要是一伙的,怎会反手把他家王爷砸成这样?   咳,他家王爷修这个劳什子道,有王妃时都素行冷淡,打从王妃娘娘过世后,更加连女色都不近了,近身使唤的都是内侍小厮,这一下,居然是因为非礼被人敲破了脑袋——   窦太监及时打断了脑内的大不敬想象,用力绷起脸,嘴里顺溜地转了弯:“王爷说得准没错,那老奴先叫人盯她一阵子?没问题最好,有问题再抓她回来。”   沂王思索片刻,同意了:“还有陆家。”   “王爷提醒得是,老奴都让人盯起来。”窦太监忙道,又小心地,“那杨文煦——王爷原先打算请他教导小主子的。”   沂王眉头皱起,他相貌本来冷峻,这一皱眉更显森然:“等这件事过去,在城里另外找人吧。”   窦太监知道是这个结果,这么个尴尬的意外横在中间,以他家王爷的为人,杨文煦就是文曲星下凡也不可能再用他了,一个启蒙先生,又不是不可取代。   他应道:“是。”   沂王缓缓起身,往静室的方向走:“收拾一下,日落前回府。”   窦太监跟上他,有点意外:“王爷才受了伤,守静说了要静养,不在观里休养两天吗?”   沂王迈上石阶,抬头望了一眼静室上方的天空,这一会儿工夫,天色变得灰蓝,大片的云朵飘过来,挡住了日头,层层叠叠地下压,人在山上,离得云更近,好像抬一抬手便能摸到那乌色的云边。   窦太监顺着他的目光也抬了抬头:“呦,这入了夏,天气就是变得快。”   山风鼓荡起来,吹得沂王袍袖翩然,是山雨欲来之势。   “王爷,看样子是场暴雨呢,一定得今天走吗?”   沂王头也不回,拂袖进屋:“今天就走。”   他有预感,事情没完,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第11章   暴雨如注。   杨文煦是雇了车来的,但雨下得太快太大,车夫没找着合适的地方避雨,风卷着雨,从车窗车帘处侵袭进来,等终于进城归家时,杨文煦和陆兰宜身上都沾了不少水气。   姜姨娘在门口等着,见到杨文煦下了车,连忙把他拉去沐浴换衣。   翠翠也守在门边,眼神忧虑地落后一步迎了上来,兰宜以为以她藏不住话的性子,必定得问些什么,谁知一路走着,翠翠一个字也没有说。   直到迈进屋门,翠翠叫了一声铃子,让她去厨房要热水,而后才伸手来紧紧抓着兰宜的手臂,眼泪滚了下来:“奶奶,我担心死了……”   兰宜表情松动了点,拍了拍她的手,道:“我饿了。”   算起来她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   翠翠顾不上哭了,忙抹了眼泪往厨房去,催着下了碗骨汤面来,见兰宜坐到桌前便开始吃,嘴唇烫得殷红也不停下,次后连汤都喝尽了,她惊得想拦又不敢拦:“奶奶在外面没用饭吗?慢点——奶奶这么吃能克化吗?”   兰宜抽空答:“没事。”   但翠翠说得对,她其实不行。   脆弱的肠胃经不住折腾,不一会功夫,兰宜便将吃进去的汤面吐出去大半,昏沉将失去意识之际,她听见翠翠急得大叫,又似乎听见周姨奶奶的声音,再又似乎有人迈步进来,翠翠上去求救:“大爷,快请大夫来,奶奶不行了……”   这句话倒是很熟悉,她从前总是听见。   兰宜无声地笑了一下,这一次应该是真的不行了吧,该做的事做得差不多,再活下去,她自己也有点不耐烦了。   胃似火灼,兰宜心中却是轻松,放任意识跌进了黑暗里。   **   眼前有朦胧天光。   像是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微光洒进窗内,又透帐进来的感觉。   兰宜叹了口气。   怎么又醒来了。   喉间干渴,她将帐子掀开一线要茶。   翠翠正蜷在脚踏上打盹,一惊而起,手忙脚乱地倒了水来,服侍兰宜慢慢喝了,又出去从隔壁耳房把一直温着的粥盛了小半碗来,解释:“大夫说,奶奶眼下只能用这个。”   兰宜手足无力,由她扶起,一勺一勺地喂下去,期间翠翠十分紧张,总怕她连白粥也克化不动,再吐出来,好在直到喂完,兰宜都没有什么反应。   食物的实在感熨帖进胃里,兰宜歇了片刻,有力气问话了:“大夫来看过我?”   翠翠点头:“大爷请的。大夫说,奶奶主要是饿的,但受了凉,肠胃又弱,不宜用药,让先用米粥温补几顿试试,若能进下去,问题就不大,慢慢养着就好了。”   兰宜对大夫说了什么不感兴趣,又问:“大嫂来过了?她怎么说的?”   现在回想起来,她对纪大嫂报的口信有疑惑。   如果杨家真的知道她在仰天观干了什么,杨文煦不会那么平静地去接她,接了以后,回来的路上不会忍耐得住不逼问她——虽然可能一大半是因为暴雨,最后,不见得还会给她请大夫。   翠翠的表情变得恐惧。   兰宜有点诧异,很明显,翠翠知道。那杨文煦又怎么会——?她了解杨文煦,他养气功夫再好,没好到这个地步。   “大奶奶昨天傍晚来和大爷说,”翠翠声音带一点颤抖,开始说话了,“奶奶不知道什么缘故被关在了仰天观里,大爷赶在宵禁前出去打听了一通,得知城里好几家大户都有人和奶奶一样没回来。”   兰宜点头。   仰天观名义上已经不接待外客,昨天还能进去的,都不是普通百姓。   “众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大爷回来再问大奶奶,大奶奶还是说不清楚,大爷声色厉些,她瘫在椅子里哭起来,大爷不便和她计较,只得罢了。”翠翠左手紧握着右手,借此让自己能述说下去,“当时天色太晚,城门已经关了,大爷说,明天出城去接奶奶,让大奶奶先回家去。大爷还说,既然不只奶奶一人被关,想来不是奶奶的事,让家里不要张扬。”   兰宜明白了。   杨文煦的猜测和处置从常理来说都没有错,问题出在纪大嫂对他隐瞒了关键的信息。   “之后姜姨娘来说,睿哥儿好像又有点发热,大爷就过去了。我要送大奶奶出去,大奶奶却不肯走,她抓着我的手说,奶奶——”翠翠望过来,眼神中的恐惧和担心终于再无阻碍地倾泻出来,“奶奶失了清白……”   兰宜:“……”   兰宜别开了目光,平静道:“没有。大嫂误会了。”   “但是奶奶昏过去以后,我替奶奶换衣,看到——”翠翠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几不可闻,“看到奶奶的衣襟坏了一块,肩膀和手腕上还有青、青痕,我一个人没敢告诉,把衣裳藏起来了,铃子也不知道。”   “……”   兰宜自觉问心无愧,但在贴身的侍婢面前,终究不能做到若无其事,她含糊而快速地道:“那你就知道,真的没怎么样。”   她这种身子骨,倘和沂王产生更激烈的冲突,哪还有命回来。饶是如此,之前养出来的一点元气也又耗了个差不多。   这一点翠翠倒是确定,她忧虑不减:“但是被大爷知道,已经了不得了。奶奶,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起初一点儿都不信,可大奶奶失魂落魄的,又说什么让奶奶别埋怨她,家里老爷都不许她来报信,她想了半天,偷偷来了,尽力了什么的。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后才要走,我想再问问清楚,怕大爷和姜姨娘那边听见动静,没有敢拦,只好让她走了。”   兰宜嘴角勾了勾。   她应当笑不出来,但又确实觉得有点可笑。   怪不得纪大嫂傍晚时候才过来,使得杨文煦没能当天出城——按照她逃下山的时间来算,下午就该把信捎到了。   原是受了她父亲的阻挠。   纪大嫂对陆老爷该是实话实说的,陆老爷在知道有可能招惹上“谋刺沂王”的罪名之后,连求证一下都没有,就壮士断腕,将她这个“祸根”断在了外面。   她的父亲就是有这种直接而利索的趋利避害的本事,一如当年他陪嫁良田将她嫁入一贫如洗的杨家,一如多年后她做了鬼,他带着小儿子上京赶在杨文煦娶新妇之前让小儿子认“姐夫”。   “奶奶?”翠翠担心地唤她。   兰宜回过神来,她没伤心,这次的路是她自己选的,什么她都可以平静面对。   “没事。”兰宜道,“回来路上雨下得很大,他没注意。”   翠翠不能安心,她犹豫了一会,低声道:“奶奶,你是不是知道会出事……才不肯带我一起去进香的?”   兰宜眼神微微一颤。   日夜相伴到底不同,杨文煦那样精明,却对她做的事一无所知,翠翠一个实心眼的丫头,反而觉出来不对了。   但她不能告诉翠翠,翠翠知道的越少越好,如果事发,杨文煦不会太为难一个蒙在鼓里的奴婢。   “我怎么会知道,仰天观是因为沂王遇刺才封了山,”兰宜说了一半真相,“我从哪里知道这种事呢?我也不可能去行刺沂王呀。”   这点翠翠是相信的,连忙点头。   她虽然算是官宦人家的女婢,但还没见过什么大官权贵,沂王那样的人物,像是活在天上,无论好坏,与她们都该是毫不相干。   “奶奶,那究竟——怎么会,”翠翠有点结巴,她不知道该怎么问,极小声地道,“是沂王欺负了你吗?”   兰宜:“……只是个意外。”   说完见翠翠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只得多寻一句借口,“他认错了人。”   这解释不算太高明,更缺乏细节,但翠翠迟疑着,还是点了头,没有再问,一来莫名地有点不敢,二来,也怕伤着兰宜的脸面。   就当它是个误会,过去就过去了吧。   “大爷呢?”兰宜转而问。   她和杨文煦之间的一场较量是免不了的,她知道。   翠翠不清楚,出去问了人,回来答道:“听说前面来了客,大爷去待客了。”   **   杨文煦待客的时候很长。   似乎是一波客人走后,又来了一波。   这个消息是周姨奶奶带来的,她来看望兰宜,顺口说了前院的事。   “……是李家的三爷和赵家的大奶奶,去仰天观原为着散心,谁知碰上那样的事,岂有不怕的?如今人虽放了回来,一家子都不定心,不知从哪儿知道咱们家也有人遭了难,就上门打听来了。”   兰宜脸色未变,翠翠却有一层心虚,抢先道:“有什么可打听的?我们才回青州,比他们更不知根底,既然去了嫌疑,安安分分地呆着就是了。”   周姨奶奶笑:“谁说不是呢,偏他们觉得大爷有官身,消息该比他们灵通,老爷做主把人请进来了,大爷不好不见,只得去敷衍敷衍。”   又道:“大奶奶身上好些了?昨儿我听见大奶奶回来,刚来探望,就看见大奶奶往下歪倒,可是吓了我一跳。依我说,便是有一万个人行刺沂王,大奶奶也不可能是那其中一个,真是白白地吃了一遭苦。”   翠翠爱听这话,忙道:“可不是么。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和我们奶奶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了,还要多谢姨奶奶帮着扶了奶奶一把。”   “哎呀,那值什么。”   周姨奶奶显得全没放在心上,她今日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点礼物,是一匹雪缎,她要展开给兰宜看,人不知不觉地站得离兰宜很近,压低了点的声语往兰宜耳朵里钻:“大奶奶那件衣裳坏了,想是穿不得了,这缎子素净又细腻,正好给大奶奶制件新衣——”   翠翠脸色大变。   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的兰宜目光从雪缎上移开,抬起了头来。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安心躺平~ 第12章   “周姨奶奶,你什么意思?”翠翠按捺住慌张,厉声喝道,“说的话没头没脑,叫人都听不懂!”   周姨奶奶脸上笑意不变:“别急,我并没恶意,不然我就不会一个人来了,大奶奶说是不是?”   兰宜静静望着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周姨奶奶面上的笑有点淡去:“大奶奶真是沉得住气。”   兰宜才道:“你想说什么,说就是了。是在这儿说,还是出去说给旁人听,都由得你。”   “大奶奶误会了,我没想害奶奶,”周姨奶奶语气诚恳,“我只想求奶奶帮个忙。”   翠翠性子直但是不傻,憋着怒气道:“你想胁迫奶奶——你别想得逞,奶奶好好的,那衣裳不过是不小心在外面刮坏了一块,什么事也没有!”   周姨奶奶有孕之身,不便久站,缓缓坐了回去,坐姿疲惫里透着慵懒:“你这丫头,就别嘴硬了。衣裳是刮坏的,衣裳底下的手指印也是刮得出来的吗?哪里的桌角树枝如此通人性?”   翠翠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想反驳,甚至想栽到杨文煦头上,终究没有说得出来。   太容易被拆穿了。   而周姨奶奶摇着头,进一步道:“也不必说是大爷,我打听过了,昨儿大爷进门时并无怒容,又下着那么大雨,不至于路上起什么冲突。何况,那也不像正经夫妻间的样子,我虽然只看了一眼——”她笑了一声,不是得意,倒有些自嘲似地,“我毕竟是那地方出来的,见得多了,不会看错。”   格格。   是翠翠牙齿相撞之声,她直着眼,恨不得生吃了周姨奶奶,又恨自己无防人之心,昨日怎么就叫她进来挨着了兰宜。   兰宜道:“你想求我做什么?”   周姨奶奶眼神亮起,欠身向前:“对大奶奶是举手之劳,且是分内应当。只求大奶奶出面,将账务从姜姨娘的手里要回来,而后高抬贵手便是。”   原来家里的庶务她已差不多都放手了,唯账目一项,拖拉至今竟还未完全移交给姜姨娘,而姜姨娘得到的账目不全,便不好进行核总追补。   兰宜若有所悟,道:“你管出了亏空?多少?”   “三百两——”   “这么多?!”听见数目,正咬牙恨着的翠翠都唬了一跳,“你拢共才管了多久家?”   杨太太还能动弹时,绝无可能放手给周姨奶奶这个妾室,那么周姨奶奶管家的时日最长不会超过半年,以杨家目前的日常开销来算,一年也就一百五十两左右,周姨奶奶这一管,半年亏空出两年的开销来了,谁听了不吃一惊。   要知道,三百两都够砸开仰天观道士的嘴买出沂王的行踪了,真不是小数目。   “大奶奶听我说,并不是我贪财,这里头有个缘故——”   周姨奶奶赔笑解释,“不瞒大奶奶,我运道好,被老爷从楼子里赎了出来,却还有一个妹妹,陷在那里不得脱身。我私下去与妈妈谈,因我妹妹还年轻,妈妈舍不得放,又见我跟了好人家,就开了狮子口,要价五百两,我拉下颜面,前后磨了好几个月,终于求得妈妈松口,肯降到三百两,却是再少一文也不能的了。借着办太太的丧事,家里银钱出入大,老爷不留心,我大胆把这笔钱挪了出去,赎出了我妹妹。”   听见是这么回事,翠翠半信半疑:“那你求老爷就是了,干嘛拉奶奶填这个亏空。”   周姨奶奶苦笑:“好姑娘,老爷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啊。”又紧着道,“不要大奶奶填,只求大奶奶宽限我些时日,最迟年内,我一定把亏空弥平了。”   兰宜没回应。   她在想,前世有这件事吗?或许有,但她不知道。   她在杨家各处乱飘,见过周姨奶奶和姜姨娘对坐吵嘴,翻来覆去总是些家务账目,她不耐烦听,就飘去了别处。   那时宅院周围还残留着雄黄酒的味道,她有自己心烦的事,害怕像故事里的妖怪一样,现了形,招来高僧或者天师——   对了,时间不一样。   姜姨娘上一回从周姨奶奶手里夺过家务时,已经过了端午了。   而这一次,两边的矛盾爆发更早,又因为她还活着,杨文煦有足够底气争夺管家权,动手时间大为提前。   对周姨奶奶来说,就打了她一个猝不及防,使出来的拖字诀作用其实有限,并且也快到了极限,再拿不出钱,亏空被查出,地位就难保了。   ——所谓杨老爷的宠爱究竟值不值三百两,周姨奶奶自己显然有清醒的认知。   周姨奶奶满怀希望地望过来。   在她想来,这实在不算太过分的要求,兰宜开口要账,姜姨娘绝无可能不给——这本来就是杨文煦希望的结果,有他做主,板上钉钉,兰宜无非张个口罢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兰宜摇了头。   “我不能答应你。”兰宜道,“你想别的法子去罢。”   周姨奶奶愣住了。   她有点不相信,争取道:“大奶奶是不是怕我得寸进尺?我真的只有这一个要求,如今大奶奶也算握着我的把柄了,要是还不放心,我再立个誓。”   “好。”兰宜同意了,随口试探,“就以你腹中骨肉起誓,你如撒谎,便与他无母子缘分。”   “……”周姨奶奶的瞳仁有一瞬放大,像是惊吓得嘴唇都在颤抖,“大奶奶,你斯文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好狠的心。”   兰宜点了点头:“好罢,你不用起誓了。”   示意翠翠送客。   周姨奶奶被迫站起来,却不肯走,一咬牙道:“好,我就起这个誓,横竖我问心无愧,从未想过害大奶奶——”   兰宜看着她。   周姨奶奶循着风俗竖起两根手指:“假如我有害大奶奶之心,就叫我的孩子——”   “不是这个。”兰宜缓缓道,“是‘假如你有半句虚言’。”   周姨奶奶:“……”   ……   周姨奶奶走了。   她最终没有立誓。   翠翠又慌又气,在屋里乱走:“她说得那么真,我都要信了,居然是骗人的!奶奶,现在可怎么办呀?”   兰宜道:“亏空是真的。”   怎么闹出的亏空,就存疑了。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因果里的一环,她重生,改变了一些事,这些事一件连着一连,形成了锁扣,套回了她身上,她有一种情理之中的感觉,并不太想挣脱。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个“病亡”,那没什么不好。   做人未必胜过做鬼。   **   事情暴露得比兰宜以为的要快。   仅仅是当日下午,兰宜所住的正房就被封了门窗——是杨老爷亲自来下的命令。   兰宜听见他在外面咆哮:“真是没想到啊,我杨家居然出了这等丢人的丑事!陆甲田养出这种女儿,他必须得给我一个交待!”   ——陆甲田即兰宜之父,陆老爷。   杨老爷持续谩骂个不休,翠翠原还拍着门想争辩,渐渐脸色惨白,站都站不直了,跌坐在地上。   终于听得周姨奶奶的声音解劝起来:“老爷,您别生气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呢,等大爷回来再说吧,您别气坏了身子……”   一会之后,终于杨老爷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了:“老子去找陆甲田算账!他养的好女儿,不会生养,倒会偷人——!”   “余音”绕梁。   “呜呜呜,冤枉人,怎么能这么说奶奶……!”翠翠气得大哭。   兰宜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   “大奶奶,”周姨奶奶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来,带着些小心,“大奶奶,你听得见吗?我有话和你说。”   “说你个姥姥!”翠翠气得骂了粗话,也不哭了,爬起来用力拍门,恨不得把门撕开出去打人,“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奶奶跟你无冤无仇,你这么害奶奶,你要下地狱的,下拔舌地狱!”   “哎呀,你这丫头误会了,不是我说的。”周姨奶奶显得急切,“我害了大奶奶,与我有什么好处?我想求大奶奶帮忙,不是想与大奶奶结仇啊。”   又道,“你告诉大奶奶,这事原是在外头传开了,你们院里的姜姨娘安排出去采买的人听见了,回来说给姜姨娘,又传到老爷耳朵里的。”   翠翠压根不信:“在外面传开?怎么可能!”   “真的。”周姨奶奶轻轻跺脚,“我才也叫人去打听了,说是大奶奶和沂王在仰天观里——唉,我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就算知道了,我哪里敢编排到贵人王爷头上去?所以,真的与我无关。我如今也只能告诉你们一声,你们有法子,乘早想罢,迟一迟,恐怕就晚了。”   “……”   翠翠如被五雷轰顶,全身轰得酥麻,又瘫到了地上去:“想法子,都传开了,还能有什么法子,呜呜……”   门外周姨奶奶顿了顿,声音里掺了震惊与好奇:“大奶奶真的与沂王——?”   “没有,什么都没有,奶奶是清白的!”翠翠气得大叫。   但她这否认不够有力,因为事实是有点“什么”,周姨奶奶亲眼看过,并且在之前的谈判中,从兰宜主仆俩的反应确认了这点。   周姨奶奶拿帕子掩了嘴唇,咳嗽了一声,又左右看了看,院门外拥了几个来看热闹的下人,姜姨娘所住的跨院里,也有人从月洞门里探头探脑,周姨奶奶妩媚的眼睛眯起,一一扫过去,将那些人都扫得后退了些。   然后她才道:“大奶奶,你近前些,我有话与你说。”   这句话她已经说过一次,这一回,兰宜终于起身,走到门边,道:“你说。”   “我知道一个在外面乱传话的人,他没什么正经营生,因与我的丫头沾点亲戚,日常会来打打秋风。刚才我让人出去打听,正巧他撞了来。”周姨奶奶低低地道,“他是炫耀的意思,说有人使了钱,买他在外面传那些风月的话,他若是肯卖力,能把事传得快传得广,后面还能拿钱。”   兰宜沉默片刻,原来不是冲着她来的,她惹不来这等仇家。“他说我罢了,污蔑沂王,就不怕沂王找他的麻烦吗?”   周姨奶奶想笑,她已不觉得这是什么污蔑,家里这位总是病恹恹好似只剩一口气的大奶奶,不知哪儿来的一手精怪本事,居然真勾得沂王破戒。   她把那笑意化为一声叹:“大奶奶,你不晓得那些人的脾性,游手好闲,又要钱不要命,过一天算一天的,得了钱,说跑就跑出去三五年,沂王那样的贵人,哪里会把蚂蚁一般的人物总放在心上?因此真没多大畏惧。”   兰宜又沉默下去。   周姨奶奶听不到她回应,捏紧了帕子,继续低声道:“我把这个人告诉给大奶奶,一来大奶奶若还想活,也许可以从他身上想些法子;二来,这个人毕竟和我有点干系,我不敢十分瞒着,我与那等无赖不同,算是有家有业的了,只想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往后好好过日子。”   翠翠贴着门,下意识回一句:“我不相信你,谁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做。”周姨奶奶笑了笑,“若说条件,我还是之前那一条,算是我追加了诚意吧。对了,这个人我只告诉给了大奶奶,他害得杨家名声扫地,倘若老爷或大爷来问我,我是不敢认的。”   翠翠抹了把眼泪,怔怔地道:“奶奶……”   她不觉得兰宜在这个情势下还可以做什么,只是出于本能地求助。   “大奶奶,你自己考虑吧。不过,你的时间不多了。大爷之前挨不过来拜访的赵家人求恳,陪着一起出门去找沂王府的门路,以讨一个‘无事’的准话。等大爷回来了——”   周姨奶奶没有将话说完,留下悠长可怕的余韵,扶着腰慢腾腾地下了台阶。   临走前,向挂了把大锁的房门投以紧绷的一瞥。 第13章   “奶奶,现在怎么办呀……”翠翠眼泪流个不住。   兰宜坐了回去:“没事。杨文煦问你,你只说什么都不知道,大约会吃些苦头,但他不会太为难你,铃子更小,也不会有事——”   “奶奶,我哪里是担心我们呀!”翠翠急得都没注意她直呼了杨文煦的姓名,“等大爷回来了怎么解释?大爷会信吗?就算大爷信了,姜姨娘一定会在旁边挑事,大爷听谁的?姜姨娘不会放过奶奶,她一直都想压奶奶一头,巴不得奶奶不能翻身才好!”   兰宜望着窗外,微微出神:“不用解释。”   “啊?”翠翠愣了下,从满心焦灼里抓到一丝希望,“奶奶是说,大爷会相信我们?”   “那不重要。”   翠翠听不明白,想追问,窗外却缓缓升起一个小脑袋,从被木板钉得横七竖八的窗户缝里小声呼唤:“奶奶,翠翠姐……”   兰宜直起身来,转头望去。   翠翠闻声走过去,一看:“铃子?你这丫头跑哪儿去了,不看个时辰,天天就知道疯玩——”她心里有气,出口就是训斥,但再一看铃子把眼睛挤在窗缝间,眨巴眨巴的,她心又软了,声音低下去:“算了,你不在也好,不然大家一块关进来,外面连个能传话的都没了。”   铃子憨笑了下,道:“奶奶,翠翠姐,我刚才看见周姨奶奶了。”   翠翠兴致不高:“哦。”   “她在后面的角门边跟人说话。”   翠翠一怔。   兰宜问道:“什么时候?”   “大概一炷香之前。”铃子道,“我在屋后面玩,听见奶奶这里有动静,想回来,正好看见周姨奶奶扶着丫头走得很快,又东张西望,好像不愿意让人发现,我就躲了一下,然后就看见周姨奶奶让她的丫头秋月姐姐开了角门,和外面的一个男人说话。”   “男人?”翠翠张大了嘴巴,很快把前后对照上了,忙问兰宜:“奶奶,是周姨奶奶说的那个无赖吗?”   兰宜点头。   这个时间点,九成九是。周姨奶奶说让丫头去打听,但原来是她亲自去见的,一个丫头的无赖亲戚,有必要吗?她还怀着身孕。   “他们说了什么?”翠翠又问铃子。   “秋月姐姐一直守在旁边,我没敢靠近,只知道他们说了——”铃子的脑袋往回缩了缩,扳手指数数,数完又挤过来,“说了大概二十句话,那个男人又开心又得意的,但周姨奶奶好像不怎么高兴,我看见她往回走时,脸色沉沉的,眉头也皱着。”   翠翠不死心,追问:“一句都没听见?”   铃子摇头。   翠翠十分失望。   兰宜问道:“那个男人什么模样?”   “长得很俊。”铃子点头肯定,又想了想,补充,“不过比大爷还差一点。”   但能跟杨文煦放在一块比,本身就能证明他确实相貌不错。   翠翠发挥了想象力:“什么秋月的亲戚,不会是周姨奶奶的奸夫吧?不然她为什么鬼鬼祟祟地去见,怕人看见,对着奶奶又不说实话。”   这不是很离谱的猜测,比家主年少近二十岁的妾室私会外男,本就引人遐思。   “咦,那周姨奶奶又为什么让奶奶从他身上下手呢?”翠翠又觉出不对来了。   这样看,奸夫之说似乎不能成立。   “要能抓住他就好了。”翠翠握紧了拳头,她模糊地觉得这个人很关键,只是一时想不明白究竟,“周姨奶奶也是好笑,她叫我们想法子,我们门都出不去了,有什么法子?”   其实是有的。   兰宜明白。   周姨奶奶态度里的诱导不算明显但也不十分隐蔽,她问了兰宜与沂王的关系在先,提及那个人在后,在三者间隐隐地连了一条线。   她希望兰宜去向沂王传话。   如果兰宜开口,也许她还乐意提供帮手。   “铃子——”翠翠想再和铃子说话,一回神,发现窗外没了人,不由抱怨,“这丫头,又哪儿去了!”   门边此时传来话语:“大奶奶,姨奶奶让我来告诉一声,大爷已经到了巷口,快进家门了,姨奶奶不便再过来,大奶奶若有什么话想带给姨奶奶,乘这会儿还可以告诉奴婢。”   翠翠一惊,心中又一动,靠近兰宜,极小声道:“奶奶,我们也威胁周姨奶奶,让她帮我们。”   周姨奶奶本来就想“帮”她的。兰宜想,问题在她要不要接受。   算了吧。   兰宜没怎么犹豫地得出了结论。   她不想顺着周姨奶奶安排的道走,她与沂王也根本不是那种关系,从下山起就各归各路,不可能向他求助。   “没有话,你走吧。”兰宜说了一句。   门外的丫头似是愣了一愣,还把门弄出了一点响动,之后没声了。   翠翠来不及失望,铃子的小脑袋又从窗边出现了,她小声说:“奶奶,我话还没有说完,看见秋月姐姐来,我就先躲起来了。”   兰宜道:“嗯。还有什么?”   铃子:“周姨奶奶走后,我好奇外面那个男人,旁边有一棵树,我就爬上去了,看见那个男人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往后巷子外走,走着哼着,忽然旁边闪出来一个男人,打了他一下,他就倒下去了,然后那个男人就把他拖走了——”   翠翠目瞪口呆:“啊?!什么?拖走了?”   铃子点头,怕里面看不见,加重了语气:“真的,打人的那个男人还往院子这里看了一眼,我怕他看见我,就赶紧下来了。然后我回来找奶奶,想告诉奶奶,看见周姨奶奶在,我只好又躲了一会,等她走远了,我才溜进来的。”   她说得清清楚楚,翠翠再震惊也不能不信,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茫然地望向兰宜。   这后续太突然也太嚣张了,光天化日的,怎么就把人拖走了呢,都不怕被人发现吗。   兰宜也觉得惊讶,之后沉吟。   她心里有了猜测,但无凭据,不便说出。   这样雷厉风行的手段,她是见过的,颇为眼熟。   这么一来,不知是不是如了周姨奶奶的愿——   “啊,大爷回来了。”   铃子在外面小小惊呼了一声。   她这次没躲得掉,杨文煦已看见了她,她想往墙角缩,但杨文煦盛怒的眼神在她瘦小身躯上一扫而过,并未停留。   砰。   杨文煦大步到了门前,伸手推门,推不开,才发现门上挂了把大锁。   他闭了下眼,转身。   “钥匙呢。”   铃子不敢说话。   跨院那边有个丫头小心地站出来,答道:“回大爷,是老爷让人锁的——”   杨文煦睁眼,厉声:“没有钥匙,就拿斧头来!”   丫头吓得腿一哆嗦。   “大爷别急,我去问一问。”   姜姨娘从丫头身后出来,快步往外走。   杨文煦负手站在锁住的门外,未再出一言一语,但正院外跟来打探的几个脑袋全缩了回去。   这会儿谁出头,谁倒霉。   直到杨管事有点磨蹭地随着姜姨娘来了,吞吞吐吐地:“大爷,钥匙是老爷交到小人手上的,老爷走时,特地命小人保管好了,大爷想用,等老爷回来再——”   杨文煦盯着他:“要么,你现在开锁,要么,你带着钥匙滚出杨家。”   “……”   杨管事不吭声了,麻溜地小跑上前,从怀里拿出钥匙捅进锁眼里。   一转一拧,锁取下来,他垂着头退到了一边。   杨文煦再度伸手推门,这次吱呀一声,门顺利地开了。   兰宜坐在桌边,姿势没有变过,只是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她十分平静。   不平静的是杨文煦,与她如古井般深幽无波的目光一对上,他瞳仁就不自禁地一缩,而后锐利地将兰宜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   兰宜由他看着,她则看向了门槛外的姜姨娘。   姜姨娘也颇为不平静,盈盈目光中闪烁着担忧,不安,还有一些些责怪。   被看着的时候有点久,姜姨娘不由出了声:“奶奶别担心,我们自然都知道,奶奶断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奶奶在外面遇见了事,或受了委屈,回来该早些告诉大爷才是,大爷也好有个应对,免得——”   她在翠翠的怒视中把声音放轻了点,仍是说了下去,“免得闹得沸沸扬扬,不好收拾。”   “你少装好人,就是你告诉了老爷——!”   兰宜抬手,止住了翠翠的发怒,杨文煦嘴唇微动,似乎想要开口,她余光瞥到,只做未见,仍向姜姨娘:“不必收拾,我久病缠身,早不该做杨家妇了。”   姜姨娘脸上颜色有点变:“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兰宜认下,她有一种畅快感,这句话,她想说很久了。   什么杨家妇,翰林妻,谁想做谁做吧,她拱手相让毫不可惜。   她甚至露出笑意,“我去之后,大爷自有良配,你也可以放心,新的主母必然出身高门,品貌俱佳,身体康健,足为杨家绵延子嗣。”   姜姨娘的脸色这回是真的变了:“……”   一瞬间后悔与惊恐几乎爬满她的眼角眉梢,又在片刻间猛地收了回去,因为杨文煦转过头来,冷冷看着她。   “是你让父亲来封了门?”   “不是,怎么会呢!”姜姨娘的表情狼狈地扭曲了一下,才恢复过来,“出去采买的人听见了那些话,不能不禀给老爷,好让家里早点澄清的意思,哪知道老爷会这么处置,妾身份低微,也不敢拦,只能等大爷回来。”   紧着又道,“奶奶绝不是那样的人,妾敢用性命担保。外面不知哪来的烂了舌根的人,说的话一个字都做不得准,爷万万不能听信。”   姜姨娘这句话确实由心而发,显得十分恳切——跟随在杨文煦这一房的上下人等,又有谁不是如此想法,即便以最坏的心思揣测兰宜,这位大奶奶多走两步路都要倒下的身子也不允许她不贞洁啊。   杨文煦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转向兰宜:“不要乱想,我相信你。”   翠翠立即大大地松了口气。   兰宜看着他,也微笑了。   是吗。   但是,她不相信他。   作者有话说:   搓手,杨家部分的剧情十八章左右就会告一段落,接着和离开启沂王府副本,前期兰宜是遭罪一点,所以她那么恨,目前我看小天使们的情绪都很稳定友好,如果有觉得郁闷的可以稍微养一养,把我收藏一下就好,谢谢~ 第14章   事情不是说一句相信就能了结的。   杨文煦刚命下人拆除窗户上的木板,杨老爷气咻咻地回来了。   见了正房的动静就跺脚:“反了天了,谁让拆的!”   “我。”杨文煦转过身来,脸色一般不悦,“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就在家里这么闹腾,岂不助长了谣言的威风,反倒让人疑惑。”   “那是谣言吗?”杨老爷跳脚,“城里都传遍了,才我出门,别人看我的眼色都不对,你自己听听去,我看你还能坐得住!”   杨文煦冷道:“我听见了。”   他就是为此丢下了赵家人,匆匆回转来的。   “那还有什么说的?”杨老爷瞪眼,“你这个媳妇要有廉耻,自己就该找根绳子吊死了,堵了人的嘴,也省得叫人看笑话。”   他嗓门大,口气理所当然,屋里屋外都听得清楚,翠翠惊悸地挨紧了兰宜。   这就是她一直在害怕的了,无论传言真假,兰宜贞洁与否,这件事最“好”也最简单的办法都是兰宜去死。   “哪有为些闲话葬送结发妻子性命的理。”杨文煦皱紧了眉,“父亲怕人说话,这几日不要出门就是了,待我查明谣言来源,行书官府,压服下去。”   “你说得轻巧!”杨老爷的眼睛鼓得更大了:“我凭什么不出门?我可不是你岳父那惯会缩头的老东西,刚才我去找他算账,嘿,你猜怎么样?”   父亲言语粗俗,杨文煦深为不喜,碍于孝道无法指摘,只得忍耐不予搭腔。   杨老爷自己说了下去:“他一家子居然都不在家,只剩一个看门的说出门访友去了,哪里就这么巧了?我看他分明为了躲我!”   杨文煦一怔,转头看了一眼兰宜。   兰宜不知道这事。   但不觉得意外。   是陆老爷能做出来的,只怕都没等流言散播,纪大嫂回去那时,他已经吩咐人收拾行装了。   杨文煦目中出现了疑惑。   他也觉得过于巧了。   纪大嫂前日还来报信,今日就一齐不见,像是早知事态有异。   说起来,他该问一问兰宜在山上时的详情,只是接连有事,到现在也没来得及问。   不能再耽搁了。   杨文煦下了决定,杨老爷再吵闹如“陆家应该给他补偿”、“应该将兰宜如何”诸语,杨文煦都不再理会,只退进了正房门内,将门一关。   杨老爷气得在门外又大呼小叫一阵,方被赶来的周姨奶奶劝走。   里外终于安静了下来。   “你见到了沂王?”   杨文煦眼神中涌着复杂的光芒,忽然问道。   这一问单刀直入,没有任何可回避的空间,兰宜也没有回避:“是。”   “怎么见的?”   “大嫂想攀沂王府门路,收买的仰天观道士指引我们去了沂王静室。”   杨文煦眼神变深,沁出猜疑:“然后呢?”   “撞上了沂王遇刺。我身子弱,让大嫂先逃走了。”   兰宜语气安然,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只不过,未必等同于真相。   杨文煦继续问:“沂王的人审问了你?”   “没有。”兰宜仍然如实作答,“他们关押了我,我没撑到审问,先晕了过去。醒来时,那位姓窦的太监说查到了我的身份,知道我与刺客无关,便放我走了。”   杨文煦的目光终于短暂移开,在屋里缓缓踱了数步。   听上去都没问题。   与纪大嫂报的信,与他的推测都能对上。   从本心来说,他也从未觉得他的妻子会有不贞之虞。   他说“相信”是认真的。   但也许,是身为男人的本能,令他总是想再确认一下,想进一步探知其中每个细节,这想法同时又会刺痛他,让他的话难以出口。   “外面忽然传开的谣言——”他顿住了脚步,问道,“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兰宜反问他,“我没出门,都说了些什么?”   杨文煦不可能学给她听,收了话头:“罢了,你不听也好。”   想一想,又道:“父亲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不会让他乱来的。”   兰宜并不在意,点头:“嗯。”   “沂王那边,”杨文煦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兰宜的神色,见她冷淡如初,方说了下去,“想来也会有些处置。你这一阵就在家罢,待谣言散去再说。”   兰宜本无出门之意,点头又应了。   杨文煦走了。   他还要追查外面的谣言。   大气都不敢出的翠翠从角落里扑了出来:“奶奶,吓死我了,还好大爷明理。”   兰宜觉得她高兴得太早,但这样的话说出来没什么意思,她就也不提,只回房休息了。   安静的只有这小小几间屋舍,正房之外,热闹得不堪。   杨老爷认定这是家丑,但没有应当低调处理的修养,在儿子那里碰了软钉子,愈加恼恨,不顾下人窥视,只管在屋中拍桌大骂,骂一句儿子,骂两句兰宜,再骂七句陆老爷。   骂得下人们都眼明心亮起来:为的原来不是名,而是利啊。   这位老爷非但不傻,而且比世人都精明,不依不饶借题发挥为的是从亲家那里敲出点好处来,谁知一山还有一山高,亲家老爷更是个厉害人,提前先跑了。   杨老爷一腔的力气使不出去,窝在心里,焉能不恼。   他只顾骂,周姨奶奶看不过眼,扶着腰出来把下人训斥了几句,姜姨娘也没闲着,带人各处都弹压了一遍,姜姨娘接管家务不久,威信有限,待她一走,众人的眉眼口舌又乱飞了起来,姜姨娘遥遥听见,眉头深锁。   丫头相劝:“姨娘够尽心了,谁人像姨娘这样实心眼呢。”   姜姨娘摇了摇头:“你不懂。我现在才知奶奶是极好的。”   哪里能再有如兰宜这般体弱、不孕又出身寒微的主母啊。   丫头有心奉承:“再好,也不及姨娘。大奶奶从前待姨娘可不算和气,亏姨娘还这样帮她。大爷知道了,一定感念姨娘,也是好人有好报,往后啊,姨娘就更在大爷的心上了。”   这样的话,往常姜姨娘是爱听的,现在却全没进到耳朵里。   在杨文煦的心上又怎样,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还掌了家务,在妾室这条道上攀到了顶峰,再往前,只有取代兰宜,成为正妻。   那是不可能的。   姜姨娘早不会做这种梦了。   “你到门房上去守着,再叫个小子去外面打听,有什么新消息,及时来告诉我。”姜姨娘抑住了心乱,吩咐道。   丫头答应着去了。   好在这一日天已近暮,再引人的闲话艳闻当不得饭吃,街市上渐归了寂静,未再生出什么新故事。   赶在宵禁前,杨文煦回来了。   姜姨娘早安排人在院外等候,连忙出去迎了他,又让下人去取饭菜,杨文煦路过正房,原想进去,见门关着,里面已熄了灯,脚步顿了一顿。   姜姨娘察言观色:“奶奶才安歇了。奶奶身子本来不好,昨日就又吐又晕,今儿又受了委屈,难免支撑不住。”   妇人遇到名誉上的毁谤,总是惧怕的,何况兰宜那样的身体。   杨文煦点点头,便打消了进去的念头,随姜姨娘到了跨院。   候着杨文煦用完饭,姜姨娘亲沏了茶来,探问道:“大爷出门顺利吗?可查到了那乱嚼舌根子的人。”   杨文煦脸色略微阴沉。   姜姨娘以为不妙,忙道:“爷别着急,一时寻不到头绪也是正常。横竖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等抓到了祸首,再费些功夫澄清,自然就能平息下去了。”   昏黄的灯光下,杨文煦脸色没有回暖。   其实不算完全没有收获。   知县知府衙门他都去了,前翰林的招牌够体面,两边都答应了他会让衙役在街市上留意并压制流言,并好心地透露给他,这事已经安排在办了——因为沂王府那边来人先一步照会过。   说不上来的不舒服在心中弥漫。   理智上,他知道沂王府去人理所应当,甚至比他的请托更有效,但他一点都不想这种时候从别人口中听到沂王府的名号,尤其,不论是知县还是知府,望向他的眼神总有点奇异。   姜姨娘见他心绪不佳,不敢多加兜揽,再小心安慰了两句,便张罗着安歇了。   这一夜并不安稳,不知是不是梦中幻听,总觉得耳边遥遥传来些短促的惨叫,连睿哥儿都被惊起啼哭了一回,奶娘忍着困意哄着他,姜姨娘闻声过来,走到门外去细听,又听不见了,只得重新睡下。   天亮以后,外面的消息陆续传进来,杨家诸人才知道昨晚不是错觉。   沂王府彻夜满城大索,抓了不知多少个传谣的人,听说连知府后衙都被闹进去搜了,青州知府吓得不轻,已经闭门在写请罪奏本了。   以上消息,姜姨娘在得知后就无私地分享给了兰宜,并顶着翠翠怀疑的眼神亲自过来,在门口还正好撞上了知道杨文煦一早已经出门便赶过来的周姨奶奶,经过了一点口舌交锋,双双进来。   翠翠不情不愿地搬过两张椅子,姜姨娘和周姨奶奶围炕而坐。   兰宜不能出门,穿着简单的家常衣裳坐在炕上,姜姨娘和周姨奶奶在孝期,穿戴也都素净,显得面貌也都温柔了两分。   从表面上,一点看不出来三个人怀了三样心思,一时间,倒十分和睦似的,颇为接近杨文煦理想中规矩严明、妻妾和睦的大族之相。 第15章   周姨奶奶是半个长辈,先开了口:“我在青州这些年,只听说沂王好道,一向并无其它动静,不想动起来这般的吓人。”   姜姨娘是外地投奔了来的,在青州时候不长,对沂王一无所知,但随杨文煦在京中呆了几年,自有些见识,接话道:“龙子凤孙,哪能没个脾气。平日里不计较罢了,真计较起来,凭是什么人家来历都得退避,只有圣旨才能压服得住。”   “那是谁这么大胆子,安心要和沂王过不去呢?”周姨奶奶发出疑问,又顺口打了抱不平,“还连累了咱们大奶奶。”   这个问题姜姨娘无法回答,但不愿落下风,挺直了腰背,淡淡地道:“等一等罢,大爷说了,沂王府往各处衙门都打了招呼,昨夜又抓了那么多人,肯定能审出那个恶人,到时候水落石出,奶奶也就清白了。”   周姨奶奶低下眼帘,掩去了眼神,口吻中流露出似乎相同的迫切:“真的都抓起来就好了,这些人里说不定就有刺客的同伙,行刺亲王,是死罪吧。”   “岂止死罪,不知道沂王伤得怎么样,要是万一——”姜姨娘压低了点声音,“那得抄家灭族。”   屋里的人都露出紧张害怕又带着盼望的表情。   翠翠狠狠地道:“该!”   这个共同的敌人有效缓和了气氛,姜姨娘向着兰宜:“奶奶放宽心怀,保重身体,别理那些人胡说。”又转向翠翠,“你要是听见家里还有谁乱嚼,都来告诉我,我饶不了他。”   翠翠不客气:“老爷呢?姨娘也管吗?”   姜姨娘:“……”   周姨奶奶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短暂和平摇摇欲碎之际,她方道:“老爷那里我会劝的。不过老爷现在气头上,等过几日,外面安静下来了,就好说话了。”   翠翠狐疑地看看姜姨娘,又看看周姨奶奶,既希望她们帮忙,又不相信她们有这么好心。   兰宜明白,何来的同盟,不过是利益,明明是比前世更山穷水尽的境地,她倒好像“得道多助”起来了。   古诗中以鬼蜮来形容人的险恶莫测,但究竟谁更胜过谁啊。   ——为鬼为蜮,则不可得。   这句诗还是杨文煦教给她的。她未出嫁时识得一些蒙学字句,乃是闲暇时在隔壁社学听来的,杨文煦发现以后,颇为欢喜,寻诗作文时,就也顺口教她几句,还握着她的手腕教她运笔——   兰宜眨了眨眼。   旧日场景薄雾般破碎。   正如那段时光之短暂。   “我知道了,先这样罢。”兰宜以这句话作为送客的结束语。   姜姨娘有家务要忙,周姨奶奶不敢十分与杨老爷的立场相左,两人就势起身告辞了。   到午后时,姜姨娘那边再度派来丫头,给兰宜报信,说外面已经清净许多了,嚼舌根的人少了大半,请兰宜放心。   跟较劲似地,又过了一阵,周姨奶奶也派人来,说杨老爷今天的心情好了不少,赵家的老爷亲自上门送了厚礼,杨老爷招待他,说了好半天话——   “就是家里大奶奶也在仰天观被困了一夜的那个赵家,之前还来求过大爷。”秋月仔细地解释,“沂王府抓了一夜人,没抓到他家,赵老爷估摸着是没事了,就向咱们老爷道谢来了。”   翠翠听了羡慕:“他家运气真好。”   一样的大奶奶被困,人家就平安无事,名声也没有受损。   秋月安慰她:“大奶奶也会没事的。赵老爷出手十分大方,说起来他家也是城里有名的大户,只是没个子孙会读书,没有比得上咱们大爷的。老爷收了他家的礼,开怀许多,应该不会太来为难你们了。”   不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信报得实在,说的话也中听,翠翠想了想,就投桃报李地道:“多谢你。你回姨奶奶话,你们姨奶奶的事,我们不会乱说的,就当不知道一样。”   说着想起一事,欲言又止,转头看向兰宜。   多年主仆,心意相通,兰宜知道她的意思,启唇道:“再回你们姨奶奶,你的那个亲戚,已经被抓走了。”   秋月变色,脱口道:“被谁?”   兰宜目视着她,没说话。   她无实据,不会将猜测说出来。   秋月回神,自以为会意,深深地蹲身行下礼去:“多谢大奶奶,奴婢这就回话。”   她走了。   翠翠有点惴惴:“奶奶,能告诉她吗?这事糊里糊涂的,我都没闹明白。”   “早晚会知道的。”兰宜道。   翠翠一想也是,一个大活人被抓走了,周姨奶奶一直联系不上,自然会有所联想,现在告诉了她,还算是人情,能再赚点消息过来。   **   周姨奶奶所居住的后一进院落里,主仆两人也说上了话。   “她真是这么说的?”   周姨奶奶坐不住了,站起来追问。   秋月点头:“是大奶奶亲口说的,但不肯多说,我怕惹恼了大奶奶,没敢追问,赶紧先回来了。”   “是不该问,”周姨奶奶忍不住地踱起步来,又点头,“肯说这一句就不错了,不枉费我这两日的功夫。”   秋月伸手欲扶:“姨奶奶还是坐着吧,虽说满了三个月,可姨奶奶这阵子都没睡好,还是该多保养才是。”   “没事。”周姨奶奶推开了她,“得了这句话,我今晚能睡个安稳觉了。”   “姨奶奶这块心病总算是去了。”秋月低声道。   “怪我心软。”周姨奶奶也低了声音,“从了良,就该和从前一刀了断,偏偏没忍住见了他两次——”   “呵,”她冷笑起来,“差点把自己葬送了。都说表子无情,比起那些男人来,我们可差得远了。”   “姨奶奶别这么说,”秋月劝她,“姨奶奶念旧情,谁知道他没有良心,不怀好意呢。如今叫沂王府抓了去,正是他的报应,他别想再出来敲诈姨奶奶了。”   周姨奶奶吁了口气,点点头,走到椅子跟前,终于坐下了。   “大奶奶院里的人都不能出门,大奶奶是怎么把消息送出去,又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秋月转而好奇起来,“她没理姨奶奶,难道找了姜姨娘帮忙?”   周姨奶奶失笑:“那不是割了肉送老虎嘴边上去?”   秋月反应过来,也笑了:“奴婢想差了。那是——?”   “也许用不着送,自然有人关注着这里。”周姨奶奶意味深长地道。   秋月是跟着她从楼里一起出来的,十分能会意她的意思,带了点讶异与莫名的兴奋道:“姨奶奶是说,沂王与大奶奶——”   “别乱管那些闲事。”周姨奶奶告诫她,“心里有数就是了,那不是我们管得起的。”   秋月连忙点头。   主仆二人说到此处,都收住了话头,因为看见杨老爷的身影出现在了院中。   “老爷来了。”周姨奶奶款款站起来迎接。   杨老爷进了门:“嗯。”   周姨奶奶不动声色地探问:“赵家老爷走了吗?他与老爷有什么要紧的话,说了这好半天,还把下人都撵出来了,我派人去请老爷回来吃饭,也不让进去。”   原来赵老爷来访时,开始一刻钟还有下人在内,后来就只是两个人对面说话了,周姨奶奶派人去,只能看见堆的那一堆礼物以及通过杨老爷的脸色来判断他的心情。   杨老爷在主位坐下,接过秋月递来的茶,嘴角翘起,眉间萦绕着一股喜气:“好事。”   周姨奶奶挨过去,柔声道:“是什么好事?老爷告诉我,也叫我高兴高兴。”   杨老爷很吃这一套,美滋滋地喝了口茶,道:“如今不好告诉你,再过阵子,你就知道了。”   “老爷——”周姨奶奶拉扯他的臂膀,“老爷难道连我也信不过吗?我保证不说给一个人。”   “好了,好了,”杨老爷禁不住爱妾撒娇,很快投降,放下茶盏,“那你现在可万万不能说出去,对煦儿的名声不好。”   跟杨文煦有关?   周姨奶奶一愣,更加要追问清楚了,使个眼色,主动先把秋月遣出去了。   屋里再没旁人,周姨奶奶又磨了两句,杨老爷终于吐露出来:“赵家有个小女儿,今年将将十五岁,你说,与煦儿般配不般配?”   周姨奶奶:“……”   饶是以她的见多识广,也惊呆了。   她咽了口口水,问道:“他家愿意把女儿给大爷做妾?可大爷还在孝期呢。”   “他家愿意等三年出孝。”杨老爷得意地道,又纠正,“不是做妾。”   做个妾确实不用下那么大本钱,叫姑娘干干地等上几年,风险跟投入都太大了——   周姨奶奶一想,又惊了:“难道要给大爷做正房?”   杨老爷点了点头,眯缝着眼泡,伸出一个巴掌来:“他家愿意陪嫁这个数。”   周姨奶奶:“……”   她脑袋里嗡嗡地响,响的不是五百,五千,又或者五万这些数字,而是:“那大奶奶怎么办?她——”   她可还活着哪。   是杨文煦的原配正妻。   杨老爷哼了一声,嘴角下撇:“活不到那时候。”   周姨奶奶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杨老爷干咳了一声,解释着找补:“陆氏那身子,你也瞧见了,哪是有寿数的人?我提前替煦儿想着,是我做父亲的心意。再说,陆氏在杨家这些年,连个蛋都没下,我没叫煦儿休她就算对得起她了。”   周姨奶奶张了张嘴,想说账不是这样算的,可再转念一想,对杨老爷来说,不正是一样的账?娶了一个儿媳妇,耗干了她的精血价值,再娶一个新的,又可以从头来过,杨老爷做别的生意不行,可这种买卖,已经顺手了。   “你别说出去,”杨老爷精明地再度嘱咐她,“这是我跟赵家私下的约定。”   周姨奶奶心头冒着凉气,勉强笑道:“老爷放心,我知道轻重。只是,大爷不一定同意吧?”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哪有他啰嗦的份。”杨老爷很有把握,“而且赵老爷跟我保证过了,他那个小女儿十分美貌,等我找个好时机告诉煦儿,他会愿意的。”   他说着,催周姨奶奶:“不是叫我回来吃饭,怎么还不叫人摆饭?说了那么大功夫话,我也饿了。”   周姨奶奶“哦”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门去吩咐秋月。 第16章   接下来两日,杨家算得上安宁。   杨老爷的怒气似乎熄下去了,不再坐在家里骂人,常往外跑,回来时都不空手,总携些盒匣,虽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看模样也价值不菲。   杨文煦听见下人议论,觉得不妥,先找杨升问了问,再寻杨老爷:“父亲收一回赵家的礼罢了,怎能总收?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儿子如今居丧在家,无官无职,帮不了他什么。”   杨老爷干咳一声:“谁想求你办事了?你太多心了,赵兄不过是与我投契而已,说起来,赵兄的为人处事可比你那精滑的岳父强多了。”   杨文煦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太相信,杨老爷连忙眼一瞪,抢先道:“你少管你老子,你房里的事预备怎么办?依着我,就该把你那败坏门风的媳妇处置了,你舍不得她,也该送到乡下老家去,免得在这里受人口舌,连累的一家人脸上都不好看。”   杨文煦一时无言。   杨老爷这话不算无的放矢,沂王府固然雷霆手段,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民间在短暂的噤若寒蝉之后,悄悄地反生出一种新的流言思路来:沂王府出手这么利落这么狠,是心急呢,还是心虚呢……   搅风搅雨的人已被抓了个干净,后起的余波可都是民心自发的了。   这不是抓人能解决的,杨家也没权利去抓。   与儿子阴沉的脸色不同,杨老爷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煦儿,你听爹的,爹还能害你不成?你娘就埋在乡下,正好叫你媳妇给他守坟去,尽一尽孝心,名声上也好听,等过个一年半载,外面消停下来了,再接她回来就是了。”   杨文煦有点意外。   父亲这个主意,不算差。   他犹豫片刻:“我再想一想。”   “有什么好想的——”   杨文煦在杨老爷的嚷嚷声中往外去了,杨老爷眼珠一转,吩咐路过的小厮:“把杨升给我叫来。”   杨升很快来了,陪着笑:“老爷有什么吩咐?”   杨老爷叫他凑过耳朵来,嘀嘀咕咕起来。   杨升听着眼睛渐渐瞪大,脸色也发白起来。   **   午后时分。   一见到杨文煦迈进院中时的神情,姜姨娘就知道他心绪不佳。   事发的第五天了,对杨家来说,事态没有再恶化下去,但也没有变好,那些叫人难受的猜测臆想,窸窸窣窣地存在各个角落里,无法消失。   “大爷今天见到吴府尊了吗?”姜姨娘小心问。   杨文煦没回答。   没有。   从沂王府抓人后青州知府就没有露过面了,单纯一件流言案不至于此,杨文煦凭自己的官场历练察觉出来,里头连着更大的事,只怕与沂王遇刺脱不了干系。   因为知府的反常,知县也惧怕了起来,对相关事务能推就推,不敢沾手,外人要见他也变得困难。   杨文煦有一种手脚都被束缚住的感觉,奔波至今,还不知事实真相,无处入手。   倒是有一条捷径,那就是直接去问沂王。沂王已经回城,这一切必然是他在坐镇指挥。   但杨文煦不能去。   他不愿意给人增加新的谈资。   他也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去低头拜见。   “大奶奶呢?”杨文煦眼神变动,忽然问道。   “大奶奶在屋里。”姜姨娘有些莫名。因为已经站在院中了,兰宜这些天又不会出门,这一问来得多余而奇怪。   杨文煦没再理她,径自往屋里走去。   姜姨娘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兰宜正在屋里,用她今天的第二顿药。   本来她服药的频次已经降为一天一次了,仰天观走了一遭,全白费了。   杨文煦坐下来,候她将药喝完。   兰宜将空碗递与翠翠,抬起眼来,问他:“大爷有话要说?”   杨文煦点头,略一迟疑,下了决心:“你收拾一下,明天我让人送你去乡下老家住一阵子吧。”   兰宜一怔。   姜姨娘咬唇,忍住了到嘴边的一声抽气。   “乡下安静些,你好养身子。”杨文煦放缓了声音,“等过三两个月,你身子好些了,我就去接你回来。”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时寻不到话,兰宜已笑了,道:“好。”   二人对坐片刻,兰宜见他不动,问道:“大爷还有事吗?”   她这样配合,杨文煦只能道:“没有。”避开了兰宜的眼神,看见姜姨娘,就吩咐她:“这里人手少,你留下来帮忙。”   姜姨娘按下心中思绪,忙道:“是。”   杨文煦走了,正房里忙乱起来。   去洗药碗的翠翠回来得知,气得就要转身:“奶奶这样的身子,怎么能去乡下,不行,我去找大爷理论!”   兰宜拦住了她:“不用,回乡也好。”   乡间清苦也安静,强过在这里没完没了地周旋,令人厌倦。   “哪里好了,连个正经大夫都难寻——”翠翠不服。   一语提醒了姜姨娘:“我叫人去找大夫,多配几副药,奶奶的药可不能断了。”   她匆匆离开,翠翠又被她的背影气到:“没安好心眼,巴不得奶奶走,大爷明明说了相信奶奶,却这样行事!”   兰宜听着,轻笑了下。   她早说了,她不相信他。   **   姜姨娘出来叫人去寻杨升。   丫头去了一圈回报:“杨管家和周姨奶奶的丫头秋月躲在一处僻静地儿说话,似乎不想旁人看见,我就等了一会,秋月走了,我过去说了姨娘找他,杨管家问什么事,我告诉他是为奶奶配药,杨管家就说,知道了,他一会过来。”   姜姨娘皱起了眉:“一会是什么话?他为什么不立即过来?”   “我也是这么问他,杨管家只说有事,撵我先走,我走了几步,就看见秋月又回来了,杨管家跟她走了。”   姜姨娘脸色冷下来。   “他这是没把姨娘放在眼里,”丫头迎合,“家务明明已经交到了姨娘手里,他还一心向着周姨奶奶。”   姜姨娘脸色更冷。   “他们鬼鬼祟祟的,还不知在算计什么。姨娘该跟大爷说,好好罚一罚他,让他长长记性。”   姜姨娘没应承,脚下却已转向跨院:“走,先回去。”   **   后院东厢房。   杨老爷正在卧房午睡,周姨奶奶出来见了杨升。   秋月守在门边。杨升跪在地上磕头:“姨奶奶救命,劝一劝老爷罢,那事做不得呀——”   他声音颤抖,额头渗出冷汗,整个人显得惊惧。   周姨奶奶深深蹙眉。沉默一会后,摇头:“我救不了你。我们都靠着老爷吃饭,是老爷这一边的人,你不敢坏老爷的事,我也不敢。”   杨升泄气,半瘫到地上:“那怎么办,大爷知道了,不好对老爷怎么样,必定不会放过我,要拿我出气,我这条命难保。”   “东西你已经买来了?”   杨升叹道:“老爷逼得急,我实在推脱不得。我绕了远路,去了南城的药房,但这东西都是有数的,若惊动了官府要查,一定查得出来。”   看门的秋月忍不住小声插话:“大奶奶那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的,何必呢。”   “谁说不是,我也劝了老爷,”杨升诉苦,“可老爷说,大奶奶病恹恹了好几年,那口气硬是撑着没散,谁知道还得熬多少年?万一渐渐地倒好了呢,他等不起。”   等不起的不是杨老爷,而是赵家那个小女儿。   人家下了大本钱,杨老爷就也得拿出点“诚意”。   “姨奶奶,我们要告诉大奶奶吗?”   秋月的话打断了周姨奶奶的沉思,她摇头:“不能直接说。”   得把自己摘干净,不然事败了,直面杨老爷怒火的就是她了。   “你想法子,把事漏给姜姨娘。”周姨奶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杨升一愣:“姜姨娘刚才派人找我——告诉她有用吗?她也盼着大奶奶没了吧。”   “她要是个聪明人,就不会这么想。”周姨奶奶道,“从这几日看,她还不算笨。”   杨升隐隐明白过来:“好,我这就去。”   杨升去得很及时。   姜姨娘备好了婆子和板子等他,见面先按倒他敲了二十板子。   “这是大爷的意思,你要是不服,只管去找地方告状。”姜姨娘居高临下地道。   杨升开始喊疼,打到末尾,似乎疼到喊不出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昏死过去。   姜姨娘行这样家法的次数不多,不确定是不是把人打坏了,等了一会,想上前查看时,杨升终于哼哼唧唧地有了动静:“姨娘教导,我不敢说什么。只是姨娘的差事我办不得了,还求姨娘开恩,哎呦——让人把我抬回去罢。”   姜姨娘松了口气,但这一下威风使大了,看杨升爬都爬不起来的样子,姜姨娘也没法再叫他去找大夫,只得训斥两句,再让婆子把他抬走。   杨升住在前院的倒座房里。   被抬过去的一路上,杨大管家挨了打的消息也像小鸟扑簌翅膀般飞遍了整座庭院。   杨老爷悠长的午觉正好睡醒,闻讯赶到,从鼻腔里往外喷气:“反了她了,一个做小的,在家里称王称霸起来了!”   杨升对杨老爷的维护十分感动,忍辱负重地主动劝说:“老爷,算了,我这身子骨低贱,挨顿打不算什么,姜姨娘也说了是大爷的意思,老爷要是为此和大爷起了冲突,就不值当了。”   杨老爷想了想自己的大计,确实不适合在此时招惹儿子,就从善如流地决定忍了,只破口把姜姨娘又大骂了几句。   杨升等着他骂完,满头冷汗、奄奄一息地道:“老爷息怒,老爷之前吩咐的那事,我办不成了,要不,就算了罢。”   “什么算了?”杨老爷一听,又生烦恼,“你也是个没用的,一顿板子就把你打趴下了!”   把杨升又骂了几句,但杨升这样子,显然不能再为他排忧解难,杨老爷只得把“东西”要了,掖在袖里骂骂咧咧地出去。   他走了,一直注意着动向的周姨奶奶来了。   “你运气不错。”   杨升趴在枕上点头,他表情不再那么痛苦,声音里也多了两分中气:“多亏姨奶奶指点。”   “打得重吗?我让人给你请个大夫瞧一瞧吧。”   “多谢姨奶奶,不急。”杨升低声把之前的经过说了,“——姜姨娘没给我说话的机会,老爷把东西拿走了,这事只怕没完。接下来怎么办?”   周姨奶奶默然片刻:“你我都不能再插手了。”   杨升同意:“罢了,我好歹摘出来了一半。万一查到我身上,我就咬死了是买来药老鼠的,并不知道老爷要派别的用场。”   担心杨老爷发现,周姨奶奶不敢久留,点头说了一句:“你养伤罢。”   就带着秋月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意外地碰见了铃子,这丫头有点傻乎乎的,主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她也不晓得忧愁,蹲在二门边上找草茎编手镯玩。   周姨奶奶脚步顿了顿。   秋月催促:“姨奶奶。”   “姨奶奶好。”铃子扭过头来,笑嘻嘻地道。她大约是蹲得久了,腿脚发麻,站起来时还趔趄了一下。   “你不帮大奶奶收拾东西,在这里做什么?”周姨奶奶问她。   “翠翠姐叫我出来等奶奶的药。”铃子回答,“我们明天就要走了,要是总没送来,耽搁了就不好了。”   周姨奶奶眼神闪了闪:“那也未必不好。”   铃子天真地歪头:“啊?”   周姨奶奶没有解释,也没再理她,加快脚步走开了。   “姨奶奶,那个毛丫头只怕听不懂您的好意……”走出去一段距离以后,秋月低声道。   二门里面就是杨家长房所在的院落,周姨奶奶往正房的方向眺望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那只能看她们的运气了。”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劈渣爹的雷在路上了。 第17章   将近晚饭时分。   铃子终于等到了姜姨娘另外派人去找大夫配来的药,抱在怀里往回走。   “奶奶,翠翠姐,我把药取回来了。”   这一次药备得多,很有些分量,铃子垫着脚放到炕桌上时,发出咚地沉闷声响。   翠翠还在收拾行装,兰宜斜倚在炕上,微微支撑起身子,就着刚点的烛火看了一眼。   与往常一样,一个个小药包捆成了一大提,不知因数额多,还是路上交接的人不仔细,包扎得不如往常那么平整,麻线有些歪扭,有的纸张也皱巴了点。   兰宜没放在心上,这药于她而言更多地是长久养下来的一个习惯,做人的苦,与药材的苦正配在了一块,有时她甚至希望后者能压过前者,以得片刻喘息。至于治不治得了她的病,她早已不在乎了。   见到铃子巴望炕桌边上的一盘糕点,她推过去,示意她自己拿。   铃子高兴地取了一块,没着急吃:“奶奶,我又看见周姨奶奶了,她好像是去看望杨管家的,还跟我说了话。”   杨升挨打的事兰宜知道,正房就在跨院边上,翠翠还出去围观了,回来嘀咕着“奶奶还没走,姜姨娘就抖起来了”之类的话。   “说了什么?”   拢共那么两句话,铃子一字不差地学了出来,翠翠在另一边听见,登时不悦:“她什么意思?咱们才示了好意,她倒盼着奶奶没药吃不成!”   周姨奶奶不是那样的人。   她即便有了什么翻脸不善的心思,也不会蠢到对着铃子露出痕迹来。   兰宜重新看向了那一包包药材。   她这次看了很久。好像要将药包上的每个褶皱都看清楚。   杨老爷突然的偃旗息鼓,杨文煦让她去乡下老宅的话,配药的波折,一一在她眼前浮现,最终串到了周姨奶奶那似乎不经意的一句话上——   这药,不吃也好。   这是周姨奶奶真实想表达的意思。   兰宜的目光从惊异,思索,渐归于平静。   天色暗了又明。   这一夜,正房的人都没有睡好。   翠翠一直忙到了半夜,天刚蒙蒙亮,又要起来,清点包袱,搬运装车,抽空吃了两口早食,又该预备兰宜的药,忙得脚不沾地。   “我来吧。”   兰宜解开麻线,在昨天新配的药包堆里挑了挑,从中间取出来一包,展开,动作慢而稳当。   其实之前的药还没有吃完,但翠翠太忙了,没想起来;也没注意到兰宜拿的那个纸包格外潦草一些;从她的角度,也看不见掺杂在各色药材里的些许粉末——那并不起眼,即使看见了,普通人也分辨不出那与药材的碎屑有什么差别。   她只是不大放心:“奶奶,还是我来吧?你歇着。”   “没事。”   火炉和药罐都是屋里常备的,兰宜慢慢地把那包药材都倒进罐中,盖上盖子,抬头笑道:“好了,我看着火。”   翠翠安心了,转头继续去忙碌。   兰宜望着她的背影,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对这世上唯一会为她的死难过的人感到抱歉,但不打算改变主意。   熬药是个费时间的活,一个时辰以后,罐里终于收束出了一小碗黑乎乎的药汁,放至温热后,正是兰宜惯常用药的时间。   兰宜拿起白瓷小勺,低头一勺勺喝完。   然后她在铃子努力的搀扶下站起来:“走吧。”   租好的马车停在门外,里面已经堆了不少东西,翠翠会安排,将装铺盖的大包袱放在座位旁边,给兰宜提供一个柔软的支撑。   除了杨老爷之外,家里的人都出来送行。   杨文煦站在车边,语气坚定地承诺:“最多两个月,我就去接你。”   兰宜倚在车厢壁上看他。   修长的身形,俊逸的五官,似乎还是当年那个令她一眼钟情的少年秀才。   有一个瞬间,她想问他知不知道……   随即看见站在他身后侧的姜姨娘,脸庞白润,神态谨慎里透出舒展。   兰宜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甚至为自己的念头失笑。她也就对着杨文煦笑了笑:“好。”   然后催促车夫快走。   城里距老宅总有大半日的路程,车夫也不想耽搁,扬起马鞭,轻轻抽了马屁股一下,马车就行驶起来。   行出去不多远,兰宜察觉到腹中传来轻微的绞痛。   没她想象中那么可怕。   大概是不敢下太多剂量,也可能是对她这样的病人,用不着做得太明显。   马车驶离杨家所在的街巷之后,兰宜腹中的疼痛开始加剧。   一滴冷汗滑落鬓边,她没露声色,左手手指陷进身边的包袱里,右手撩开了车窗上的小帘,吩咐跟在车旁的翠翠:“往东走。”   翠翠不明所以:“东边不是出城的方向呀?”   兰宜已经将车帘放下,翠翠一头雾水,到底还是快走两步,把话传给了车夫。   马车转向,走进另一条街。   这条街接近城中心,这个辰光已经有了一些行人,听着外面的声响,兰宜手指更深地陷进包袱里,冷汗自额头滚滚而下。   如果不是车上堆满了东西,她一定已经滑落到了地上。哪怕是小铃子在旁边,也能轻易发现她的不对。   好在车上再挤不出来第二个人的位置,丫头们只能跟车步行。   “奶奶,你想去哪儿?有什么东西忘了买吗?”翠翠在车外发问。   “……右转。”   兰宜已经不能回答她,咬紧了牙关,只挤出来两个字。   这种程度的疼痛,意志上是可以忍耐的,但破败的身子太不争气,一声咳吐冲到喉间,她来不及拿帕子捂住,鲜血混着先前喝进去的药汁呕到裙子上,瞬间弄污了一片。   ……这死法有点难看。   兰宜头痛欲裂地想。   但不算坏事。   杨家想她死,她自己也不那么想活,死亡是她必经的,最终的归宿。   但她不会像杨老爷想的那样,老实地、悄无声息地、很容易被遮掩地死在荒凉的乡下老宅!   她就要做梗在杨家的那根刺,死了都不会让杨家安生,她要在杨文煦和沂王府之间种下无可弥补的罅隙,她要他断了的那条青云路再也别想接起来!   杨文煦真是个聪明人,他始终不正面去与沂王府有冲突交集,最大程度地淡化恶劣影响,如果不出意外,时间会如他所料地带走一切。   但兰宜没有时间了。   她总觉得自己是活不长的。   她选择将事情翻回明面上,用自己的命,打破杨文煦的盘算。   她要死在闹市里,要死得人人都知道,其实还有一个比闹市更好的地点,那就是沂王府的朱红大门前——   兰宜模糊地笑了一下。   口鼻间皆是浓重的血腥味和灼烧感,她觉得自己的面目一定狰狞而疯狂。   不是疯子,想不出这种绝妙主意。   可惜隔了半个城的距离,她发作得太快,没法赶过去。   马车右转进入的就是青州中心了,比之前那条街更加热闹,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呕……呃!”   她放任了自己的痛苦,手脚痉挛挣扎间,将放置在脚边的一个包袱踢向了前方,车夫正好勒了下马,包袱顺着力道从车帘滑溜了出去。   车帘猛地被掀开。   兰宜以为是翠翠,她到底不想吓着她,费尽力气抑制了一下表情,谁知昏乱的视线内,出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孔。   兰宜痛得失声而愕然:“……”   “你中毒了。”   年轻男子却十分果断,不等兰宜有什么反应,忽然探身进来将她拖出,然后一把扛到肩上,往路边的一家酒楼疾奔。   “啊——!”   翠翠迟到的尖叫在背后响起。   “拿水来!”   “煮绿豆汤!”   “拿烤焦的馒头来!”   年轻男子接连发号施令,酒楼掌柜见了他拍在桌上的腰牌,一个“不”字咽回去,转而飞快指挥起店里的伙计来。   “快喝,快吐!”   啪啪,大掌拍在兰宜背上。   “再喝,再吐!——哎呀,你怎么吐血了,那丫头,你发什么愣,快去请大夫啊!”   茫然跟进来的翠翠发着抖狂奔而去。   “绿豆汤呢,好了没有,快点送来!”   “大人,馒头烤好了,这么焦对吗?”   “啰嗦,快拿来。喂,你快点吃,你这个吐法得护住胃。”   往兰宜嘴里怼。   兰宜:“……”   她被塞了一嘴的馒头渣,大半呛在喉间,小半被迫咽了下去,如被火灼的胃里没觉出什么效用,整个人只觉得十分之痛苦。   她的思考能力已经被剧毒和剧痛夺走了,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死都死得这么不清静。   年轻男子的动作没有停,还在不断地给她塞馒头渣,一时绿豆汤来了,又灌她喝,持续催吐。   兰宜如果说得出话,一定会让他别管了,她不想活,不想遭罪。   可惜她说不出来。   之后,似乎是大夫来了,翠翠在大哭,酒楼里外聚了许多围观人群,嘈嘈杂杂,影影倬倬,兰宜渐渐分不清楚自己是醒着还是昏倒,也不知仍在人间还是归了地府……   不知过去了多久。   眼前有一架灯。   是她没见过的堂皇样式,立在地上,紫檀木架,雕漆为框,外镶琉璃,类似的灯器直到五六年后,杨文煦以帝师入阁,才会在杨家出现,似乎也及不上眼前灯的优雅华贵。   不是杨家,也不是酒楼,那是地府吗?   她白被折腾了一遭,还是死了?   倒没什么不好,她早该来了。   兰宜下意识想转动脑袋,将身处周遭打量得清楚一些,却发现自己虚弱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您醒了。”   身侧有柔和的女子声音响起,兰宜才发现原来暗处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人,不及看清模样,女子说完话后,已经出去了。   门扉声开又合,另一个重一些的脚步声踏进来。   身量高大,肩膀宽阔,行走逼近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阎王吗?   兰宜糊里糊涂地想。   她的脑子也还动不起来,从里到外都是迟钝的。   男人走近了紫檀灯架,走进了灯光里,冷峻的面容终于显露出来。   兰宜瞳仁猛地一缩。   不是阎王。   是沂王。 第18章   兰宜宁可出现在面前的是阎王。   那么这一切还好理解一些。   但她决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沂王走近,到了床前,投下冷淡目光。   兰宜:“……”   她有一点僵硬,也有一点糊涂的心虚。   沂王知道她想再次算计他,死在他的大门前了?   不可能罢。   她又没成功,只是想一想罢了。   “王爷,孟医正来了。”   先前的女子声音在门边响起,随后一个慈眉善目老大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孟医正向沂王行礼后,给兰宜看诊。   望闻切的流程走过,来到了“问”的环节。   “小夫人还有欲呕及腹痛之感吗?”孟医正和蔼发问。   ……小夫人是什么古怪的称呼。   兰宜觉得不喜,但是没法反对,也回答不了孟医正的问题——喉间像被火烧过,吞口水都灼痛,不支持她发出任何声音。   她沉默地努力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枕上微微地点了下头,又摇了一下。   不想吐了,腹痛依然,不过不像有把利刃插在里面搅动那般严重了。   兰宜传达不出其中差异,孟医正自己领悟了:“看来毒素差不多都清出来了。三郎发现得及时,处置也还算得当。”   三郎是谁?   救她的年轻男子吗?孟医正称排行而不呼名,听起来像是亲近的子侄一类。   那就怪不得“三郎”有那一系列手段了,原是家学渊源。   但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对了,自仰天观后,沂王应该就派人监视起了杨家,之前还抓走过周姨奶奶丫头的所谓“亲戚”。   兰宜的思考到此为止,再多,她实在没有力气想了。   “王爷,”孟医正思索片刻,转身向沂王禀报,用词小心,“这位小夫人的砒/霜之毒已解,但身有沉疴,经此一劫,身子骨更加虚弱,能否活命调养过来,老夫也没有把握,须得先用几剂药试试。”   沂王低沉开口:“嗯。你用药吧。”   孟医正拱手退下去了。   沂王再看了兰宜一眼。   是漫不经心的一扫,却又蕴了深沉冷酷的情绪,因为一立一卧的姿势原因,更加彰显居上位者的尊贵与压迫感。   兰宜垂下眼睫,避开了对视。   她隐隐觉得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仰天观那日也没有这样重的形于外的周身寒意。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要让人救她,他这样的脾性,并不像会发什么多余善心。   兰宜畏惧有一点,更多的是尴尬,她将自己的死计划得好好的,她死之后,人间再多纷扰自与她无关,谁知跳出来这个变数,她没想过会再见沂王,要是能动,她一定站起来就走了,偏偏又动不了。   沂王转身走了。   兰宜松了口气。   门边却又传来对答:“王爷,杨文煦还等在门外,说要接妻子回家。”   “荒唐,寻本王要什么人。”沂王声音不悦,“他妻子为他残害,已然毒发身亡,叫他回家办丧事去。”   兰宜:“……”   她怀疑自己伤病过重,出现了幻听。   到底谁荒唐?   门外没了声响,脚步声远去。   兰宜呆愣地躺着,本就混沌的脑袋更加空白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不知是睡是昏的一夜过去,翠翠和铃子两个眼圈肿肿的丫头回到了她的身边。   “奶奶,呜呜……”翠翠的眼泪本来干了,被侍女领着,进来一见了兰宜,又淌了两串下来,“奶奶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呜呜……为什么啊……”   小铃子也眼泪汪汪的。   兰宜说不出话,只能以眼神宽慰她们。   她这个样子大约太凄惨了,翠翠顿时呜咽得倒不过气。   这时,从昨天起一直守在此处的那个女子过来了,兰宜才看清她也是侍女装扮,年轻要长一些,长相秀丽和气,手里端了碗药。   “夫人,您该吃药了。”   翠翠熟这个,忙胡乱把眼泪抹了,上前接过药碗:“我来。”   她舀了一勺,轻轻吹凉,快喂到兰宜唇边时,忽然又迟疑了。   年长侍女十分善解人意,微笑道:“这是孟医正才开的方子,亲手抓的药,看着小徒弟熬出来的。”   翠翠方放了心,哽咽着“嗯”了一声,喂给兰宜。   因为兰宜喉咙受损的原因,这碗药比往常花费了数倍的时间,足足一炷香才喂完了。   翠翠在这个过程里平复了情绪,把空碗交还给侍女后,向她道谢并搭话:“姐姐,麻烦你照顾我们奶奶了,请问姐姐怎么称呼?”   “见素。”侍女轻声应答。   见素抱朴。   兰宜直觉想到。   出自《老子》,沂王倒真不愧有向道之名,府中的侍女不是红绿莺燕,而是这样的名字。   见素没有出屋,只将空碗递向帘外,自有人接了过去,配合流畅而安静。   翠翠声音不由也小了点:“见素姐姐,你有事的话只管去忙,我们在这里伺候奶奶就好。”   “我没有旁的事,”见素温和道,“王爷吩咐我守在此处,你们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   翠翠没什么需要,但有一肚子问题,试探着问了两个,比如沂王为什么会巧合地派人相救,再如她们不便呆在沂王府里,稍后能不能离开,见素都答了,却和没答也差不多:“王爷的心思,我不能揣测。你们安心在此,王爷自有安排。”   翠翠:“……哦。”   她一向是风风火火,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但见素通身的规矩气派比她见过的一些官家太太还大,硬是把她震慑住了。   而稍后服侍起兰宜换衣擦身时,见素的动作又轻柔仔细,一丝不苟,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翠翠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一边做一边不安。   她自然愿意相信自家奶奶,仰天观上发生的事,兰宜说是误会,那就是误会,可沂王府这个样子……有点奇怪。   或许王府的规矩就是如此,沂王的心地也就是善良,她们就是碰上好人了。   这一天就在翠翠的自我说服中过去了,沂王一直没有出现,翠翠的心反而安定了点,沂王那样的身份,本就没道理来探望兰宜,也不方便。   “奶奶,等你好点了,我们就回去让大爷做主。”翠翠趴在床边嘀咕,“这次一定不能放过姜姨娘,她敢给奶奶的药里下毒,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大爷再偏心,也不该护着她了。”   在翠翠心里,药是姜姨娘让人去配的,姜姨娘又一向与自家不对付,那她当然就是凶手了。   兰宜知道不是。   姜茹除非突然得了失心疯,才会起意毒死她,不仅仅是利益的问题,这种手段本身,也激烈得没有必要。   她相信杨文煦也知道。   所以他一定会护的。   不过,护着的未必是姜姨娘。   这不是因为姜姨娘对她下了毒,相反,因为下毒的人不是姜姨娘。   兰宜在一刻不停的疼痛中找到了一丝趣味。   杨家现在的局面,一定很精彩吧。   **   杨家。   杨老爷拖拖拉拉地走进了家门。   杨文煦跟在他身后。   他是杨文煦亲自从赵家请回来的。   杨老爷并不想走,他以做客为名,在赵家已经呆了一天半了,赵老爷倒是愿意继续招待他,怎奈杨文煦找上门来,人家父子至亲,赵老爷没有多话的余地,只得依依不舍地把杨老爷送了出来。   一进家门,杨老爷就昂着头道:“我累了,歇息去了。”   杨文煦盯着他的背影,目光冰冷:“那包药和兰宜现在都在沂王府里,父亲还要装傻不知吗?”   杨老爷惊讶地转过头来——他当然知道,就是知道,才吓得撒腿躲到了赵家,把烂摊子丢给了儿子。   他嘴上绝不会承认:“什么?怎么又和王府瓜葛上了?我就说陆氏不守妇道!”   杨文煦闭了一下眼。   他简直无法忍受杨老爷的愚蠢。可他不得不忍受,因为这是他的父亲,给予他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摆脱不了也替换不掉的人。   杨老爷没能如愿休息,在儿子的逼迫下来到柴房,见到了杨升。   杨升情状十分凄惨,不但被捆成了粽子样,还又挨了一顿结实的板子,这回是货真价实地奄奄一息了。   杨老爷瞳孔紧缩。   杨文煦冷道:“杨升已经都招了。”   查这样的案子对他根本不费力气,砒/霜是剧毒,发作起来很快,问题必然出在兰宜出门之前的饮食上,一条线扒下去,姜姨娘所派小厮归途中与杨老爷有过的接触,杨升的所为,半日之内就清清楚楚。   “他招了——啊,”杨老爷表情慢慢恢复正常,“原来是他下的毒手,那就把他按家法处置了吧。再去把陆氏接回来,她住到人家府里,像什么样子,若有廉耻,自己该早回来了才是。”   杨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吃力地望向柴房门口高高在上的杨老爷:“老爷,你怎么能这样说——”   又向杨文煦哀求,“大爷,真的不是我,我与大奶奶无冤无仇,怎会害她,是老爷吩咐我去买的东西,让我寻机下给大奶奶,但我没敢从命,后面的事我都不知道啊!”   杨文煦知道他没说谎,并不宽容:“你知道有这样的事,就该来报与我,私自隐瞒,酿下祸端,有何冤枉之处。”   杨升嘴里发苦,想说他不敢得罪杨老爷,再一想,又何必他说,杨文煦文曲星一般的人物,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分明是父子间不好做对头,安心拿他当了替罪羊。   杨老爷精神起来了:“就是,都怪你这奴才不好,你要是贤良一些,懂得,嗯,规劝老爷,老爷也不会犯这个糊涂。”   这话过于无耻,杨文煦都听不下去:“父亲!”   闹出了这么大乱子,满城都在传说杨家长媳当街毒发吐血之事,杨老爷也不是不心虚的,现下被儿子逼了回来,急于乘机了结此事,道:“好了,就是杨升的错,把他处置了就行了。”又转向杨升,目光飘忽了一下,然后语重心长,“你安心去吧,老爷记着你的付出,会多看顾你家里的。”   杨升绝望伏地。他要杨老爷看顾什么家里?他就没活够!   “哪有这般容易。”杨文煦皱眉。   兰宜被沂王府救了去,注定事情无法私了,一个杨升交待不过去,如杨升自己所说,他都没有动机,怎么会犯以奴害主的凌迟大罪?   杨升从绝境里窥出一线生机,忙又抬起头来。   杨老爷眼珠一转:“药不是姜氏让人去配的吗?她跟你媳妇一向也不对付,就说是她干的。”   杨文煦没有说话。   杨老爷都能想到的主意,他怎么会想不到。   “你要是心疼姜氏,舍不得她送命,那等陆氏回来,让陆氏原谅她不就好了。”杨老爷蛮有道理,“苦主不追究,外人再说又怎么样。”   这是最省力损失最小的处理办法,只是——   杨文煦心底生出一点怀疑,兰宜还能回来吗。   沂王府的出现太奇怪了,把人接到府里的举动也太不避嫌疑,与先前的满城大索对比显得矛盾。   他去接人,告诉他人没了,他一点都不相信,真的没了,他就不会接不出来,沂王府扣着尸体有什么用。   他少有地生出一丝恐慌,是对于事情脱离掌控的不确定,也是预感将要失去什么的不安。   杨老爷一心只想开脱自己,不像儿子想那么深,急着又道:“你是不是怕陆氏有气不肯?那也容易,她跟沂王那些事,咱们也不追究了,这总行了吧。”   这完全是混账话,杨文煦不得不分神怒道:“父亲不要胡说!这都是你做下的错事,兰宜对你从无不恭,父亲为小利竟生谋害之心,才使得家宅不安!”   “爹也是为了你好,”杨老爷气虚地哼哼着,“你见过就知道了,赵家那个小女儿当真花容月貌,赵老爷也一心看中了你——”   “我绝不会娶赵家女儿。”杨文煦语气决然,“他家风气如此,绝非良善之辈,从今往后,都不必再与他家往来。”   杨老爷急忙辩解:“煦儿,你误会了,赵老爷不知这事,我与他约定的只是你媳妇病逝后——”   “即便原来不知,昨日事发之后,也该有数了。”杨文煦冷冰冰地道,“仍然收留父亲,可见是见利忘义,无情无耻之人。”   “……”   他骂得这么狠,杨老爷一时无话可说了,疑心儿子借此骂他,又不好问的,问了白白捡骂。   杨升瞅见个空当,活命心切,忙费力地插话道:“老爷,大爷,就算大奶奶回来同意,姜姨娘不一定愿意呐。”   谋害主母的罪名不是好背的,姜姨娘又不傻,怎会认这口锅?许再好的条件也难得她点头。   一听这话,杨文煦尚未表态,杨老爷的胸脯先挺起来了:“哼,有她说话的份?陆氏身子这么差,生养不出来,一大半都是她气的!也不算冤枉她。”   说完讨好地问杨文煦,“煦儿,你说对吧?”声音又小了点,“不管怎么样,你总不能大义灭亲灭到亲爹头上吧。”   杨文煦沉默着,迟迟没有应声。   作者有话说:   算算字数,我应该是下周二V,到时候三更分两章,和离和进府一天解决~(非文中时间,文中会开一点时间流速。) 第19章   跨院内。   姜姨娘有些心神不宁。   长女杨慧撒着娇来问她:“姨娘,爹爹呢?两天没有见到爹爹了,我想爹爹。”   姜姨娘勉强露出笑意:“你爹爹忙,乖,你自己玩去吧。”   杨慧有点不乐意:“家里没什么好玩的,又不能出门。”   她年纪还小,感觉得到家里气氛的不对劲,但不懂往心里去,也不知忧愁。童言无忌地又问:“姨娘,我听见周妈妈和人议论,说不知道母亲的药是不是姨娘下的,这是什么意思?母亲的病总也没好,她一直在吃药呀。”   姜姨娘一个激灵。周妈妈是幼子睿哥儿的乳母,是她这边的自己人。   自己人都有这样的揣测——别人呢?   杨文煦两天没有来,早出晚归,回来了都直接歇在前院,连二门都没有踏足,他是不是也疑心了她?   但她真的没有!   姜姨娘觉得自己冤极了。   后宅有后宅的法子,赢男人的心靠的是水磨工夫,杀人害命她从未想过,太丧心病狂了,她自认不是那样的人。   哄了几句打发走了女儿,姜姨娘坐不住了,觉得得做点什么,还没想定时,丫头在门边行礼:“大爷来了。”   姜姨娘一喜,忙走过去相迎。   杨文煦进门,先撵丫头:“出去。”   丫头走了,姜姨娘见着来势不妙,心中一紧,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道:“大爷,我没有——”   她没有迂回,因为实在觉得自己清清白白,无需畏惧。   杨文煦像是心有灵犀,截断道:“我知道。”   姜姨娘的心缓缓地又落下去了。   她安心而感激,果然,她没有错付,她选的夫主连早已疏远的正房都能宽待有加,又怎么会为几句小人言语就冤枉了她。   杨文煦在主位坐下,姜姨娘奉上茶来,杨文煦没有喝,姜姨娘以为他是为家中接连多事烦恼,琢磨着言语温柔安慰:“大爷,事情再难,总有解决的办法,大爷不是已经查出是杨升去买的那要命东西吗?就将他严惩一番,再想法子把大奶奶接回来就好了。”   她自为善解人意,杨升背后是杨老爷之事她当然知道,但提也不提,填杨升的一条命就够了,不伤和气。   茶盏就放在手边,触之温热,杨文煦移开手掌,回避开来。与此同时他下了决心,直视着姜姨娘道:“不够。”   姜姨娘帮着想主意:“对,还有那个去配药的小子,他也有份。”   杨文煦仍然道:“不够。”   “……”姜姨娘一腔的温情悠荡着冷了下去,她意识到了什么,只是不肯相信。   杨文煦的话打破了她的幻想:“茹娘,你委屈一点,去乡下吧。”   乡下原来是陆兰宜的去处。   姜姨娘浑身冰凉地想,怎么绕了一圈,会变成了她。   她不想去,去容易,顶了这样的罪名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回来时杨文煦身边若有了别人——这简直是一定的,正妻尚在,赵家那个不要脸的小女儿已经盯上了这个位置,何况她一个妾,那时她又怎么办?   “是老爷——”顶着杨文煦忽然严厉起来的眼神,姜姨娘不甘心地说了下去,“是老爷给奶奶下的毒啊,老爷不满奶奶败坏门风,要清理门户,咬定这一点,这件事伤不了老爷的。”   一样的事情,放在杨升身上要凌迟,放到姜姨娘头上得偿命,而真正的凶手杨老爷反而不一定要付出多重代价,因为他是杨家家主,有天然的掌家权力,若在乡下地方,抓住奸情直接双双拖去浸猪笼淹死都是有的,官府一般也不管。   砰。   是杨文煦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姜姨娘吓了一跳,就听杨文煦逼问她:“然后天下传言我的妻子孝期出墙,我的父亲下毒杀亲吗?!”   姜姨娘:“……”   她张口结舌,杨文煦这是动了真怒,做他的妾室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见他失态至此。   “但大奶奶没有……”她慌乱着辩解。   “所以父亲就是冤杀了儿媳。”杨文煦道。   姜姨娘再说不出话了。   这是一个死局,杨文煦是清贵翰林,不涉实务,这一阶段最重要的是养气养望,他家中这么一大团乱象,还怎么清得起来,又怎么贵得起来?   他因为母孝已经耽误三年,失去了近在咫尺的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位置,孝期又出这么多事,之后凭什么再重新争取御前禁中的职位。   “茹娘,我知道委屈了你。”   杨文煦控制着放缓了声音,将上面那些道理一一说着,姜姨娘越听越失魂落魄,她试图再为自己辩白一二,但杨文煦语句不停,根本不给她插嘴的机会,于是姜姨娘明白,这是定了主意,改不了了。   而她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反抗不了。   在杨家生活这么多年,后宅这块方寸之地,她已然称心如意,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与杨文煦的前程摆到一杆称上,而她蓦然发现,自己的分量是如此轻飘,不堪一击。   杨文煦末了道:“你放心,孝满回京之前,我一定会去接你的。”   姜姨娘茫茫然地想,这句话很熟悉,陆兰宜出门前,他也是这样许诺的。   这难道就是现世报吗。   陆兰宜——   她还活着吗?   姜姨娘一肚皮的苦闷郁气,恨不得在口中呐喊出来:如果已经化为冤鬼,为什么不看准了报应,这次明明不是她啊!   **   兰宜还活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在沂王府上已住了半个月。   这半月内,她的神智沉浮在清醒与浑噩之间,大半时间都是后者,一度病情反复到吃不下药也认不出人,眼睛有时睁着,目光定定的,翠翠与她说话,才发现她其实不知人事。   翠翠伤心得躲到角落里大哭一场,哭完再也不向见素提要回家的事了,沂王府里,随传随到的良医和任意取用的好药才吊住了兰宜的一口气,要是走了,只怕不等到杨家门口人就没了。   至于沂王府为什么这么善心大发,翠翠不知道也不想管了,人活着才要考虑这些,在此之前,先活着。   沂王府拨给她们的是位于王府东北角的一处院落,屋舍坐北朝南,正房耳房厢房共十来间,十分宽敞,只是少有人至,这么多天以来,除了孟医正之外,翠翠只见过见素和另一个与见素轮值的叫做抱朴的侍女。   院中植有两株生长茂盛的栀子花树,时近端午,正是花期,油绿的叶子里爆开一朵朵洁白的花朵,花朵使劲盛放,将整座庭院都笼在素雅幽净的香气里。   仿佛受了这生命力的感染,兰宜在香气里终于开始好转了。   这一日,甚至能在丫头的搀扶下到屋外的软榻上靠坐一会了。   “这花真香。”   望着满树的花,兰宜慢慢道。   她有恍如隔世之感。   “是啊。”翠翠傻笑。她是高兴的。   铃子在花树下仰头,声音清脆地道:“我摘一朵给奶奶插在头上。”   兰宜微笑想要拒绝,铃子动作快,已经揪了一朵跑过来,到跟前愣住了,因为兰宜没有梳髻,她插不上去。   “给我吧。”兰宜伸手接了过去。   静静又坐了一会,兰宜觉得精神尚好,向侍立在一旁的见素道:“我要见王爷,劳你去禀报一声。   翠翠不笑了。她有点紧张。   兰宜面色如常,她算受了沂王府的恩惠,但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一直在王府住下去。   总要有个说法的。   见素迟疑片刻,她是王府的人,并不需要听兰宜的调派,但不知为何,她没有像敷衍翠翠一样敷衍兰宜,行礼道:“是。”   见素去了,有一会功夫没有回来,翠翠忐忑起来:“奶奶——”   她开了口,又不知该说什么,一直被限制在这里,她连院门都没有出过,院门之外的王府风景,王府之外的青州现状,她一无所知,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样。   兰宜望着手里的花出神。   她也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   只能确定沂王不会要她们的命。不然,就不用费这么大力气救她了。   算起来在沂王府度日倒是难得的清静,人在生死两可之间,不会想到杨家,也不会想到陆家,没有人来打扰,所需做的仅余吃药一事,她自我感觉能好起来,与这种空灵放松的精神状态有很大关系。   兰宜抬起头来。   可能是一院的花太香了,也可能是晒在身上的阳光太温暖,所见的一切明亮而美好,兰宜有点觉得,活下去,也许不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那些谁是谁非,恩仇报应,杨家现状如何,她已经不那么想知道了,杨文煦,姜茹,杨老爷,甚至包括陆老爷,就让他们都留在前尘里,留在上一世,而她要试着往前走一走。   “翠翠。”她道,“回去以后,我要和杨文煦和离。”   翠翠满心的忐忑都吓飞了:“——啊?!”   “啊,这——”   她持续结巴,兰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噙一抹笑意,没有血色的面容与手里的栀子花相映照,人比花更易碎。   想到杨家那些人,那些事,翠翠一狠心:“好!” 第20章   翠翠答应归答应,顾虑少不了,兰宜想要和离,从此离开杨家,对她们今后的生活影响太大了。   “奶奶,老爷不会同意的。”翠翠提醒。   兰宜慢悠悠地答:“他不在青州。”   陆老爷带着一家都跑了,没确定风向前,他不会回来,也阻止不了她。   翠翠又道:“大爷只怕也不会同意。”   正经人家很少会出夫妻义绝的事,闹得再凶,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还算一家人,到和离这步就不一样了,从情义上来说不可挽回,而双方的名声也多少要遭受损失。   兰宜转着手里的花,漫不经心:“那他的家里就会更乱。”   翠翠没听懂:“啊?”   她没有机会再问,因为见素回来推开了虚掩的院门,而后没有进来,先退到了一边。   沂王走了进来。   他一身灰衣,头发全部束起,额头宽阔,面目轮廓如刀刻般分明,虽然俊美,但与人的第一感觉总是那股逼人的气势,尤其大步走来时,唬得翠翠把嘴巴闭紧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兰宜支撑起来,想要下榻行礼。翠翠连忙搀扶。   沂王已经走到近前,冷眼看着她们忙活。   兰宜觉得他似在观察什么,但不确定也无暇他顾,她的身子仍然虚弱,行礼的一套动作已经让她微微地出了汗。   “起来吧。”等她行完礼,沂王才开了口。   兰宜不能久立,考虑到接下来得有一番谈话,她打算坐回软榻上去,先告个罪:“民妇体弱,请王爷见谅——”   “你准备一下,明日杨文煦会来与你签和离文书。”   咚。   兰宜直接跌坐下去,幸亏榻上铺了两层软毯,又有靠背,不然她得栽倒过去。   翠翠僵着双手,张着嘴,也傻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沂王会神机妙算吗?   兰宜一时也回不过神,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离奇的事。   不过她知道沂王为什么要先观察她一下了,这是怕把她吓得病发。   定了定神,她问:“——杨文煦为什么要与我和离?”   她了解杨文煦,他绝不会主动自愿地提出这一点,这不是因为对她还有多少夫妻情分,而是他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出现污点。   他的妻子可以死在杨家,他可以多年如一日地怀念她,但不能走出杨家,以一种背弃他的方式活下去。   在她自己的预案里,她是做好了准备的,杨文煦不肯放她,那不要紧,她就继续与他作对,姜姨娘,杨老爷,他与他的这些至亲都别想安生。   没想到,完全没用上。   沂王对她的问题皱了皱眉:“你不和离,等着回去被病亡吗?不要犯糊涂。”   他带了点教训口吻,大约是身份使然,显得不容人违逆。但又确实是好意。   这好意来得全无出处,只令人心惊。   兰宜忍住了询问,不论沂王意欲何为,若能借他的手先离开杨家,不失为一个破局办法,至于下一步,到时再说。   “杨家出了什么事?”她转而问。   杨家一定出事了,不小,不止一件,到杨文煦无法应付的程度。   沂王又皱了皱眉。   他看上去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脾气很不怎么样,这回索性没搭理兰宜,而是转身道:“去把孟三叫来。”   守在门边的见素福身听令去了。   兰宜听孟三这个名字像那日救她的年轻男子,不知忽然叫他来做什么,见沂王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人在屋檐下,不能冒触怒他的风险,只得安静等待。   没等多久,孟三来了。   果然是那年轻男子,拱手向沂王行礼:“王爷传召属下,不知何事?”   沂王抬一抬下巴:“杨家这阵子的事,你说。”   “是。”年轻男子孟三立即应声,兰宜不知是不是自己久病眼花,觉得他还精神抖擞了一下——   “杨家最近可热闹啦!”孟三声音清朗,“他们家的姨娘——年轻姓姜的那个,被送到乡下去了,罪名是毒害主母。”   这在兰宜意料之中,事掩不住,那只有姜姨娘背,姜姨娘曾给她使过那么多绊子毫发无伤,结果倒在这件无辜的事上,也是讽刺。   “杨老爷和赵老爷打了一架——”   翠翠瞪圆了眼,忍住到嘴边的“为什么”,竖直耳朵继续听。   孟三尽职解说:“赵老爷和杨老爷有约定,要把小女儿给杨老爷做新儿媳,你们家那姨娘挺厉害的,知道这事,临走前把风声散了出去。赵家小女儿名声坏了,在家闹着要上吊,赵老爷就到杨家要说法,杨老爷声称病了,不能见他,杨文煦出来,在门前与他说,所谓婚约子虚乌有,而两家瓜田李下,不能不避嫌,以后就不再往来。赵老爷气走了,杨文煦又让人把他之前送给杨老爷的礼物都退还回去。”   兰宜:“……”   这还真是够热闹的。   孟三绘声绘色:“赵老爷可生气啦,前两天在大街上终于遇见杨老爷,就扯着他吵闹起来,杨老爷觉得东西都还了,不欠他什么,不肯相让,两个人越吵越凶,动起手来,你一拳我一脚的,越打火气越大,后来,赵老爷用力推了杨老爷一把,杨老爷摔了一跤,头磕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就爬不起来了,下人把他背回家去,请了大夫来看,说卒中偏瘫了。”   “……”翠翠目瞪口呆,好一会后才想起来狠狠道:“报应!”   她已经从兰宜口中得知了下毒的未必是姜姨娘——兰宜偶尔清醒时说的,交待后事的意思,而孟三说的这些是连兰宜也不知道的,无疑佐证了杨老爷才是真凶。   兰宜笑了笑。   她想过杨家的情形精彩,没想到这么精彩。   只不知杨文煦为何因此要与她和离,两者之间,还缺了一根最重要的线。   兰宜又想了想,赵家在青州家业不小,不然杨老爷也看不上他,能做大户掌家人,能通过仰天观一事结交上杨老爷并窥知杨家内情,果断下注博贵婿提升自家门槛,赵老爷眼光和魄力都不缺;而杨老爷又是个什么人呢,无信义,无头脑,无手段,一切都还停留在乡间田头的一个老农。   这样的人,赵老爷不可能听信他的口头空话,就一门心思地讨好,最终赔了夫人又折兵。   兰宜得到了答案。   她先问:“赵老爷求到了王爷门上?”   她有把握,必然如此。   杨老爷再混账,也是杨文煦的亲爹,亲爹当街让人殴成了半瘫,杨文煦不可能不追究。   青州城内,能压住杨文煦报复同时又与杨文煦有“过节”可以统一战线的,非沂王莫属。   赵老爷病急乱投医也得来试试。   沂王终于看了她一眼,点了下头。   兰宜又问:“他手里是不是有杨老爷的把柄,比如字据一类?”   沂王开口:“是一封婚书。”   孟三兴致勃勃地接话:“正好是我当值接过来的,杨老爷那字真丑,赵老爷说,是他写了,杨老爷照着一笔一笔描出来的,真难为他了,也没描明白,赵老爷只好又让他按了个手印。”   杨文煦与赵家小女儿的婚书。   在兰宜尚在的时候。   这封婚书倘若流传出去,就是一件绝大丑闻。   杀伤力甚至强过杨老爷毒杀儿媳——后者还可以扯清理门户,还可以拉下人顶罪,婚书上有杨老爷亲笔签的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有他通红的手印,无处推卸,无可抵赖。   只要兰宜活着,哪怕她只剩一天寿命,这封婚书就不能现于人前。   除非兰宜已不是杨家媳。   兰宜轻轻吁了口气。   真不愧是杨老爷。   为了钱,居然能给人留下这样的铁证。   她现在知道自己“心想事成”的原因了。   她依然不知道的是,沂王插手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她实在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   “杨文煦明天来,你愿意见他就见,不愿意见就不见。”沂王已经开始安排起来,“让见素去拿和离文契,你签了,拿出去一份给他就行了。”   兰宜:“……哦。”   她不知该回应什么,沂王行事为人都与她完全不同,她一路以命相搏,沂王一路碾压别人的命,做什么都大开大合,说抓人就抓人,压着夫妻和离这样的事也理直气壮,别人要依存王法,他透着一股我就是“王法”的霸道。   他倒确实是青州的王。   兰宜把满心疑惑压回心里,决定等明日再说。   明日过去,她就是自由身了。   事情要一件一件解决,这件事绝不能出岔子。   见她没有异议,沂王面露满意之色,未再停留,带着孟三转身而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会更早一点,早九点,之后恢复正常时间哈。 第21章   兰宜考虑了一晚以后, 决定不经见素之手,她自己见杨文煦一面。   不是对他还有什么留恋, 而是一种很不善良的、锦衣不夜行的心态。   如有可能, 她连杨老爷都有兴趣见一见。   兰宜意识到她人虽活了过来,但心并没有,胸腔里褪去了怨毒, 留下的不是安宁平静, 而是一片空荡。   这使得她不对自己的所为有丝毫后悔,不对与杨文煦的会面有任何畏惧,甚至对于行事强横目的不明关系尴尬的沂王,她也没多当回事。   虽然他威严隆重,令人见之生畏,她也有点不能例外, 不过克服一下就好了。   丫头们都仍很怕他。   晨起等待的间隙里, 翠翠向她请教这个克服的诀窍。   兰宜顿了一下道:“王爷也是人嘛。”   这是寻的借口,因为真实的理由不便说出, 虽然她的重生改变了一些事,但应该影响不到天下大局,那件在未来会发生的变故, 迟早还是会发生的。   主仆闲话的辰光中, 外面来报, 杨文煦到了。   兰宜被抬去相见。沂王府太大了,她的身体还不足以让她步行去会客的地方。   兰宜到了以后发现,这实在是一场有点诡异的夫妻会面。   除翠翠外, 见素抱朴两个王府侍女也一同跟来了, 立在她身后, 名为服侍, 形同监视。   会客堂外另有四名护卫,分列两排,目不斜视,一动不动,却存在感强大。   兰宜:“……”   她觉得不大对劲。   杨文煦是文人,很要体面的那种,难道还怕他情绪失控做出什么伤人的事不成。   就算会,也不关沂王的事,这里是沂王的地盘不错,但她跟杨文煦在名分上还是夫妻,在她和杨文煦之间,沂王才是外人。   沂王自己好像没有这个自觉,他占地盘,把她一块占进去了。   兰宜此前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尽管她与沂王发生过一点什么,但如同她向翠翠说的,她确实也就当那是个误会,她这样的年纪,又是这样的身体,与世上的风月都该毫不相干了。   而沂王的身份,品貌,他就算动了念头也绝不至于动到她身上来。   兰宜觉得自己的脸色应该不太好看,好在她发现对面杨文煦的脸色更难看。   不但难看,而且憔悴。   兰宜养病的日子里,杨家一直在不停地出变故,他勉强支撑到末后,迎来了最大的一个变故。   沂王府的人带着他和赵家小女儿的婚书,要他去沂王府和兰宜和离。   这真是无法形容的荒谬!   杨文煦脑子嗡嗡地响,连夜失眠,却连个责怪的人都找不到:父亲已经瘫在床上,嘴歪眼斜,说不出话,大夫完全不确定日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姜姨娘依他的意思顶罪受罚去了乡下,就算把她叫回来,追加惩处也于事无补;情知失手大事不妙的赵老爷投靠了沂王府……   他坐困愁城。   他这阵子过得很不顺心。   兰宜得出了结论。   这就好。   她安心了,遭的罪值了,虽然已经习惯病痛,并不代表她喜欢痛苦。   杨文煦的目光望过来,他有许多问题,是他这阵子夜不能寐日不能解的,但周围又有很多双眼睛,在他和兰宜之间划下无形鸿沟,令他不能直抒胸臆。   他只能问:“你在沂王府——怎么回事?”   兰宜笑了。   “大爷问我吗?”她反问,“我不知道。我才醒过来,王府与你是怎样说的?”   杨文煦低声道:“说你过世了。”   他不信,但没有办法,他进不来沂王府,随后杨家一连串事发,他也顾不上了。   “前日,又说你还活着,让我来——”他哽住,这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难以启齿的话语。   “你跟我回去。”他上前一步,伸手来拉,“你是我的妻子,结发八年,旁人不能拆散我们。”   兰宜目光冷了下去。   他们没有第八年。   第七年末,她就死了。   活下来的是个没有心肝的厉鬼。   “回去再死一次吗?”她有所深意地问。   杨文煦快要触到她的手颓然下落。   准备上前的见素退了回去。   “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他坚持道,“父亲——他不能再犯糊涂了。”   “犯糊涂?”兰宜重复。   真有意思,杨老爷差点毒死她,谋杀之罪,仅仅如此而已。   杨文煦恳切地道:“父亲已经病倒在床,吃饭喝水都要人服侍,你回去,看一看他就知道了。他也后悔极了。”   “后悔没有毒死我吗?”   杨文煦:“……”   兰宜没再多说,掰扯这些没有意义,杨老爷自作自受,偏瘫就是他的下场和代价了,杨文煦不可能再追究亲父什么。   “你和赵家女的婚书在沂王手上,我和你回去,你不担心吗?”她换了个问题。   杨文煦对此没有犹豫,他拿定了主意来的:“我不知沂王到底想干什么,他若要公开,就由他公开罢。我杨文煦不是卖妻求荣之人。”   翠翠忍不住动容。   兰宜低笑了一声:“呵。”   他是这样的,总是在她心将死时,予她一线希望,让她的心重又柔软起来,然后迎来下一次践踏。   如果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她对他毫无期待,也许倒不会抑郁而亡。   她飘荡在杨家时,听见过下人议论,都说她是被杨太太和姜姨娘磋磨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死于绝望。   对杨文煦的绝望。   “不必了。”她道,“是我要与你和离的。”   她看见杨文煦露出惊愕的表情。   真奇怪,她在杨家受了那么多苦,他居然仍不相信她想离开他。   “是不是沂王逼迫了你?”杨文煦眼底发红,有点失态,“你不必害怕,他是亲王也不能无法无天,我去官府告他,官府上报朝廷,宗人府和皇上会管教他,他强夺有夫之妇,昏庸无耻——”   兰宜听不下去:“我没受任何人胁迫,就是不想和你过了,你喜欢姜姨娘,往后就和姜姨娘过罢,或嫌她身份低微,要再娶正室,也由得你。”   “杨文煦,”她郑重称呼,“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你我一别两宽。”   杨文煦不知道她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意思,他只是不能接受。   这不是他的来意。   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假意答应沂王的要求,才换得这次见面,兰宜如此,像一记巴掌摔在了他的脸上。   他从没有这么痛过。   “你是我娶来的妻子!”他喝道,“你是杨家妇,不能另嫁他YHDJ人,我不同意和离!”   见素抱朴一同上前,护持在了兰宜左右。   兰宜不意外这个场面,但仍有点惊到,沂王的安排竟然并不多余,也许男人更了解男人。   杨文煦到底有些修养,极快地平复下来:“兰宜,跟我走。你生我的气,我们回去再说。你留在这里算什么?沂王不怀好意,你久在家中,不知外面人心险恶,要吃大亏的。”   他堪称苦口婆心,又忍辱负重。只是兰宜没有一个字听到心里。   因为她两辈子至今为止所有的亏,都是在杨家吃的。   兰宜不想再与他纠缠下去了。   “我知道药里有毒。”她道,“药被人动过,我发现了。”   话音落,见素惊异地望了她一眼。   杨文煦控制不住地睁大了眼睛。   入耳的瞬间他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兰宜没有说话,静静望着他。   杨文煦明白了。   他不可置信:“你知道,你还——”   这五个字之外,他再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盯住兰宜的脸,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好像她一下子变得非常陌生,他第一次认识她。   “为什么?”他终于质问,“为什么不与我说?”   兰宜轻声道:“说什么,老爷一时糊涂而已。”   杨文煦又陷入了失语。这是他才说过的话,她用来堵他。他从不知道她有这样的口齿,更不知道她有饮毒的狠心!   她是万念俱灰地寻死吗?还是算准了之后的一切,成心来报复他?他不确定,不敢问,但又不能不问:“你恨我?你难道以为我也——我没有,我不知道这件事!”   “那不重要了。”兰宜道。   不久之前,她从仰天观返回杨家时,对翠翠说过这句话。   杨文煦相不相信她,愿不愿意维护她,都不重要,因为最终的结果,总是她忍让受伤,她曾经想不通为什么,后来知道了,因为,她不重要。   她在杨文煦心中的次序,排在那么多人和事之后,他知道她委屈,但也仅此而已,他不知道琐碎日常里藏着杀人的刀,一刀刀砍在她身上,痛的不是他。   “怎么会不重要,”杨文煦仓促辩白,“你不能对我有这样的误会,我绝无此意——”   “我有。”兰宜打断了他,“我就是有意的。”   她不惮将她的报复心暴露出来,她不顾虑杨文煦会有什么反应,她不怕他报复回来,她只图一个痛快!   迎着杨文煦复杂到无法言喻的眼神,她没有停:“你若还不允我和离,我们就官府见。你将姜茹推出来顶罪,就算顶得过去,妾杀主母是什么罪,你意图停妻再娶又是什么结果,你都清楚的吧。”   她笑了一声,筋疲力尽,向后仰倒。   ……   杨文煦被“请”了出去。   兰宜仍然是清醒的,她歇息了一会,等来了杨文煦手书的和离文契。   字句非常简略干巴,不显翰林文采:今与陆氏兰宜心意违隔,多生嫌隙,两相悒悒,休戚难共,告与六亲,据此分离。   后面就是杨文煦的签章落款,没有什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良言。   兰宜看了一遍。   很好,她很满意。   杨文煦宽不宽的她不管,她总之是宽心顺意了。   作者有话说:   和离文契有参考古代的诌出来的。   下一章九点~ 第22章   杨文煦走后, 兰宜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她像挖去了身体里的一块毒疮,伤口处生出新鲜血肉, 一度蒙灰的面容渐渐泛红, 白皙,瘦削的脸庞也丰润了一点起来。   翠翠给她梳了发髻,铃子为她鬓边簪上了一朵半开清香的花。   “奶奶活过来了。”翠翠目含泪光。   很长一段时间里, 她被一起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 不知道哪天醒来,就再也摸不到兰宜手的温度,她深深恐惧,却毫无办法。   兰宜点头,若有所思:“嗯,我们该告辞了。”   不知道临走之前, 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又在沂王府上住了半个多月, 前后加起来快一个半月了,她还是出不了这个院子, 见不到外人,不知道外界的消息,花香不断的院落像一处世外桃源, 然而就像花开终有期一样, 她清楚知道, 这里的真实模样,是一处囚笼。   她被囚在此处,与世隔绝。   她问见素:“我将辞行, 不知何以报王爷?”   见素与她有些熟悉了, 回话不像起初那样滴水不漏:“夫人, 这里住着不好吗?”   兰宜笑:“好啊。”   只是梁园虽好, 非久居之地。   金玉做的牢笼,也还是牢笼。   她不可能一直住在这个笼子里。   她礼貌发问:“王爷打算囚禁我到什么时候呢?”   见素脸色微变:“王爷没有此意,夫人误会了。”   翠翠帮腔:“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一直闷在这里,好人都闷坏了。”   铃子在一旁捣蒜般点头。她年纪小,从前最喜欢到处跑着传话,如今被困得人都蔫巴巴的了。   “……奴婢去问一问王爷。”   见素走了,翠翠蠢蠢欲动:“奶奶,乘这个机会,我们出去看看?”   兰宜沉吟片刻,同意了。   不是她不够谨慎,这么久以来她一直约束着丫头们,不要违背沂王钧令,以免惹祸上身,但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连她都觉得闷了,何况健康活泼的丫头们。   “我们到门口走一走。”   翠翠同意了,她知道不能走远,能短暂地迈出院门透透气就不错了。   铃子蹦蹦跳跳地打头,她们像探险一样往外走去。   院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   但七八丈外有守卫,兰宜唯一一次出去见杨文煦,留意观察过。   于是她们的活动范围也就只能扩大到这数丈之内。   翠翠试着往那个方向多走了两步,两个劲装挎刀的护卫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无声散发着威慑力。   “是你!”   翠翠没有害怕,反而惊喜地靠近了一点。因为她认出来其中一个护卫正是孟三。   孟三板着脸道:“回去。”   “你们看管犯人吗?我又不是贼。”翠翠抱怨。   在沂王府这个陌生而危险的地方,孟三算是一张熟脸了,翠翠并不怕他,立住不动:“我不妨碍你们的差事,就在这里逛逛。”   她嘴里说着,忍不住踮脚往更远处张望。   外面恰有一行人在靠近。   翠翠分辨了一下,发现不是沂王,因为人影渐近,正中被簇拥着的是个衣着华贵的孩童,年只十岁左右。   孟三也发现了,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回去。”   不过晚了,那孩童忽然奔跑着冲过来:“站住!”   “小主子,您慢点,当心摔了。”   他身后的仆从之流忙跟着一起跑过来。   孟三与另一个护卫拦住了这一行人。   小王爷仰头瞪了二人一眼,没有硬闯,伸手指向兰宜:“喂,你过来。你就是父王纳的新夫人吗?”   兰宜本要招呼丫头们退回去了,听得这句一顿。   她没太当回事,孩童说话,往往做不得准,哪里听了一言半语,误会了是常有的事。   她行礼后摇头:“不是。民女告退。”   小王爷紧紧盯着她:“你撒谎,就是你。”   翠翠不高兴了:“你是小王爷也不能污我家奶奶清白,我们过两天就要走了,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小王爷迟疑了一下,扭头看向他身后的一个侍女。   那侍女年约二十三四岁,杏眼桃腮,有一副好相貌,她蹲低了身子,在小王爷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小王爷听罢,冷哼了一声:“好啊,还敢装模作样,以为我年幼可欺么!”   他瞪向孟三:“孟骐,你说,她是不是父王的新夫人?”   翠翠也忙看向孟三,指望他说个公道话。   “……”孟三望天,“属下不知道,属下只是奉命值守。”   兰宜皱眉。   孟三这个反应,有点奇怪。   否认掉小王爷的误会是举手之劳,也不涉及任何不能透露的秘密,为什么会是一个语焉不详的回答?   小王爷也很不满意:“你少装了,父王一早都在命人布置香案了,圣旨都快下来了,你们都还瞒着我,父王也瞒着我,不见我——”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湿润起来:“我不要后娘,她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嫁给父王!”   “小主子,您别哭。”他身后的侍女蹲下/身,轻柔地拿帕子替他拭泪,“那算不得您的后娘,夫人是侧室,妾而已,您的母亲是先王妃娘娘,谁也比不了她,您这么自降身份,倒让别人得意,抬举别人了。”   她说着话,余光瞥向兰宜,兰宜也望着她。   兰宜感觉得到她浑身的恶意,但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与小王爷的对答里透露出来的信息。   那是——什么意思?   太离谱也太惊人了,兰宜感到了一点晕眩。   “奶奶。”翠翠察觉到了,忙来扶她,“别听他们乱说,简直莫名其妙。”   她是一点儿也不信,因此还能保持镇定。   兰宜知道,不是一点征兆都没有的。   从孟三当街救下她起——太及时了,略迟一步,她的毒行遍全身,就再救不回来了。为什么会那么及时?   当时的沂王府全城大索,已经将可疑人等全抓了去,这一场大索后,并未再兴风波,可见已得真凶。那为什么还会对杨家继续严密的监控?   沂王不但救了她,还插手她跟杨文煦的和离,这又有什么必要。   她过了天真的年纪,早在心里埋下了警惕的种子,她等待着跟沂王交锋的时刻,为此多住了一阵子,既为将养好身体谈判,也想能不能窥知一些沂王的打算,掌握一点主动权。   但她是真的没想过这个最不可能的可能会成真。   “小主子,您回去吧,王爷知道了要生气的。”孟三出言相劝。   他没有否认美貌侍女的说法。   兰宜心头更冷。   她才发现高估了自己,以为还可以谈判,然而沂王不是杨文煦,他比杨文煦的身份高多了,也冷酷多了,他根本没打算给她说话的机会!   孟三的劝解没有起到作用,反而刺激到了小王爷:“我又没做什么,父王为什么生气?难道我看一眼新夫人就是冲撞了她?——你要是想告我的状,尽管去告好了!”   最后一句话是向着兰宜说的。   兰宜道:“我不会。小王爷,你刚才说圣旨,那是什么意思?”   她尽力让语气显得平和,像是寻常问句。   但小王爷脾气着实暴躁,这一句又惹着了他:“你还装,你以为父王为你请圣旨就了不起吗?你还没有柳眉姑姑美,我看你能得意几天!”   “小王爷,别这么说。”他身后的侍女面色微红,抚了一下发鬓,“我一个下人,怎么能和新夫人比。”   翠翠不服气了,看她那样子也不顺眼,张口就道:“确实比不了。”   说完才觉得不对,这不等于跟着承认了兰宜是新夫人?忙想找补,小王爷已沉下脸来:“你是什么东西?敢说柳眉姑姑!”   带着人就要往里闯,护卫们再度阻拦,小王爷厉声道:“这个丫头对柳眉姑姑不敬,我连她也教训不得吗?”   孟三显出为难,但寸步未让:“王爷吩咐了,任何人不得越过这条线,小主子,您去请了王爷手令,属下自然放行。”   “你口口声声地拿父王压我,跟这个女人是一伙的——”小王爷更是大怒,“我就是要进,看你敢拿我怎么样!”   他挺着身子往里闯,护卫们不能伤他,也不好做提拽一类有伤小王爷颜面的动作,正手忙脚乱间,一个冷沉的声音响起:“这是在做什么。”   沂王到了。   他没带仆从,步子又快,这里乱成一团,竟未发现他的到来。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下人们跪了一地。还站着的仅剩小王爷和兰宜两人。   小王爷僵了片刻,也低头行礼:“父王。”   “谁让你过来的?”沂王语声冷淡,“回去。加禁足十日。”   小王爷蓦地抬头,面露委屈:“为什么又要禁足?我才出来。”   “才出来就惹事,”沂王毫不容情,“再加大字十篇。”   “……”   小王爷走得很快,他不能不走,除非他想再写二十篇、三十篇大字。   兰宜仍旧站着。   她不行礼,沂王倒没挑剔什么,越过护卫向里行去,错身而过时,方看了她一眼。   目光中无声而明确地透露出催促她过来的意思。   “……”兰宜默念了句“人在屋檐下”,跟了上去。   **   沂王在堂中坐下。   翠翠铃子都没进来,被见素拉着留在了门外。   兰宜顾不得许多,她迫切需要答案,便开口道:“小王爷刚才说了一些话,民女不明其意,要请王爷解惑。”   沂王没绕弯子:“是本王要纳你之事?”   兰宜腾地红了一张脸。   这种话由小王爷和沂王本人说出的效果截然不同,哪怕事是假的,他这么说也无异于调戏了。   兰宜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羞怒:“王爷请自重。”   沂王神色如常,他身材高大,无论坐立,自然便有一股庄重矜贵的架势,从外表论,实在没有一点轻浮登徒子的嫌疑。   他的声音也沉着有力,唯独话语不是那么回事:“本王确有此意。”   兰宜心中咚地一沉。   她曾生出过一点怀疑,很快被羞愧感盖了过去:她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久病令她不断地憔悴苍白下去,她不想再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样子。   衰败至此,竟揣测沂王会对她有什么想法,未免像一种不自量力的幻想。   但事实告诉她,不是她想多了,而是她大大低估了沂王的行动力以及高估了他的人品。   “我以为王爷是心地良善的君子。”   兰宜说着,自嘲一笑。   困居沂王府以来,除了不能出门,她未有任何受慢待冒犯之处,所耗费LJ的汤药补品不计其数,明知沂王必有目的,她此前也对他生不出恶感。   沂王无动于衷,道:“你已与夫家决裂,又见弃于娘家,不留下来,能去哪里?本王予你夫人位份,不为辱没。”   他连陆家的事也知道。   兰宜不算意外,只是觉得头上有一张大网,不知这网几时张开的,也不知究竟要网住什么。   她不去多想,摇头:“我不会再嫁。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靠你们三个女子吗?”沂王没带什么情绪,仅是旁观点评,自然有一点嘲意,“出青州不到三天,够歹人将你们卖三回了。”   兰宜失笑:“王爷何必吓唬我?我不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娇姑娘,外面的世道什么样,我见过的。”   她这句话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她的见闻不只有活着,还有死后,她有信心从此带着丫头们独自立户过活。这就不必与沂王细说了。   她拒绝的态度已足够坚决,沂王注视了她片刻,平静道:“本王若执意如此呢?”   兰宜也平静下来:“王爷以为我惜一死吗?”   她手里多了把精致的银剪,是翠翠之前缝自己的衣带留下来的——也是她选择这个站位的原因,她径直往心口扎下去。   沂王霍然起身,两步跨了过来,他手掌大而结实,伸过来直接将兰宜的手与银剪一起包住,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无法收势,剪尖扎到了他的手腕。   一点红渗了出来,旋即变成一道细细的血线,顺着沂王的手臂流下去,染红了袖口。   兰宜:“……”   沂王没管伤情,强硬扳开她的手指,取走了银剪。   兰宜镇定不了,她没有行刺王驾的意思,她都没想真的自杀,只是她没有筹码,只能赌自己的命来彰显决心以劝退沂王,没想到会造成这个结果。   夺剪的过程里,沂王的血也沾到了她的手上,兰宜回过神来,颤抖着手出去叫人。   以沂王的身份,他显然很少受伤。   因此造成的震动也大。   兰宜入府以来一直没见到的窦太监都赶了过来,痛心疾首地责备她:“多少年了,王爷就伤了这么两回,都在你手里!你说你——唉!”   “……”兰宜其实觉得自己不算有错,但看到被人围拥的沂王和他正在被医治的手腕,两块擦拭染血的布巾扔在一旁,又确实觉得有一点理亏。   她预料到会被拦下,因此没有留手,造成的伤口看上去不大,其实很深,不然不会流那么多血。   “哎呦,轻一点,老孟,王爷这伤严重吗?”   孟医正见惯了大病小伤,没那么紧张:“不严重,十日内少碰水,不要使力就无事了。”   窦太监不安心,还是唉声叹气的。   见素等侍女一声不出,打来温水,清洗布巾,又帮着孟医正炮制外敷的药粉,忙碌个不停。   沂王手腕上的血终于不再流了,清洗干净后,能看见小小的血洞周边还有一点外翻的皮肉,窦太监瞧了一眼,就抽了口气,又盯向兰宜:“怎么就下这么重的手?咱们王爷论身份,论品貌,难道还配不得你吗?哪样不比你原来那个夫婿强!”   他这个对比太清奇了,登时把兰宜说了个无言以对,她欲反驳,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也懒怠再提及前尘。   “民女无意再嫁。”最终她只再度申明了自己的意思。   “你怕外面说话不好听?”窦太监自己忖度,“那有什么的,杨家人先攀的高枝——哦,那也不算高,给你下毒要害死你,王爷派人救你,你才得了活命。你又与杨文煦和离在先,再嫁给王爷,哪样也没违了礼数,说到皇城去,那一堆官儿吵了半天,也挑不出毛病来,皇上都允了王爷,又还有什么不妥。”   兰宜没管他那一大串,抓住了重点:“百官?皇上——真的有旨意来?”   窦太监道:“王爷已经与你说了?嗯,你也该知道了,传旨的太监到了青州,明天进府。夫人,您就别拧着劲儿啦。”   不是沂王说的,是小王爷。   但没什么差别,因为确有其事。   她养病时,沂王可没闲着,一张网从头织就,密不透风,她此时才知,实在是太晚了。   窦太监转回身去盯着沂王的伤口包扎完毕,又痛惜了两句,沂王嫌他吵闹,把他撵走了。孟医正等随后都退了出去。   沂王缓缓转动着手腕。   为了显出重视,孟医正把他的伤处裹了一圈又一圈,成了个粽子,成功限制住了他的活动能力。   沂王本人不是很买账,兰宜闷闷坐着,眼角余光瞄见他忽然动手,把包扎的布条拽开,拆掉了两圈。   兰宜:“……”   她先前被抢走的银剪放在沂王身边桌上,沂王顺手拿起来,将多余的布条剪掉。   但他无法独自一只手把伤处重新固定好。   他抬眼:“过来。”   没有称呼指向,但堂中只余兰宜,他不可能命令第二个人。   兰宜犹豫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这要求不算过分,她只好站起走了过去,微微俯身,帮他重新包扎。   期间无意碰到他的手指,才流了不少血,他的手居然仍是热的,兰宜自己的手反而冰凉。   银剪就在咫尺,兰宜没有去碰,一鼓作气,再而衰,她又不是真的想死,再来一遍就没有意义了。   弄好后,她垂手退了回去。   “敢问王爷,民女寒微之身,究竟对王爷有何用处?”   这个问题兰宜原来没打算问,她从未想过留在沂王府,就也不想对沂王有什么了解,更不愿意涉入沂王府的内部事务。   但她现在不能不问了。   因为她被锁在网中,已很难逃出去。   沂王沉吟片刻,道:“你当日出现在本王静室外,意欲何为?”   兰宜悚然一惊。   她对上沂王清明眼神,瞬间意识到了两个问题:第一,她当时的借口没有瞒过他去;第二,这是一个交换。   沂王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她也可以不用答这一题。   兰宜接下去心领神会到的额外的第三点是,如果达成这个交换,她也就等于同意了沂王的条件。   留在沂王府内做这个莫名其妙的“夫人”。   ——之前见素等人这么称呼她,她还只以为是她嫁了人的缘故。   兰宜没多考虑,决意仍然拒绝。   什么救命之恩,唯有以身相许是话本里的故事,她不是这样的人,沂王看上去也不像会犯这样的傻。   但似乎察觉出她的念头,在她开口之前,沂王先道:“你从前的那些私事,本王可以不过问。”顿一顿,他摩挲着自己手腕的伤处,低沉吐出下一句,“你也不必与本王有夫妻之实。”   “……”   兰宜着实惊讶了,第一反应是以他的为人,能把这等同退让的一句话明示出口不容易,算是她以命搏来的好处罢。   接着升起的便是种情理之中的感觉,果然,他不是出于男女之情。   兰宜沉默着,抬头注视向沂王,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他。   与杨文煦的斯文俊秀不同,沂王是差别极大的另一种相貌脾气,几乎将霸道两个字写在脸上,初见时以为的那点出尘不过是道袍带来的错觉,稍微熟悉一点,就会发现他由身份地位与性格本身组合而成的威权本质。   奇怪的是,虽然如此,这位王爷带给她的压迫感没有杨文煦强,杨文煦其实有过许多温言软语俯低身段的时候,但最终却是将她逼死,她怨气不散,化为厉鬼,才有复生。   沂王修长有力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下,透露出催促之意。   他的耐性一直不怎么样,大约以他的地位,很少需要等待谁。   兰宜垂下眼帘。   她到了支付代价的时候,她不怀疑沂王说话的信用,那封将要到达的圣旨倒可成为一种别样的佐证,如果只是为了诓骗她,不必弄出上达天听的阵势。   她没有这个价值。   谁有,兰宜不知道,她知道她问了沂王也不会答。   “我还是要一直呆在这个院子里吗?”最终,她换了另一个问题。   沂王回答:“不用。明日过后,王府内外,你都可以去。”   所以困着她就是为了诰封旨意下达,木已成舟。   兰宜心下到底有气,捏了下掌心,又看了眼沂王的手腕。   罢了。   且由他横。   前世的记忆让她知道,这座牢笼不会是永久的。   期限之内,沂王若万一不守承诺,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杨家故事未必不能在沂王府重演。   无他,惟手熟尔。   作者有话说:   兰宜:经验值+1,蓄力+1 第23章   沂王走了。   院内没有重回安静, 随后,各色陈设包括大件家具等流水价送了进来, 送完东西, 还有人,四个内房侍女八个院中丫头并算不清数目的粗使婆子,看得翠翠头晕目眩。   “这、这是做什么?”   “是夫人应有的份例。”见素回答, “之前夫人重病, 不宜人多搅扰,所以王爷只安排了我和抱朴,如今才配齐了。”   “但——”   但她们奶奶怎么就成了夫人呢。   她们明明要走的啊。   翠翠懵极了,周围都是沂王府的人,她和铃子单薄得像两片长错了地方的叶子,由不得要瑟瑟发抖。   满心觉得不对, 都不知该从何反抗。   她只能求助地看向兰宜。   “不用管。”兰宜道, “谁要是欺负你们,告诉我。”   翠翠茫然地道:“奶奶, 那我们不走了吗?”   “暂时走不了了。”   ——那以后还走吗?   兰宜从翠翠的眼睛里看见了这一句,她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自然是要走的。   “走得了吗。”翠翠低低地问。   沂王府不是杨家, 这重重朱门, 层层把守, 没有沂王首肯,她们连院门都出不去,又谈何出府。   兰宜道:“嗯。”   她声调凉凉的, 翠翠茫然, 想问有什么法子, 见素走了过来:“夫人, 新配的人手齐了,您要升座,容她们来拜见么?”   兰宜拒绝:“不必。你看着安排吧。”   见素没有多言,应道:“是。”   她又走开忙碌起来。   兰宜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问翠翠:“我们的东西呢?”   她出杨家时,原来的目的地是乡下老家,为此丫头们把属于她的物件都收拾上了,她进王府后神智昏沉了许久,身上的一针一线,手边的一茶一碗,都由王府供给,此时方想起来。   翠翠答:“见素姐安排放在西厢房第一间了。”   她小跑到里间,很快回来,手里捧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一个两层木盒,一样是一个青布结成的小包袱,她分别打开给兰宜看:“这是奶奶的首饰和私房银子,我单独拿过来,放在奶奶的衣箱里了。”   木盒里没剩几件首饰,兰宜嫁到杨家后,杨太太精穷,她做媳妇的便不好打扮得太华丽,又免不了要孝顺婆母一些,日子就越过越俭朴,再后来她生了病,更无心理会了。   小包袱里是两锭元宝,并一小堆碎银,总计七十八两,数目都有限,兰宜打眼一看,就知道分毫没少。   她点点头:“你收好了。”   他日有机会离开王府后,这就是她们立身的本钱了。   翠翠重新系好结,问她:“别的都在厢房里,我原想拿来用,见素姐说不必,这里都备好了,奶奶要过去看看吗?”   兰宜想了想,起身:“走吧。”   厢房上了锁,见素做事妥帖,钥匙早已交在翠翠手里,翠翠开了锁,推开门。   内里布置简单,干净整洁,那一马车日常物事堆叠摆放在窗下的一张木榻上,看得出是原样搬进来的,没有拆动过。   兰宜退了出去。   翠翠有点愣:“奶奶,不看了?”   兰宜道:“嗯。”   她不想看了,一打眼都是在杨家的旧物,写满那些旧时光,而她离了那道门,再也不想回过头,连回忆,她都不想有。   “把铃子叫来,把这些抬出去烧了。”   翠翠惊得嗓音变尖:“烧、烧了?!”   吃惊是一瞬,她与兰宜同在杨家煎熬过来,很快明白了兰宜的心绪,咬一咬唇,不吭声地出去找铃子。   不一会儿,她带回来的不只有小玲子,还有两个身材粗壮一脸笑的婆子。原是见素听见了她找铃子搬东西,安排来帮忙的。   翠翠对这些新进下人还有些忐忑,不敢指使,不过两婆子很有眼色,也肯下力气,盏茶功夫就把东西全搬出来了,按兰宜的意思堆到了院内相对空旷的西南角上。   “找个火折子来,点火吧。”   兰宜的吩咐淡然,两婆子却都一惊,一个悄悄地往后退,飞奔去找见素。   见素闻报,怔了片刻,她见过兰宜与杨文煦和离时的情景,下了决定:“夫人要什么,就给夫人。”   一旁正往乌木栏架格上摆盆景的抱朴忍不住扭过头来:“姐姐,要不要先禀报给王爷再说?”   “先依着夫人。”见素道,“夫人要与杨家斩断前缘,总不是坏事。你再去与窦公公说一声,要不要惊动王爷,由窦公公拿主意罢。”   抱朴点头,与婆子一道出门,分别去了。   窦太监正在查看安排给颁旨钦差的客院,闻听消息,忙寻沂王。   府内前殿社稷坛附近建有一座白玉台,高约十丈,沂王在台上的仙人亭里打坐。   窦太监抹着汗登了上去,没有立即近前禀报——因为他发现,从此处俯瞰下去,已经能望见东北角上那处院落里冒出来的黑烟。   若不是提前得知,他一定吓一跳,以为走水了。   沂王于此时站起身来,负手同样望向那处,没有说话。   窦太监知道他在等解释,躬了身道:“是夫人在烧从杨家带出来的行李,也好,以后她就一心一意地与王爷过日子了。”   沂王开口:“胡说什么。”   窦太监眨巴了下眼,这怎么算胡说呢?但自家王爷一向心思重,他不敢多管,小心劝了一句:“王爷,您别太自苦了,您纳夫人虽有缘故,可已经纳了回来——”   总不能就摆着看罢,王爷是居家道士,又不是出家的和尚。   沂王不欲与他说约定之事,道:“本王无意那些,你不要乱做安排。”   窦太监嘴上忙应:“老奴岂敢。”   沂王重新望向那处黑烟。   窦太监陪着看了一会,感叹搭话:“夫人这个性子,是太烈了些。”   沂王负在身后的手摩挲了下手腕,内里的伤口还在作痛。   岂止是烈。   那瘦弱得风吹就倒的身子里,蕴着的是不顾一切的疯,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动的是真纳她的主意,那把剪刀将插进的是他的胸腔。   这种毫无顾忌放手一搏的痛快——   沂王在夏阳下眯起了眼睛。   真是透亮。   他就这么立着,一直等到了黑烟散开,渐消,燃尽。   窦太监很拿不准,这到底是怎么说呢,说的是无意,可顶着日头看人家烧个东西看了小半个时辰,像是没意思的样子吗?他家王爷什么时候也没这么闲过,何况明日天使就要来了。   他擦了把额头上晒出来的汗,转了转心思,重新开口:“王爷今天该歇到夫人那里了罢?张太监明天就到,该把样子做起来了。”   沂王眉头微皱:“他来便来,又进不了内院,本王宿在哪里,与他何干。”   窦太监提醒:“他从前在成妃娘娘宫里做过两年洒扫,太子与他拉得上关系,有可能委托了他来探听,他奉了圣命,到时候,略有越矩之处,王爷也不便怎地。”   沂王沉默片刻,不置可否:“明日再说罢。”   窦太监侍奉他多年,心里有数,这就是听进去了,不动声色地告退,走下高台后,长出了口气。   他就说嘛,那么个娇弱的美夫人摆在家里,他家王爷还能一点不动心?   一年四季地修道,六月天还跑这高台上打坐,他是没看出修成什么正果,只觉得他家王爷快憋出毛病来了。   快而立的年纪,明明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就该好好地阴阳调和才对,就是道家也还有房中术呢——   窦太监哼着小曲,走回去继续忙了。   **   兰宜对此一无所知。   翌日一早,传旨太监抵达王府,兰宜被叫起来,两三个侍女围着她忙活了好一阵后,她穿戴整齐,到前面的承运殿去一同接旨。   要用的香案等物昨日就已经准备好了,念旨意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太监,姓张,在宫中的位份应当不低,因为兰宜发现沂王对待他的态度比较慎重,又显出亲切。   “张大监,怎么是你亲自来了。”   “哎呦,王爷折煞人了。”张太监笑眯了眼,“我们做奴婢的这两条腿,这双眼睛,都是替主子爷长的,哪里敢闲着。皇上有命,可不就来了。”   沂王让他进去吃茶。   兰宜见圣旨已经接了,揣度着没自己事了,打算要走,沂王没说什么,张太监发了话:“夫人留步。”   再向沂王道:“请夫人一道坐坐。王爷,皇上派老奴来,就是得当面多看看,多问问,回去了才好说话。”   沂王没露反对之意,兰宜未能走脱,只得一道进了殿内。   沂王落坐上首主位,经过一番辞让后,张太监在下首左侧一张椅子上斜签着坐了。   兰宜对他的身份有了进一步认知,能于亲王位前有座,必然是帝侧近侍。   她本来没有特别留心一个太监,此时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隐隐地觉出来一两分眼熟。   侍女奉上茶来,沂王与张太监继续应酬说话,兰宜在一旁听了一会,记起来了。   这个张太监来过杨家。   那次他很低调,打扮得像个普通人家的员外老爷,带了礼物,来为一事向杨文煦道谢。   那时的杨文煦已升任翰林学士,自有一份清高的文臣脾气,等闲不会对内监一流的人物假以辞色,私下来往更几乎没有。   但他对张太监很客气,留他坐了好一会儿,也收了他的礼。   兰宜再度看了张太监一眼。   这意味着,换了天子后,张太监这个旧朝老人仍然很有脸面。   张太监放下手中茶盏,笑呵呵迎了她的目光:“夫人有话想说?”   沂王的目光随之投了过来,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是警告的意思,兰宜明白了,沂王和张太监看似亲近,但张太监并不是他的人,他不能控制张太监回京以后会说什么。   那或许她可以——   兰宜打消了刚起的念头,没有用,圣旨已下,不可转圜,她若节外生枝,只会将自己的处境变糟,到时候,她还能不能有出府的自由就难说了。   她缓缓摇头:“没有。”   话音落时,沂王眼神微微眯起,向她望过来,轻颔了下首,像施与纡尊降贵的赞赏。   兰宜心中一哂。   这个劳什子夫人硬摊派到了她头上,她拒绝不了,那么从今日起,救命之恩和胁迫之仇就抵消掉了,一切从头算起。   张太监冷眼旁观,适时开口道:“王爷,您遇刺的信送到宫里,皇上大怒,立即就要派人来,您说要自己追查,又说已经有了线索,皇上才忍下了,到底几日都没睡踏实。太子也很是担心您。”   沂王一边听着,一边摩挲手腕,不知听到了哪一句,忽然顿了顿,眼神垂下。   张太监收住话语,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惊呼了一声:“哎呦,您这手——?是不是那刺客伤的?”   沂王将手腕内侧的伤处掩盖下去,简单否认:“新弄的,一点小伤,不碍事。”   他没有细说的意思,张太监不好追问,只得道:“您千金贵体,可得小心些。”   沂王点头:“请大监回禀父皇和太子殿下,本王已经伤愈无事了。”   张太监应声:“是,您一片孝心,不愿皇上担忧,老奴省得。”   又道,“只是太子殿下和您手足情深,火气下不去,青州知府锁拿进京以后,皇上将差事交给了太子,太子亲自坐镇大理寺,那罪官却甚是嘴硬,动了大刑也不肯招认,只说后宅看守不严,方叫刺客躲了进去。太子殿下以为供词有疑,不可尽信,但刺客死无对证,没法再出面指认,也让太子无可奈何了。”   兰宜微惊。   她之前只知青州知府闭门写请罪奏本,杨文煦因此未能见他,不想后续发展如此。   亲王遇刺,果然非同小可。   沂王口气轻描淡写:“本王的护卫手重了些。抓捕时,那刺客负隅顽抗,回来受审又嘴硬,本王恼怒之下,命人用刑,才抽了几鞭子,人就不行了。传医正也没救得回来。”   他不笑时天然有严酷形貌,看上去就很像会将人犯拷打至死,出口的话也是相匹配的无情:“可惜都没来得及问出点什么,白浪费了本王的功夫。”   张太监听得聚精会神,跟着扼腕叹息:“可惜了。太子还叮嘱老奴,想从您这得点线索呢。”   沂王垂目:“太子殿下费心了。本王与那刺客素不相识,不知他为何要来往本王香炉里下药,被本王发现后,更铤而行凶,砸破本王脑袋——”   兰宜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她砸的那两下,原来都叫安到刺客头上去了。沂王的谎编得倒是流畅,而刺客已死,既不能指认幕后之人,也不能再指认他了。   “罢了。”沂王厌烦般皱了皱眉,“人既然已经死了,本王这口气也算出了,也懒得再追究什么了,再惊扰地方,就是本王的不是了。”   “王爷最是知礼。”张太监忙夸赞起来,“皇上提起王爷来,都一直赞誉有加,说王爷为人持重,又清静大度,当为天下藩王表率,比太子——”   他倏地打住,呵呵干笑了一声。   沂王好似没有听见,低头拨弄茶盏,荡开杯沿上浮的两三根嫩小茶芽。   张太监也转为无事,另起话头道:“所以您忽然请旨要纳夫人,皇上才稀罕得很,特派了老奴来传旨呢。”   沂王抬眼:“她受了本王的牵连,那刺客行刺不成,逃出去后胡编乱造,使她污了名声,不为夫家所容,本王不得不心生——”   与张太监的一番对答中,他一直没有看过兰宜,此时终于又扫过来一眼,吐出两个字来:“怜悯。”   张太监的目光随之跟了过去,他是内侍,又是奉了皇命来的,多看两眼女眷不为越礼。   而后笑道:“王爷容老奴说句大胆的话,没见夫人前,老奴都心生纳闷,不知怎样的绝色让王爷动了凡心,见了夫人后,方知是老奴见识短了。”   他说到这里时,就住口不语,非常有分寸,该夸的又全夸了,不愧是在御前行走的大太监。   兰宜对此无动于衷,只是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早起梳妆时,因为在镜台前坐了好久,重生以来,她第一次认真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说实话,她有点意外。   脸苍白,唇淡红,眉目倦怠,神情冷漠,这样子聚合而成的竟不是她以为的枯槁形容,而是一张红颜。   薄命红颜。   伤病的缘故,令她看上去就年寿不永。   兰宜觉得无所谓,她什么模样都不要紧,总之,沂王对她不是见色起意。   因为她已经有点知道,沂王为什么要强纳她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提早~ 第24章   沂王与张太监之间的对话终于接近尾声。   张太监远道而来, 年纪也不小了,说了这么一阵子话, 渐渐露出一点疲色, 沂王看出来,命人安排他去休息,张太监没坚持, 谢恩之后, 就去了。   沂王自己仍坐中堂,待张太监走远后,吩咐人:“叫孟源来。”   孟源就是孟医正。   门边侍女应声而去,兰宜站起身来,原要离开,沂王同时也有动作, 他右手臂搁置在身侧桌面上, 随意翻转了一下,露出内侧伤处, 只见一小圈鲜红晕开在纱布上。   兰宜一怔。   她回想起了沂王之前摩挲手腕忽然一顿的那个动作。   孟医正包扎得很好,这血是被他自己重新按压出来的。   那时候张太监说了什么呢——第一次提到了太子。   左右无人,兰宜直接问出自己的猜测:“敢问王爷, 那个刺客是太子派来的吗?”   沂王抬眼, 眼神一厉。   兰宜得到了答案, 她猜对了。   那个刺客的行为从一开始就透着奇怪,冒着绝大风险给沂王下药却下的不是致命毒药,沂王就算中了招又如何, 根本看不出能从这样的事件里得到什么利益。   只除了一个人。   兰宜在京里时, 因为杨文煦和邻居范翰林都在争詹事府的官职, 虽然不大出门, 多少听了点故事。   詹事府的本职为辅佐东宫,太子在诸皇子中行三,今年已三十六岁,本来官员早配齐了,但年初时太子缺席正旦朝会,对外宣称有恙,宫里隐隐传出流言来,实则是因新纳了美人,连日宠幸,亏空了肾气才病倒。   皇上动怒,为了敲打太子,把隶属于东宫体系的詹事府左中允撤了职,这个位置因此空了出来。   兰宜此时才知,整件事的起点竟在她重生的最初,而再联想到刚才张太监那句失言——无论他是无意,还是有意试探,兰宜以为多半是后者,前后的连接就完整浮现出来了:太子风流荒唐,沂王清心寡欲,皇帝发怒数落太子时,将沂王拿出来做个对照几乎称得上顺理成章。   她不认识太子,不知道太子气量,也许太子能忍下这一时之气,但她认识沂王,知道沂王手段,沂王的反应是另一重旁证。   她之前还琢磨过,谁有价值让沂王弄出好大阵势请下圣旨,现在她知道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储君当然有。   “太子派刺客来,想败坏王爷的名声,对吗?”兰宜进一步问。   她不想装这个糊涂,想到了,她就要问清楚,卷进这样的争斗里,危机已经伏下,她做过一回糊涂鬼了,不想再做第二回 。   “这不是你该管的。”沂王终于道。   他语意冷沉,但终究没有发怒,也没有否认,兰宜胆子更大了些,想要继续说下去,然后她忽然哑了口——   刺客不能预判她的出现,应该原有别的准备,是她闯进静室去,打乱了刺客的安排。   这对沂王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因为刺客本来应该找不到像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她作为官员之妻一进局,让事态升级了。   依常理论,如果沂王真的强迫了她,如果她不堪受辱要寻死,沂王的亲王爵还保不保得住都不好说——因为杨文煦的官职特殊,他是翰林,无论当下品级如何,都是文臣的门面,沂王逼辱翰林妻子,与普通官员内眷又不一样。   即便与杨文煦政见不合或有利益冲突之人,都会出来参劾沂王,这是大家共同要维护的地位纲常。   孟医正出现在门外,兰宜背对着,没看见,沂王看见了,以眼神阻止,命他先不要进来。   兰宜发着怔,她想到了下一层,后面确实有点类似这个情形发展了,她与杨家内讧,主动求死,是始终派人关注杨家的沂王出手相救。   她当时不知为何,现在明白了,他必须要救,只有她活着,才能还他们清白。   如果她死了,这件事将很难再说清楚,那杨老爷的杜撰就可能成真。   前情到此算理明白了,但是,这仍然无法解释沂王为什么要纳她为夫人。   所谓“怜悯”的分量远远不够,如此铤而走险的操作一着不慎,就可能跌下悬崖。   但沂王甘冒风险,不惜引起遥远的满朝舆论,吸引来所有人的视线,似乎唯恐有谁没看见他的“凡心”,捉不到他的把柄——   兰宜眼神闪了一下。   像有一线灵光弹起,骤起一个猜想:沂王需要用这个问题,去掩盖住另一个更大的问题。   他将她推到台前,那么,是谁隐到了幕后呢?   她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久到超出了沂王有限的耐心,他开了口:“你不必胡思乱想,本王既已承诺,就不会食言。”   兰宜知道他说的是假夫妻的约定,她思考了这么久,消耗有些过度,以至于下意识将本没准备说的一句说了出来:“是因为王爷另有所爱?”   ……   沂王的眉头挑了起来。   兰宜:“……”   她很想将这句话收回去,她对沂王的私人情/事一点也不感兴趣。   但话已出口,就覆水难收,她只能面对沂王那张——那张从表面上看不出来被揭穿底细的脸。   沂王似乎没有什么怒色,不过兰宜也不确定,因为他一向威仪重,平常脸色就够将下人们压制得小心翼翼的了。她见到沂王向身后椅中倒去,姿势是放松随意的,唇角却微微绷紧,连着眉宇都严肃:“——你怎么知道的?”   事已至此,兰宜便将自己的推论说了,张太监到来这样的契机很难有第二次,错过了,她就要继续稀里糊涂地被沂王摆布了。   沂王听得很专注,眼神几乎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门外孟医正站在宽敞的前庭里,有点等不及,想往前去,窦太监揪着他后心的官服将他拖回来:“王爷正忙着呢,你去打搅什么。”   孟医正不理解:“忙什么?钦差都走了,不就在和夫人说话吗?”   窦太监斜眼觑他:“钦差算什么,这才是正事。老孟,你一个全乎人,怎么比咱家还不开窍。”   “……”孟医正道,“那王爷的伤呢,不着急治呀。”   “那点小伤,怕什么。王爷没着急叫你,你就耐心等着。”   孟医正只好袖手继续站着。   窦太监伸了头,他们这个距离是听不清殿室内具体说了什么的,他就津津有味地看。   兰宜不知门外情形,缓缓说着,沂王始终没有打断她,偶尔露出一点意外之色,兰宜不去管他,她心里有底气,相信自己的推论不中亦不远,只在快说到最后结论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因为她对这个结论不太拿得准。   但沂王仿若不觉,他等了片刻,替她说了出来:“因此本王另有所爱?”   他将这四个字的吐音发得有点重,似乎怕兰宜听不清楚,又似乎怕她忘记了,格外要慎重提醒给她。   兰宜:“……”   她的头点不下去,她有点怀疑沂王在嘲讽她,但要说他欲盖弥彰好像也说得过去。   “王爷的心思,我不能尽知,也不敢多加揣测。”兰宜道。   “你猜得不错,”沂王却点头,“就依你的想法罢。”   “……”兰宜心中不对劲的感觉更甚了,什么叫依她的想法?难道她怎么说,沂王就怎么做不成。   兰宜意识到被戏弄,脸色冷了些,不过今日终于弄清了前因,算有些收获,再留下去则没什么意义,她就提出了告退,之后不管沂王同不同意,径自转身走了。   窦太监拉着孟医正,笑眯眯地避让在路边,在她走后,进了殿室。   孟医正的活计很简单,耽误了一些时候,沂王的伤处已经不出血了,他只需要重新包扎,一时弄完,行礼告退。   窦太监留着没走,他还有事禀报:“王爷,张太监那边已经安置好了,他从京里带了两个侍卫,其中一个客院里伺候的人听见他叫张太监叔叔,应该是张太监大哥家的儿子,张家的独苗。”   张家家境很差,张太监进宫,熬出了头后,为了照拂家人,将侄儿弄进京军里,混了个侍卫出身——这些都是在知道来颁旨的是张太监以后,府里就打听明白了的。   沂王微微颔首:“盯紧他。”   窦太监应:“老奴省得,张友胜是在宫里打滚的人精,难寻破绽,他这个侄儿就不一样了,张太监心疼得厉害,出趟外差也想法带上了他,本来不过是个穷小子,养了两三年,倒养出了一身纨绔气。张太监嘴里掏不出的话,最好都着落在他身上。”   沂王没说话,这件事已交代下去,他就不再放在心上,再开口时换了不相干的另一件:“弗瑕院那边,你留心照看一下。”   窦太监一愣,旋即眼中精光一闪:“是!”   沂王皱眉:“你嚷嚷什么。”   “没、没什么,”窦太监忙把嗓门降了下去,“老奴刚才嗓子不太舒服,可能是岔了气。”   又道:“王爷放心,昨儿安排进去的人个个都是老奴亲自过目的,管教一个会搅乱的都没有,老奴也跟见素抱朴两个都叮嘱过了,务必好好服侍夫人,如果有谁敢对夫人不敬,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没叫夫人听见,算她运气,就贬庄子上去;如叫夫人听见,送山里挖矿十年。”   沂王点头:“唔。”   窦太监停不住嘴,昨儿沂王都没理会这些,全是他做主的,今儿却特特提出来了,他怎么能不多说些,就继续絮叨:“该配的份例老奴也都叫人配过去了,王爷要是不放心,不如亲自去看看?”   沂王淡淡斥道:“本王看那些做什么。你置办了,就是了。”   窦太监嘿嘿陪笑:“是。不过不看,王爷也该过去了,如今张友胜在府里,王爷还独个起居坐卧,不像那么回事。”   沂王沉默片刻,站起身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恢复成晚上八点~ 第25章   兰宜回到了所居的院子, 进门前,头一次注意到了院门上方的方正匾额——上书“弗瑕”二字。   她驻足片刻, 走进去了。   今日天气晴好, 院内人气很旺,新来的下人们各司其职,修剪花木, 晾晒衣褥, 洒扫除尘,里里外外,人人忙碌不休又井井有条。   唯一闲着的是翠翠和铃子,两人挨在门柱旁边,两个十来岁的青衣丫头站在下一级台阶上,一个仰头向翠翠不知说着什么, 另一个端了盘糕点, 不时往铃子嘴里塞上一块。虽都背对着,也看得出殷勤小心。   铃子憨乎乎的, 给她就吃,翠翠表情别扭,透着对这种场面的不适应, 兰宜看见了, 有点被逗笑, 之前的一点不快也散去了。   翠翠看见她,眼里放出“得救”光芒,抛开铃子逃也似地奔了过来, 到跟前忙不迭嘀咕:“奶奶, 你可回来了, 她们人太多了, 又不许我干活,又非围着我说话……”   兰宜道:“不让你干,你就歇歇。闷了出去逛逛也行。”   翠翠心动,踌躇了一下,又摇头:“算了,先不去了,这里也不闷。”   她还是有点害怕。   跟随兰宜去接旨又跟着回来的见素打量了一下四周,道:“夫人若觉得喧闹,我叫她们安静些,别都聚在这里。”   兰宜摇头:“不用。多些人气也好。”   她进到堂屋,转入东次间坐下,见素见她心情尚可,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丢了个眼色,然后上前将她发鬓间的首饰拆去一些,翠翠帮着宽去她接旨时穿着的繁复锦衣,这时一个脸生的侍女过来,动作自然地奉上一件石绿色的轻巧夏衫,同时取走拆下的首饰。   见素介绍:“这是善能,以后她照管夫人的首饰衣裳。”   另一个与善能差不多岁数装扮的侍女在次间门边屈膝行礼,见素道:“她是善时,做得一手好羹汤,专治夫人饮食。”   之前与见素轮换值守已经熟悉的抱朴从外探身进来,笑着行礼:“内外陈设摆件是我的差事。见素姐揽总,管着我们一干人。”   见素默认了:“夫人若觉得谁使唤得不顺手,便吩咐我,按夫人的意思再替换调整。”   兰宜没什么意见。   翠翠急了,这么一安排,吃的用的全有人管了,她不成多余的人了。   “那我呢?还有铃子,我们干嘛?”   见素一笑:“你们是夫人身边的老人,夫人更习惯你们陪伴,以后我要约束里外二三十口人,夫人近身的差事,还是要多偏劳你们。”   翠翠转急为喜:“这就对了。见素姐,还是你会安排。”   她乐滋滋地,给见素说好话,丝毫没意识到她这个老人在正式的人事铺排中被彻底地反客为主了,兰宜听着,没去提醒,心思简单少担事,未尝不是件好处。   从前翠翠跟着她,过得太辛苦了。   见素向善时道:“你的杨梅饮做好了没有?正可端来与夫人解暑。”   善时笑道:“好了,刚用井水镇了一刻。”   她笑起来左颊有一个小小酒窝,很快淡红的杨梅饮盛在雪白的碗盏里奉上来,触手微凉,口感与她的人一般清甜。   兰宜赞了一句。   善时的酒窝深了些:“夫人喜欢就好了,明日我再给夫人做别的。”   兰宜脾胃弱,只能饮一小碗,罐子里余下的一大半就交给了丫头们,善时另弄了几块碎冰来,丁丁咣咣地捣,翠翠看得有趣,把小铜杵要过来,亲自捣出一份冰沙,在善时的指点下配比出一碗杨梅冰饮来。   汤汁淡红,红润果肉里冰沙隐现,碗沿外凝出数颗冰凉水珠,翠翠站在桌边美美端详,一时都舍不得动它:“善时,你的手好巧呀,我就不会这——”   “王爷。”   “王爷来了。”   侍女的请安声和通传声轻柔地接连响起,善时等忙往边上散去,还未站定时,沂王走了进来。   他未理会侍女们些微的纷乱,目光随意一扫,见到了桌上摆着的那碗冰饮。   应付张太监那一会子工夫,他几乎没有动过茶盏,当时未觉得,这时候自然地感到了干渴。   天气本来又热,他走到桌边,端起冰饮,送到唇边,喉结动了几下,小碗重新放回桌上时,就只剩碗底一点冰沙了。   翠翠目瞪口呆又心疼地看着,没敢说话。   兰宜站起来,她也有点吃惊。   抛开之前的事不提,从她醒来后,沂王还没有主动来过这座院落,有过的两三次,都是她有事让见素去求见的。   沂王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这座王府的每个角落都属于他,他既然过来了,那就理所应当。   他就以这样的气势在炕沿的另一头坐下了,见素回过神来,忙取了扇子,站到一边,替他打起扇来。   与兰宜一样,沂王接旨时的冕服也换过了,现在是束发青袍,十分家常清凉,但他额上仍然覆着薄薄的一层汗珠,携了一身暑气。   善时手脚麻利地又做出一碗冰饮,奉给沂王。   沂王接过去,这次慢悠悠地用着,很有浮生半日闲的自在惬意。   兰宜等到他第二碗冰饮用尽,还没见到他有说话的意思,终于忍不住:“王爷来此,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可以在有需要的时候陪沂王演演戏,但她平素独居,她以为是他们之间心知肚明的默契。   “没什么。”沂王放下小碗,语气平常,“张友胜会在王府稍作停留,休整后再回京。这两三日,本王都会宿在此处。”   兰宜瞬间惊得瞳孔都放大了,犯上的念头几乎快酝酿成形时,沂王补充了下半句,“你身子还未养好,不用你服侍。”   兰宜:“……”   她身子确实不好,禁不起这么剧烈的情绪波动,也不管敬不敬了,无力地直接坐回了炕上,心情是非常无语。   她怀疑沂王有意把话分成了两截讲。   戏弄人他不是头一回,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潜在的不为人知的贵人毛病。   屋里有侍女,她也不好说什么,善时这时拉着翠翠一起收拾做冰饮的器具,翠翠下意识跟着,等反应过来,她已经提着罐子站到门外了。   “走,还有不少冰饮,我们去分一分。”善时笑着催她。   翠翠犹豫:“夫人在里面——”   沂王府人多势众,短短时间已经把她的称呼也带着改了。   “没事,有见素姐服侍,王爷不喜欢人多。”善时自然地推着她往旁边的耳房走去。   翠翠不好回绝,小声反抗:“不喜欢还弄这么多人来……”   “王爷日常起居的寝殿里人极少的。”善时笑着解释,“夫人这里不一样,也是王爷对夫人的看重,之前挑人时,不知多少人托关系想来呢。”   这是翠翠想听的,像掀开沂王府内部画卷的一角,于是不知不觉就跟着迈进耳房里去了。   日头越挂越高,院中丫头们的活计告一段落,有的进耳房分冰饮,有的到廊下歇息纳凉,里外都安静下来。   兰宜今日起得早,又消耗了不少精力,此时耳边只有见素打扇时带起的一点风声,轻微而规律,倦意袭来,她竟渐渐歪倒,睡了过去。   沂王察觉到对面动静:“……”   他望过去,眉梢微挑。   “夫人累了。”见素小声道,放下扇子,走过去把兰宜的姿势调整得舒服了些,又轻手轻脚地寻了薄被来给她盖上。   “唔。”   沂王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转回了头,没有多看,也未多言。   他眼帘半合,见素走回原位,继续打起扇来,扇着扇着,便见到沂王只手撑到炕桌上,撑着的额头一点一点,身体渐渐有慵懒后仰之势。   “王爷?”见素迟疑地轻唤,“您累了,也躺下歇息一会?”   沂王没出声,眼帘微开,又合上,闭着眼踢掉了鞋,依着炕的另一边侧卧下去,同时向外随意摆了下手。   见素会意,将扇子放到炕桌上,退出去时,小心地将门和帘子都关拢好了。   “来,再尝尝这个,啊——”   耳房里很热闹,善时又在投喂铃子。   铃子来者不拒,吃什么都香喷喷,翠翠看不过去,敲敲她的脑袋,她就连忙说一声“谢谢姐姐”。   善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小丫头真可人疼。来,你告诉姐姐,哪一样最合夫人的口味?”   铃子摇头。   善时也不失望:“都不合?我明日再做几样新鲜的,咱们再来试试。”   铃子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脆声道:“姐姐,不是,我成天只看见奶奶喝药,不知道她爱吃什么点心。”   翠翠黯然,被一句话带回了从前,叹了口气。   善时愣了下,笑道:“没关系,以后我来调理夫人的身子,食补不如药疗起效快,但是更温和,适宜养身。”   “真的吗?那太好了。”翠翠高兴起来,又有点不安,“你们都这么费心,可是我们没什么可报答的。”   “哪里说得上这个。”善时连连摆手,“这是我的分内事,我有什么服侍不周到的地方,还要你多提醒呢。”   见素缓缓走进去:“正是。以后我们都是夫人的人了,在一起应该同心协力,夫人好,我们才好,对不对?”   她是揽总管事的,耳房里的四五个丫头见到她,都把身子站直了,肃然点头应和。   翠翠跟着点头,又小心地左看看,右看看,轻轻舒了口气。   她觉得这个沂王府,也不是那么吓人了。   个个有本事,说话又好听,呆着也不错呀。   兰宜不这么想。   东次间里。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   兰宜睁开了眼睛,她这一下补眠补得不错,混沌睡去自然醒来,精神清爽,心情也适意。   直到她掀开薄被,坐起身来,看见了炕桌的另一边。   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仰面躺着,手脚摊开,姿势霸道,上半张脸被扇子挡住,只露出唇鼻,唇角在睡梦里的舒展状态下竟是微微上翘,仿若微笑,透着陌生。   兰宜心中惊跳,差点把炕桌掀翻,砸压过去。   离动手一步之遥时,她终于及时从男人手腕上新换的纱布辨认出来,是沂王。   沂王睡意不深,她弄出的一点动静已够将他惊醒,他坐起身,扇子落到他怀里,他抬起眼睛,眼神里的冷意瞬间压过唇角和缓,生人勿进的气势全回来了。   兰宜的心跳回落下去。这是她认识的沂王,可怕但是熟悉。   她从炕上下来,穿好鞋,她睡相好,发髻没怎么乱,便只用力拢了拢衣襟,冷声提醒道:“王爷,你说了会守诺。”   只是她刚睡醒,再怎么收拾,也有一点缠绵随意之态,致使出口的话语跟着弱了两分。   沂王望过来的目光停了片刻,垂下,漫不经心地摆弄了一下手腕,道:“你怕什么,本王,另有所爱。”   兰宜:“……”   兰宜的眼神禁不住瞥向炕桌。   她自觉应该没有暴露心中所想,但沂王要拿扇子的手却顿了一下,放沉的声音随之跟了过来:“陆兰宜,事不过三。”   “……”   兰宜悻悻地想,这算是遇刺遇多了的后遗症么。 第26章   兰宜与沂王一起用了午膳。   同在一个院里, 倘若分开就太奇怪了。   兰宜还未和亲友之外的男人共过桌,多少有点不习惯, 当着侍女们, 只得作无事。   侍女们看她却有点古怪,见素一边和善时一起将各色菜肴往桌面上摆,一边向她使了两回眼色。   兰宜怔了两次, 不知为什么, 也不想接这个哑谜了,开口道:“怎么了?”   见素:“……”   她难得失了稳重,表情像有点噎住。   善时小声道:“夫人该为王爷布菜。”   兰宜恍然大悟。   杨太太在世时,她立过这样的规矩,但那都是多少年前了,阴阳两界走过一遭, 她哪里还想得起那些陈腐旧事, 看见沂王坐下,她就跟着稳稳地坐了。   没在他之前坐下, 就算是她的规矩了。   “罢了。”沂王不咸不淡地道,“本王自己有手。”   兰宜觉得他有点阴阳怪气,但她也饿了, 实在不想别人吃着, 她看着, 再说立了一次这样的规矩,以后成例了怎么办?难道顿顿如此,那日子岂不是过回头了。   就只当没听出来, 眼帘微微垂下, 也不去看他。   侍女们提了一口气, 却见沂王没再说什么, 乌木箸接到手里,就径自用起膳来。   沂王好静,食不言,也不喜欢有人在一旁时刻候着,见素和善时悄悄退了出去。   “姐姐,王爷对夫人真和气。”到了廊下,善时挨近了见素,小声笑道。   深宅无事岁月长,没有下人能忍住不说主人家的闲话,见素嘴唇微动:“和气才好。”   “嗯,王爷宠爱夫人,我们的日子才好过。”善时道,“我就是没想到——不是亲眼看见,我真不敢相信王爷还有这样的时候呢。从前府里动心思的有多少,小主子那的柳眉都不例外,从没见王爷多看过一眼。”   “你不要小看柳眉。”见素告诫,“她懂得从小主子处着手,让小主子离不开她,就比别人都强。无事不要惹她。”   “姐姐,我知道。”善时点头又摇头,“她运气也是好,捡了彭嫂子出府后的空档,哄得小主子信了她。要是彭嫂子还在,哪里轮得到她。”   “姐姐,彭嫂子是谁?”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冒出来,把两个侍女都吓了一跳。   “——小铃子,是你呀。”善时松了口气,糊弄她,“是府里从前的一个下人,后来生病,就出去了。”   小铃子点头:“哦——。”   她年纪小,模样又有点呆,善时对她没有什么防备心,笑着揪了下她的丫髻。但也打住了话头,没再接着说下去。   又一会后,里间静默无声地用完了膳,侍女们进去收拾。   沂王起身去了西次间,这里布置成书房模样,他占据了书桌,因之前已小憩过,就让长史将一些公文文书送进来,他独自批阅,偶尔也叫进一两个人来,在院中回话。   兰宜重新得回了东次间,虽不用与沂王同室,隔着中间的堂屋难免听见他那里的动静,行动也多少受限,干坐实在无聊,挨到午后那阵最烈的阳光过去,就道:“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按照孟医正的医嘱,现阶段她应该适当地走动一下了,更有助于身体康复。   翠翠自己不敢出去,但跟着兰宜就很乐意,马上点头,小铃子更是巴不得这一声,主仆三人意见一致,就预备出门。   见素随侍在旁,没有阻拦,低声跟抱朴嘱咐了两句,然后跟了上来。   走出门后,兰宜发现沂王兑现了一部分承诺,弗瑕院外的守卫已经撤走了,她们顺利向更远的天地走去。   虽然还在王府里,但周身所处的景致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变化,翠翠开心起来,顾不上烦恼了,铃子更是蹦蹦跳跳的。   见素作为引路人,提出建议:“夫人要去花园走一走吗?那儿绿荫多,凉快一些,花池里莲花刚开了,景致也好。”   听上去不错,不过兰宜有自己的目的地:“我们先去府门口看一看吧,要是不累,回来再去花园。”   大门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她话里藏了试探,见见素犹豫了一下才答应,便知道今天没有过完,她还是不能出王府,沂王的话,一点折扣不会打。   兰宜没有多说什么,领着人继续逛起来。   王府建筑堂皇阔大,乍一看数百间宫殿房屋,眼花缭乱,有如迷宫,实则都有一定规制,总的来说分为三路,弗瑕院在东北角上,在见素的指引下,沿青石板路过一道角门走到中路大道上,一直前行就可以了。   一路不知过了几处殿堂,沿途碰见一些下人,见素摆一摆手,便无人近前打扰。   直到来到前殿,再往前走一段就是王府的朱红正门时,兰宜的袖子忽然被人拉扯了一下。   “奶奶,好像有人跟着我们。”铃子仰起头说道。   兰宜一愣,立即回头。   她不怀疑铃子的话,这个小丫头相貌一般,干活一般,甚至有点笨手笨脚,但生了一对特别能管闲事的耳目,像是天生的包打听。   她果然见到有个人往路边的一棵梧桐后藏了藏,树干堪堪挡住他的身形,但腰间佩的剑鞘部分却露了出来。   他自己大约也发现了,片刻后,慢腾腾地从树后走了出来。   是个年轻男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有一点英俊,也有一点轻浮,脸孔是陌生的,不过兰宜有些眼熟他身上穿的衣裳——与孟三等王府护卫有相似之处,形制上更为光鲜显耀。   兰宜看了一眼见素,见素面露警惕,表情紧绷:“站住!你是何人?胆敢惊扰夫人。”   年轻男子的姿态很松弛,面上带着笑,在见素的喝止下停了步,单膝点地,行礼道:“夫人不必惧怕,在下不是恶人,今日进府颁旨的钦差张太监是我叔叔,在下任职京卫,护送叔叔一道来的。”   见素挡在兰宜跟前,面上冷意不减,这时梧桐道的后方跑来一个小厮,喘着粗气:“哎呦,张护卫,见、见素姐姐——”   见素冷脸问他:“半青,怎么回事?”   小厮半青扶着膝盖,不停地呼哧喘气:“窦、窦爷爷叫我跟着张护卫,服侍好张护卫,谁知我倒杯茶的工夫,张护卫就不见了,我一路问人,好容易追了来。”   见素的脸色终于缓和了点。   至少这个张护卫的身份可以确定了,不是什么闯进府来的外男,要是那样,问题就大了。   张太监之侄、张怀呵呵笑道:“有劳你了,我这个人天生的坐不住,就爱到处逛逛,其实你不用管我,我知道分寸,不会乱走的,到饭点我自然就回去了。”   他确实不算乱走,这里是前殿区域,有张太监这一层关系,他也算半个客人,若在小厮的陪同下,走一走很正常,偏偏他甩开了小厮。   碰巧遇见兰宜以后,他不出声,还尾随兰宜。   这样的事不是见素可以当场处置的,她只教训了小厮一句:“窦公公交待的差事,你要好好做,不可再粗心大意。”   半青连忙答应,站到张怀身后,摆出一个寸步不离的样子。   张怀半开玩笑半抱怨:“贴我这么近干嘛,我又不是贼。”   说是这么说,他的眼睛却一直试图越过见素瞄向兰宜。   兰宜倒不怕他看,她还想看仔细一点张怀,在她印象里,他后来封了伯。   前世她没见过张怀,只是听说过,有个太监侄儿得了爵位,朝野颇有议论,杨文煦聚了几个同好官员在家,商量怎样降低这事的影响。   她记得杨文煦也不喜欢张怀得爵,言语里显出不耐,一副不得不为主分忧的无奈模样。   同时她还记得,张怀这个爵位,是杨文煦私下向新帝建言敕封的。   这件事很秘密,杨文煦的同党们都不知道,兰宜出不去杨家,本来也不该知道杨文煦和天子在宫内的密谈,但张太监来过一次杨家。   他那次来,正是为此感谢杨文煦。   “夫人,在下能起身了吗?”   张怀带笑的声音响起来,兰宜才注意到他还半跪着,她其实没太意识到他跪的是她,因此也没想叫他起来。   兰宜道:“嗯。”   她说了一个字,张怀耳朵尖,反应也快,马上站了起来。   见素轻声请示:“夫人身子弱,不宜在外久留,我们回去吧。”   兰宜知道是因撞见了张怀,没叫她为难,点点头,同意了。   见素目不斜视,也不搭理张怀,护持着兰宜往回走。   张怀站在原地目送,半青催他:“张护卫,别看了,王爷要是知道了,可不大高兴。”   张怀摸摸下巴:“好吧。”   对着小厮他没多说什么,回到客院,借口休息把下人们都撵出去,立即找到张太监:“叔叔,我见到沂王新纳的那个夫人了。”   张太监脸色变了:“你疯了?敢闯王府后宅?!”   张怀连忙道:“没有——”   解释了一通,见张太监神色变回来,才笑嘻嘻地道:“叔叔,不是你让我打听沂王和他新夫人之间的事吗?我正好见到新夫人,是我运气好才对。”   张太监斜了他一眼:“我叫你找下人打听,没让你找到新夫人身上,你是外男,见都不该见,无意撞上也应该主动回避,你倒好,还偷看新夫人,沂王要是和你计较起来,我都护不住你。”   “没那么严重吧。”张怀不以为然,又挨近了张太监,“叔叔,新夫人生得病西施一样,真让人怜惜,我看迷住了沂王也很正常,偏偏叔叔你多心。”   张太监摇头:“你不懂,沂王岂是轻易为女色迷惑之人。”   “叔叔,你也太看得起沂王了,他现在不就是个藩王吗。”张怀撇嘴,“太子殿下也是的,要给沂王使绊子,使完了又害怕,疑神疑鬼的——”   “闭嘴!”张太监喝了一声,“隔墙有耳的地方,你不知道闭好嘴,咱家教你那么多,你全当耳旁风了!”   “叔叔,你别生气,”张怀缩了缩脑袋,忙道,“我知道错了,不说了。”   见张太监余怒未消,又讨好赔笑,接连唤道:“叔叔,我还有件事说给你。”   张太监以为他终于办成了点事,便看向他。   张怀道:“叔叔,方才不只我看新夫人,新夫人也看了我好几眼呢,她的侍女想挡着,都没挡得住。”   张太监听他话音不对,而且一向知道这个侄儿的毛病,已觉不妙:“你胡扯什么。”   张怀眼神飘忽,声音很肯定:“真的,叔叔,你说,新夫人是不是看我英俊有为,对我有那么点意思——嗷!”   张太监一巴掌轰在他脑门:“咱家用你,真是瞎了眼!烂泥糊不上墙的东西,你还有为,你跟沂王比,就是个屁!”   “嗷,疼,叔叔别打了,叔叔,您可是我亲叔啊——!”   **   弗瑕院。   张太监训侄的同时,府门前发生的事故也报到了沂王案前。   是窦太监亲来报的:“——半青照老奴的吩咐,给了个空子,果然,张怀就不安分了,他午饭后还曾以好奇为名,向半青打听王爷对待夫人怎么样。”   沂王微微冷笑了下。   “只是,”窦太监想着又道,“没想到会碰见夫人,半青说,张怀不知分寸,一直盯着夫人,他不得不出来,制止了张怀。张怀这个人,真是个纨绔,张友胜为了拉拔他也是费心了。”   “他纨绔才好,”沂王开口,“才适合办出格的事。”   窦太监一怔恍悟:“王爷说的是,张友胜身为钦差,不便轻举妄动,使唤年轻的侄儿出来,出了差错,张友胜出面替他求情就行了,王爷多少要给颜面。”   要是乱来的是张太监自己,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张友胜果然与太子有勾结,”窦太监表情凝重了些,“他身负圣意,有话可以直接问王爷,偏要让侄儿在私下打听,他没有这个需要也不该冒这样的险,只能是为了太子。”   府里之前有过猜测,但猜测与证实,毕竟不一样。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明确倒向了太子,这对沂王府绝不是个好消息。   沂王沉着脸,下令:“他想知道,那就让他知道知道。你去,说本王的话,张怀冒犯夫人,打他十板子。”   这势必让张太监不快——   但正可彰显王爷对夫人的重视,这是他们想传达给张太监的,于张太监自己,也是个收获。   窦太监明白过来,答应着去安排了。   张怀挨板子的事,兰宜到摆晚膳的时分知道了。   因为窦太监遣了小内侍来报:“十板子打完了,窦爷爷请了范统领动的手,打得不轻不重,打完了,张怀认了错,说再也不敢冒犯夫人了。”   这次回禀当了众人的面,里外听闻,不由都肃然了些。   兰宜拿箸的手顿了顿。   她望向对面坐着的沂王,不觉得她被看的两眼值得十个板子,其中必定另有缘故。   这缘故当是循着沂王纳她这条线下来的,沂王在强化对她的“看重”,也在深入对另一个问题的掩护。   厅堂内的宫灯已经点起,沂王侧坐着,面容在半明半晦之中,他先打发门外:“知道了,去吧。”   然后转过头来,整张脸被明亮宫灯照耀,线条于光线变化中一下清晰锐利了起来:“你看什么?”   兰宜移开目光:“没什么。”   问了也不会有答案,她低头吃饭。   打就打了吧,杨文煦提拔过的人,她反正是不喜欢。 第27章   十个板子不伤筋骨, 但伤脸面。   隔天一早,张太监还要再来为侄儿的冒撞赔礼。   沂王没有为难, 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们。   张太监表现得十分感激地走了, 兰宜跟着来到西次间,向沂王要求出府。   她其实没这么着急,也没什么事要出去办, 但她要确认一下, 她已经拥有了这项权利。   沂王坐在桌后,抬眼轻瞥:“去吧。”   口气轻慢,像打发贪玩的孩童。   兰宜心弦松快了一下,她不能说完全不信任沂王,至少是不多,这下得了准话, 才放心了, 至于他的口气什么的,她计较不来, 就也算了。   弗瑕院以见素为首的侍女们都忙碌起来,兰宜现在的身份出府,即使只选择轻车简从, 要准备的事项也不少, 折腾了好一阵子, 才大致齐全了。   兰宜在院门外乘轿,到分隔前殿与内宫之间的崇信门时换车,车内布置精美, 车驾平稳地沿道而行, 兰宜昨日才到过前殿, 今天没什么兴趣, 同车的小铃子好奇心重,把车帘掀开一条缝,跟翠翠挤在一起往外张望。   她一边看,一边分享:“奶奶——夫人,我又看见钦差的侄儿了。”   她也从众学着改口,不过比翠翠改得慢些,不时还会带出来旧时称呼,兰宜也不去管她,新的旧的,她都不那么入耳,随便罢了。   “嗯?”兰宜倾身凑过去,她一时没找准张怀,因为车驾前方,王府西角门向内一二十丈的空地处,立了近十个人,她微眯起眼,又辨认了一下,方从服饰上认出张怀确实在其中。   昨儿的十个板子看来还不够,没能把他打老实。   见素走在车外,此时靠近窗边,问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她余音未落,忽地从那群人里跃出一个大嗓门来:“见素!见素姐姐!”   那人一边叫一边招手,又向着马车的方位跑了几步,兰宜认出来了,小铃子同时道:“是救过夫人的那个护卫。”   是孟三。   见素停了脚步,微微皱眉:“你喧哗什么,夫人在此。”   谁知孟三表情一愣之后,更激动了,整张脸放着光地跑过来:“夫人在啊,太好了!”   见素眼看他越跑越近,忍不住斥道:“——你别过来了!孟护卫,你还懂不懂规矩,要我禀报王爷吗。”   孟三挥舞着双手:“我有事求见夫人,夫人,我是孟三呀,孟医正的侄儿,大街上救过您的那个——”   “我记得。”兰宜示意铃子将车帘全部掀开,向外点头致意:“孟护卫,你有什么事,请说。”   孟三是她的救命恩人,那日闹市街上,他动作稍慢一慢,她就重归黄泉了。   因孟三这番闹腾,西角门内立着的众人目光都投了过来,兰宜随意一扫,一怔——她发现其中竟有被绑缚着的人,还不止一个,一男一女一幼,像是一家三口的模样。   兰宜眨了下眼,有点疑心她这几天是不是不宜出行,昨天碰见张怀,今日好了,更离奇了。   孟三见她肯露面,十分欢喜,仗着背对众人,挤眉弄眼地大声道:“夫人,您前儿安排我叫人办的事,已经办妥了,属下特来禀报。”   “……”兰宜慢慢道,“哦,是吗?”   她当然完全没有吩咐过孟三什么事,前儿她还不是“夫人”,哪有资格命令王府护卫做事。   不过面对救命恩人,她愿意配合一下。   孟三高兴地道:“是的!夫人,您要不要下来看看?”   兰宜在见素的搀扶下下了车。   她在孟三的暗示下走近了那群人,随着她的到来,那边的人略略散开,变得泾渭分明起来。   原是三拨人,一边只有一个,就是张怀;与张怀对立阻拦张怀的,是四个精壮汉子,兰宜边走边观察,看其神态体型,像是与孟三一般的护卫,只是穿的是普通衣裳;四人身后,是那疑似的一家三口,全部反缚双手,口塞布团,衣衫杂乱,形容丧气狼狈。   这阵势就很明了了,沂王府不知从哪也不知何故抓了人来,张怀身残志坚,坚持出来晃悠,两边就遇上了。   兰宜有点无言,不但是对张怀,也是对沂王府——这么看颇像个吃人的虎穴,沂王又像条盘踞在寒潭里的恶龙,从她打上交道起,整天不是抓人,就是在去抓人的路上。   这场面一看就不简单,要不是来恳求她的是孟三,兰宜早已转头走了,现在只好站定了,等孟三说话。   “夫人,属下听了您的吩咐,连夜派兄弟们去抓的,”孟三一脸邀功,伸手指向那一家三口,“他们嘴上没把门,敢说夫人的坏话,跑到天边也得抓回来给您出这口气。”   兰宜大致明白了,这几个人犯的事一定不好让张太监一方知道,偏偏让张怀撞上,孟三没法,看见她过来,就拉她做了挡箭牌。   是非之地,兰宜虽愿意帮他,也不想久留,随口道:“嗯,辛苦你了。把人带进去吧。”   孟三立即应道:“是!”   转头指挥起那几个精壮汉子:“都听见夫人的话了?押进去吧!”   “夫人好大的威风呀。”   张怀笑着出声,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行走的方向冲着兰宜,孟三便去拦他:“张护卫,不得对夫人无礼——喂,你干什么?!”   原来张怀忽然往下一拐,看上去像要滑到,右手却冷不防伸长,将一家三口中的年幼/男童口中的布团拽了出来。   男童惊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也不晓得哭,嘴巴仍旧大张着,口水流了下来。   “哎呀,我腿脚有伤,实在不是故意的。”张怀一边解释,一边目光紧紧盯着男童,“小子,你这丁点年纪,不会也说了夫人的坏话吧?谁教你的,这么不学好。”   这一瞬间,兰宜清晰感受到了孟三与那四个精壮汉子身上传达出的紧张,同时有两个汉子蹲身去捡地上的布团,一个汉子拳头攥紧,蓄势待发,再一个汉子猛鹰般的目光盯住张怀,把张怀盯得硬生生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干、干什么呀,说了我是不小心的嘛。”他口气都柔婉下去。   可是他又盯向男童,目光热切,指望能从那张不懂事没分寸的小嘴巴里吐露出点什么。   直到其中一个汉子快速捡到布团,塞回男童嘴里,他方露出失望之色。   孟三板着脸道:“张护卫,堵这小子就是为了免得他再说出点什么,脏了夫人的耳朵。你是天子近卫,咱们尊重你,你也别妨碍咱们办差才好。”   张怀点着头,目光狐疑:“嗯,嗯。”   他没那么傻,觉出来不对劲。   孟三也没办法,今儿轮到他在府前当差,碰到这桩子事,一看同僚们穿的是便服,他就知道办的是沂王亲命的秘差,亏得他在夫人面前有两分脸面,才能描补,到这个地步,他真的尽力了。   男童一直挨着一个妇人站着,这时候,那妇人忽然拿脚尖踢了踢男童,动作小,张怀与护卫们对峙,都没注意,只有兰宜看见了,然后只见男童像得到什么提示,冲着兰宜的方向跪下了,砰砰磕头。   他跪得有点歪扭,但确凿是个讨饶的意思。   兰宜不愿意看这个,别开眼睛:“好了,你知错了,就别磕了,起来吧。”   男童独个起不来,一个汉子拎着他的后心把他提了起来。   男童依偎回妇人腿边,妇人眼眶含泪,望过来的眼神中满是哀求。   兰宜微微一怔,抑制住转头的冲动。   张怀左右看看,得罪了兰宜所以向她求饶,这样似乎又很正常了,他的疑虑慢慢消了下去。   兰宜不想再耽搁,道:“先带回去吧。要不要饶你们,等关两天再说。”   孟三就等这一句,忙又招呼着汉子们把“人犯”押解起来。   张怀这次不能再捣乱,他的注意力也不大在那一家三口上了,一眼接一眼地瞥向兰宜。   兰宜感觉到了,有点诧异——这难道还是个打不服的,与她听闻的不大像,在杨文煦及其同党的口中,张怀其人就是个废物纨绔而已,胆略本事一概没有,只会靠着太监叔叔,成了伯爵也没几个人瞧得起他。   翠翠恼了,挡到兰宜前面,向张怀怒目而视。   兰宜没去理会,向见素道:“我乏了,今天不想出门了。”   她说完第一遍时,见素站在一旁,望着护卫们的背影,没有什么反应,她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哦——是。”见素猛地回过神来,陪着兰宜走回车驾旁边。   扶兰宜上车后,她要退去一边,兰宜向她招招手:“你上来,我和你说两句话。”   翠翠留在外边跟车走,见素和铃子坐到了车里。   车驾沿原路往回驶向崇信门,差不多她们前脚走,张太监后脚来到了前殿。   侄儿办事不靠谱,昨儿才挨了板子,今天又听了他的吩咐出来晃,张太监也不是不担心的,可时间有限,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了,这会儿不放开手脚,就没机会了。   将陪着一道来的小厮留在十来步开外后,张太监叫了一声侄儿。   “叔叔,我有了新发现。”张怀踮脚望着远去的马车,开心地回报。   张太监心里对他没报多大期望,但又希望有个意外惊喜,便配合地拉起他,假装叔侄俩随意地散步,略尖的嗓门压低了:“嗯?怎么了?”   张怀将方才的事都说出来——当然,是以他的视角,最后总结道:“这个新夫人,看着柔弱,其实很能恃宠生骄,别人说她两句坏话,她就派护卫出去抓,沂王也由着她,我看简直被她迷了魂。”   张太监一时没说话,在心里衡量这事的轻重,想了好一会,终于觉得差不多就像侄儿说的那样,虽然这发现不大有用,但比昨天总算争气了点,便点了点头,打算夸侄儿两句。   但张怀一直没等到回应,等不及了,继续自己又说话:“叔叔,明天走时,沂王应该出来送行吧?我今天把新夫人看清楚了,明天我要好好看看沂王,等回了京,我给他们好好说说沂王难过美人关的故事,啧,他们只会在京里瞎猜,编那些没边的假故事,我可是亲眼所言,保准把他们羡慕得流口水,再也不敢小瞧我——叔叔,你的脸色怎么突然发青了?是不是太阳大了晒的?不对,应该发红啊。”   王府陪侍(盯梢)的下人就在附近,张太监不能暴起殴打侄儿,只能切齿听他惊呼:“呦,又发黑了。”   **   张太监叔侄叙话时,兰宜也和见素在马车里说起了话。   “你认得那个妇人,是不是?”兰宜没绕弯子,直接问。   之前的场面太热闹了,她起初没有注意到见素的异样,直到那个妇人对准她的方向望过来,她忽然意识到,她看的不是她。   连同男童,跪的也不是素不相识的她。   是她身边的见素。   见素张了嘴,略带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是。”   她知道,她不能回避,更不能欺骗,别人也许不清楚,但她从一开始就被调到弗瑕院,深知那副玉瓷似的外表下藏着怎样冷冽坚硬的心。   她要是打马虎眼,不一定还有第二次机会。   兰宜再问:“她是谁?”   开了头,见素的回答也就流畅了一点:“她姓彭,原名二丫,王府刚落成时就进来了,算是府里的老人,运气也好,选到先王妃身边,改名晚英,做了先王妃的贴身侍婢,后来又做了——”   她看了对面坐着的铃子一眼,小铃子的眼睛幽幽亮了一下。   见素只有接着说下去——这个小丫头昨日听了她与善时的闲聊去,现在她再说一半瞒一半的,也没意义了。“小主子的乳母。” 第28章   兰宜很是惊讶。   她没料到那妇人是这个身份。   这样一来, 她倒不太好过问了。   能出动护卫把人阖家抓回的过错不会小,而彭晚英一身关联先王妃与小王爷, 她要是掺和, 第一难说后果,第二有点尴尬,第三, 她不愿意得罪小王爷。   虽然小王爷的脾气实在不怎么样, 且似乎已经记恨上了她,但能不招惹,她还是不想招惹。   某种程度来说,她宁愿冒犯沂王,都不想跟小王爷产生什么冲突。   兰宜只点了头:“嗯。”   她就此打住。见素暗暗舒了口气,因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也不清楚, 不知道哪些话能说, 哪些话不能说,那在沂王表态之前, 不说就是最好的。   这两句话工夫,马车行驶回了崇信门,因速度不快, 护卫们又先行一步, 此时正好差不多抵达, 兰宜下了车,见素要去安排坐轿,兰宜摇头:“不用了, 走回去吧。”   这时候, 窦太监快步几乎算是小跑地从里面的道上冲了出来, 兰宜脚步顿了顿。   她到底有点好奇, 不知怎样的事体能让这个大太监失了镇定与体面。   孟三迎上去,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兰宜见到窦太监如释重负一般,几乎要软倒下去,孟三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窦太监调整过来,重新往前走来,兰宜知道自己该走了,窦太监如此形容,只证明了这件事更不应该为她所知。   她举步,没举得起来,小腿一重,竟是那个男童撞了过来。   此时那四个精壮汉子为身份所限,留在崇信门外,能进来的孟三去扶了窦太监,男童双手仍被反缚,但他嘴巴里塞的布团竟被他用舌头顶了出来——此前被张怀拽出来过一次,护卫仓促塞回,不如原来扎实,而他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再精干的人也难对他生出太大的警惕心,马上就要交差,护卫没想到要再检查一遍。   种种缘故导致男童能用嘶哑的嗓音向兰宜喊出一句:“夫人,求你救救我们,我告诉你——”   窦太监脸色大变,同时腿脚立即变得利落,他两三步跨过来,一把用力地去捂男童的嘴巴:“小兔崽子,你想作死!”   他表情阴冷,下手极狠,男童被他连口鼻一起捂住,很快露出窒息模样,眼白都翻了出来。   兰宜心中惊跳:“——你住手!”   她从未见过窦太监如此可怕的一面,她把沂王扎出血时,他埋怨都用的是家常语气,以至于她此时才认识到这个看似慈和的老人货真价实地是沂王身边第一心腹大太监。   孟三捡起男童脚步的布团,递给窦太监,窦太监才松了手,把沾了尘土的布团塞回男童口中,这回确保塞得严严实实才松手。   他先向兰宜说了一句:“夫人,这事与您无关,您只当没看见、也没听见罢,这对您最好。”   而后他阴寒如蛇信的目光向妇人彭晚英的面上扫去:“不知死活的东西,什么都敢往外胡浸,咱家看你是安心要送你全家上路!”   彭晚英满面惊恐,直挺挺扑通跪下,努力挪动膝盖靠近男童,又连连向窦太监磕头,为男童求饶的意愿十分明显,额角很快磕出青紫。   兰宜终于不能再看下去,她枯干的是心,不是人性。   “窦公公,大人或有过错,稚子无辜。”   “夫人,”窦太监回应的语气加重,变冷,“老奴说了,这事与您无干,您与老奴说这些,也没用,不是老奴能做主的。”   能做主的人是谁,只有沂王。   兰宜听明白了,不再言语,看了被噎得想咳又咳不出来、满脸涨红可怜的男童一眼,转身往内走。   这一家子是她帮忙打掩护带进来的,她心里觉得自己有一点责任。   沂王已经接到回报。   她与沂王在弗瑕院院门口撞见。   身后,彭晚英一家三口也正被押解过来。   窦太监快步越过她,到沂王身边低声禀报。   兰宜隐隐听见“厉大几个偏捡今日回了城,他们不知天使到府,没来得及回避……”等语。   原来这次不是在城内抓人,居然抓到外地去了。兰宜明白了,为何这件不想让张太监知道的事偏偏出了岔子,因为护卫身在外地,与府内脱了钩,再周密的计划,终非天衣无缝。   窦太监又如实说了兰宜配合打圆场之事,这应该是孟三在路上告诉他的。   “——王爷,张怀浅薄,应当没看出什么,为谨慎起见,老奴稍后再去找张友胜探一探口风?”   沂王道:“不要画蛇添足。”   他负手而立,声音低冷。   窦太监连忙点头:“是。王爷您看,这几个背主的东西怎么处置?”   “押去地牢。等张友胜走了再说。”   窦太监应:“老奴着人好生看管。”   彭晚英面露绝望,她身边的男人面如死灰,比两人矮了好一截的男童偎在母亲腿边,脸颊仍是红着,圆圆的眼睛恐惧中透着清澈。   他的父母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他却还不明了会发生什么。   这个年纪,也许连生死的界限都还不能完全理解。   “王爷,”兰宜行礼,“这个孩子应当没有犯错,还请王爷宽宏大量,手下留情。”   妇人连同男人都不敢置信又充满感激地望向她。   只有沂王的目光仍然冷淡——不,甚至是冷酷的,比他平常的样子还要更慑人一点:“这与你无关。”   与窦太监说的是同一句话。   兰宜沉默,坚持了一下:“秋决人犯,对年十五以下者也会网开一面。”   沂王低头看了她一眼:“陆氏,你僭越。”   这一声阴云密布,如蕴雷霆之威。   于是这短暂的争执就此结束了。   **   太阳烈烈地在天上挂着。   院中的青石板晒得滚烫,十来盆花木在廊下都蔫得打起了卷儿,院外不知哪棵树上的知了起劲地叫……   这样盛夏晴朗的天气里,弗瑕院的气氛却很是沉闷。   小丫头们走路恨不得踮起脚尖,屋里的大侍女们也屏气凝息,能不出声就不出声。   从早上那件事过后,兰宜就没有再主动说过话了。   她也不大动弹,独个坐在炕上,一坐半天。   侍女们不时小心地打量过去,见她脸颊侧着,凝固了一样,莫说情绪,甚至不大有活气。   见素眉头深锁。   她去搭过话,兰宜有回应,但只是简单的“嗯”、“是”等字,连个整句都没有。   善时去了厨房,做完新冰饮,又做水晶糕,精心炮制摆盘,送到炕桌上,兰宜看过一眼就罢。   她像是变成一尊玉雕的美人坐像,无论奉上什么,都无法真正打动她。   见素眉头深锁。   沂王现在西次间,她去换过一次茶水,只觉得沂王的情绪没有丝毫好转,两边都这样,再过一阵子就是午膳时辰了,到时碰到一起去——   见素不得不试图劝说:“夫人,您别难过了。”   “嗯?没。”   这是兰宜的回应。   见素无奈,低声道:“您别觉得面子上过不去,王爷向来这样,恼起来,对谁都不容情的。”   兰宜:“嗯。”   见素没辙了,底下要劝兰宜去服软赔罪的话也无法出口,只得去找翠翠,翠翠才是跟夫人贴心的人,在夫人心里的分量最重。   翠翠正生闷气,一听就摇头:“王爷先给夫人脸色看,凭什么要夫人低头?”   她现在又不觉得王府多好了,这日子虽然富贵,可胆战心惊的,她觉得还是兰宜看得对,她们是要走的,能走就好了。   见素指望不上她,只好回东次间去。   翠翠也担心,跟了过来。   兰宜正喝茶。入了半天定,她有些疲累,觉得腰背都僵直了,放下茶盏后,便又舒展了一下手脚。   抬头见到两个丫头脸色各有各的凝重,她奇怪道:“怎么了?”   翠翠松了口气,先奔过来,替她捏肩捶背。   见素更冷静一点,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兰宜竟真的没有羞怒,也没有伤心。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是摆在当下的情景里,又不知该不该算好了。   她试着搭话:“夫人半日没有说话,在想事情吗?”   兰宜点头。   见素道:“夫人的事想完了吗?若有什么为难的,说给我办就是。”   兰宜摇头:“不好说。我说了,你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见素倏地反应过来,她关心则乱,犯糊涂了。   夫人能想什么,自然是彭晚英一家。   王爷为此当场落了夫人面子,足见此事更不可说,夫人不问她,不向她套话,是不想为难她。   “夫人——”见素不由唤了一声,难得地不知说什么好。   翠翠警惕地停了手:“见素姐,你是不是又想劝夫人去服软?”   见素无言片刻,诚恳道:“这是为了夫人好。王爷是夫人的夫君,又身份尊贵,夫人去俯就一些,不算什么。若与王爷生分了,或是叫别人趁虚而入,或是王爷重去修道,不再来弗瑕院,才是不妥。”   翠翠嘀咕:“不来就不来,我们离他远些,夫人还少受些气。”   见素提醒:“那夫人的日子就难说了。”   她不便明说,拜高踩低是哪儿都会发生的事,王府规矩再严也治不了人性根本。现有的一切都建立在王爷的心意上,如果王爷心意有变,那一切便如浮沙,说散就散了。   翠翠犹豫了一下,难熬的日子什么样她知道,杨家那些年就是。   兰宜脸色不变。   她知道,她的待遇并不是建立在所谓的“宠爱”上,她跟沂王从未有过那种情愫。   沂王费尽心思纳她进来,是因为她有用。   这用处一天没有消失,她就一天不用担心。而倘若到了那一天,也就到了她离开的时候。   这些话不能细说,兰宜只向见素点一点头:“无妨。王爷若厌恶了我,就允我和离罢,休弃也可。”   沂王这个身份脾气,与他谈不了平等,兰宜觉得自己也不挑剔,横竖她不可能再嫁,那跟自由比,弃妇这个名头不值一提。   翠翠吓了一跳,这么快到这一步,她心里有些发虚,不过嘴上不认,要给兰宜撑腰:“就是,反正我们已经和离过一次了,再离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都叫什么话呀。   见素头疼起来,王爷固然脾气大,可这主仆两个的气性一点也不小啊。   见素忍不住问:“夫人从前——也如此吗?”   她不好明着提杨家,翠翠听懂了,挺起胸膛:“是啊,都是大爷——杨文煦来哄我们夫人,他做那些事,当然该他理亏赔罪,夫人才不向他低头。哼,他好话倒是多得很,就是做不到。”   见素无计可施,看了一眼兰宜,恍惚觉得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看上去清弱易碎的美人,哄两句好话怎么了,就算做错了什么,难道还忍心大声斥责她。   “夫人,外面摆膳了。”帘子掀开一线,善时探进身来小声道。   兰宜应声,站起身来。孟医正的医嘱里有少食多餐,她半日顾着想事,善时送上的点心都没动,这会儿正觉得饿了。   走到帘边,她脚步一顿。   厅堂的紫檀八仙桌旁,沂王正坐在那里,不知他几时到的,也不知他听见了多少,两处空间虽然不小,但只垂一道竹帘,隔不了什么音。   兰宜一语不发,慢吞吞随便行了个礼。   听见就听见。   翠翠说得没错,她没生气,不代表没脾气。   她脾气其实很大,不然前世不会把自己憋闷死了。   沂王目视着她。   她穿着青碧色的衣裙,从杨家带出来的东西都已经烧了,她现在的吃穿用度,无一不出自王府,只除了她本身。   快两个月了,王府的优渥生活没有养平她一点棱角,说了她一句,扭头她就想和离。名是兰宜二字,柔顺淡雅,人立在那里,却如一竿青竹,清异幽冷,宁折不弯。   主子之间的沉默让侍女们几乎想要避出厅堂去。   半日没碰面就算了,碰了面还这样,怎么了局。   快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沂王目光深沉,启唇教训:“不要跟丫头们胡言乱语。”   作者有话说:   不会虐了,我女主不会在男主手里吃苦头,王爷就这么大出息了。 第29章   弗瑕院的气氛有所好转。但没有完全好转。   ——夫人的性子太冷了。   这是下人们私下的共识。王爷那话就是将前事带过的意思了, 夫人却不接茬,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 也不会放软身姿, 晚上仍与王爷分室而居。   虽说是身子不好,王爷体谅,夫人也该主动亲近些才是。   话说回来, 王爷也有点矜傲, 费了好大心思将人纳回来,住在一个院子里了,中间只隔了两堵墙,偏耐得住性子,每天孤枕独眠——   “都闭嘴,主子的事也敢议论。”   见素路过, 将两个说小话的丫头敲打得连忙讨饶, 抱头散开。   见素没再追究,小丫头磨两句牙不算什么事, 她也想开了,从前先王妃在时,与王爷之间也差不多这般, 先王妃郁郁早亡, 与深宅寂寞多少有点关联, 如今夫人不以王爷恩宠为念,以夫人本就孱弱的身子来说,倒不见得是坏事了。   兰宜心里一切如常, 她对那男童生出恻隐, 求了情, 但未果, 也就罢了,她自身的祸福尚且难料,哪里又能管得了别人。   她只是还有点琢磨着,不知那孩子想告诉她什么,他第一次在母亲的提示下跪的是见素,大约因为彭晚英从前与见素有些交情,第二次明确求救的就是她了,这次是他自己的想法——从彭晚英后续的惊恐来看,她应该绝没有交待儿子那样做,奇怪的问题就出现了,那孩子为什么擅作主张,觉得可以向她求救呢。   他不是胡乱喊出那句话的。   他先求救,然后说了要告诉她——是什么不知道,但语序显示,这像是一个交换。   他想告诉她一件事,一个秘密,用这个秘密来换取她的帮助。   兰宜确定自己没有多想,因为后续窦太监的反应证实了这一家三口的身上真有秘密。   并且,那孩子求救的人选还是挑选过的,张怀在前殿将他嘴里的布团扯出来时,他有机会说话,但他一声也没有吭。   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张怀的身份,“护卫”这个头衔听上去官职不高;也许是他觉得他的秘密对张怀没用,这也就是说,他认为这个秘密对兰宜有用,才可以跟她达成交换。   这是一个聪慧又天真的孩童,聪慧在他能独立思考,作出判断,天真在他觉得她可以救他们。   兰宜昨天半日长考,想出的就是这么多,见素以为她怄气或是受了打击,她是真没那个空闲。   可惜所知实在有限,她不想连累见素一起被关到地牢去,暂时就只有任由那个最重要的或许对她有用的秘密继续掩藏着了。   新的一天,兰宜又要预备出门。   她仍然没有什么非出门不可的事,只是昨日这个权利没行使出去,令她觉得今天非得再试一次不可。   沂王清早出去给张太监送行,之后没再回来,兰宜连请示也不用了,只管安排下去。   车驾都备好了,府前一层层传话进来:“杨家来人求见夫人。”   兰宜疑心自己听错:“……谁家?”   要是陆家还说得过去,陆老爷如果听到她变成沂王府夫人的消息,多半就要大度地和她“冰释前嫌”。   但杨家的话,现在只怕提到她的名字对杨文煦都是一种侮辱,谁敢走来触他的霉头。   传话的丫头口齿清楚:“是杨家的一个丫头,自称叫秋月,说夫人认得她。”   原是周姨奶奶身边的人。   那倒又合理了,只不知道她来做什么。   兰宜心下叹了口气,真不知撞了什么邪,这趟居然又不能成行。   “让她进来吧。”   一会儿之后,秋月被带了进来。   她模样不太好,在杨家时,她跟着周姨奶奶,在下人群里算是拔尖的了,此时却衣衫发皱,脸色憔悴,发髻都毛毛躁躁的,像是狠吃了苦头。   兰宜在惯常起居的东次间里见她。   竹帘掀起,秋月停在帘边,有点发怔。   她看着窗下坐着的美人,有些不敢认。   五官分明是的,可那整个的气度,一抬眼看过来的神韵,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连托举茶盏的手指都修长白皙,透着姣好。   秋月下意识地回忆起来,从前大奶奶的手也是这样的吗?   她没有注意过,她只记得大奶奶的长相不比那一房受宠的姜姨娘差,但是大奶奶太瘦也太苍白了,身在正房灰败的气息里,更加阴沉,而姜姨娘有三个孩子,容光焕发,正房没有的生气,都到了她身上。   “见到夫人,你应该行礼。”帘边的善时提醒。   秋月回过神来,忙跪下来,她不知道王府的礼数怎样,先胡乱磕了几个头。   兰宜让她起来,进来说话。   秋月很局促,两只手紧紧地搅在衣前,好在她牢牢记得来意,兰宜问她有什么事以后,她扑通一声又跪下:“夫人,姨奶奶让奴婢来求夫人,姨奶奶出事了,我们实在走投无路了——”   兰宜问道:“怎么了?”   “是老爷,老爷说姨奶奶的孩子不是他的,呜呜……”秋月哭起来,“老爷瘫在床上以后,姨奶奶挺着肚子服侍他,每日替他擦身喂饭,他听信别人的闲话,居然怀疑姨奶奶,说姨奶奶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要打死姨奶奶,呜呜——”   兰宜道:“是闲话吗?”   “……”秋月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惶恐地伏在地上,看向兰宜。   兰宜心平气和地道:“你不说算了,是不是都不要紧。”   “是,姨奶奶没有做对不起老爷的事!”秋月急着辩解。   “那你那个亲戚是谁?”翠翠趴在帘边听得聚精会神,及时发问。   秋月脸色一白,知道有些前事得交待一下,她低声道:“奴婢没有想瞒着,姨奶奶让我告诉夫人,她从良前在楼子里有一个相好,被赎到杨家以后,那个相好来寻,姨奶奶念及旧情,见了他两回——但只是见了见,别的什么都没有!到第二回 ,那个相好就露出真面目来,他问姨奶奶要钱,姨奶奶要是不给,他就去找杨老爷,说姨奶奶和他有私情。”   见素等侍女都听住了。   杨家庙小,可妖风真大啊,沂王府还没这么多事呢。   “姨奶奶后悔得肠子青,可也晚了,只得凑钱给他。因此闹出了亏空,就是夫人知道的那三百两。后来——”秋月顿了顿,小心地看了一眼兰宜,“接二连三地出了事,家里顾不上理论,姜姨娘又被撵到乡下去,姨奶奶就慢慢地挪账把钱补上了。”   见兰宜没什么反应,她继续说,“事情本来就要描补过去,老爷病着,还夸姨奶奶,说姨奶奶服侍用心,要是再能养下个儿子,等过了太太的孝,就把姨奶奶扶正。谁知道——”她的声音痛恨起来,“谁知道那个杀千刀的居然没死,他又找来了!”   翠翠惊呼:“你们姨奶奶那个相好?”   “从前的。”秋月纠正,“姨奶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早跟他一刀两断了。”   翠翠点头:“嗯,你们还想借夫人的手把他弄死。”   她是直肠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秋月尴尬了一下,低声下气地道:“他确实也被人收买,说了王爷和夫人的坏话。”   兰宜没追究她,微微皱眉:“你说,他又回来了?”   秋月无力点头:“他瘸了一条腿,胳膊也吊着,说是让沂王府打的。他来问姨奶奶讨汤药费,姨奶奶惊掉了魂,不想给他,怕他闹,但再给他,又实在拿不出钱来——姜姨娘走后,大爷说姨奶奶又要养胎,又要照顾老爷,把家务和账全部收到了自己手里,姨奶奶自己的私房全填之前的亏空了,真没法子了。   “那个畜生拿不到钱,不肯罢休,而且渐渐察觉出来是姨奶奶设的局,更加厉害,后来,就让家里的人看见,告诉给老爷了。”   秋月抹眼泪,“老爷气得发疯,凭姨奶奶怎么辩解,都不肯信,要人拿板子来,当场打死姨奶奶,还是大爷听见动静,赶过来拦下了,劝老爷说杀人犯法,而且这事要闹开了,家里名声更不好听,好说歹说,终于劝得老爷打消了主意,先把姨奶奶关进了柴房里。”   翠翠问:“那他们准备怎么处置姨奶奶?”   “说明天送姨奶奶到乡下老家去。”   这听上去寻常的一句话,秋月说时却面露恐惧,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兰宜。   有这位旧日大奶奶当街毒发的例子在前,“送到乡下老家”这六个字的含义在杨家已经不一样了。   那就是要送命的。   “求夫人救命,姨奶奶从赎了身就打定主意要安心过日子,虽说犯了点糊涂,可很快就悔改了,老爷瘫了,姨奶奶也没有半分嫌弃,大爷见了,都对姨奶奶和气了些——”   秋月哽咽,手捶在地上:“谁知道,那个畜生居然没死啊!”   兰宜没说话。   对这一点,她也是意外的。   铃子亲眼看见人被抓走,那样的无赖,在衙门都未必有正经户籍,沂王府捏死他不比捏死一只蝼蚁费力多少,但在审问痛打之后,竟留了他性命。   ——以他的实际作为来说,经了官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惩罚,总不至于为传了几句闲话判他个斩立决。   那种东西不会对沂王府还有什么用途,否则不会把他放了,这只能说,是沂王府克制了杀意,没有将权力肆意挥洒。   沂王在青州这么多年,以藩王身份而名声不坏,不是没有理由的。   只不过,这就让周姨奶奶的利用落了空,她自己犯的糊涂,终于还是落到了自己头上。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汇报下,本文后面就是日常风了,我想跌宕点跌不太起来(小声),虽然按设定应该有惊涛骇浪的,但可能前面兰宜过得苦我情绪消耗有点厉害,后面再也苦不动了,我就想搞恋爱。   然后王爷目前爹是有点,是他的身份和本身性格导致,问题不大,给后面留点进步的空间,而且,咳,这个人设浪起来会比较香,闷得越久,反弹得才越厉害~   再PS:今天少点我知道,我有存稿,但不敢更,得留着应付卡文的时候,能不断更我真的不想断,那个阴影跟压力都太大,我们细水长流吧,对本文的期许能日更完结就是胜利。 第30章   “我不能插手杨家的事。”兰宜放下茶盏, 道,“如果杨文煦知道, 你家姨奶奶的命更加难保。”   秋月急忙直起身子:“夫人, 姨奶奶知道这个道理,只让我求夫人,设法助她离开杨家, 到外地存身就可以了。”   这是死里求生的法子。   兰宜微微扬眉:“姨奶奶舍得下?”   秋月苦笑:“不能不舍。老爷的为人, 姨奶奶已经看透了,大爷又与姨奶奶不睦,杨家呆不得了。”   翠翠忍不住道:“姨奶奶怀着孩子呢。”   秋月低声:“那就是一尸两命。”   她说得这么凄惶,一室都沉寂了下来。   良久后,兰宜开口道:“我虽身在王府,但与你们想得不一样, 做不了什么事。”   秋月身子一软, 瘫倒地上。   她对这个回答不意外,来这里本就是撞一撞最后的运气, 能见到兰宜就不错了,兰宜不愿伸手,也是情理中事, 在杨家那点交集算不上情分, 说实话, 就她家姨奶奶的出身,一般人都看不起,怪不得翻身做了王府夫人的兰宜不肯沾边。   她绝望得连再求一求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只能给你弄两张路引, ”兰宜接着道, “怎么从杨家逃出来, 怎么出城, 怎么行路,这都要你们自己去想法子。”   周姨奶奶通过铃子暗示过她药有问题,种了善因,她应当回一次善果。   秋月猛地抬起头来:“好——是、是,夫人,”她一时语无伦次,“我们最愁的就是这个,姨奶奶的户籍上在杨家,我们没门路去官府开路引,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她找回了力气,砰砰磕头。   翠翠叹着气去扶她。   秋月不肯起来:“夫人,能求夫人多备一张路引吗?还有杨管家的——”她怕兰宜不答应,急急道,“我这回出来,就是杨管家偷偷给我开的门,对了,他现在不是管家了,大爷把他贬成了粗使,他之前被姜姨娘和大爷连番责打,去了大半条命,是姨奶奶悄悄让我送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现在就愿意跟着姨奶奶一块走,也不想在杨家呆了。”   兰宜想了想,道:“好。”   这样周姨奶奶上路倒是更安全些了,不然一个孕妇和一个丫头,遇到事全无自保之力。   秋月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翻来覆去谢了好一会,方爬起来告辞:“夫人,奴婢不能出来太久,被大爷发现就麻烦了。”   兰宜点头:“你回去吧。天黑以后,你在后角门那里等着,我让人把路引送给你。”   秋月连连应声,之后在善时的带领下出去了。   翠翠好奇问道:“夫人,我们怎么弄路引啊?”   兰宜问见素:“这样的事,找府里的谁能办?”   见素立即道:“王爷。”   兰宜:“……这不算什么大事罢。”   几张做好身份的路引而已,沂王府的护卫动不动出城办差,府里多半都有现成的。   “事不大,窦公公和范统领处都有,但是每次取用,都有记录,回来了也要缴还。”见素解释,“您去找他们,他们也会回报给王爷的,得王爷允准以后才能给您。”   兰宜沉默了。   她不想去找沂王。   再挨一句“僭越”,她就不一定还绷得住脾气了。   如同翠翠所说,她其实不会低头,从前也就是忍耐而已。   但是答应了秋月的事不能不办,周姨奶奶一个身子两条命,全部希望都寄托给她了。   兰宜深吸了口气,看向把人送到院门外后回来的善时,问:“——王爷平常喜欢吃什么?”   她跟沂王同桌用了两天饭,只顾吃自己的,什么也没留意到。   善时还未解其意,见素眼神亮了,抢先道:“王爷嗜辣,也好酸甜口味,善时,你想一想做什么好?不要太费工的,夫人身子还弱。”   善时听懂了,笑出小酒窝来:“可以做一道香油拌笋丝,一道酸辣豆角,不用多动灶火,又清爽开胃,适合暑天用。”   这两道菜确实不难,都是家常菜色,兰宜估量自己会做,缓缓站起身来。   善时殷勤引路:“我陪夫人去小厨房,我娘正在那儿,我让她给夫人腾个灶。”   “你娘在小厨房当差?”   见素也跟上来:“善时的娘葛婶子是小厨房的管事。”   善时笑:“我这点手艺都是跟我娘学来的,她可看不上呢,总是叮嘱我,到了夫人身边,多用心,别叫夫人嫌弃了,退回来,丢她老人家的脸。”   两侍女一左一右,一句一递地说话,一路热热闹闹的,不多时候就来到了小厨房。   说是小,占地可不小,是独立的一个院子,三间房打通成了一大间,门口两个婆子正摘菜,她们一边低头干活,一边说话,兰宜等走到近前了,两人才发现,一抬头,都愣住了。   其中一个婆子机灵些,擦着手站起来,陪笑:“见素姑娘和善时姑娘来了。”   眼神小心地往兰宜身上瞥,她们还没见过兰宜,看这阵势心里的猜测咕噜往上冒,只不好出口。   这是善时的主场,她清脆介绍:“这是夫人。我娘在里面吗?”   婆子忙点头:“在,在。”   然后想起来行礼。   善时没和她们多话,护着兰宜进去:“夫人,您小心,这地上有点腌臜。”   里间很热闹,正是备膳时候,八个灶眼错落排开,制点心的、剁肉的、熬汤的、调制各种酱料的各占了一块地儿,忙得热火朝天。   沂王府的主子们少,可事不能省,沂王规矩重,小王爷嘴刁钻,都不算好伺候的。   “——夫人?呦,奴婢见过夫人。”   站在灶台前指挥调度的一个中年妇人发现了她们,妇人身段圆润,脸庞可亲,使褐布包了发髻,打扮得利索,眼力也好,一下就猜出了兰宜的身份,丢下大勺迈步出来行礼。   兰宜微笑了一下:“不必多礼。”   “夫人别见怪,这会儿东西又乱,油烟又呛,”妇人一边陪笑,一边作势去拧善时的耳朵,“叫你好好服侍夫人,怎么把夫人领这脏地方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叫人收拾收拾。”   善时笑着躲开:“娘,夫人吩咐我有事呢,你腾个干净的灶眼出来,再备莴笋和豆角、青椒、红椒三样,油盐酱醋什么的都给我们一份。”   妇人葛婶子干脆答应:“好嘞。”   她也不问做什么用,在阔大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就把善时点名的东西都找出来了,放在一座擦得干干净净的灶台旁边。而且她看出来将下厨的是兰宜,脚不沾地地又往隔壁小库房去了一趟,取回来一副素布襻膊。   “这是预备着的,还没人使过,夫人别嫌弃。”   兰宜点头:“多谢。”   葛婶子笑得眯起眼:“夫人太客气了。”   将襻膊交给善时,由善时服侍兰宜穿戴好。   兰宜站到案板前。   她的袖子捋了上去,露出皓白手腕,看上去比案板旁的菜刀木柄没粗多少,善时忍不住道:“我替夫人备菜吧?”   这么对比着,她都怕夫人提起菜刀来就把胳膊累折了。   兰宜道:“不用。”   她声音稳稳的,拿起菜刀,像拿起人间烟火气,心里没来由踏实下来。   就这两道素菜,已经是偷工省事了,再要别人帮手,回头她讨路引的话都不好出口。   豆角已经洗净折段,需要切丝的就是另外三样,兰宜久未动过刀,看了看,决定从小的开始,于是拿过一只红椒,在厨房里四面八方偷看来的目光中切下去——   粗的粗,细的细,东一截,西一段,没有一根能算“丝”。   葛婶子瞪大了眼。   离得近能看到案板的两个仆妇发出了噗哧的可疑动静,又在葛婶子的瞪视中用力鼓起了腮帮子。   “夫人,这番椒是从番邦传进来的,红色的尤其味重,要先将中间的筋挑掉,不然会太辣了,一般人适应不了。”善时小声提醒。   兰宜:“……哦。”   这椒确是才传进来不久,她虽见过,但没料理过,不知有这个门道。   兰宜重新取了一个,挑筋,切——   不能说毫无进步,只能说差别不大。   好在番椒在府里不算稀罕物事,因沂王喜好,葛婶子专门在院子一角用粗陶花盆种了十来盆,随用随摘,十分方便。   兰宜沉住气,继续切,她确实会治厨事,还有几道拿手菜,只是做鬼的许多年没有碰过,再拿手也要变成失手了。   一直切到第七个时,她终于找回了手感,接下来就顺利多了,成功切出了一小堆新鲜的青、红二色椒丝后,又将莴笋也切了。   铁锅架上灶眼,烧热后油泼进去,先下豆角,炒至变软后盛出,再下椒丝,继续翻炒,一会后将豆角再度倒进去,旁观的善时渐渐放下心来,夫人这个架势,是会做菜的,就是下手有点没数——   “夫人,盐够了。”   兰宜“唔”了一声,及时停手。   豆角为番椒所激,香气散发出来,一锅鲜香翠绿,看着火候差不多,善时及时递上白瓷圆盘,兰宜使锅铲盛出来,第一道菜便做好了。   第二道香油拌笋丝更简单,笋丝在锅里焯一遍就行了,之后再淋拌各种调料。   兰宜抬手抹了把汗。   她感觉到了疲累。再简单的菜色,这样的天气呆在厨房里也不是件易事。   见素要扶她出去:“夫人,我们先回去吧,让善时留下,把午膳都装好了再拿走。”   兰宜点头,将襻膊解开,随见素出了门,太阳一照,她不但觉得又累又热,头昏昏的,脑门上还有点火辣辣——   她不由举手遮眼往天上看了一眼。   日头这么厉害吗。   见素的目光自然跟着她,忽地一凝,轻声惊呼:“夫人,您的手——?”   兰宜才觉得辣的不只有脑门,还有手。   准确地说,她脑门所以辣,正因被她的手抹了一把。   见素把她的手拿下来,只见她两只手的手指已经都变红了,兰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番椒。”   本来切几个番椒不至于,但她因为手生,多切了不少。做菜的时候她担心出错,一直聚精会神,当时没感觉到的不对,现在全泛了上来。   又辣又疼。   “我先陪夫人回去,然后去找孟医正,他那里应该有药。”   见素声音里带了点紧张,兰宜没多当回事,随她安排,但一路行回去,望见弗瑕院的匾额时,她忽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沂王之前说,张太监停留在王府的两三日里,他要暂住在此。   但是今天一早张太监走了。   如果沂王严格遵守承诺,那他送完张太监之后,就不会再过来了。   兰宜停住脚步。   院门半敞着,不用询问,看院内丫头们放松地行走谈笑,就知道沂王还没有来。   而午膳时分差不多快到了。   兰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主动去请沂王不在她的预案里。   但如果不去,她就白遭这个罪了。   请还是不请,这是个问题。   兰宜深吸了今天的第二口气,做出了决定。   **   与弗瑕院几乎形成对角的前殿西南边上,窦太监刚跟着沂王从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出来。   沂王脚步快而沉,衣摆带风,像是快溅出火星子来。   窦太监满眼忧心地望着他的背影,嘴唇翕动,终究一声未敢出。   他连沂王要去哪也不敢问,看着沂王过崇信门后,往东路走了十来步,忽地掉头,又往中路。   沂王的寝殿在中路。   自己静静也好。窦太监叹气想。   那个背主的不知死活的东西才招出了要命的事,虽说王爷已有了数,真牢靠地证实了,还是受不了的。   贩夫走卒都受不了的事,何况他们王爷呢。   一路所遇的下人看见沂王行路的模样,老远地都避开了,沂王也不搭理他们,眼看着寝殿到了,沂王正要进去,身后却有一个声音追过来:“王爷——”   沂王转身。   他森冷的目光逼得备好午膳后来请人的善时当场结巴起来:“夫、夫人让奴婢来请王爷去用膳。”   沂王眉心起皱。   善时已经发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小心退了两步:“夫人亲手做的,王爷忙,没空去就算了,奴婢去回禀夫人。”   沂王眉心皱褶更深。   他不掩饰疑心:“你说谁做的?”   “夫人,夫人亲自做的,”善时连忙道,“夫人还伤了手。”   窦太监觑着沂王的脸色,训斥道:“你们做什么吃的,怎么能让夫人动手还伤着了?”   “奴婢想帮忙,”善时小声道,“夫人不让,只是问了王爷喜好,就坚持自己做了。”   沂王站在阶上,周身冷意未曾稍减。   但是他终究没有抽身进殿,于是窦太监大胆相劝:“王爷,难得夫人一片心意,这么热的天,夫人又是那样的身子骨,可不容易呢。您就过去看一看吧——?”   他又觉得不能让王爷一个人呆着了,可不得憋坏了,好歹有个人陪着,说说不相干不要紧的话打打岔也好。   好一会之后,沂王垂目,负手下了石阶。 第31章   沂王踏进弗瑕院的时候, 兰宜正坐在厅堂右首,十根洗了好几遍的红通通的手指摊开着, 由翠翠一根一根地给她上药。   药是见素从孟医正处取来, 涂薄薄一层就好,清凉镇痛。翠翠一边上一边唠叨,埋怨她实心眼, 把手指都上完后, 打量了一下她,又要往她额头上涂。   兰宜笑着躲了一下:“这里不用吧。”   “都红了,夫人刚才不是说疼?”翠翠不依不饶,还是给她抹上了。   兰宜只好由她施为。她额头上沾得不多,但是之前汗珠落下来,带着盐分, 像腌了一遭似的, 确实也不舒服。   抹完后,翠翠让到旁边去收拾, 兰宜就正好迎上了沂王的目光。   兰宜下意识又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主意是定好了,她做的时候也没拖延,但真的把人请来了,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从哪句话开始切入呢, 要是被拒绝了怎么办。   对她来说, 求人办事可比坏人好事要难。   沂王走进厅堂,往她双手和头脸上看了一圈,淡淡道:“怎么弄成这样。”   兰宜松了口气, 他先开了口, 她就好接了:“没什么。”   到底不会借机说什么软话, 她自己觉得干巴巴的, 接完就有点后悔。   她于此刻领悟到了一个道理:人还是无欲则刚。   见素出言帮忙:“夫人是切多了番椒,被辣着了。”   “下回这样的事,让下人做。”   沂王说了这句以后,到左首坐下了。   这算是不错的开局,五层的檀木大食盒放在桌上,见素和善时一层层打开,最上面放的就是兰宜做的两道菜。   沂王没什么特别表情,只是随后用膳的时候,比起别的精烹细制的美食,这两道简单而爽口的菜肴应当更合他的胃口,他添了一次饭,将两道菜都用了大半,别的则没怎么碰。   兰宜受到鼓舞,觉得有了张口的信心。   她正琢磨措辞,见素奉上清茶,沂王接到手里,睥睨过来一眼:“说吧,什么事。”   他今日心绪极坏,直到看见她脑门上那层滑稽药膏,十根红玉似的手指,求人的诚意全摊在他面前,可怜又狼狈。   只是等了顿饭功夫,还没听她开口,他就不耐烦了。   兰宜:“……”   一篇腹稿全作废了,她力持镇定地起来福身:“我有故人遇着难事,想问王爷求三张路引,远避他乡。”   沂王饮着茶,等她的下文。   兰宜便如实说了,没什么可隐瞒的,杨家那点事,沂王清清楚楚,她都省了详说背景,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   她说到一半时,沂王已想了起来,当日能抓到刺客,正是从那个无赖身上打开的缺口,无赖有无赖道,刺客以银钱收买他,无赖是本地人,听出他口音是外地的,便想做个地头蛇从他身上敲出更多好处,偷偷跟踪了刺客,看见他进了知府后衙——那是官邸后宅,若不是得了无赖口供,沂王也不能说搜就搜的。   之后确认无赖没有更深入地涉入案情,沂王无心再和他啰嗦,一顿痛打之后,就下令把他丢出去了,倒没想到他卑劣之极,掉头又去找上了周姨奶奶。   沂王沉着脸道:“去说给窦梦德,将那个无赖的罪证搜罗齐了,抓到人,拿本王的帖子送县衙去,判三千里流放。”   他坐镇青州,更多是一个象征,平日并不插手军务民政,但假如想做点什么,譬如流放一个无赖,区区小事,哪个衙门也不会驳他面子,说三千里就三千里,一里都不会少。   见素应是,出门去找窦太监。   兰宜听他话音,便放松等待,却只见沂王继续饮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她只好道:“王爷,路引的事——”   沂王捏着茶盏,脸色不佳:“那也不是什么安分的妇人。”   “——周姨奶奶是青楼出身,”兰宜无语辩驳,“本非贞洁烈妇。”   寻常闺阁女子的标准在周姨奶奶身上不成立,她要是好人家的女儿,至于给大了将近二十岁的杨老爷做妾吗。   以兰宜做鬼多年的薄凉来说,别说周姨奶奶没真的做出什么,就是做了,她也无所谓,算杨老爷这个老不修嫖客的报应而已。   但沂王愿意惩罚无赖,秉公行事程序严明,却对周姨奶奶有意见,不想帮忙,她没法勉强,那只能再想别的法子了。   离天黑还有半日工夫,她听说过,有些铺子名为卖书画,也有售假路引的路子,假的自然没有真的好,但应一应急,支撑周姨奶奶等人远离青州还是可以的,到时再让他们自己设法去吧。   “三张路引,”沂王终于将茶饮尽,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回桌上,“两道菜,你倒是会做买卖。”   这有什么好挑剔——   兰宜醒悟,及时忍住了回嘴,行礼道:“多谢王爷,欠王爷的一道菜,晚上再做。”   沂王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改日再说。”   说完不再理她,站起身踱步进西次间去了。   兰宜没懂为何“改日”,要账的是他,延迟的又是他,怎么这么难捉摸。   善时见她发怔,一边收拾碗碟,一边抿嘴笑道:“王爷是心疼夫人的手。”   这位夫人敢想敢做,但迟钝的时候是真迟钝,王爷的意思那么明白了,她就是想不过来。   兰宜“哦”了一声,摊手看了看,已经不疼了,本来就不算什么伤,又涂了药,一顿饭下来就缓解得差不多了。   于是她晚上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   她不惯欠人的账,早还早了。   于她心底来说,善时的话点醒了她,跟沂王进行这样的拉扯有点不那么妥当,她是嫁过人的,知道男女之情是怎么回事,无论沂王本意如何,这么不干不脆的,就是有点危险。   她不容许自己重生一回,重蹈覆辙。   沂王其人,善恶难辨,所图未知,心思深沉,绝非良人。   她要是沾染上,说不定下场比前世还惨。   沂王下午没有出门,也没召人处理公务,在西次间里打坐修道。   隔着半开的窗扇,能看见他盘膝而坐,微低着头,手掌相握,于膝上结太极印,低诵经文。   兰宜心里觉得他离得道可能还有很久。   因为他房里摆了个巨大的冰鉴,但他还是一副忍不了炎热的模样,道袍襟口都是散开的,哪有正经道士修道不能宁心静气,反而修出这么大火气。   这些闲话暂且不提,兰宜自己有事要做,她打算晚膳做道凉拌鸡丝,上午那会她看过了,厨房灶上有两只炖着的三黄鸡,本为晚间备用,她正好捡个现成,再弄一些配菜料汁就可以了。   为了弥补偷工之嫌,她就便跟善时学了道甜汤,一道拿了回来。   傍晚时分,沂王终于从西次间出来,见兰宜自作主张,倒也没说什么,如常用膳。   用完时,外院正好传进话来,说路引的事已经办妥。   兰宜又道了一次谢,她不知道沂王几时安排的人,也没问过,这点事,沂王不会没有信用。   兰宜心情不错,杨老爷真是恶毒又蠢笨,周姨奶奶为挪账的事心虚,又考虑腹中胎儿前程,才不嫌弃他成了偏瘫,用心服侍,他将周姨奶奶逼走,普通下人一月不到百钱,哪可能像周姨奶奶那样?指望杨文煦更不可能,他心里口里都是孝子,可是落实到行动上嘛,连杨太太的丧期都可以被隐瞒,何况杨老爷这个只会拖后腿的亲爹了。   兰宜想到此处,就懒得再想了,她对杨家如何已经不感兴趣,只希望周姨奶奶得了路引,明天能顺利出逃罢。   **   翌日。   热烈的日头一直挂在天空,连着挂了半个多月,到了今天,似乎终于累了,藏到了灰蒙蒙的云朵后。   但天气仍然称不上凉爽,热气如常裹在人身上,额外带了点黏答答的湿气,似乎是一场大暴雨的前奏,却又无风,路边店家的招幌都一动不动,一早就透着酷暑里的有气无力。   ——别慌。   驶过街道的一辆马车里,周姨奶奶以眼神安慰挤在她旁边的秋月。   两个人都被捆了手脚,也堵了嘴。   杨文煦安排了人押送她们去乡下。   杨家在乡下还有些族人,如今都依附杨文煦这一支为生,事事听他的吩咐,真到了那里,她们插翅难飞。   所以必须在出城的路上逃走。   杨升说好了会在城外接应。押送她们的是两个男仆,从前都是杨升的手下,到时候能谈就谈,谈不了动起手来,想来也不至于到搏命的地步。   今日天气阴沉,进出城的人都不多,他们到城门口后,排了盏茶功夫,就顺利地出了城。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了一段时间,不知到了何处,忽然一勒,停了下来。   “杨哥,你怎么在这儿?”   周姨奶奶和秋月紧紧贴到了一起,来了。   杨升的声音随脚步越来越近:“没什么,姨奶奶从前待我不错,现在遭了难,我来送一程。”   “呵呵,杨哥,你倒是个重情的人——哎呦!”   马车一阵猛烈晃动,被从前面车辕上推下去的男仆之一摔在地上,痛得大叫:“杨哥,你做什么?!”   杨升背着包袱,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老冯,得罪了,咱们一道处了几年,我不想对你下杀手,你自个儿走罢。”   男仆目瞪口呆:“杨、杨哥,你疯了吗?”   他嘴上说话,却看着杨升手里的匕首不敢动弹,杨升也就不再理他,向另一个男仆道:“下来吧。”   那男仆还是个刚十七八岁的小子,更没见识过什么,慌慌张张地丢下马鞭,从车上跳了下来,还把自己崴了一下。   杨升紧盯着他们,攥着匕首,到了小子身边,忽然用力踹了他一脚。   小子火气被踹上来:“杨升,你——”   “不带点样子,你们回去也不好交待。”杨升打断他。   两个男仆便一齐怔住了,然后眼睁睁看着杨升上了马车,拽起缰绳,挥鞭便走。   两个人下意识追了几步,追不上,又犹豫了,面面相觑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都是杨老爷置办的家奴,平日规矩就松散,紧要关头又哪豁得出去为主家拼命。   再说,杨升也不算外人哪。   那这算怎么回事呢?   继大奶奶被沂王府掠去之后,姨奶奶又被家仆带着私奔跑了?   “……杨哥心挺大的,姨奶奶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最终,男仆老冯咧着嘴感叹了一句。   杨升驾着马车沿路狂奔。   他常在城里乡下两地来往收租,也去过京城报信,会赶大车,对附近的道路都算熟悉,一心想要在杨家得信之前,逃得远些,为此连周姨奶奶和秋月的绳索也来不及解开,只把匕首扔进车厢,秋月拾到了,慢慢磨蹭着把两人手上的绳索都割断了。   “杨升,天快下雨了。”周姨奶奶脱困之后,掀开车帘向外张望,有些忧虑。   城外旷野之上,大片乌云层涌,风渐渐也起了,暴雨将临的压迫感更强。   “落刀子也得走!”杨升在风中喊道,“至少要赶到运河边上去。姨奶奶,你担待些,坐稳了。”   到了运河,找到船家,北上入河间府,他们才能算脱离了青州范围,暂时安全了。   “别担心我,”周姨奶奶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贴到车厢壁上,咬牙道,“你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知道!”   杨升答应了一声,一记马鞭子甩到马臀上。   两炷香后,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酝酿了良久的雨势来得又猛又急,天地间冲刷得一片白茫茫,杨升坐在车外被雨打得睁不开眼,马蹄也在泥地里打滑,几次差点把车厢带翻。   但杨升仍不敢停,逃命途中,多逃出去一里,就多出一线生机。   现在他们要是被抓回去,可就真没活路了。   东倒西歪的剧烈颠簸中,终于雨势渐小,视线里出现了一条茫茫大河,堤岸边的码头停泊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   因为这场雨,不少船只的出行被耽搁了,又有新的船只停进来躲避风雨,将整个码头挤得水泄不通,此时眼看着雨点从黄豆变成了细线,船老大们纷纷出来,嚷嚷着要抢道出行。   杨升早已淋成了一只落汤鸡,但他不觉得疲累,振奋地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车停下,跳下车后去掀车帘:“姨奶奶,到了,快下来,我们去找船。”   周姨奶奶脸色煞白,捂着肚子,抖着嗓子纠正他:“别再叫我姨奶奶,从这一刻起,我就是你妹妹……”   沂王府提供的路引上,她和杨升的新身份就是一对兄妹。   杨升反应过来,忙道:“是,是,小妹,你怎么样?肚子疼吗?”   周姨奶奶动了胎气。   她是孕妇,经不起路上那么折腾,只是强忍着撑到此时,一声也没有吭。   杨升和秋月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她从车上扶下来,周姨奶奶站也站不稳了,只能靠在秋月身上。   杨升慌了,到处张望:“这里有大夫吗?”   码头边有一些卖茶水杂物的铺子,却没有药铺,此时还下着小雨,人们都缩在铺子里,零星的行人挡着头脸往船只处跑。   杨升一行三人茫然地冒雨站着,在码头上十分显眼。   一艘比别的船格外高大结实些的楠木船上,一个年轻人百无聊赖地往外张望,忽地眼睛一亮:“咦,叔叔,那里有个美人,她好像不舒服,还淋着雨,我们把她叫上来躲雨吧?”   “船马上要开了,少惹事!”略尖的声音一边斥责他,一边随意跟着向外看了一眼。   他眼力不同,一下注意到了周姨奶奶凸起的小腹,因为淋了雨,单薄衣裳贴在身上,那凸起更为明显。   “……叫上来,咱家看看。”他改了主意。   “好嘞!”年轻人一跃而起。   这对叔侄正是张太监和张怀。   他们来回传旨跟的都是漕运官船,安全又稳当,但行程就不能全由自己说了算了,官船回程要装载一些青州的蜜桃、银瓜、果干等贡品,其中一部分是沂王敬上的,因此昨日耽搁了一下,今日一早又逢阴云压下,漕船官怕贡品有损,坚持等暴雨过后再开船,就延误到了现在。   “——不敢隐瞒官爷,奴是青州城里的一富家老爷置的外室,为正房知晓,打上门来,污蔑奴怀的孩子是野种,老爷惧内,不能回护,奴家没法子,只好带了丫头,跟兄长逃出城来。”   周姨奶奶到了张太监跟前,半真半假,且泣且说。   张太监已经验看过他们的路引,盯着她的肚子:“嗯——真是可怜,你这身孕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周姨奶奶忍着疼答。   到了官船上以后,她得了热水,软垫,能安稳地坐下,比之前已经好些了。   张太监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周姨奶奶从前在楼子里是头牌,自然有容色,不过张太监看重的不是那些,目光很快又回到她的肚子上。   张家的香火只得张怀一个,还是太单薄了,这侄儿又不争气,到他身边时年纪大了,怎么教都教不出来——   青州离着京城上千里地,不过一个正房容不下的外室,想来走失就走失了,不会认真找寻——   区区富家老爷,算个屁——   在此地、此时遇上,就是天赐的缘分,从一落地养起,比亲生的不差什么。   张太监和蔼可亲地道:“我家中正缺一主持中馈之人,你这妇人,想来无处可去,就跟了咱家如何?”   张太监敢开门见山,是因看出周姨奶奶有几分水性,能做外室的妇人,哪有什么贞洁可言,她怀着孩子,更走投无路。   周姨奶奶与杨升对视一眼,蹙眉,在秋月的搀扶下艰难下拜:“老爷愿意收留,奴家敢不从命。”   她听出来张太监的内监身份了,那又如何,她在楼里时,见过的不堪事多了,什么都及不上活命要紧。   张太监看中她肚里这个,更好,五个月了,不好打她也舍不得打,上哪里再去找这样现成的冤大头去。   张太监哈哈大笑:“快起来,别委屈了咱家的孩儿。来人哪,快扶夫人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多熬些姜汤来驱寒!”   一转身瞧见旁边的张怀,老怀大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从今往后,你就多个小兄弟了,以后该有些长进,替他做个榜样才是,可不要再胡闹了。”   张怀立在一旁,目瞪口呆:“啊……”   雨停了,官船先于其它船只,率先缓缓驶离码头。   旁边的一只小船上,孟三跳出来,对着那条船发了会呆,他奉沂王命令,来守着张太监的船,要确保他离岸出行才放心,没想到,现在走是走了,却不是独个儿走的。   他挠了挠头,到路边一家铺子旁牵了马,往回飞奔。   作者有话说:   因为男主被绿,引发了全文的第一次快活笑声,将大家从v前的情绪里拯救出来,也是没有想到。   #沂王谢谢大家#   #沂王府地牢欢迎大家#   #王爷忽然从野心家频道串频去了喜剧大会# 第32章   沂王寝殿。   窦太监立在殿中下首, 砸吧了下嘴:“这是怎么说的,这个张友胜……”   孟三不在官船, 不能确知张太监想干什么, 但张太监要回京缴旨,这是第一要务,不可能绕去别处也不可能再有别事, 他把周姨奶奶一行人带上船, 就只会一路带上京去。   窦太监也是内监,同为无后之人,他隔空琢磨出来张太监的打算了,这在内监里面不稀奇,但是,张太监偏偏看上了周姨奶奶, 就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们王爷不过受夫人求恳, 随手为之,还真没想往张太监身边安插人, 谁知无心插柳,竟出来这个结果,跟冥冥中的定数似的。   “王爷, 夫人是王爷的福星了。”窦太监高兴地奉承。   这条线伏下去, 不论将来有没有用, 肯定比没有的好,不定哪天就使上了。   沂王不置可否,道:“先不要惊动他们。”   窦太监应声:“老奴晓得。看看周氏能不能养下来再说, 是个小子就最好了。”又想起问道:“那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夫人?”   沂王思索片刻:“你去说一声, 叫她知晓分寸, 不要外传。”   窦太监搓手笑道:“王爷自己去说罢了, 老奴笨嘴笨舌的,万一说错了呢。”   沂王横了他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些啰嗦话。”   窦太监不敢抗命,只好道:“是。”   他告退后,出去便亲自走到弗瑕院,把侍女们都清出去,将话传了。   正因暴雨而再度出门失败有点闷闷的兰宜:“……”   她控制不住地睁大了眼。   居然有这种事!   她想到的不是安插什么钉子还是人手,而是,这么一来,杨文煦和张太监在未来就不可能再达成什么联合了,他连妓子生的庶弟都不想要,何况这个庶弟还变成了太监的养子?难道要他和太监做亲戚吗?   私下勾结或许可以,有亲缘牵扯绝不可能,他是要做名臣的,丢不起这个人。   兰宜对周姨奶奶伸出援手只为还报因果,真没想过要报复杨文煦,但没想到,她心障已去,这惯性却留了下来,还是给杨文煦的官路又埋了一锨土。   她不知道这样的发展对周姨奶奶本人算不算好,不过至少在周姨奶奶孕后期到生产这段最虚弱的时间里,她能得到安稳的保障,至于之后的事,只能再看了。   又哪里有什么一生托付呢。   窦太监觑着她的脸色,问道:“夫人可有什么话要老奴带给王爷?”   兰宜回过神来:“没有。”   窦太监不死心:“夫人再想一想,真的没有吗?”   兰宜缓缓摇头:“没有。”   窦太监非常失望地告退走了。   兰宜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沂王是今日雨停后离开的,之后一直没再回来,兰宜独自用了午膳,心里有了数:沂王暂住结束,她得回了自己想要的清静。   这样很好。   不必她开口“送客”,双方存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体面。   所以她当然不可能如窦太监的意,再生出什么拖泥带水的事端。这几年时光若能一直如此,才是最好,她借机将身体调养过来,以后出去了也免得拖累身边的人。   想到此处,她心中一动,招手将翠翠唤进来:“你想寻个人家吗?”   院中湿漉漉的,翠翠刚跟着小丫头们把十来盆花从廊下搬出去,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干点杂活更开心,满面笑意听到这一句时停住:“夫人怎么又提这事,我从前就说了,我要陪着夫人。”   “从前是从前,”兰宜对她很有耐心,“现在我身体好一些了,不能再耽误你。你要是愿意,我与你寻个身家清白脾气敦厚长相端正的人家。”   翠翠没什么羞涩,倒忍不住笑了:“夫人说什么呢,我这么大岁数了,哪有这种人家会看上我。”   她比兰宜小两岁,今年有二十四了,在奴仆里算寻常,可要往外正经去配人家,确实太晚了。   “别说现在,就是再往回退三四年,我也是老姑娘了。”翠翠自嘲。   见素从里间转出来:“只这三个条件,你再往后长三四岁,夫人放出消息去,也多的是人来挤破门槛。”   她声音轻柔,但是语意坚定。   把翠翠听得有点发傻:“啊?”   兰宜明白,一个普通翰林家的丫头,跟沂王府夫人的近侍当然是不一样的,什么品貌年纪,对上权势的时候都要退上一射之地。   这也是她起念要问翠翠的原因所在,她的婚姻收场惨淡,她不愿再尝试,但她不能代替翠翠做决定,也许翠翠想要属于自己的家和孩子,那有好机会的时候,她应当成全她。   “翠翠姐,我让我娘帮你打听,你喜欢什么样的?瘦点的还是壮实点的?方脸还是圆脸?话多的还是话少的?”善时正好端着银耳羹进门,听见动静,张口就凑了一串热闹。   “哎呀,我谁都不喜欢!”翠翠终于害羞了。   侍女们都善意地笑起来,没有继续打趣她。   轮到翠翠好奇了:“见素姐,你想过出去成亲吗?”   她们私下叙过年齿,见素与她一年生,只大上两个月。   见素摇头:“我才进来,出去做什么?两三年以后再说罢。”   翠翠欲言又止,那年纪可就更大了。   见素看懂了,淡定地道:“到别人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事有什么可着急的呢?我才到夫人身边,服侍好夫人才要紧,要是现在出去了,王府里多的是聪明能干的人,不用两三个月就代替了我,我再想回到夫人身边,哪里还有位置?夫人又哪里还记得我。”   善时笑嘻嘻补充了一句:“但外面的好儿郎却多的是。”   翠翠钦佩地张大了嘴巴:“哇——哦。”   兰宜也没想到身边的侍女们是如此想法,平日只觉得她们殷勤周到,胸中原来自有丘壑,不知该不该说沂王府的侍女,格局都和普通人家的不一样。   “那我也不着急!”翠翠得了底气,发出豪语,“等我想想再说吧,总之现在我还不想。”   兰宜笑着点了点头。没想好,那就再想想,人生还很长,不必太着急。   有过这一番谈论,弗瑕院里倒是更和睦了些。隔日,雨停了,天放晴了,众人又张罗起出门的事。   这一次终于顺顺利利,什么意外也没发生,只是出门的时候,正好在前殿的操练场上遇到了沂王立在高台上,督促护卫操练。   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人的脸面,只觉得声势骇人,精悍气息从一具具结实的躯体散发出来,一大早就热浪朝天。   请求一道出门的善时还记得昨天的话,戳了戳不自觉边走边往那边张望的翠翠:“翠翠姐,里面光棍多着呢,你喜欢的话,就告诉夫人,给你挑一个好不好?”   翠翠闹了个大红脸:“谁谁喜欢了!我就是没见过,好奇看看。”   善时很有分寸地收手:“哦,好的。”   过片刻,走过了操练场,翠翠自己忍不住了,苦恼叹道:“善时,我真觉得男人没有什么好的,只会让人受苦,但我为什么还会想看呢?”   善时诚实地道:“我不知道,我也想看。”   两人跟在车驾旁边,对答传入车中,兰宜勾起唇角。   她不想看,但她不介意听见身边人的向往。   她的心死了,身边的人都还鲜灵灵的,日子才不会过成一潭死水,还能有点意思。   等到了街上,兰宜就觉得更有意思了。   她们没有去什么特别的地方,虽是坐车,久了也累,便只是在闹市找了间茶楼,在一楼以屏风隔断的一处角落里坐了下来——以兰宜的身份,其实该去二楼雅间,不过众人都在王府里闷久了,难得出门,更想热闹点,连见素也未反对。   然后就听见邻座谈论起了杨家姨娘走失的“轶事”。   这样的家丑本该瞒着,但昨日两个男仆冒着小雨,回城在城门口被守城兵丁瞅见模样不对盘问时,就把底都漏了,男仆小子还向兵丁展示了他身上被踹出的脚印——   此刻传到兰宜耳朵里时,已经变成被砍了八刀。   “……真是凶残无比呀,那个小子差点就没命回来!”   兰宜要端茶的手顿住。   “你说,杨老爷家今年是不是犯太岁啊?这都出多少事了。”   ——本来消息就算漏了,也还有个传开的过程,但杨家近来在城里的关注度不一样,导致散布起来飞快。   “谁知道呢,他们家还有个姨娘吧?这个姨娘保不准也——”   “听说之前就撵去乡下了,因为给主母下毒,嘿嘿,那没人管没人问的,还真难说。”   接下来也有关于兰宜的,一样的不很好听,侍女们小心注意她的脸色,预备着随时她有吩咐就出去驱散。   兰宜平静地饮了一口茶。   她早知道做了这个夫人以后,她的名声就完了,圣旨能提供明面上的义理,不能堵住普通人的恶意想象。   那又如何。她从前名声倒是好,有什么用。   横竖她不打算与谁交际应酬,再说,不过是背地里的罢了,谁敢说到她面前来,那打的不是她的脸,是沂王的。   兰宜没想到的是,隔了大约半个月后,她就将要面对这个问题了。   这半个月的日子十分宁静,她几乎没和沂王照过面,从王府里的情形依稀感觉他很忙,并不知忙些什么,兰宜也不关心,直到窦太监来传话,要弗瑕院预备上京事宜。   兰宜惊愕:“上京?”   窦太监答:“是,皇上八月要过六十圣寿,召王爷进京贺寿。”   这个兰宜知道,前世时,杨文煦还帮助小王爷精心准备了一份寿礼,为此在家想了好几天,但她确定沂王没有上京!   因为小王爷跑来找过杨文煦,抱怨父王为此心情不佳,比平常更冷漠了。   她从未觉得这有什么要紧,在当时,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如今身处其中的时候才觉得不对,这件事为什么会变了?   “皇上过寿,我用不着去吧?”兰宜忍住疑惑问。   “夫人必须要去。”窦太监若有深意地答,“如果没有夫人,皇上不一定会召王爷。”   兰宜:“……”   这么说来,怪她自己了?   窦太监传完话,回去回话,再度感叹:“夫人真是个福星啊,王爷就藩多少年了,就回过一次——”他声音低下去,但见沂王脸色未变,待要停住,又太明显了,硬着头皮接下去,“终于能再回京看看了。”   沂王沉默。   接到旨意的时候,他也不是不意外的。   窦太监才提了件不该提的事,急于转移话题,仓促里没别的话说,忙又胡乱道,“王爷在弗瑕院住得好好的,怎么就住回来了,一个人多冷清……”   他在沂王不善的眼神中住了嘴。   沂王无声地冷笑了下。   好?他多留了半日,就看见她在那里一边望着雨幕一边转悠,每一个圈里都写着想“送客”,他再不走,这两个字就该直接写他脑门上来了。   不过,男女之事,本不在他的心上,如此也算合了他意。   作者有话说:   霸总的嘴一般都很硬哈。   但是身体很诚实。 第33章   兰宜不想去京里。   不用想就知道, 必定会卷进一些麻烦里。   但这件事不由她做主,且与她的心情不同, 弗瑕院上下都很高兴, 青州固然是个不错的地方,但跟天子脚下哪里能比,没去过的欢欣鼓舞, 预备去长见识, 本是跟着沂王从京里来的人则更多一层感慨。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回去看看。   上一次,还是太子得了皇长孙,皇长孙做周岁礼,皇上龙颜大悦, 大赦天下, 由孙思子,召了当时出镇青州刚两年的沂王回去。   算起来, 都多少年了。   可惜上京名额很有限。   不可能把整个王府原样搬京里去,留下来看守府邸的人注定是大部分。   弗瑕院的情况相对简单,能去的就是翠翠铃子加上见素善时善能, 抱朴留下接替见素的职责揽总看家, 她和见素差不多性情, 对此并没什么意见。   这次算是出远门了,皇上的圣寿在八月初二,未免路途出现什么意外, 出发的日子早早地定在了七月十二, 足足二十天, 便是慢慢地走陆路也能到京了。   王府准备行装的时间大概剩了半个月左右。   有点不大够。   府里府外都笼罩在一种异常忙碌的气氛里, 忙里生了场乱。   事发时,弗瑕院里众人都在见素的调派下忙得团团转,只有兰宜一个闲人,既不劳心,也不劳力,捡了本闲书坐在廊下打发时间。   小王爷就是在这个时候冲进院子,冲到她面前来的。   “是不是你让父王把彭嬷嬷抓回来关的?你好恶毒,她怎么得罪了你,你连她全家都一起害了?!”   兰宜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   小王爷来得太突然,丫头们都没来得及通传。   “小主子,”见素听见声音,匆忙从屋里出来,行礼后上前拦阻,“您怎么一个人来了,跟您的人呢?”   “你是什么东西,敢拦我!”小王爷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上前就推,他人小力气有限,但见素不敢与他动手,就被推了开来,小王爷重新站到兰宜跟前,叱问她:“你说,你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害我了?父王糊涂,竟受了你的迷惑!”   兰宜没说话,低头把书捡了起来,才道:“彭嬷嬷是谁?我不知道。”   小王爷气得鼻子眼里冒粗气:“柳眉姑姑说得没错,你果然会装模作样!彭嬷嬷是我的乳母,小时候奶过我,还是我母亲最贴心的侍婢,你一定因为就是这样,才看她不顺眼,她都离开王府了,你还要怂恿父王把她抓回来,让她一家受苦!”   兰宜坐着,正好与立着的小王爷平视,她道:“原来说的是她。我只见过一次,并不认识,又怎会结什么仇怨。”   小王爷怒道:“你撒谎!孟骐那天说了,是为你抓回来的,好些人听见了!”   兰宜道:“是吗。”   从那天过后,她就没再听见有人提起过彭氏一家了,好像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不意味着彭氏就此无关紧要,恰恰相反,王府内的禁制越严,越证明彭氏身上背的秘密重大。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这么多天以后,终于还是被小王爷知道了,他应该听得不全,否则就该知道孟骐说的抓人缘故是因为彭氏一家说了她坏话——这当然不可能,他们都去到了外地,就算真的说了什么,她又怎么会知道。   兰宜缓缓道:“小王爷,你听岔了,也许是他们做了什么别的恶事罢。”   小王爷哪里肯信:“彭嬷嬷最是温柔和善,怎么会做恶事?”   “那也许是得罪了王爷。”   “父王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严苛之人!”小王爷这时又维护起了沂王,“再说,彭嬷嬷都离开王府好几年了,怎么得罪父王。”   兰宜疑问:“好几年?”   小王爷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大声道:“都七年了!”   兰宜打量了一下他,七年前,这位小王爷大约三岁。   除非他是神童,否则很难对三岁时的乳母留下多少印象。   兰宜没见过神童,不知道神童什么样,她觉得小王爷至少是不太像。   只言片语的信息,有心人的挑拨,造成了小王爷二度来寻她的麻烦。   兰宜并不拆穿他,继续徐徐问道:“那彭嬷嬷为什么要走?你还那么小,她人既然好,应该心疼你,多服侍你几年才是。”   见素脚步一动,她听出来点什么,想要上前,犹豫片刻,终于又停住了。   这些在府里其实不是秘密,夫人体谅,没有向她们问话,现在小王爷自己闹上门来要说,她拦不住,王爷也怪罪不得她们。   兰宜的问句听上去很像指责,小王爷被激怒了:“嬷嬷是因为生病了,病得很重,不得不回家乡,不然她才舍不得抛下我!”   兰宜“哦”了一声,病重了不在有人有药的王府呆着,要回家乡去,不管这家乡在哪,一个普通百姓,不可能获得比在王府时更好的医治便宜。   “先王妃没有为她延医治病吗?”   她这句话真是顺口问的,小王爷的眼圈却一下红了,他举起手来指向兰宜,气得像要晕过去:“你不配提我母亲——我母亲那时已经不在了,你明知故问,你太恶毒了!”   兰宜一怔。她真不是。   她知道先王妃早逝,但具体早逝在哪一年,从前她连沂王都所知甚少,又怎会了解他的王妃?入府以后,她倒是接近了沂王,但沂王治府有方,周围的人都太识趣,也很谨慎,没有人会当着她的面提及先王妃,她要与沂王保持距离,也不会主动探知。   这么一来,彭氏的离开就更显奇怪了:先王妃已逝,彭氏作为乳母,可想而知在小王爷身边的地位有多重,沂王绝不会吝惜为她医治,她有什么必要走,又怎么舍得走。   那日的柳眉,不过一个侍女,气焰都胜过见素了。   正想到此处时,兰宜见到院门边一闪而过的衣衫和半张美丽脸面,是柳眉。   她追了过来,不知何故没有进来。   兰宜没有理会,收回目光道:“我不知道。”   小王爷满脸不信,在他心中,兰宜就是个恶人,他灵机一动,决定以孩童的狡诈利用一下这个“恶人”:“那你去跟父王说,把彭嬷嬷一家放了,我才信你。”   兰宜道:“好。”   小王爷:“……”   他大大的眼睛瞪着,显然没料到兰宜这么好说话。   兰宜比他想得还利索,已经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快行至院门口时,柳眉闪了出来,眉目间有一丝慌张:“夫、夫人,小主子不懂事,您别把他的玩话当真,我来带他回去。”   兰宜看着她,道:“小王爷记挂幼时乳母,是重情重义,怎么算不懂事呢。”   见素跟了上来,她的言辞要锋利一些:“柳眉,你的规矩到哪儿去了,见到夫人,都不知道要行礼吗?”   柳眉表情僵了一下,慢慢矮身下去。   见素等她行完礼,又道:“让开。你之前不能规劝小主子,现在又来拦夫人的路,到底想做什么?”   柳眉不服辩解:“我劝了——”   见素快速道:“劝了什么?那些话又是谁说到小主子跟前的?”   柳眉哑然。   她劝了小王爷不要来,但那些话也是她说给小王爷听的。   她听了些闲话,想给兰宜下眼药,不过她只是想出一出心中的郁气,没真的想闹到弗瑕院来——得了圣旨敕封的夫人,与当日妾身未明的客居差别有多大,她懂。   可小王爷长大了,一天比一天主意大,脾气也大,不像从前那么对她言听计从,要冲过来替记不清模样的乳母出头,她控制不住。   小王爷在场,她没法撒谎不认,只得勉强道:“不管谁说的,到了王爷面前,大家都讨不了好。”   见素冷冷道:“那是你的问题,与夫人何干。”   柳眉气急:“你——”   “柳眉姑姑,你别怕,父王要是生气,我跟父王求情,不会罚你的。”小王爷安慰她。   说完了又催兰宜:“快走,你答应了的,别是哄我。”   兰宜道:“不是。”   她重新举步,柳眉想拦,未敢伸手,眼看着小王爷和见素都随之而去,在原地犹豫片刻,跺跺脚,实在不能放心,不得不也跟了上去。   沂王正在寝殿庭前,听取窦太监对各样行装的禀报。   他不像兰宜总不出门,大半个夏日过来,面庞晒得黑了些,精神倒显得尤其好,一身菘蓝色袍子,发戴玉冠,浓密乌黑的头发束在其中,他自一辆大车旁边转过身来,看向兰宜一行人时,目光犹如冷电,威严依旧。   柳眉的脚步先慢了,心砰砰跳。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吓的,还是喜的。   即便她近身服侍小王爷,想见沂王一面也不是那么容易。   因为先王妃在时的一些缘故以及沂王本身的冷漠性情,这对父子并不亲近。   她从前不觉得这有什么,世上会对子女和蔼亲密的父亲本来不多,小王爷是王爷的独子,王爷总还是会管教他,这就够了。   这份安稳现在被打破了。   府里居然多出了一位夫人。   虽然这位夫人是个人所共知的病秧子,在前头人家里就因不孕而抑郁成疾,如今的年纪身体更几乎不可能再生育,但她还是……嫉妒得夜不能寐。   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去向小王爷说那些话,她一点都不傻,她只是实在忍不住。   这么多年了,王爷为什么就不能看一看她,她可以不要名分,只求垂怜,可是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就是从来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小王爷的脚步也拖拉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跑到弗瑕院去发难不占理,一路走过来冷静了,也畏惧起来。   发现沂王目光扫向他,他立即低下头去。   兰宜独个走到了沂王跟前。   沂王看向她:“怎么回事?”   兰宜直接说了应小王爷之情,要为彭氏一家求情的事。   沂王的反应也很直接,先命窦太监:“把实哥儿带回去。”   窦太监没有犹豫,走到小王爷跟前道:“小主子,请吧,您该跟先生读书去了。”   小王爷本来是有先生的,先生还有个九品官职,称谓教授,但这种官因为毫无前途,实际担任的人往往学问有限,所以沂王才曾动过心念,要聘请翰林杨文煦为师,替小王爷扳一扳性子。   这种层次的先生太难寻,小王爷禁足期满之后,就只好又跟教授读书去了。   小王爷不想走,鼓起勇气道:“父王,彭嬷嬷——”   沂王打断他:“谁与你说的彭氏?”   小王爷没想出卖柳眉,但他在沂王面前实在藏不住秘密,嘴巴闭紧了,却下意识扭头看向了她。   柳眉脸色白了。   沂王的目光如她所愿地、终于落到了她身上,柳眉感到了一阵晕眩似的痛苦,因为她同时听见沂王说:“拉出去,打二十板子。送田庄去。”   ……   柳眉被拖走了。   应该说,兰宜也没讨得了好,她得到了沂王的盯视以及一句警告:“你安分些。”   作者有话说:   啊,太子和沂王是兄弟,太子比沂王大六岁,我开头那里的先帝是笔误写错了,也是绝了,存稿一年了我没发现这个失误。。直到被前几章的读者指出来。 第34章   兰宜知道自己借机打探的心思被沂王看出来了。   与小王爷的天真没心眼比, 他实在是精明过人。   兰宜不得不再度中止,无聊地回去继续看闲书并看人收拾东西。   不过又两天过后, 她听到了一则消息:当天挨完打就被勒令出府的柳眉又被抬了回来, 因为小王爷大闹着要她,为此还生病了。   下人们私下传说她有手段,把小王爷哄得滴水不漏。   翠翠有点气闷:“这样的人, 怎么还让她呆在小王爷身边, 王爷也不怕她带坏了小王爷,早该撵走了。”   丫头们的闲话,说几句不妨,见素道:“从前她不这样。小主子还小时,她也一门心思地服侍,小主子幼时身子弱, 病过好几场, 她都衣不解带一步不离地守着,后来占稳位子了, 就不一样了——”   她摇摇头,善时接话:“动了别的糊涂心思。”   翠翠好奇地问:“她喜欢王爷啊?”   善时点头。   “那王爷知道吗?”   善时道:“不知道。”   翠翠不大信:“真的吗?王爷又不傻。”   善时笑道:“但是柳眉也不傻,她不敢在王爷跟前表现, 要是让王爷知道了, 她就不能留在小主子身边了。”   翠翠不懂:“为什么?”   “她有异心了啊, 有异心,就不能好好服侍小主子了。以前出过这样的事,王爷去看小主子时, 小主子身边有个侍女, 穿得单薄, 有意勾引王爷, 王爷当场就让窦公公过去把她带走了。”   翠翠不由点头:“那王爷对小王爷还是很上心的。”   “当然了,其实王爷有时候看上去冷淡,是因为先——”善时住嘴,她意识到有点说多了。   可是翠翠的一双眼睛正期待着她不说,旁边椅子上的兰宜也望了过来,目光清淡,不含催促,只是显示她也在听。   善时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先王妃生下小主子后,身子就不大好,后来不知怎么,还有些发了癔症,总觉得有人要害小主子,不许旁人靠近,连王爷都不例外……见到王爷过去就尖叫哭泣,后来王爷就不大过去了。”   原来有这段前因。   兰宜觉得沂王对待小王爷有一些不近人情,原以为是他性情使然,现在看来确实大半没错——先王妃禁止沂王靠近儿子的那段时间,必定对父子感情产生了影响。   他本来就好修道,于男女情分上冷漠,这么一来,就连父子情谊也一般了。   不过该替小王爷着想的时候,他也着想了,比如另外去延请名师,算是尽到了父亲的本分。   兰宜无意再加评判,和她并无关系。   她对彭氏的兴趣还大一点,彭氏儿子那天向她喊出的那句话,她始终没有忘记。   小王爷求情也没能求出个结果,不知他们到底犯了什么过错,现在又落到了什么处境。   **   地牢。   不论哪里的地牢,都有几个共通点:不见天日,阴暗潮湿,气味难闻。   沂王府的也不例外,不必动用什么酷刑,好好的人在这里关上十天半个月,差不多就要崩溃了。   最里面的一间监牢里,彭氏一家三口蜷缩在一堆稻草上,形容如何邋遢不去说它,目光都是呆滞的,只有彭氏的手还牢牢揽着儿子。   灯光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三个人都先眯了一下眼,像被刺到了一样,然后彭氏才猛然醒神,扑到粗壮的牢柱上去。   “王爷,求你放了平安,饶他一命,奴婢千刀万剐也没有怨言——!”   她跪不稳,趴伏到地上用力磕头,声音嘶厉。   灯笼渐近,提着灯笼的窦太监身后,是身形高大,令人望之生畏的沂王。   “闭嘴。”窦太监训斥,“这会子哭丧,早干什么去了?你当年要是禀告王爷,用得着在这里受罪。”   “奴婢不敢……不忍心……”   “你不忍心,你倒是个忠仆,”窦太监冷笑起来,“你怎么不想想事情败露,你一家子的活路?”   彭氏哑声,她想了,所以她逃了,直逃到千里外的老家才松了口气,两三年下来,她在王府里怎么治都好不了的心病都好了,日子越过越踏实,她非常满足。   可是她的丈夫却越来越不满,他也是王府奴仆,为了说服他离开,她将那个要命的秘密告诉了他,他曾经也是害怕的,所以同意了一起走,但随着时日推转,他渐渐想念起王府生活的风光,埋怨她太胆小。   他甚至想回王府去,他们频繁争吵,有一天被儿子平安听见……   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再后来,沂王府的人找来了。   她一看见推开篱笆门的汉子与普通农家不同的精悍模样,就知道完了。   曾经她噩梦里出现过的情景,真的降临到了她一家头上。   “奴婢后悔,早就悔了……”彭氏手里用力抓着几根稻草,眼泪是已经流干了,喉咙里透出力竭般的悔意,“但是来不及了,一开始没说,后来想说,也不敢说了,奴婢怕王爷怪罪……”   男童平安爬到了她旁边,她感受到儿子瘦小身躯贴过来的热意,忽然又攒出了点力气,重新叩头:“王爷,窦公公,就饶了他吧,奴婢下辈子给王爷做牛做马,绝无怨言!”   沂王没有说话。   他沉默得像一尊居高临下的神像,仅仅俯视的姿态就能带给人无限压力。   彭氏因此渐渐自动地闭上了嘴巴,还能说什么,说什么能管用?像她自己陈述的那样,当年不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地牢里气味不好,窦太监清咳了一声:“下辈子的事谁知道?王爷也不缺牛马。”   他的嗓音尖而倨傲,彭氏愣了愣,猛地抬起头来:“王爷要奴婢做什么?只要王爷吩咐,奴婢一定拼了命去做!”   她听出来了,如果她真的毫无用处,根本不必跟她说这些,沂王更不必亲至。   窦太监满意地点了点头:“还行,走了这几年,脑子没落下。既然这样,你就回小主子身边服侍吧。”   彭氏:“……”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地盯着窦太监看:“什么?奴婢不敢,奴婢再也不敢了。”   窦太监“啧”了一声:“是王爷的意思。你当初服侍得用心,小主子也念你的好,但是你走了之后,后头的人不太像话,调唆得小主子任性妄为,脾性暴躁,你回去了,把那院里好好整理整理,凡那些多嘴多舌的,惹是生非的,不把小主子往好里教的,都清出去。听见了么?”   彭氏打了一个激灵,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完全明白,迟疑地道:“是——”   窦公公耐心地教她:“第一步,就是管好你自己的嘴,你要是管不好,你丈夫和儿子的命就也不好说了,这下听懂了吗?”   彭氏慌忙道:“懂了,懂了。”   “哦?那你说说,你预备怎么做?”   “奴婢一定好好服侍小主子——”彭氏看着窦太监的脸色,换了换词,“管好小主子,不让那些村话昏话说到小主子跟前,也不让不懂事的人接触小主子,教小主子收敛性子,听王爷的话。”   她说完了充满希冀地看向窦太监,窦太监看向沂王,躬着身问道:“王爷,您看这样行吗?”   沂王终于点了下头:“就这样吧。一会带她出去。”   从进天牢起,他只说了这一句话,说完后,就转身离去。   窦太监应声,待沂王离开后,挥挥手,后方的角落里过来两个护卫,打开牢门,先将彭氏的丈夫和孩子往外拖去,彭氏慌了,忙要去拉儿子:“这是做什么,平安,平安别怕,娘在这儿。”   窦太监道:“嚷嚷什么。给他们换个地方,这地儿再关上一阵,你儿子的眼睛就该坏了。”   彭氏犹豫着松了手:“那——”   她想问换去哪儿,又不敢问,恐怕惹恼了他。   窦太监道:“不该你问的,就像这样别问最好。你差事要是办得不错,两个月许你见一次。”   彭氏满面不舍,但她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本来都不敢想的。   “平安,你乖乖的,过一阵娘就看你去了。”彭氏说着,摸了下儿子的头脸,见儿子不哭不闹地懂事点头,便又嘱咐了丈夫几句。   人都离开了,窦太监在牢里踱步:“来,咱家再教你几句,把小主子那边如今的情形和你说一说,你要听仔细了……”   **   七月初五。   沂王府接到上京旨意的第十天,各处都在紧张地整理行装,包括小王爷所在的西路西三所里。   小王爷的病已经好了大半,柳眉身上的伤没那么快痊愈,但这样的大事她不能不出面掌管。   “小主子还没有见过皇上呢,这次回去,皇上见了您,一准高兴喜欢。”柳眉被小丫头扶着,在院里一边缓慢转悠,检查各色包袱,一边笑着向跟在旁边的小王爷道。   小王爷好奇道:“皇上什么模样?和父王像吗?”   柳眉并没有见过皇上,但不假思索地点头:“肯定像。”   小王爷有点发蔫:“那岂不是也很威严。”   “那是对别人,您是皇上的亲孙子,皇上怎么舍得对您严厉?”柳眉笑着哄道,“皇上一准和和气气的。”   “我还是父王的亲儿子呢,父王不一样整天对我板着脸。”   “那不一样,王爷是严父,多加管教,也是盼着小主子好。”   “我哪里不好了。”小王爷嘀咕,“我看父王都被新夫人迷惑了,要不是我生病,父王还不会让你回来呢。”   “……”柳眉表情扭曲了一下,在小王爷仰头看向她之前,恢复过来,“没关系,王爷英明神武,不会被迷惑太久的。而且,王爷还是心疼您,才依了您。”   “那倒也是。”小王爷快活了一点,“对了,还有彭嬷嬷,你说我能再去求一求父王,把彭嬷嬷放出来吗?你说她是母亲身边最贴心的人了,母亲在时最信任她,去哪里都带着,她要是回来,给我讲一讲母亲的事就好了。”   柳眉可不想,彭氏要是真回来,资历远胜过她,又有乳母情分,到时她要站哪儿去。   就连忙劝道:“小主子,您别再去触怒王爷了,实在惦记,好歹过一阵子,等咱们从京里回来,王爷消了气再说。”   那时候彭氏还不知有没有命在呢,她告病走了六七年,还被抓了回来,犯的事肯定不小,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拿彭氏出来做筏子给新夫人上眼药。   小王爷想想父亲的脸色也犯怵,点头:“好吧——”   “小主子。”   一个身着朴素赭衣,梳着整齐发髻,鬓边插着一支简单铜钗的妇人走进了院子,她年约三十五六岁,面容有点粗糙,但五官留有昔日清秀痕迹,腰板直直的,双手交握在衣襟前面,有着与外表不相符的优美仪态。   小王爷愣愣地,没来得及责问守门的人怎么将陌生人放进来时,妇人向着他跪下了,眼眶中浸满了泪,声音颤抖:“小主子,奴婢终于又见到您了。”   **   差不多同一时间,沂王踏进了弗瑕院。   善时今日做了补气血的枣泥山药糕,用模子压成梅花状,清香雪白,精致可爱,配上茶香清嫩,回味甘甜的一壶龙井,摆到桌上,单是看着都赏心悦目。   兰宜暂时没用,而是坐在桌旁,用纸笔记录着一些字句。   “山药洗干净,先上锅蒸半个时辰,之后去皮,晾一晾捣成泥,加猪油、糖——”   兰宜奋笔疾书。   这是她才想出来的主意,善时每日做与她的糕点小食几乎不会重样,她吃到如今,渐渐觉得可惜,这样好的手艺,只用来供养她,善时说是本分,她觉得,可以做一点别的什么。   即使只是单纯地记录下来,也留下一些痕迹。   如果哪天她离开了沂王府,也可以学着自己做了,甚至更进一步地借此谋生,她会做饭,可不会做糕点——   旁边有人的阴影俯过来,兰宜以为是翠翠或者别的侍女,头也不抬地道:“你想吃可以先吃。”   那身影却没有走开,反而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抽走了她正写的纸。   兰宜才抬头,那张纸轻飘飘地又落了下来,纸后是沂王辨不出情绪的眼神。   竟是他抽走看了两眼,什么话也没说,又丢还给了她。   “……”   兰宜惊了一下,才见侍女们早已退让到了一边,大概是沂王阻止了通传,以至于她毫无所觉。   她起身行礼。   心里有一点疑惑,不知沂王这次为何而来;也有一点心虚,因为善时的手艺是跟她母亲葛婶子学的,葛婶子又是半自学半从上一辈的厨娘们那里来的,她们都是王府家奴,认真来说,方子都归属于王府。   她将来带走,不知道算不算窃。   面上不露声色:“王爷过来,有什么事吗?”   沂王坐了下来,不语。   他无事,只是片刻闲暇,不知不觉便走了过来。   “都出去。”他忽然道。   侍女们应声而退。   兰宜以为他有正事,便站着等候,谁知人都出去了,帘子放下来,沂王向后靠在椅背上,半闭了眼道:“本王头疼,你过来按一下。”   兰宜不可思议地呆了片刻,转身道:“我去叫见素。”   “站住。”沂王睁眼,眼神锐利。   兰宜不惧,冷然回望。   沂王与她对视片刻,伸手,到桌对面拎起几张她才记下的字纸,悬在半空问她:“你记这些做什么?”   兰宜很想答不做什么,但她意识到之前没防备时的一点心虚已落入他眼中,才有此问,这时再要矢口否认,不合她的性子,她便说不出来。   沂王放下字纸,第二遍道:“过来。”   这声里,兰宜终于听出他隐藏的烦闷,再打量一下他的脸色,比平常似乎更为紧绷。   他好像是真的头疼。   兰宜慢慢走了回去,到他身后,迟疑着抬手,将碰触到他额边之时,提醒:“王爷头疼,应该找孟医正。”   她又不是大夫,按一按管什么用。   沂王只回了她两个字:“啰嗦。”   兰宜气闷地往他额头两边按下去。   她并没学过什么解乏止疼的法子,只是胡乱按压,沂王由她施为,倒是一直没提出过异议,也不喊停。   他眼睛闭着,眉心渐渐松开,大约半炷香工夫过去,他连呼吸也变得悠长了。   兰宜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她这时觉得手酸起来,不想按了,侧身低头看去。   手指下的面庞俊美非常,眉目仿佛雕刻出来,他的气势逼人,这份俊美也逼人,好像撞到眼里来。   兰宜微怔了一下,她还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沂王——仰天观那次混乱的情况不能算。   善时说府里动心的丫头多,还真不奇怪。   兰宜缩了下手,她又醒觉了,那种危险的拉扯。   院里能服侍的侍女那么多,沂王偏要命令不会的她,根本没理由能说服自己这是正常,她也不愿意掩耳盗铃。   沂王眼睫一动,睁了开来:“怎么停了。”   他没睡着。且很挑剔。   兰宜找借口:“我累了,王爷还是头疼的话,我找见素或是孟医正来。”   沂王眉心出现一道浅浅的皱褶:“提笔写字不累,本王稍微使唤一下就累了,你不想做这个,那是想做点别的?”   “……”兰宜被他话语里的攻击性惊得呆住了。   沂王缓缓坐直。   他动作幅度不大,但腰身线条劲瘦修长,像蓄势待发的某种猛兽,显出力道与威胁。   兰宜平息了一下心情。   她终于明白,他不是头疼,而是不知从哪儿攒了一腔火气,没事找事,发到她这儿来了。   兰宜晃了一下手腕,重新在他头上随意找了个位置按下去,口里淡淡地道:“王爷确定是头疼吗?不是肝?”   沂王倚回椅中,半阖眼帘:“怎么,你会治?本王允你一试。”   察觉到微凉手指力道的加重,他薄唇微翘了一瞬,又恢复平常。 第35章   秋风初起时, 沂王府上京贺寿队伍整装待发。   临出发前两日,兰宜得知了一件令她诧异的事:小王爷因之前生病, 又兼生病时顶撞违逆沂王等诸多问题, 被取消了上京资格,沂王命他留在府中养病修身,长史教授候于左右教导辅佐。   “小王爷愿意?没有吵闹吗?”兰宜问。   以小王爷那副一挑就炸的脾气, 该吵翻了天才是, 但似乎没听见什么动静。   见素道:“不愿意,也闹了,不过王爷将彭嬷嬷送回了小主子身边,小主子圆了一半面子,彭嬷嬷又很会劝解,小主子就渐渐地依从了。”   兰宜又吃一惊:“彭氏?回去了?”   见素点头, 声音里也带着意外:“王爷让窦公公放出来的, 有四五天了。今天西三所那边刚传出消息来。”   兰宜想了想,那大概是沂王“头疼”那天。   彭氏犯的事这就算过去了吗?之前那么讳莫如深, 说没事又没事了,还能“官复原职”,沂王行事, 真叫人捉摸不透。   善时搭话:“听说现在小主子都离不开彭嬷嬷, 日日要听彭嬷嬷回忆先王妃娘娘的音容笑貌, 对彭嬷嬷既尊重又依赖。”   翠翠忍不住道:“她走的时候,小王爷还小吧,记得住她吗?”   “记不住, 但有人会说呀。”善时笑眯眯, “说的人小王爷又信任, 自然听见什么都当真, 可不就连带着也信任彭嬷嬷了。”   兰宜有点失笑。   这个人能是谁,只有柳眉。   她不可能真心希望彭氏回来,如此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兰宜没再想下去,她一点都不在意什么柳眉柳叶,而是心中一动,想起了另一事。   小王爷对早逝的母亲如此想念,孺慕之情做不得假,但是,前世杨文煦高升后,府中来过很多请托拉关系的人。   有张太监,也有新帝生母,先王妃的娘家人。   这些事当时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心里只有对杨文煦越过越好的愤恨,别的,她看见了,就只是看见了。   桩桩件件要到这一世,才影绰露出其中的峥嵘。   先王妃娘家姓俞。   杨文煦固然是新帝重臣,但俞家与新帝有血缘之亲,却不知为何,在新帝登基后的历次封赏中都被落下了。   想要个官,还得迂回去求杨文煦。   最后求没求到,兰宜不知道,这件事本身已然不寻常。   太监侄儿都能封个爵。   是哪里出了差错,致使俞家如此窘迫?   “夫人,彭嬷嬷来拜见夫人。”抱朴走进来通传。   屋内众人都有些惊讶。   兰宜道:“让她进来吧。”   彭氏姿态恭敬地进了门,在东次间帘边就跪下,大礼拜倒:“奴婢叩谢夫人,多谢夫人活命之恩。”   兰宜叫她起来:“是王爷开恩,不必谢我。”   “夫人和善大度,奴婢不能不念恩情,”彭氏爬起来,仍旧躬身立着,“小主子都和奴婢说了,夫人二次求了王爷,王爷才开了恩。奴婢早该来拜谢夫人,因小主子见到奴婢,欢喜不放,才耽搁了几日,还请夫人恕罪。”   ——小王爷心里彭氏能回来全是自己的功劳,不过他还没有说一半留一半的心眼,与彭氏说起之前的景况时,就全说了。   兰宜道:“没什么。”   她确实不觉得自己出了多少力,沂王不是会听别人几句话就改变主意的人,彭氏能脱困,必定另有缘故。   “你丈夫和孩子也出来了吗?”兰宜想起问。   彭氏微微低了头:“出来了。他们到别处当差,离了王府几年,窦公公要他们重新学一学规矩。”   这个结果算不错了。见素上前,与彭氏见礼,又与她叙起话来。   兰宜一旁听着,知道了彭氏当年在府里时,见素还只是个普通丫头,有一回犯了错,彭氏替她描补过去了,所以两人有一点交情,不过不深,彭氏一直跟在先王妃身边,出来过一回,配了人,生子,又被先王妃调回内院,几年间忙忙碌碌的,以见素那时的身份来说,还不够格和彭氏常来常往。   彭氏说了一会话,就提出告辞:“奴婢是抽空出来的,不敢在外面逗留久了,恐怕小主子要寻。下次再来给夫人磕头。”   兰宜没有留她,让见素送了一送。   见素送完回来,有一点感叹:“彭嬷嬷要我转告夫人,等夫人从京里回来,不会再看见柳眉了。”   善时“咦”了一声:“彭嬷嬷还是那么厉害。”   兰宜有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彭氏当然是个厉害人,不然不会脱颖而出,接连服侍先王妃和小王爷,她离府和回归的经历也有点传奇的意味。   “或许也是王爷的意思,柳眉对夫人不敬,王爷看到眼里,不会饶过她的。”见素道。   如今弗瑕院里说话都随意了一些,一些不确定的尤其关于沂王的猜测,侍女们从前不会出口,现在则不再那么谨慎了。   不过说完以后,见素看见兰宜不以为意的神色,她不由强调:“真的。王爷以前从没有对谁像对夫人这样过。”   善时也在旁边点头。   兰宜脸色不变,没什么触动。   她心底其实有感觉,似乎沂王有一点不遵循承诺的迹象,但只有一点点,他始终立在那条线外,有时过来,使唤她两回,她不让步,他的越矩也就停下,退回去,并不得寸进尺。   兰宜不以为这是什么君子风范,他真是君子,就该秋毫无犯,不会令她生出疑惑。   而要说这种冒犯有多过分,让人不可忍受,也不至于,只是招人烦而已。   她更希望像她刚进府养病那段时间,安安静静地度日才好。   这个愿望近期不可能实现,因为两日后,他们就如期踏上了去京城的路途。   出城到城外运河码头一段是陆路,小王爷在王府属官的陪同下站在前殿送行,他面露不舍和不甘愿,沂王骑在马上,淡漠威严依旧,眼神垂下,对小王爷和属官的祝愿颔首之后,就策马出行。   长长的马车队伍出了府门,到达码头边换乘大船时,已近正午时分。   此次进京,沂王府一共调用了六艘船只,青州境内有多条河流,最北边还临海,因地理环境如此,这些船只都是沂王府自己养着的,早已停在码头上等候。   首船最大,也最结实华丽,兰宜和沂王登上的都是这一艘。   兰宜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又好了一些,半日马车坐下来,她没有什么不适,等到了船上,风平浪静时,水路比陆路更为平缓,人在水上轻微悠荡,别有一种安闲。   ……如果同船没有沂王就更好了。   沂王不跟她住同间舱室,但船上条件毕竟不比府里,两室相邻,船板很难隔音,动静难免相闻,用饭时也要在一起。   在王府时,沂王有事要忙,兰宜看见他的时候还不多,到了船上,就日日相对,让兰宜难以静心。   倒不是她自寻烦恼,舱室再宽大也有限,沂王单是进来,什么都不说不做,就占据了好大一块存在感,她借看景躲出去过两回,第三回 ,她回来,发现沂王还在。   一般沂王不会停留多久,用完饭,喝杯茶消会食就走回隔壁了,偶尔会使唤兰宜干点活。   兰宜要躲的就是后者。活不重,但不适合想拉开两人距离的她来做。   她也想过就把自己当成见素一样的侍女,那她得了锦衣玉食,去服侍他点杂事倒也不算什么,但是——   “外面风景很美?”沂王坐在原处,抬眼淡淡发问。   兰宜面无表情地点头。   其实没什么美不美,除了水,还是水,但是清静。   “是不是本王不在的地方,风景就格外优美?”   兰宜哽住。   看吧,还是来了。   他不可能这样挑见素的毛病,但是会挑她的。   她辛苦地划线,他一掌拍在线上问她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难道不明白,偏就那样理直气壮。   沂王眼神在舱室里梭巡了一圈,被他眼神扫到的侍女都出去了,见素还拉上了翠翠。   “夫人——”   “没事,外面听得见动静。”   翠翠被说服了,临走鼓励地看了一眼兰宜,以眼神告诉她要是有事,她肯定来救。   “过来。”   兰宜慢吞吞往前挪了两步。   沂王声音变沉:“本王能吃了你?”   那是不至于。   兰宜只好又挪了两步。   “你哑了?”   “……”兰宜终于忍耐不住,抬头瞪过去一眼。   她希望他哑了才好!   沂王不知看没看出她的不敬,也许没有,他说话的语气轻松了一点:“真哑了,怎么叫你那丫头进来救你。”   “……”兰宜真是累了,索性走到他对面坐下,“王爷身份尊贵,愿意陪王爷解闷的人多了,何必一直拿我取笑。”   沂王随意反问:“哦?你不是就不愿意吗?”   她又不是自愿留在他身边的。   兰宜没将这句话说出口,她性子虽冷,也知道不到情急时,不能将关系弄僵,那吃亏的一定是她。   但沂王眼神变深,他当然看出来了。   她说是没说,可也没十分掩藏,那份凑合无奈写在脸上,明白展示于他。   沂王并不觉得恼怒。   他见她眉尖蹙着,脸颊侧着,衣襟掩着细白脖颈,只想叫她眉头蹙得再紧些,瞪人的眼神再凶些也不要紧。   她越是不情不愿,他越是不想收手。   他起身,走到舱边,推开木窗,叫兰宜:“过来,你不是要看风景吗?”   自己找的借口,自己不能不收拾。兰宜只得过去,立到他身边。   沂王倒没有其它举动,负手立着,河风吹来,他衣袂轻轻拂动,也未再说话。   兰宜不知他在想什么,站了半刻左右,听着河水的流动声,渐渐放松下来,然后——   “阿嚏!”   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以后,兰宜就觉得头脑有些发晕,不由扶住额头。   沂王觉出不对,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一看,脸色晕红,眼神迷蒙。   兰宜神智清楚,但脑子着实变得迟缓,脚下也打晃,努力想站稳,还是倒进身后结实的胸膛里。   她下意识还想去推,但忽然间整个人腾空而起,她惊呼一声,不由闭了闭眼,只觉得更晕了。   没等她提出更多抗议,身子已挨着了柔软的床铺,宽大带着热意的手掌从她腰后抽出,跟着往她额头上摸了摸。   兰宜知道自己状况,忍着晕扭头想躲:“我吹多了风……”   初秋刚至,暑意还未完全消退,可河上的风,比陆上的总要寒一点,她连着吹了两三日,就着凉了。   那只手从她额上移开,顺着往下似乎抚过了她的脸,又似乎没有,兰宜只听见沂王低沉地嘲了一句:“风吹就倒。” 第36章   兰宜病了。   病得不重, 却也不轻,两三日没下来床。   因为头晕。   她本来没有晕船的毛病, 但微感风寒以后, 因发热而头重脚轻,悠荡的河水、晃动的船舱加剧了这一症状,让她连坐着都觉目眩欲呕, 只能靠在引枕上半躺着。   船队因此在河间府停了一日。   翠翠本来很埋怨, 见这样就说不出什么了,私下和兰宜嘀咕:“看不出来王爷面相凶,倒肯体恤的,那时我们从京里回来,夫人病得重多了,一刻也没有停过。”   虽说是为了奔丧, 死者为大, 但死者毕竟已矣,而如今船队进京贺的是圣寿, 至尊君亲,要紧程度犹有过之,却能停上整整一日, 这情分深浅和用心轻重, 叫人有种难以言说的感慨。   兰宜晕得恹恹地:“嗯。”   她一点都不感激沂王, 要不是为了躲他,她不用吹风,也不会生病。   “药应该快好了, 我去看一下。”翠翠说着, 站了起来。   孟医正也跟在船上随行, 药就是在他那里煎着的。   兰宜听见翠翠出去的脚步声, 闭上眼睛,过一会又有脚步声进来,她懒怠睁开,觉得有汤匙轻轻碰到嘴唇,就启唇,尝到苦味,她更不想睁眼了,含着汤匙将那勺药吃了。   喂药的手似乎顿了顿,才收回去,又送了一勺药过来。   兰宜虽不喜这味道,到底常年吃药,也习惯了,没什么抗拒地继续吃着,倒是给她喂药的那只手不知为什么有点笨,一时慢了,一时往里送时磕到她牙齿,半勺药晃荡出来,洒到她下巴上。   兰宜以为是翠翠陪她累了,她当然不会怪罪或者生气,便睁开眼来道:“我自己来吧,你去歇——”   她瞳仁惊得一颤,因为看见的不是翠翠,而是沂王。   沂王一手端着药碗,正低头,从床边找到了她的帕子,在她惊愕的眼神中镇定自若地往她下巴处擦了擦。   感受到与丫头轻柔力道截然不同的兰宜:“……”   换作平常时候,她早发觉了,翠翠的脚步声她听得出来,但偏偏病中,她忍住头晕就不容易了,实在无法再分神。   沂王丢开帕子,继续喂药。   兰宜想躲,此景此景面对这张俊美面孔,她只有惊,完全没预料到会是他,他跟这种照顾服侍人的事根本不匹配,从他的生疏动作也可知道他多半从未做过。   “本王喂药委屈了你?”沂王端着碗,不悦发问。   “……”兰宜真是没想到病中还要与他斗口,她有气无力,“是怕委屈了王爷。”   “那你就快点吃了。”   沂王发号施令。   药汁怼到唇边,兰宜没法再与他争执,只得启唇接了。   一碗药用完,她出了一身汗。   沂王没多纠缠,只是站起来,道:“你要是还不好,下一次还是本王来给你喂药。”   说完端着空碗走了。   兰宜气得瞪了舱顶半晌,然后不知道是药起了效,还是她着实被沂王恐吓住了,出汗以后,她身上竟然就渐渐地轻巧起来,到晚间沐浴时,她已经行动如常了,且觉出饿来,配着杏仁茶额外又吃了半盘点心。   侍女们都很高兴,见素特地去隔壁禀告了沂王。   沂王已快入睡,只着素色中衣,走过来看了看。   兰宜衣着也不算整齐——她刚沐浴过,不过好在她才染过风寒,额外披了件袍子,只是头发没梳,全放了下来。   在沂王府调养至今,她身子骨比之常人仍然虚弱,但孟医正和善时药疗食补双方面的功夫也不是白下的,如同枯树逢春雨,重发了绿意,她身体内部的沉疴也在一点点拔除,干燥的发丝不知不觉中养出了光泽,乌润顺滑地披散下来。   兰宜没想到他晚上还会过来,无奈地要起身行礼,沂王抬手免了,目光从她身上滑过,再看了看她面前的海棠盘,道:“少吃点,别积了食。”   她又不是三岁孩子。   兰宜腹诽,嘴上不能反驳什么,忍住不自在道:“知道了。”   这样的对话听上去没有什么,很家常……但就是太家常了。好像她和沂王相识相知多年一样,她都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能拉得这么近。   只能说,上京贺寿这件事就不该发生。   脱离了预定天道,一切都变得未知而麻烦。   隔日一早,船队再度出发。   兰宜不知道的是,此时还有一条船正停在青州码头外,预备启程。   “爹,你老脚下慢些,小心摔了。”   “你动作快点,少婆婆妈妈的。”   被扶着往船板上走的老人训斥,他年纪已在五十开外,额上皱纹很深,精神很健旺,眼神炯炯,透着精明。   扶住他的汉子面相老实巴交,诺诺道:“爹,你说咱们也没打个招呼,就这么追过去,大妹能见吗?不如还是在家里等——”   “你这个废物!”老人大怒,一拐杖反手敲他腿上——从老人的身手来说,一点也看不出来需要拄什么拐,老人说话的声音更是中气十足,“不见你不会和你媳妇跪在外面求见?你是亲大哥,兰丫头的心又不是铁石做的,还能不见?”   “哪有大哥给妹子下跪的。”汉子小声道。   老人重重哼了一声:“你要是有出息,老子给你下跪都行!”   汉子不敢吭声了,老人余怒未消,一边往里走一边教训他:“老子一大把年纪,腿脚不灵光不便动弹,你年轻轻的,又闲着,就不知道勤回来几趟,多打探消息,要是早知道兰丫头成了沂王府的夫人,我们不是早回来了?也不用这会子追上去。”   原来这对父子正是陆老爷和陆家大哥陆海平,陆老爷当日闻得风声不妙,声称出门访友,实际直接带领全家逃到了隔壁济南府,他在济南城郊乡下买了个小庄子,这些日子就一直住在庄子上。   起初他也时时派下人出去打听着,越打听越吓人,青州民间传得没谱,他连兰宜死活都不能确定,只知道杨家,沂王府他一个也惹不起,便死了心,只想保住现有的家业要紧,更加不敢冒头。   直缩到如今,青州那边圣旨都下了,局势终于趋向明朗,陆老爷闻听喜讯,眼里精光四射,带上全家恨不得插翅往回飞。   到底飞晚了一步,兰宜跟随沂王进京了。   这不要紧呀,追就是!   皇上老爷做寿可是大场面,说不定里面还能逮着发财的机会!   至于换了个女婿这种小事,陆老爷心里在别扭了一阵——没超出一盏茶的时间以后,就坦然接受了。   这个女儿生下来他就晓得有本事,不然怎么嫁给杨文煦以后,杨文煦就从一个小小秀才接连高中,一路考进了翰林院呢?都是他女儿旺的呀。   是杨文煦自己不惜福,偏宠那个夭矫的小妾,亏待他的好女儿,把福分都作没了,活该他一家倒大霉。   “公爹,里面都安置好了,你老快进去坐吧。”纪大嫂赔着笑从船舱里出来,“你老放心,等见着了大妹,我肯定多说好话,凭大妹怎么埋怨,我也不恼,只要大妹消气,就是打我两巴掌,我也受着。”   陆老爷才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就对了。我想兰丫头也不会那样无礼。”   **   沂王府的船队平稳地在水上行着,一路快接近了通州。   到通州以后,基本就算是进了京城地界,水路在此结束,从这里起,只能走陆路了。   沂王府所携车马行李众多,需要从船上一一卸下来,队伍因此在通州停留了一日。   这时刚是七月二十五日,觐见时间还很充裕。   兰宜系上斗篷,带好帷帽,在侍女的搀扶护持下从船上下来后,转身看了一眼。   他们出发的青州码头就是个大码头,南来北往不少货船,但与通州这里仍不能比,通州号称天下第一码头,顺运河而上的官船民舟不计其数,而沂王府的船队在这些船只的衬托之下,愈显得鹤立鸡群般的出众,雄伟华贵之势令人望之生敬。   兰宜微微蹙了下眉。   路上的时候她要维持跟沂王的距离,无暇顾及其它,也未多想,此时忽觉出一点不妥。   沂王本来已招太子猜忌,进得京来还毫不掩饰,如此招摇,是好事么?   她没有说出口。   现在她能跟沂王少说一句话,就少说一句。   她尽力去自我约束……因为她实在约束不了沂王。   其实,至今为止,他倒也没做什么真正过分的事,譬如喂药那样的举动,只有一次,她风寒好了以后,就没再出现过了。   但兰宜深深的警惕挥之不去。   有七八分是被这十来天的旅程闹出来的,船在水上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太方便沂王随心所欲,她有时怀疑他没别的意思,就是船上时光闲极无聊,以她的反应取乐而已。   就在下船前,被招惹得忍耐不了时,她把话摊开质问过沂王。   沂王沉思了片刻,道:“你说的有些道理,回想起来,正因你总是反应过激,避本王如蛇蝎,本王才觉得很有乐趣。”   兰宜:“……”   她后悔问了,这是人话吗。   她的眼神连着心整个都冷下去——当然重生以来就没热过,但如此被视为消遣玩物,仍令她感到愤怒。   即使她知道她只能愤怒,仍是会产生这种情绪,她的身份低微,但她不觉得自己就该卑微。   舱外兵士禀报已达码头,船将靠岸,沂王没有立即出舱处理事务,而是又向她提了个建议:“下一次,你不妨试试对本王温婉柔顺,事事依从,说不定本王就失去兴趣,索然无味了。”   “……”兰宜沉默了好一会,冷冷瞪他:“多谢王爷好意,我不敢领,王爷还是留着自己用罢。”   沂王轻轻笑了一声。   今日预计该靠岸,他穿戴齐整,鸦青色衣袍配玄色革带,身量修长,神采奕奕,笑时薄唇扬起,冷漠一扫而空,虽则短短一瞬,也令人有目眩之感。   他没再说话,转身出了舱门。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大家的评论很贴切,所以今天大概是这么个状况。   兰宜:寻刀。   沂王:收爪。 第37章   沂王在京也有一座府邸。   是他十五岁出宫那年所居, 住了不到两年,奉旨成了婚, 之后就算是成人远赴封地去了。   府邸空置多年, 只留了几个下人做日常的打扫维护,沂王在通州停留休整时,窦太监先行一步, 带了一堆人手及行李赶过去布置安排。   隔日一早, 沂王再率车队不疾不徐地往城里去。   京城沂王府位于皇宫外,距通州码头约有五六十里的路程,车队终于行到时,天色已近了傍晚,秋日晚霞铺满天际,出得车来, 抬头便见到不远处的皇城巍峨恢弘, 朱墙连绵幽深,一眼望不到头, 明黄琉璃瓦高低错落,在夕阳下闪耀出金灿灿的光芒。   沂王于车下驻足,观看良久。   兰宜不知他是何等心绪, 这座皇宫对于他来说是家乡, 少年离乡, 十来年间只得机会回了两次,此时距上一次已过十年,想来触景生情也是难免。   小跑迎出来的窦太监见此, 未上前打扰, 静静立到了一旁。   兰宜没有先于他入府的道理, 下车后, 也只有立在他身后侧等着。   晚风吹来,微带凉意,她动了动,翠翠帮她将斗篷笼紧了一点。   不知是不是这点动静惊动了沂王,他终于缓缓转身,看过来一眼。   兰宜怔忡了一下。   与她所想不同,他眼中并没有什么思乡愁绪,而是寂寥空阔,又隐含萧杀之意,倒与这秋风仿佛。   沂王向她伸手:“本王忘了,你不能吹风,进去吧。”   他的话语与姿势自然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兰宜僵了片刻,只有递出手去。   这是王府大门前,不但下人们都在,稍远的地方还有路过的行人好奇张望,她不能选在这时候落沂王的面子。   沂王握住她的手,往府里走去。   他走得不快,兰宜勉强能跟上,只是觉得被拉住的那只手很热——是沂王手掌的热意传了过来。   窦太监跟在旁边,一路走一路请示:“王爷,留京的下人们还算勤快,将府里各处打理得不错,他们多年不见王爷,十分想念,想来给王爷磕头,王爷要见么?”   “明天罢。待本王觐见回来,你预备下赏钱。”   “是。”赏多少这种小事窦太监自己可以做主,就不多问,又道,“老奴在府里清出来些杂物,原是巩昌伯府的,留守下人不敢擅专,老奴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要请王爷示下。”   兰宜听着奇怪。   巩昌伯这个名号有点耳熟,她似乎听说过,但应该不重要,且非她做鬼时听闻——否则她一定能想起来。不过不管巩昌伯是谁,他府上的东西怎么会在京城沂王府里?   “先放着,本王进宫时问一问太子。”   窦太监漏了声笑:“是。”   说完府里的,接着说府外的,“寿安侯打发人来说,不知王爷哪天得闲,他想带儿子来向王爷问安。”   沂王道:“侯爷年纪大了,不宜劳动。后日本王过府去看望他。”   他说这一句时声音明显有所缓和。   寿安侯兰宜知道,是先皇后娘娘的娘家,先皇后二十年前就已过世,因去得太早,寿安侯府在京城空有个外戚名声,没有什么势力,一向也不敢张扬行事。   没想到沂王与他家交好,就藩多年,一直还维系着这层关系,不知是不是当初留下的渊源。   京城寸土寸金,这座沂王遗下的旧日王府与青州相比,要小上数倍,这么顺着中路边走边说,几件事料理下来,就过了二门,到了后面的正院。   按照通常情况来说,窦太监到此就该告退了,他不是贴身服侍沂王的人,差事更多在管理府务日常,这次却未走,徘徊着跟了进来。   沂王转过身来:“说吧,还有什么——”   他顿了顿,往旁边瞥了眼。   兰宜不去管他,她终于有机会将手抽回来,低头拿帕子把手心擦了擦。   已经出汗了。   沂王手掌很热,天气的变化好像对他没有什么影响,包裹住她像一个小手炉,硬是将她感到的那点寒意驱散,烤得热腾腾的。   她擦完了,还没听见沂王后话,便抬头看了看。   正对上他目光。   很不客气,充满质问与压迫。   兰宜:“……”   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但似乎也不能算误会,且她也不想解释,便装作没看见,扭过脸去看向门外。   沂王冷冷盯了她的后脑勺片刻,移向窦太监:“说,还有什么事。”   窦太监听这口气,立即道:“没事了,王爷和夫人路途劳累,早些歇息。”   他要往外退,沂王喝道:“站住,少装神弄鬼的,把话说完。”   “……”窦太监苦巴着脸,弯腰躬身道,“是太子殿下,老奴昨天赶到的时候,太子殿下送的两个美人已经在府里了,老奴无法处置,只能先收拾了一间屋子安顿着,等王爷来。”   见素翠翠等侍女的背脊一下子都绷紧了。   兰宜也吃了一惊,忍不住转回脸来。   “还有——”   兰宜眼睛微微睁大,还有?   沂王眼神掠过,道:“还有什么,你成心让本王猜谜?”   窦太监唉声叹气:“还有俞家今儿送的一个表姑娘,老奴知道王爷必不会要,没许她进门,俞家大爷不肯罢休,骂了老奴,说明儿再来求见王爷说话。”   这可真热闹啊。   兰宜禁不住想,她知道这趟进京不会太平,没料到第一天,还没来得及落脚,戏码就预先安排下了。   她觉得这些事与她无干,而且有她在侧,沂王也许还不好处置,便告退道:“王爷,我先去歇息了。”   谁知她不出声还好,这一出声,沂王向着窦太监道:“这些内宅事,不要拿来烦扰本王,如何处置,你应当问夫人。”   兰宜愕然:“我——”   沂王打断她:“本王累了,要歇息了。”   他说完,径自负手往内室走去。   这座宅院内,他既不需向谁告退,也没人有资格叫他“站住”,身影很快消失在帘后。   正堂中,兰宜只好和窦太监面面相觑。   ……这叫什么事儿呀。   窦太监很快回过了神,很能适应地向她请示:“夫人,您说该怎么办?”   兰宜无语。   她怎么知道。   “我说了能算吗?”   窦太监比她笃定:“夫人发话,当然能算。”   这一路他可都是跟着的,王爷什么心意,他看得清清楚楚——虽然不能进舱室,可就漏在外面的一些,也足够了,药都亲自端进去,这还不算,什么才能算啊。   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上一回看见王爷干这事,还是先皇后在的那时候。   兰宜试图拒绝:“我要是说错了呢?”   “错了就错了,”窦太监眼都不眨,“有王爷在,您什么都不用怕。”   兰宜真无话可说了。   她按了下额头,她也想休息,不想卷进这些事里。   窦太监积极地给她提示:“夫人要是不喜欢,叫她们走就好了。”   兰宜没所谓喜欢不喜欢。面都没见到的人,她能有什么情绪。   “这时候还能送走吗?”她疑问。   “能!”窦太监当肯定句听了,“宫门还没落锁,老奴这就去办。”   他说完不等兰宜反应,脚不沾地,飞快溜了。   兰宜立在原地,她现在倒有很多话想说,又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言难尽。   见素忍笑上前:“夫人,进去歇一会吧。”   兰宜道:“嗯。”   她也不想管了,随便怎么样吧。   京城沂王府虽然不够阔大,主院屋舍还是多的,她与沂王与在青州时一般,各占了东西两间卧房,见素去要了热水来,兰宜正洗脸,听见外面隐约有哭声传来。   兰宜心下大略有数,沉默未语。   沂王与太子关系几乎是明摆着的恶劣,如何会收他送的人,窦太监借了她的话,其实就是行沂王的意思。   她不论说什么,结果是一样的。   “呜呜……”   那哭声却渐渐的近了。   见素讶异起来,一边接过兰宜用过的布巾,一边道:“弄来的是什么人,这样大胆子。”   翠翠走到帘边,挑帘偷看。   一会有点慌张地转头,惊呼道:“人跑进院子来了。”   兰宜忍不住起身走过去,她对太子送来的美人不感兴趣,只是惊讶以窦太监的能力,办这么件小事怎么还会办出差错。   也许她之前想错了,沂王其实愿意收下?   正想着,她见到沂王从对面的卧房走了出来。   兰宜不想跟他对上,往回缩了缩。   双十年华,衣着娇媚的美人扑倒在阶下。   窦太监和两个下仆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下仆紧张地看守在美人两侧,防止她再爬起来,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   窦太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台阶,向站在门槛内的沂王回话:“惊扰王爷了,是老奴没防备。老奴奉了夫人的命,以礼相待请她出去,谁知她口口声声要见王爷,发了疯一样闯过来,老奴觉得不对,问了另一个和她同来的,才知她原是巩昌伯家的人。”   兰宜不觉往外探了探身。   又是巩昌伯,府里的杂物是巩昌伯家的,太子送来的美人也出自巩昌伯府,这情形太古怪了,两府之间怎么看怎么渊源不浅。   想象力丰富一点的话,一出虐情戏都该遐想出来了。   翠翠就紧张地抓住了帘子,她对于将来一直摇摆在走与不走之间,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她不愿意出现别的女人。   她没注意的是,她这一抓,把兰宜的身形显出来了大半,三个人窝在薄薄的帘子后面——包括后过来的见素,这下是无论如何藏不住了。   沂王的目光扫了过来。   兰宜感觉他的脸色很像是要训斥“这是什么规矩”的样子,便把两个丫头往后推了推,自己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窦公公是依了我的话,王爷别怪罪他了。”她先发制人,把话题移开。   沂王冷冷地:“请人走是你的意思?”   兰宜估摸着后来她和窦太监的对话他应该是听见了,这时候不好挑剔他听墙根,坚持着认了下来:“嗯。王爷说了交予我处置。”   沂王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这么处置?”   兰宜道:“王爷一向好清静,她哭起来的声音大了些。”   阶下的美人:“……”   呜咽的动静陡然消停了一瞬。   沂王唇角动了下,又压下去:“越来越会胡说。”   兰宜确实是胡乱抓的借口,见能糊弄过了,就不吭声,往外张望了一下。   她这个位置比帘子后看得清楚多了,只见美人满脸泪珠地抬起头来,泣声道:“王爷别赶我走,我是自愿来服侍王爷的,只求王爷怜惜一二。”   兰宜又看沂王。   怎么说,她的好奇心一般是有限的,但这样的事毕竟不多见,就在面前发生,怎么也得看一看。   沂王也看她:“你现在接着处置吧。”   兰宜:“……”   热闹不是好看的,容易把自己看进去。   她不算太烦恼,就势道:“要先请问王爷,巩昌伯是谁?我不认得,恐怕失了分寸。”   沂王没拒绝为她解惑,只是语调微凉:“是一个甚有眼光的人。”   “……”这算什么回答。兰宜又看向窦太监,窦太监笑了,道:“禀夫人,王爷就藩以后,这里便空置了,巩昌伯眼光好,看上了,寻了太子殿下的门路,又买通了宗人令说话,终于请下赐宅旨意,搬了过来。”   兰宜眨了眨眼:“——哦。”   她可真是没想到,原是这么个渊源。   “可惜呀,”窦太监拖长了声音,“巩昌伯搬来不到一个月,就被发现他经手过的一批军械有问题,还贪污吃空饷,再一查,府里狗屁倒灶的事情也不少,加到一块儿,去了爵,抄了家,本人流放,一家子贬为庶民,这里自然是住不得了。”   兰宜忍住惊讶,看了一眼阶下变得不敢抬头的美人。   怪不得府里有巩昌伯府的杂物,只怕是败落得太快太急,连家什都没来得及收拾齐全。   窦太监鄙夷地也往阶下扫了一眼,声音放重:“老奴觉得,这人的福气,都是有限的,不知道惜福,福气也就离他而去了。”   这个总结,兰宜可不信。   哪有那么巧的事,巩昌伯本来厉害得连亲王宅子都能抢占去了,一占到手却倒了霉?   天色已晚,她没再多考虑,向窦太监道:“请这位姑娘出去吧。”   窦太监利索地答应了,这回没客气,直接指挥两个下仆把还在幽泣的美人架了起来,拖着就往外行去,美人试图挣扎,哪里挣扎得过,像来时一样,飞快地消失在了院门外。   沂王立着,这次他算是亲眼目睹了,却偏还要问上一句:“你就把人撵走了?”   兰宜诚实答道:“我担心她会行刺王爷。”   把人家业都弄没了,好好的伯府小姐沦落成不知名美人,在她想来,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沂王:“……”   他终于也露出了一种无语的表情:“你以为谁都能伤到本王。” 第38章   近千里的路途安排得再周到, 以兰宜的身子也避免不了劳累,大约因着这个缘故, 尽管一到京就生出了事故, 兰宜夜里还是睡得很沉。   早上被侍女轻唤才醒来。   今天会很忙碌,沂王的请见奏表已经递上去,宫里随时可能来人, 即便今日来不了, 她和沂王也要依大礼穿戴好了,以备传召。   宫里来的人比预想得还快些。   巳时初,就有小内侍带了口谕出来,宣他们去觐见。   侍女们一阵手忙脚乱,最后确认过兰宜由头至脚都没有问题,方扶着她出门上车。   车行不了多远, 到宫门口, 就要下车来步行了。   兰宜并不紧张,她不过是来做个陪衬, 宫里这样的地方,沂王不会让她乱说话,也不敢冒放任她的风险, 有什么事, 他必然拦在头里, 她只需保证自己的体力,别累倒在半途就行了。   说不定都用不着面圣。   不是说进了宫就一定能见到皇上的。   “沂王爷,沂王夫人, 老奴奉成妃娘娘命, 请沂王夫人过去坐一坐。”   沂王脚步顿住。   他们此时已将至干清门, 他面容严峻, 一身气势没有丝毫收敛,半途拦路的中年内监低下头去:“成妃娘娘已禀报过皇上了。”   那这就是皇上的意思了。   儿子的内眷,皇上本来见不见在两可之间,由后妃代为接见,也合礼数。   兰宜没料预想成真,想了一下,想起来成妃应当是太子的生母。   她听过成妃的一点事,新帝登基后,成妃尚在,她在新帝继位上出过一点力,有朝臣因此上奏请复她位分,并晋为太皇太妃,被新帝驳回,这对新帝的名声不好,杨文煦和党羽在家商议,党羽劝他向新帝谏言,杨文煦答应了,但可能是新帝不肯纳谏,也可能是没来得及,总之,拖了两三个月,年纪已经不小的成妃薨了。   杨文煦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礼制说重要是很重要,但为一个后宫老妇人逆了新帝心意,从他的利益来说并不值得。   “你去吧。”沂王开口道,“不用怕,本王面圣后,过去接你。”   他说着话,没看兰宜,而是看了中年内监一眼。   中年内监知道这句话是说给他、或者说,是说给成妃听的,低头继续当鹌鹑。   昔年宫内,诸王之中,以沂王秉性最庄重,法度最严,听说就藩以后好上了修道,性情渐渐变得淡泊起来,如今一看,传言不可尽信,本性难移还差不多。   兰宜点一点头,算是答应了。   这宫里全是陌生人,面圣也好,见成妃也好,对她来说都差不多。   沂王跟着传口谕的小内侍继续向前走,兰宜跟随中年内监从侧边内左门下去,走过一段长长的宫道,又过麟趾门等,来到了永和宫。   成妃就居于此宫。   中年内监先进去了,兰宜扶着朱红的宫门站了一会。   她有一点累了,虽然还能支撑,但她不打算逞强,她也不在乎将自己的荏弱表现出来。   她就是这样风吹就倒的,不必刻意找她的茬,处罚她,待她有一点不周到,她就承受不住了。   中年内监转头,愣了一愣:“……夫人,您没事吧?”   兰宜声音轻飘:“嗯。我歇一歇再进去。面见成妃娘娘,我不敢不恭敬。”   中年内监只好站在一旁等,正殿里似乎有人看见了,很快有一个宫女走出来。   宫女年约二十出头,相貌秀丽,行礼后伸手搀扶:“夫人身子不舒服么?奴婢扶您进去。”   兰宜由她扶了,进到正殿,只见一位看上去温和慈蔼的中年贵妇坐在临窗大炕上,阳光从窗棂照进来,丝丝缕缕,衬托得气氛祥和。   炕旁一张紫檀圈椅上另坐了一个年轻些的妇人,年纪正与兰宜差不多,兰宜一时猜不出她的身份,便也不管,只向成妃行礼。   成妃看上去不是苛刻性子,很快命宫女:“快搀起来。”   待兰宜起身后,便命看座。   兰宜坐下后,她又笑道:“瞧我,年纪越大,越发糊涂了。这是太子妃。”   兰宜微愕,站起身来。   她应当想到的,如今的太子妃是续弦,年纪比太子小一些正常——这不仅来自她前世的记忆,进京路上,见素也说过一些宫内的情形,只是两者都没有告诉她,这位太子妃的长相如此普通,甚至不如刚才搀扶她的宫女,装扮也不华贵,比普通人家的娘子强不了多少。   太子妃在圈椅内向她回以点头致意。   成妃发话:“坐下吧。”   兰宜重又坐下。   成妃含笑,端详了她一回,道:“果然是好颜色,怨不得沂王动心。”   兰宜微微低头。这句话乍一听是夸赞,可结合她的出身来历,就意味深长了,很难说有没有暗指沂王见色起意强夺人/妻的意思在里头。   “娘娘谬赞了。王爷初见我时,我还病得厉害。”   她点到为止,也懒得多加辩白,他人心中自有成见,解释又何用。   成妃笑着点头:“正是呢,听说过你身子不好,如今一看,是还弱了些。我这里有一盒贡燕,最能滋阴润燥,巧衣,你去取来,给沂王夫人出宫的时候带上。”   搀扶过兰宜的宫女福身而去,兰宜又要站起谢恩。   这就是为什么她先前要缓一缓才进来了,哪怕成妃不为难她,单是这些平常的礼数就够折腾人了,而这又是不能避免的。   “不用多礼。”成妃摆手,说起闲话来,“这阵子宫里要热闹起来了,康王一家在路上,大约过几日也该到了。对了,你们家的实哥儿呢,怎么不带过来?”   兰宜心中一跳。   康王行四,排行介于太子和沂王之间,她不知道康王也得了旨意进京,不过这不重要,真正令她紧张的,是成妃提到了小王爷。   在前世,帝位最终没有落在成妃这一脉身上。   交替的过程在当时看很明白,但是重生以后,她多了一些疑问,她发现,她只从杨家得到的信息也许正确,但不全面,而偏颇就会产生失误。   所以她在大局势里,什么也没有做,她还需要再看一看。   “小王爷临行前病了,”兰宜面上没有变化,也不停顿,答道,“王爷担心路途遥远,小王爷再有不适,所以将他留了下来。”   “是吗?”成妃显出关心,点头,“那是不能出远门。只是皇上要失望了,皇上想享天伦之乐,昨儿还念叨,想看小皇孙们遍地跑,特地又提到了沂王,说他子嗣单薄,虽说清心修道不坏,也不该误了正事才是。”   兰宜不语。   成妃表现非常和善,连御前的话也随口说了出来,但她不能不谨慎,并且,警惕之心更升高了——因为昨晚发生的事。   太子提前塞美人,沂王当晚送返,两兄弟的不和直接摆在明面上,成妃不可能不知道,越是一字不提,越是蕴险其中。   “不过,如今好了,”成妃笑道,“有你到了沂王身边,沂王总算转了性子了,只是,你这身子骨——”   成妃顿了顿,一直没说话的太子妃于此时开了口:“沂王夫人,你不能为沂王开枝散叶,就不该善妒才是。”   终于来了。   不过没想到,会以这个名目来攻讦她。   兰宜抬眼,昨晚的美人是她发话请走的,美人回去后必定学了,虽因沂王所迫,从结果看,不算冤枉她。   兰宜觉得无话可辩,便也不辩,欠身道:“有劳太子妃教导,这是我天生的毛病,再改不了的。幸而我身子差,寿命不固,想来耽误不了王爷几年。”   太子妃挺直的背脊僵住了:“……”   她整个地有点噎住,底下所有关于女德正道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成妃慈祥地笑了:“你这孩子,也太丧气了些,快不要这样想了,你还年轻,慢慢调养着,总会好起来的。”   兰宜不去反驳:“是。借娘娘吉言。”   “太子也是的,多大的人了,还要跟弟弟开这个玩笑。”成妃说着,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了过去,“论起稳重,几个兄弟里面,还是以沂王为第一。我常说,这两兄弟的性子掉个个儿才好。”   兰宜知道这只是场面话,没有母亲会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好,真的掉换了,成妃只怕夜里睡觉都不敢闭眼——   太子居东宫近二十年,地位如此稳固之下,最终失去帝位的原因,是谋反。   东宫搜出兵器盔甲,致使太子及他所出的子女都废为庶人,成妃被打入冷宫。   想一想,沂王离京十三年,成妃一脉都仍有忌惮,要是这份反心移到他身上,东宫和永和宫上下还睡得着觉么?   “娘娘,太子和沂王爷来了。”   门外传来通报声。   “来得这么快。”成妃讶异,旋即向兰宜打趣道,“看看,怕我们欺负了你。”   兰宜起身:“娘娘取笑了。”   珠帘打起,太子和沂王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太子与沂王不同母,相貌上没太多相似处,五官偏向柔和,未语先笑,十分可亲,气质上与成妃仿佛。   他比沂王大五岁,不知是不是做太子比做藩王操劳,眼角已有一些细细的皱纹,眼神里也有倦意,不过还能称一句清俊。   对比之下,沂王则正如成妃所言,虽然年轻,不怒自威,兄弟二人这么站在一处时,倒是他气势更足。   进门行过了礼,太子先道:“兵部有折子来,父皇要见陈阁老,我就先带五弟出来了。”   成妃点头:“你们兄弟多年不见,正好也说说话儿。”   “母妃还不知道,五弟打小是个闷葫芦,谁能从他嘴里撬出话来。”太子玩笑着,目光往兰宜身上移去,“我只好亲自来看看,是什么样的绝色佳人让五弟动了凡心了。”   沂王挡到了兰宜面前。   兰宜望着他高大的后背愣了下。   不至于吧。   太子嘴里都是家常话,听上去还挺亲热,面子做得很到位,沂王这么一来,就显得完全不近人情,堪称失礼了。   太子的表情僵了僵,恢复如常:“这可真是心尖上的人了,难怪我送去的美人,五弟都不敢留下呢。”   沂王终于开口:“什么不敢,我不愿而已。”   “哈哈,五弟你倒会嘴硬。”太子笑起来,“好吧,你不喜欢就算了,孤也不能勉强你。”   气氛又和缓下来,成妃问道,“你们这许多年不在京里,刚回来,府里可有什么不趁手的地方么?或是缺了什么,告诉给太子,叫他去办。他做哥哥的,该多照顾你们。”   沂王道:“多谢娘娘惦记。不缺什么,倒是多了点东西,正要问太子殿下如何处置。”   太子讶道:“多了什么?”   “原巩昌伯府的一些杂物。”   兰宜被挡着,看不到太子的表情,只是听见太子“呃”了一下,然后就没声了。   说实话,她有点佩服沂王。   他昨晚说进宫时问太子,她可没想到他真的会问,还是这么个当面打脸的问法。   她也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太子一直忌惮不减,有这样强横的弟弟,太子这个位子,就是很难坐踏实啊。   巩昌伯府的事情之后被太子打岔带了过去。   他脾气倒是不错,也没着恼,只是叹气似的笑道:“多少年了,五弟你还是这样。罢了,巩昌伯犯了一回糊涂,你也教训过了,他家里听说你上京,怕你还记恨那事,才求到我跟前,是个望你高抬贵手的意思,谁知你这新夫人——”   他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成妃笑了笑:“这孩子太直爽了些,才竟说她就是善妒。幸而是在我这里说的,若是在外面说起来,叫人听见了,还以为沂王惧内,男人落得这样的名声,可不好。”   她轻声细语,落到末尾上,却如一锤定音。   没有男人喜欢被这么说,何况沂王。   他的禀性,更不会愿意自己叫女人拿捏住了。   沂王转头,垂了眼帘看去。   兰宜无甚诚意地福身行礼:“是我失言——”   她胳膊被托住,沂王牢牢握住她的手臂没叫她拜下去,开口问:“怎么回事?”   兰宜简单道:“没什么,太子妃娘娘教导了我一句。”   沂王顿了顿,大略明白了,他松了手:“太子妃将来要母仪天下,自然应该心胸宽广,容人所不能容,为皇兄择选淑媛,广纳诸美,不妒不燥。你又不是,不用操心这许多美德。”   “……”兰宜忍着,实在没忍住,唇畔勾了笑,“是。”   她是没想到,他这阴阳怪气的本事原来在外面一样发作,连算是皇嫂的太子妃女流也不放过。   太子妃的嘴唇抿紧了,绷得如一条僵硬的线。   太子笑着打了圆场:“你倒护得紧,好了,知道是你心爱的,不说了就是。”   之后,沂王向成妃告退,成妃笑着点头:“去吧。你们昨儿刚到,还要歇一歇。等过两日康王到了,你们再一块进来,好好坐下来说说话。”   兰宜跟上沂王走了。   她感觉到背后有人一直在看着,不只一双眼睛,没有回头。   没有什么好看的,她对这座宫廷不感兴趣,人人都带着一张面具,虚伪又危险。安宁和乐的表象气氛之下,涌动着晦暗与压抑。   作者有话说:   是一对卧龙凤雏了。   以及,前世后来造反的不是沂王,是太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39章   太子站在正殿门边。   他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嘴角失去弧度,耷拉下来, 显出疲倦与阴沉。   成妃缓缓走到他身边, 若有所思:“张友胜说得没错,此女果然骄纵。沂王原来喜好这样的。三郎,”她问太子, “你们才面圣时, 皇上说了些什么?”   “能说什么,自然是如何思念这个最肖似他的儿子了,要不是陈阁老刚好过来——”   “闭嘴!”成妃声音一厉,训斥,“本是你做那多余的事招惹了来的,皇上原来还没由头, 搁在心里惦记罢了, 偏你没事找事,这会子不乐意又有什么用!”   太子不说话了, 过一会,堆起笑来:“母妃别生气,我不过在母妃这里才抱怨两句。要是母妃这里都不能放心说话, 儿子真要憋死了。”   “什么死呀活的, 你从今说话要注意些。”成妃脸色没有缓和, 警告他,“皇上圣寿要到了,嘴上不说, 心里很不爱听这些字眼。”   六十岁已是花甲之年, 君王至尊也是肉/体凡胎, 要面临生老病死的关卡, 不仅是饮食活动,就是日常耳里听进去的话,忌讳都渐渐多起来了。   太子嘴角掉下去,又撑着扬起来,眼神露出郁意:“我看父皇身体还好得很。”   成妃淡淡道:“是啊。这是天下臣民的福气。”   但不是他的。太子忍住没说,即便是永和宫,也不能真的就保万全,能让他畅所欲言,至少他的母亲成妃就第一个不答应。   这个储君之位,他真是越坐越没滋味。   “五弟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心。”太子随口道,“隔那么远,没人管没人问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美人也有了,更加快活自在了。我撒一回气,倒成全了他。”   成妃冷冷道:“你要是真这么喜欢,就与他换换。我这许多年心血,只当是白费了。”   “……母妃,你干嘛这么大火气。这宫里谁服侍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少东拉西扯。”成妃皱起眉来,转身往殿内走去,“从知道沂王上京起,我心里就不大安稳。你可别忘了,当初要不是先皇后去得早,没来得及布下后手,你这个位子是谁的真不好说。”   太子脸色又阴郁了:“是啊,我怎么忘得了。不但我没忘,父皇只怕也还记着呢。母妃陪伴伺候父皇这么多年,到头来还及不上那个早早夭亡了的。”   “那是先皇后,”成妃语气平静,“结发之妻,我如何能比。”   “但老五又不是她生的,不过小时候抱过去养了两年,凭什么就比我们尊贵了,值得父皇一直另眼相看。”太子捡了张椅子坐下,继续道,“动不动拉出来和我比,我这天天在御前孝顺着,哪里像儿子,快做成孙子了,父皇还是不满意。”   成妃沉默了,片刻后叹了口气:“活着的不如死了的,眼跟前的不如千里外的,离得越远,留下的越全是好处,都是一样的道理。”   “我看也不尽然,老五待他那个原配,不就冷淡得很,死了好几年了,没见老五怀念她,现在把这个娇滴滴的新夫人当了宝——”   “那不与你相干。”成妃打断了他,“事过去就过去了,不要总是提起,沂王就算心里有数,没抓着你的把柄,也不好说什么。你总是提,哪天说溜了嘴,官司打到御前去,你自找麻烦。”   太子眼神闪了一下:“是,我知道了。”   他心情好了些,因为在他来说,他干过的得意事可不仅仅是那一件。   “对了,巩昌伯府那个三姑娘呢?”   太子脸色微变,忙低下头去拿茶盏:“……母妃问她做什么?”   “伯府没抄前,她跟着巩昌伯夫人来我这里坐过,我记得她那性子,和沂王这个新夫人陆氏有点相像。沂王既然喜欢这样的,不如趁着沂王在京,寻机会再叫她试试,避开陆氏在时,也许沂王就收下了。”   太子放下茶盏:“母妃,我忽然想起来,父皇刚才吩咐我留心一下老四的行程。这些后院里的事,母妃问太子妃吧。”   他站起来很快行礼,然后走了。   成妃盯着他的背影,觉出来不对,转过目光向太子妃:“巩昌伯府的三姑娘现在哪里?”   很长时间没说过话的太子妃站起来,低着头道:“昨天沂王府将人退回了东宫里,宫门当时快落锁了,来不及再把人送出去,儿媳只有布置屋子,留她住了一晚,结果太子——”   成妃拍了一下身侧的桌面,脸色铁青。   “不是殿下的过错,”太子妃低声道,“她在屋里哭,殿下听见了,才过去看的。”   “一万个女人哭,一万个他都收了不成!”成妃怒道,“你也太贤惠了,为什么不把太子劝出来?”   “儿媳得到传报过去的时候,已经……”太子妃不好说下去,头垂得更低。   里面衣裳都脱了,她能怎么办,把袒着胸的太子硬拉出去不成,她是妻,也是臣,做不到的。   “这个贱人!”   成妃这一声骂的是巩昌伯府的三姑娘,她要不是存了勾引的心,事不会成得这么快,当初选她,是看中她家败以后走投无路,能豁得出去,不想这根刺倒着扎起人来,也一样疼!   “赶紧把她送出宫去,那是罪臣之女,皇上知道了,必定又有一场气生。”成妃揉着额头,“一出出的,真是不叫我省心。”   太子妃恭立着:“儿媳早上劝过,可齐三姑娘说,她已经是太子的人了,太子答应她为侍妾,儿媳不敢强来,恐怕太子不依。”   “你管他依不依,你嫁进来也有几年了,他的禀性,你还不知道,没到手前千依百顺,到手了就撂到脑后去了。”成妃没好气道,“寻个理由,先哄出去,之后再想法叫她闭嘴。皇上圣寿在即,绝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岔子。”   太子妃捏在袖中的拳头悄然松开了,行礼应是,要告退,成妃想起来又嘱咐她:“喂碗避子汤。还有,你平时也要规劝着太子,别都逞了太子的心意,本宫看中你为太子继妃,乃是为着你的贤名,怎么进了宫,倒不中用了。”   太子妃的手指又蜷缩了一下:“是。儿媳谨领母妃教诲。”   **   兰宜从宫里回来后,按预定就没别的安排,可以在府中休息了。   沂王下午还要去一趟寿宁侯府。   他没说要兰宜去,兰宜正好不必理会,安安稳稳地歇了个悠长的午觉,起来出去走动了一圈。   窦太监正命人清理巩昌伯府留下的那些东西,兰宜路过,顺便看了看。   是一些布幔花盆家具之类,可以看得出,当初并不是杂物,只是闲置下来,无人使用打理,布色漆面渐渐就不大好了,露出颓败之相。   “王爷让清出去,看看哪里的穷人家要,送了就是,免得再留在府里碍事。”窦太监笑呵呵地道。   兰宜点头:“嗯。”   她没什么感觉,巩昌伯能被查出那些罪名来,只证明他罪有应得。   她这时已想起了为什么会觉得巩昌伯这名号耳熟又不重要,杨文煦得官那年,她带着嫁妆上京,杨文煦意气风发,带着她在京里闲逛,看见过巩昌伯府被抄时的情景。   当时她不知道这座府邸其实是沂王府,更没想到,日后她会住进来。   兰宜看过了,带着侍女们走回正院。   沂王与太子原来一直在过招,距离和时间都没切断二人之间的积怨,有最终那个结局,只能说也不奇怪了。   善时奉上下午用的茶点。   这里的物什没有青州齐全,不过拦不倒灵巧的善时,她做了带有秋日气象的松子糕,配上一壶解腻提神的六安瓜片,摆放成好看的形状。   兰宜一次只能吃三小块,余下的都是侍女们撤去分食。   众人或坐或立,在屋里正说笑,外面来报:“俞家大爷、大奶奶,并一位表姑娘上门求见。”   兰宜往外看了一眼:“告诉他们,王爷不在,请他们明日再来。”   小丫头在门外道:“门房上说了,俞家大爷说,王爷不在,那就求见夫人,门房不能做主,便通传了进来。”   兰宜还是不想见,她不想与先王妃的娘家人打交道,不尴不尬的,算怎么回事。   但这是京城,与青州不同,沂王都不能随心所欲,何况于她。   总有些人情是回避不了的。   她放下茶盏,道:“那就请俞家大奶奶进来吧。”   俞家大爷与她没有亲眷关系,算是外男,她不见说得过去。   至于俞家表姑娘,她没提,俞家人带这个表姑娘的意思,昨日窦太监就已说过了,她见与不见,都没什么关系,左右她又不是做主的人。   沂王出去已有一个时辰了,最晚天黑前总要回来的,如果她应付不了,就告病自去休息,让俞家人等他回来再说。   侍女们将茶点撤去,重新上茶。   这时,一个穿戴华丽的中年妇人和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从院门进来了。   妇人相貌富态,进门后目光转着打量了一圈,眉宇间有些矜持,也有些躁意;少女穿杏红色衫子,被妇人牵住的手腕上带一只白玉镯,身形娇柔纤细,秀雅脸面微垂,迈过正堂门槛时,眼神抬起,向兰宜面上一瞄,飞快又垂下去。   兰宜坐着没动,只也眨了一下眼睛。   她在这一刻走了下神,想到的是,沂王是不是真像从前民间传言里说的,那个方面有点问题——   不然,随便出趟门,就左一个美人,右一个美人,身处这种环境之中,即使明知送美目的不纯,也很难坐怀不乱啊。   作者有话说:   沂王(在寿宁侯府冷笑):你等本王回来的。   掐指算算进度,感觉一百章差不多可以结束,凑个整数好听。我文越写越短了,也挺好,连载压力小一点,大家看的也轻松~ 第40章   兰宜命人看座上茶。   俞大奶奶行过礼后, 安然坐下了,再介绍身边的少女:“这是我们二姑太太家的大姑娘, 闺名叫清芬。唉, 是个可怜孩子,二姑太太三年前一场病去了,临闭眼前, 都在担心这孩子的终身, 怕她将来说不到好人家。”   兰宜缓缓点头:“嗯。”   俞大奶奶见她不接话茬,并不放弃,又道:“我们大爷是个心软的,就在二姑太太病榻前许诺,必定给芬丫头说一个不比她表姐差的婚事,姑太太才放心地闭了眼。”   兰宜:“哦, 你们有心了。”   她有点不知说什么, 因为俞大奶奶的意思露的太明白了,清芬表妹的表姐能是谁, 自然是那位先王妃,她想装听不懂都难。   并且,她感觉到了俞大奶奶如此态度下的轻慢, 就也不想说场面话敷衍了。   说了沂王不在, 还送美送到她跟前来, 但凡把她放在眼里,办不出这样的事。   兰宜心道,前世俞家该不会就是类似的做派, 才得罪了新帝, 不得进封的吧。   她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不至于。俞家本是京畿地区的普通军户, 长女选为亲王妃之后,俞家老爷才升为了亲军指挥使,是虚衔,能从朝廷领俸禄,但没有任何官面上的实权。直到她重生,俞家的境况还是这样。   里面必定有别的问题,不然,怎么都该多点体面,别的不说,俞家老爷的虚衔总该往上动一动。   “只我们有心没什么用。”俞大奶奶笑,“打三个月前,芬丫头出了孝,家里老太太就发了话,把芬丫头接过来,说姑娘大了,可不能再耽误了,打发着全家帮忙留意。我们也用心寻摸了,一时panpan半会,哪里有那么凑巧的呢?芬丫头这个品貌,夫人瞧见了,一等一的,她又是先王妃娘娘的亲表妹,要是许了那一般的人家,不说我们过意不去,先王妃娘娘和小王爷的面上也过不去呀。”   兰宜往下看了一眼清芬表妹,确实是个美人,大约因才出了孝,眉间还有些悒悒不乐之色,俞大奶奶说了快两车话,她除了进来时问了安,一声也没再吭过,安静娴雅,与昨晚的扑阶美人是不同的风致。   她点头:“嗯。”   俞大奶奶话多也好,她就省得说话了。   俞大奶奶大喜,果然,这个沂王新纳的夫人因为来路不正,底气不足,对上正房娘家人话都不敢多说两句,眼下沂王不在,倒比在更好,先压着她把人收下,回头沂王即便不愿,也不好退了。   “家里正愁着,就听说了王爷上京来的消息,”俞大奶奶说的口干,喝了口茶,觉得入口清香,不由又喝了两口,接着道,“从老太太起,家里都高兴得不得了,芬丫头也是,先王妃娘娘出嫁那时,她还小呢,都没见过王爷什么模样,只是后来听见王爷英明神武的名声,心里崇敬。”   兰宜也喝茶,掩饰涌上的一点笑意。   后来沂王就藩到青州去了,许多年低调行事,作为青州本地人,就她所知,既不英明,也不神武,除了修道,几乎没存在感,不知一个小姑娘要到哪里去听说。   俞大奶奶没觉得自己说错了哪里,浑然不觉地瞄向身边的清芬表妹,目含催促与鼓励。   这丫头真是好福气,都当她守孝要耽搁了终身,谁知一出孝就能碰见这个巧宗儿,就算没有先王妃娘娘的贵命,能做个夫人也不错,把这些年淡掉的姻亲再续起来。   说实话,之前那一遭,她们就没沾着多大光,王妃刚嫁那两年没站稳脚跟,不敢伸手太照顾家里,等终于得子了,离得又远,没多久又病逝了,里外里一算,除了名头好听,几乎等于白出了个王妃。   清芬表妹低着头,由着俞大奶奶的目光在她脸上刮了一遍又一遍,却是一声不响。   “这丫头,性子腼腆,怕见生人。”俞大奶奶只好笑了,自己继续说,“不过,这样才好呢,我瞧夫人也是安安静静的,她呀,正合给夫人作伴,不会像那些外头来的不知根底高低不懂的淘气。夫人说是不是?”   算是图穷匕见了。   兰宜将目光从清芬表妹身上移开,实话实说:“大奶奶的意思,我知道了。只是我做不了主,等王爷回来再说吧。”   俞大奶奶听这个好欺负的口气,哪肯放过,更加要把事情砸瓷实:“不过是件小事,夫人有什么做不了主的?王爷身份贵重,只怕心里喜欢,口里也不好说的,夫人提前替他办了,王爷只有欢喜,更加看重夫人,再不会怪罪。”   兰宜有点不耐烦,俞家送十个美人来,她也不在意,但她把话说清楚了,对方还装听不懂,还要纠缠,她就没那么好性子了:“你怎么知道?你从前办过?或是先王妃办过?”   “……”俞大奶奶瞪大了眼睛。   她一下子没适应过来,这怎么翻脸跟翻书一样。   然后她忽然意识到,月前京里传的那些沂王盛宠新纳夫人的话是真的,不然,一个来历不甚清白的再嫁妇人,纵有美貌,哪敢这般恣意。   为了打听那些话,俞家大爷特意费周折搭上了随同去青州传旨的一位张姓护卫,请他吃了顿上等酒席才套出了第一手消息。据张姓护卫所说,新夫人好似西施再生,沂王就和那吴王差不多,纵得新夫人在沂王府呼风唤雨,摘星邀月,他不小心多看了新夫人一眼,沂王就醋意大发,派侍卫打了他十个大板子,打得他临走的时候都还瘸着腿——   因为实在有些离谱,家里因此都没相信。   俞大奶奶当时还心疼了一下那桌酒席钱。   谁能想到,张护卫居然没胡说啊。   俞大奶奶的脸颊被怼得热起来,同时心里又泛起了酸——家里的王妃娘娘还在世时,可没得这么对待过,多年前回京那次,郁郁寡欢的,在内室里关起门来,垂泪说沂王只好修道,总在高台静室独处,极少有夫妻之乐。   当时婆母半宽慰半教训了她,嫁予亲王门第,几辈子修来的运道,与寻常夫妻怎能一样,沂王不纳妾,不弄一屋子乌七八糟的气她,就比世上八成的男人都强了。   “表嫂,王爷不在,我们先回去吧。”尴尬的一阵沉默中,清芬忽然站了起来。   俞大奶奶皱眉,眼神向她一剜:“急的什么?安心坐着就是,咱们也不是外人,等王爷回来,你叫一声王爷姐夫,王爷也得答应着。”   清芬垂在身前的两只手用力扣着,手指泛了白。   俞大奶奶伸手拖住她重新坐了下来。   她们要等,兰宜倒不介意,起身道:“我身子不好,失陪一会。见素,你招待好客人。”   见素福身应是。善时见茶水不多,去换了壶热茶来。   兰宜往里间走去,她想躺一躺,翠翠陪着她,替她脱鞋,小声嘀咕:“夫人,我怎么瞧着那位姑娘好像不大愿意的样子。”   兰宜点头,她也觉出来了。“我们别管,等王爷回来,他自去处置。”   先王妃娘家的事,她怎么插手都不好。   翠翠懂这个道理,心下虽然有点忧虑,也不再开口。   堂屋中,俞大奶奶无事可做,不觉又喝下去两盅茶水。   然后她忍不住慢慢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见素看出来了:“大奶奶请跟我来。”   俞大奶奶松了口气,更坚定要把表妹送进王府的心——多有眼色的侍女,多好的日子呀。她嘱咐清芬:“你好生坐着,我去去就来。”   见素领她去更衣。   堂屋只剩了清芬表妹、善时和两个守在门边的小丫头。   清芬抬起头来,左右张望一圈,目露彷徨,又站了起来。   善时上前:“姑娘要更衣吗?”   清芬摇头,忽然松开衣角,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往东边次间走去。那是兰宜先前进去的方位。   善时忙要拦阻:“姑娘,你做什么?不得打扰夫人。”   清芬不管不顾,加快步子往里冲去,两人在帘边纠缠,两个守门的小丫头呆了片刻,忙跑过来帮忙,清芬体形本没有每日下厨的善时结实,这一下再闯不进去,她目中涌上泪珠,衣衫微乱,无力地往下跪到在帘边:“夫人,求夫人帮帮我,我不想进王府,我有自己想嫁的人……”   善时有点惊讶,指挥小丫头们停了手。   兰宜在炕上坐起身来,让翠翠去打起帘子。   清芬见到她露面,连叩了两下头,兰宜道:“快扶起来。”   翠翠和善时一起动手,将清芬架了起来,又帮她整理了一下衣裳。   清芬由她们动作,只是满目凄惶。   兰宜道:“你不愿意,怎么不同你家里人说?”   “我娘去了,我爹巴不得这样——”清芬眼泪又掉下来,“我说了不愿意,没人听我的,都只说我年轻不知好歹,可我怎么不知,先王妃娘娘回家时,穿戴得像天上仙人,但她一点都不高兴,说她嫁到了一个冰窖里,明是夫妻,一个月见不到王爷几面,见到了王爷也淡淡的,她要是多说了两句,王爷还不耐烦。我那时还小,但我都记着,我不要过那样的日子,我不想住在一个空落落的大屋子里,再多的富贵首饰绫罗绸缎有什么用,有话只能说给自己听。   “我想我的夫君知冷知热,我每天能见着他,我伤心了,他会哄我,给我带小零嘴儿;我闹性子了,他不着恼,还是陪着我;我说什么没意思的话,他都不厌烦我,还是憨厚地望着我笑……”   清芬开了口就说得停yihua不下来,她这些话大概憋了很久了,无人倾诉,以至于对着这里的陌生人越说越具体,快把她情郎的样子都勾勒出来了。   兰宜听得默然。   这样的少女痴梦,她未尝没有做过。   但是前世没有成真,今生也不再可能。   “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   俞大奶奶回来了,她只听见了末尾两句,但自家事自家知,她大觉不妙,立时慌张来拖清芬,“在家里都是跟你怎么说的,老太太为你操碎了心,我和你大表哥也为你豁出去脸面,你怎么就不懂事呢!”   “你们都是为了自己,”清芬声音颤抖,“不是为了我。”   善时将俞大奶奶推开:“夫人在这里,有话说就是,别动手动脚的,惊到了夫人。”   见素引路刚回,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翠翠套着她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见素明白了,也挡到前面,语气平静地道:“俞大奶奶,你们的家务事,该在家里说清楚才是,闹到王府来,难道想要王爷给你们断官司吗?”   俞大奶奶矮了一截,她其实惧怕沂王——主要来自先王妃的转述,不然不会想趁着沂王不在先斩后奏把事情办了。“哎呀,这丫头犯糊涂,我说说她就好了。”   见素正色道:“这可不是小事,清芬姑娘既然心里有人,你们还送到王府来,欺瞒王爷,这是大不敬之罪。”   俞大奶奶抖了一下,旋即道:“你少吓唬我,芬丫头又没真的干出什么,你们新夫人还是二嫁来的呢,王爷不也照样收了。”   侍女们都变了脸色。   “不许你——”   “大奶奶慎言——”   “夫人面前,不得无礼——”   这一刻,侍女们都有了一种主辱臣死的怒意,异口同声地出言阻止,但都未盖过由外传来的一句沉沉话语。   “本王的夫人如何,要你来指点吗?” 第41章   沂王回来了。   侍女们为了阻止俞大奶奶, 都在屋内,因此竟无人通报。   沂王的声音并不严厉, 也没多少怒色, 但还是压得俞大奶奶扑通一下,竟跪了下来。然后她嘴角颤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清芬倒镇定一些, 不过她也不敢抬头, 跟着跪下道:“表嫂一时失言,请王爷恕罪。”   沂王不理会,也不叫她们起来,自到上首椅子上坐下了。   见素小声提醒:“你们对夫人出言不逊,应当向夫人赔罪。”   清芬忙转过身子来,又拉了俞大奶奶一起, 再向兰宜道歉。   兰宜不想多说什么, 点头让她们起身了。   俞大奶奶总算回过神来,这一趟算折戟沉沙了, 她再不敢当着好几个知情人的面把心有所属的表妹推给沂王,一腔闷气化为一个白眼,投向旁边的清芬。   清芬没有发觉, 姑娘家到底有点天然的好奇心, 她借着往边上退去的机会, 抬起头来,悄悄往上首看了一眼。   她有点怔住。   沂王如今的年纪,正在青年与壮年之间, 生来居上位者的贵气、常年说一不二的性情养成他倨傲锋利的气度, 融合到相貌里, 坐在那不言不动, 便与凡夫俗子划开了距离。   他一开口,更不客气:“你们是怎么个意思?左一趟,右一趟,昨儿骂完本王的下人,今日又来挑拣本王的内眷,是想坐到这个位置上替本王来当家吗?”   俞大奶奶腿一软,又想跪:“不、不敢,是误会,我们只是多年不见王爷,想来看看王爷。”   “做客就要有做客的样子。”沂王丝毫不容让地又教训了一句。   俞大奶奶无话可回,心里百般滋味,一个字不敢露出来。   清芬犹豫了一下,忍不住上前两步:“表嫂已经知错了,还望王爷宽宏。”   她声音有些微颤抖,到底将一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   沂王瞥了她一眼:“本王说话,你来插嘴,这是知错?”   谁都看出来,他这就是刻意在找茬了。   连人认错的话也不放过,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但他端坐在上,盛气凌人,无人能及,压得清芬颤巍巍地只好又告了一遍罪。   “做客”做成这样,显然没法再留下来了。   俞大奶奶出门的时候,脚步飞快,简直像逃。   在外院待客厅堂里喝茶的俞家大爷很茫然,他听见小厮们传报沂王回来,刚满心欢喜地跑出来,没撵上,在二门处被拦住了,只好又等通传,等没一会儿,被连着一道送客了。   “怎么了?你们见着妹夫了吗?说了那事没有?”   俞家大爷一串三个疑问,俞大奶奶回他一个响亮的“呸”!   “快收起你发的梦吧!亏你叫得出口,那是妹夫?那是你祖宗!”   俞家大爷猝不及防,抹了把脸,火气也上来了:“你发什么疯?不过背地里叫两声,有什么叫不得的,我又没叫到王爷跟前去。”   俞大奶奶:“哼,你叫得亲热,人家可不认得你是谁,有了新人,早把你苦命的妹妹丢到后脑勺去了。”   俞家大爷听她话音不对,要问,扭头看见王府门前英武的守卫,将她往远处扯了扯,忙道:“王爷没答应?不应该呀,咱们又不求正室,送表妹进去做个妾而已,王爷也不给面子吗?”   俞大奶奶满腔怒火,在里面时为沂王气势所镇,没顾得上,这一下全发作出来:“咱们家有屁的面子!我能好好地出来,没让人拖下去打一顿就不错了。”   俞家大爷满头雾水,又吃惊:“怎么会?王爷顶多不答应罢了,哪有打人的道理,再怎么说,你也是咱家王妃娘娘的大嫂啊。”   俞大奶奶冷笑:“罢了,我可不敢当。从今往后,你独个儿做你大舅哥的梦去吧。”   她甩手要走,俞大爷听她全是气话,知道问不出来,只好再问清芬:“你们在里面究竟怎么了?王爷果然如此无情吗?”   清芬低着头,小声道:“表嫂说话不留神,对新夫人不敬,让王爷听见了。”   俞大爷愣了一下,去看俞大奶奶。   俞大奶奶猛地瞪向清芬:“表姑娘,你干那拆台不知羞的事,我还没说你,你先寻趁上我了?”   清芬不着声,扭紧了手指。   俞大爷头都疼了:“到底怎么回事?我没进去,你们就两个人,还内讧了?”   “问你的好表妹去吧!”俞大奶奶扭头狠狠道,“她孝期里跟人眉来眼去,一心看中了邻居家那个傻小子,你替她操碎心,她可不领情呢,才在里面把什么都说了。”   清芬忍不住道:“我没全说。”   “你和全说有什么区别!”俞大奶奶训斥她,“都说成那样了,你以为那夫人傻,听不出来你有情郎?”   “我没有,”清芬红了脸辩解,“我和许家哥哥清清白白的。”   “再说,”她声音低下去,“王爷并没听见。”   俞大奶奶下意识要冷笑,又顿住,她感觉出点什么,狐疑地往清芬面上打量去。   俞大爷已经听得绝望了:“你们两个——真是,罢,罢,回家再说吧,别在外面丢人了。”   **   堂屋里,见素也将待客经过禀告了沂王。   兰宜在旁听着,什么都没说。   她心里觉得沂王待先王妃娘家似乎有点苛刻,但他的亲眷,他如何对待,兰宜不会去管。   只琢磨了一下,难道日后俞家的待遇,根子上是打这儿来的?从沂王时期就不招待见,后来还是这样。   这事说与她无关,也无关;说有关,也有点关系——继青州之后,她在京城的名声也要堪忧了。   俞家人当面再怕沂王,出去以后,很难闭得上嘴。   从任何旁观者看来,沂王都是为了她才如此,她本不富裕的名声,势必雪上加霜。   兰宜微微叹了口气。   沂王的目光看过来:“怎么了,还没消气?”   兰宜摇头道:“我没生气。只是觉得,俞家表姑娘是个明白人。”   “你只跟本王有气可生。”沂王嘲道。   “……”   兰宜真是懒得搭理他,世上也有这样的人。她一边返身往里走,一边道:“我看俞家表姑娘不但明白,而且慧眼如炬。”   “又生气了,本王说你说错了吗。”   沂王的声音追过来,兰宜加快了脚步。   她没看见的是,她进去之后,沂王的脸色就变沉了,见素等人默然无声,直到沂王坐了一刻,站起身走出去了,方都松了口气。   沂王到了外院书房,吩咐:“把窦梦德叫来。”   窦太监很快来了,他已知道了俞家人上门的事,将书房周围的小厮都打发走远了,方进门来:“王爷。”   “本王刚才,没搂住火。”沂王沉着脸道。   窦太监躬身:“那一家子没个廉耻,王爷已极有涵养了,就是骂他们两句又有什么的,谁还敢说王爷不成。”   “太子的人必定盯着,本王如此态度,只怕让太子觉出来不对,再联想点什么。”   窦太监闻言忧虑起来:“这——王爷所言有理。若说是为了夫人的缘故呢?”   沂王摇头。   他可能为女色所迷,但昏头到如此地步,从情理上说不过去,熟悉他性情的人反而会被激起戒心,将先前掩盖过的疑问再拾起来。   “你去打听一下那个表姑娘家的事,”他有了主意,“她家在何处,与她有私情的男子是谁。”   窦太监吃了一惊:“啊?”   他还不知道里面有这事,一下明了了沂王为什么没搂住火,要是这样的话,俞家人能完整出门都算沂王开恩了。   “这不知死活的——!”   沂王打断他:“不必说这些没用的,你再备一份礼,按添妆的规矩来。”   窦太监脑子里转了转,懂了:“是。王爷亲自去吗?”   沂王冷冷应:“嗯。”   他亲自走一趟,再大的不妥也盖过去了。不用到俞家去,不见那么多俞家人,他的火气也还压得住。   不过,还是不那么保准。   于是隔了一天,兰宜知道了今天她要和沂王一块出门去薛家。   “薛家是哪家?”她疑问。   “你欣赏的那个明白人的家。”   兰宜张嘴,又闭上了。   沂王如不是王爷,身份略低一点,兰宜觉得他走路上都要被人打闷棍。   无语过了,她还是要出门。这种要求,她不必非跟沂王对着干。   她不用准备别的什么,窦太监都备好了,她自己收拾齐整出门登车就可以。   薛家位于城南,窦太监已经打听过了,清芬姑娘那日回去以后,因为不配合俞家行事,被送回了自己家,与俞家比,薛家的条件要差一截,不过也算是富户,住着整齐的一座四合院,只是地段不太好。   这样的街区,沂王车驾才进去,人还没露面,已经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   一些闲人出来张望,消息很快往里传到了薛家。   薛家门前,正从青帷小车上下来、抬脚进门的俞大奶奶呆住了。   她一时都未敢往沂王身上想,直到看见跟在车边的窦太监。   她踉跄了一下,然后踮起脚飞快往院子里跑。   “芬丫头,芬丫头,”她直冲进西厢房,把里面正发呆的清芬揪住,“我问你,你想了这两日工夫,可想明白了?”   “表嫂,你怎么来了?”清芬惊了一跳,又低下头,“表嫂说什么呢,我想什么了。”   “死妮子,”俞大奶奶一指戳在她额头上,“我是过来人,你这点心思,还想瞒得过我。见过沂王,在家后悔了吧?你个没见识的,隔壁那个傻小子,给沂王提鞋都跟不上趟!”   清芬否认:“我没有——”   “好了,我没工夫跟你啰嗦,”俞大奶奶急迫道,“王爷就到门口了,你拿个主意,要跟你那傻小子过这一天三顿饭一眼看到头的日子,还是到沂王府里去享福?”   清芬失声道:“什么?”   俞大奶奶已经听见门前的动静了,跺脚:“你倒是快呀!王爷必定还是对你有意,才亲自上门,现在就看你的了!”   清芬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隔窗望去,院门没关,她看见了沂王下得车来,立在门边的身影。   那么高大。那么尊贵。   “我知道先王妃娘娘为什么那么闷闷不乐了。”她痴痴地自语。   虽有荣华富贵,但被这样的夫君冷待,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俞大奶奶急得推了她一把:“我的姑娘,你给个话呀!”   清芬恍惚着,点了下头。   她不能抗拒,即便知道会心碎。但也许不会呢,沂王年长成熟了,看他待新夫人的模样,他如今是会疼人的。   清芬很快就迎来了第一次小小的心碎。   沂王不是独自上门的,他带了新夫人。   没事。清芬安慰自己,薛家和沂王府的亲戚远了,事未成之前,沂王带上夫人避一避嫌,免得别人说闲话也正常。   今日薛父正巧有事出门,幸好有俞大奶奶来了,也可以做主接待。   沂王还带了不少礼物。   俞大奶奶欢喜得快晕过去,这不是就来下聘了吧?也太快了些,她都没做好准备呢,俞家那边都没得通知,不过只要芬丫头能进门,这些都是小问题——   直到她听见窦太监开口说话。   “王爷听说表姑娘与隔壁的许家哥儿情投意合,有意成人之美,这些东西,都是王爷送来为表姑娘添妆的。”   窦太监扬起下巴,道,“王爷还有吩咐,姑娘大了,既然自己拿了主意,依了她便是,一家子骨肉,不要闹得不好看。传到外面去,也叫人笑话。”   俞大奶奶满腔的喜意冻住,然后噼里啪啦裂开。   清芬的心也碎了第二次。   窦太监见两个人都傻站着,皱了眉:“怎么不谢恩?王爷看在亲戚情面上,可是百忙里抽空走了这一遭。”   俞大奶奶没了法子,只好去看清芬。   这个表妹面上腼腆,心里其实有主意,不然就不会有跟人私相授受的事了。   清芬用力咬了下唇,忽然抬起头来:“我有句话,想单独禀给王爷。”   沂王面无表情。   从进门以后,他就没说过话。都是窦太监在代为发言。   按他的本心,他连薛家都不会踏足,但他不能肯定这个俞家的表姑娘会不会知道点什么——她如知道,那一定是从俞家听来的。   他对俞家就不能避而不理了。   他将所有人都从堂屋遣出去,负手而立:“说罢。”   清芬姑娘比他还谨慎一些,将两扇门也掩起来了。   沂王没在意,如此弱质女流,他还怕她将有不利不成。   然后,清芬姑娘扑倒在了他的胸前:“王爷不要误会了我,我对王爷实在是——”   “一见倾心。”   后四个字她是撞在墙壁上说出来的。   沂王已一把将她推开,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沂王后退了足足三步,再扫过来的眼神充满厌恶,仿佛看见了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   清芬不敢相信,她疑心自己是撞得痛了,眼花了,怎么会呢,她花一样的年纪容貌,沂王就算不愿收她,对她有误会,也不至于此呀。   虚掩的门扉猛地被沂王青筋毕露的手掌一把拉开。   “回府!”   **   兰宜出了一趟莫名其妙的门。   说好去给俞家表姑娘添妆的,妆没添成,礼物怎么带去,又怎么带回来了,除此外沂王还带了一肚子气。   这趟门从由头上就奇怪。   之前那样不留情面,隔天就反悔,反悔就反悔了吧,又闹成这样。   回来的车上,兰宜还挨了教训。   “这就是你看的明白人,什么慧眼,眼瞎心也瞎!”   兰宜没回嘴,很觉得他气昏头了。说俞家表姑娘眼瞎,可俞家表姑娘移情别恋看上的是他——这不等于骂自己吗。   而且沂王这么骂人,也堪称体面全失了。   他气成这样,兰宜就不想招惹他了,虽然她很认为不至于。   门开时的景象,门外的人一看都差不多猜明白了,美人投怀送抱,不喜欢拒绝罢了,沂王那个气急败坏的模样,好像——好像被人玷污了似的。   她可不是胡编排的,堂屋那边水声哗啦啦响,从回来,沂王就下令要水沐浴,已经洗过三桶水了。   就那么一句话的工夫,俞家表姑娘哪里来得及对他干什么。   这么重的憎恶不会是突然生出,必然是累积而来。   兰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那边的水声终于停了。   她继续往下想,沂王对俞家表姑娘——或者说,就是俞家,反感成这样,他是王爷,与亲眷之间的关系与普通人不同,岳家在他面前是臣,就不搭理,也不算什么,他却还是补偿性地去登了次门。   这种不必要的举动,与其说弥补,更像是——在掩饰什么。   兰宜隐隐觉得熟悉,好像曾经发生过,不在别人,就在她自己身上。   她曾经推论过,沂王纳她,就是为了拿她,去掩盖住另一个比她更大的问题——   沂王走进来,无声摆手示意侍女们出去。   屋里本来就静,兰宜正琢磨到要紧关头,全无察觉,连沂王站在她身侧了也不知道。   直到沂王顿了顿后坐下,探身过来,挨近她肩头,居然往她脖颈里嗅了一下。   兰宜倏地惊觉过来,一转头,沂王刚好也抬起头来,她嘴唇瞬间擦过了什么。   ……似乎是他的额头。   兰宜整个僵住了。   她手脚都发麻,热意往脸上涌,眼神在周边寻摸着趁手的东西。   沂王捂着额头往后退,沉声道:“本王是无心的。”   兰宜没找着,只好瞪他,说不出来话:是无心还是无声无息?分明非礼还不肯承认!   沂王看懂了,他也在意料之外,因此难得解释:“她香得我恶心,洗不干净。”   兰宜更加匪夷所思地瞪他,有一句话只不好问出来——   王爷,您是贞洁烈女吗?   而且,洗不干净跟她有什么关系,来来闻她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搓手,开启感情线。   进展可能有点快,大家做好准备哈。 第42章   兰宜吃了回闷亏。   这事不好追究, 越追究说不定越亏。   好在她不是全无收获,将沂王请(撵)出去以后, 她费了点工夫, 将断掉的思绪续起来,临睡之前,终于又想明白了一点问题。   沂王纳她, 根子不在她身上, 而在跟她同时发生的那件事上。   仰天观那天,她出不出现,他都真实地遭遇了行刺。   那个刺客。   如今已经明朗,就是太子派去的。   沂王在张太监面前说,刺客已经被拷打死了,果真如此吗?   谁也没有看见。更不能确定刺客死前真的什么都没招供。   太子以巩昌伯府为刀, 占沂王京中府邸, 沂王就揭巩昌伯府老底,促成伯府被抄;太子又派刺客坏沂王名声, 欲污他假清修真作乐,沂王打死那个刺客就算完了?   如果沂王真是这样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脾气,前伯府小姐不会哭倒在他的阶下。   那件事一直都没结束。证据是沂王的火气一直都没下去。   兰宜有一种感觉, 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 都是当初那件事的延续——如同张太监所说, 如果不是多了她,沂王这次未必能进京。   前世确实也没有。   很多事在她入局之后变了,那在她入局之前呢, 在原本的天道上, 沂王遇刺这件事还是会发生的——因为直到刺客下药那一刻, 她并没出现, 而据她死后所观,那一次没有搜捕全城的大动作,也没听谁提过什么刺客不刺客。   即是说,那一次,刺客很可能没有被抓到。   产生差别的原因不难猜,上一次,入局的不是她,刺客寻的普通身份的女子,造不成太严重的后果,于是也就没激起如这一世这样强的搜捕力度。   刺客动完手脚后躲进的是知府后衙,朝臣官邸,沂王即便怀疑想搜,也要考虑一下是否值得。   两世真正的不同,在于刺客是否被抓到。   有刺客被抓,有对杨家不懈的盯梢,才有后续对她的救助与强纳。   ——这还要说那个刺客什么都没招,就说不过去了。   她曾经想不通的沂王为何纳她、一度偏离到以为沂王另有所爱的疑问,经由俞家表姑娘之事触动,在这一刻想通了。   沂王要掩盖的,不是什么所爱,是那个刺客。   准确地说,是刺客的口供。   那一定有很大问题。兰宜试着想了想方向。   首先,刺客是太子的人,能被派出来干这种脏活,并且前世还能成功脱逃,那么在太子那里不是心腹,也是有能之人,他受太子所用,那会不会知道点太子的秘密呢?   简直是一定的。   如同窦太监知道很多沂王的秘密一样。   刺客知道的或许不如窦太监多——毕竟窦太监是无根之人,更要忠心依附于沂王,但肯定会有一些。   沂王不能让太子发现他知道了,才大张旗鼓地请下圣旨纳她,将整件事装点得和太子原来的目的一样。   这个秘密必然对太子有杀伤力,不然沂王不用费那么大周折;   但这件事同时又让沂王火气很大,这就让人难以疑猜了。   难道太子之前还干过什么坑害沂王的事,沂王不知道,被刺客揭发了?   兰宜直觉她离真相已经很近,只差一步,她线索不够,迈不过去,她努力地迈着,迈着……然后睡着了。   梦里都在跋山涉水,以至于早上醒来很累,脸色也差了些。   她的身子毕竟没好全,耗神一多,就直接表现出来了。   用早膳时,沂王坐在对面看了她好几次。   兰宜没精神理他,当没发现。   终于沂王开口,声音微带不满:“你生了一夜气?至于吗?”   兰宜原已尽力将那个意外忘了,谁知他一大早要旧事重提,还当着侍女们的面,她难免不自在,又不想澄清——说不介意才不妥,就回道:“不至于,王爷昨天要三桶水?”   沂王面色不虞:“那怎么一样。”   说得兰宜诧异,忍不住斜他一眼,这是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大话。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不着声了,偏沂王不知哪里不称心,还要逼着她问:“本王难道也如此招你厌恶?”   兰宜只好反问:“我也不知,俞家表姑娘为何招王爷厌恶。”   她其实想直接说俞家,话到嘴边,还是改口了。   她不想惊动沂王。   沂王沉默了。   他脸色发沉,兰宜觉得他要是不克制,只怕又要骂人。   他那种怒气来得和平常不一样,平常他动怒,仍是符合身份的矜贵,多以气势压人。   兰宜倒有点遗憾起来,她只差一点线索,他再失态一回,她说不定就能拼起来了。   直到用完早膳,沂王没再说话,之后他就进宫去了。   宫里来了人,宣他觐见。   圣寿还没开始,沂王已经受召两次,上一次被国事打断,隔了这么两三日,皇帝又想起来宣召了。   也就是说,太子忌惮他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这样强势的、还让皇父惦念的弟弟,太子心里给他使八百个绊子都不嫌多。   那么沂王自己呢,他有想过夺位吗?   兰宜不太确定。   太子正位东宫多年,即便品性有瑕,不犯大过,臣民一样拥护,换太子的震动太大,伤及国本,谁也不想承担这个后果,能凑合就凑合了。   太子的位置本来是很稳固的。   直到他自己反了。   他为什么反?兰宜知道的是官面上的说辞,诸如太子昏庸狂妄,多行不法之类,但缺一个最重要的,太子自掘坟墓的理由。   沂王有在里面出过力吗?   也许,是有的。   兰宜现在知道,一切从前以为自然发生的事,背后都有她当时没看见的缘故。   想事的时间过去很快,不知不觉又到了午膳,沂王没回来,兰宜的午膳是自己用的,得了回清静。   沂王在宫里被皇帝留了半日,还赐了膳,午后时分才出宫回府。   只是他的脸色仍不好看。   因为沂王府距皇宫太近,太子果然派人盯梢,得到了他与俞家交恶的消息。   还在皇帝面前带笑提了起来,问他为什么,说这门亲戚虽然不显贵,到底是皇帝当年下令礼部所开的选秀选出来的,看在皇父面上,也该维持客气,给岳家些体面才是。   沂王很是心烦。   他登一回薛家门已是纡尊降贵,绝不可能再去俯就俞家。   但太子眼下拿这事做筏子,意指他性情过傲,目中无人,还没有立刻起疑心,他如再拖延下去,就不好说了。   他不能让太子自己去寻找那个答案,还不到时候。   越想心情越坏,沂王到西次间里,盘膝坐下,结印低诵经文,压制火气。   过不多时,门外响起了些动静。   是有客到访,下人传报。   “陆家老爷,陆家大爷并大奶奶求见王爷和夫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号。   沂王皱紧了眉,但听出来传话的是窦太监,还是睁眼,不耐烦道:“什么人?”   “是夫人的娘家父兄,老奴出去看了一下,风尘仆仆的,又问了问,原是从青州一路追过来的。”   窦太监也觉着意外,所以亲自到内院传话了。放不放人进来,要先得沂王的示下。   沂王忍着烦躁沉吟了片刻。   他查过陆家,知道那是一户什么人家,大略也猜得到他们的来意。   依他此刻的心绪,他根本没空跟那种人家啰嗦,但如拒之门外,势必会伤到兰宜的颜面。   “不见。”   冷如碎冰的两个字先于他一步砸了出去。   兰宜午歇醒了,醒来想要遵医嘱出去走走,结果就于帘后听见了窦太监的禀报。   兰宜走了出来。   窦太监忙转过身:“夫人,这——”   他有点不知说什么好,因为看见兰宜面色白得像霜雪一般。   兰宜想到了那一年,陆老爷也是这样,赶在杨文煦大婚迎娶新人之前,带着小儿子追到京城杨府上。   这一次他带了大儿子,因为大哥陆海平与她同母,陆老爷纵然嫌弃大儿子无能,在当做选择的时候,他总是会选择更有利的那一方。   “告诉他们,既然在青州时不见,现在就不用见了。”   兰宜说完,扭头回身进了东次间。   她已经没有再出门的心情了。   窦太监望着摔下的帘子愣了下,只好再去问另一边:“王爷,您看——?”   沂王心中微动,站了起来,掀帘出去道:“夫人都不见,本王哪来的闲工夫?依夫人话回了就是。”   他不能说服自己忍受俞家,那反其道而行之,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窦太监不再犹豫,应声出去了,只是过了一会后,打发了个小内侍又来回话:“陆家人不肯走,大爷和大奶奶在门前跪下了,窦爷爷问如何处置。”   毕竟是新夫人的娘家人,窦太监还真难以拿捏这个分寸,万一粗暴伤着了人,回头夫人又心软了,那就难办了。   沂王立在堂屋,道:“撵远些,不许在本王的门上。要再跪,由得他们。”   小内侍躬身退走,沂王踱了几步,往东次间看了一眼。   那里面寂然无声,好像没有人在似的。   沂王踱到跟前,掀帘走了进去。   兰宜坐在窗下,背对着门,头低低的,似乎在发呆,见素和翠翠站在角落里,两人都面有忧色,但可能为兰宜所阻,都没有过去,也没有出声。   见他进来,见素自觉地拉上翠翠往外走。翠翠忧心地不住回头看,直到帘子落下。   沂王放轻了脚步,走到兰宜对面,看了一眼。   他怔了下。   兰宜在哭。   他还从没见她哭过,无论是她当初中了剧/毒,入府养伤那段时日,还是后来当面和杨文煦决裂和离,又或是再后来他迫她以自尽明志,她没掉过一滴泪。   她像一团烈火,宁愿燃尽寿元,不肯示弱退却半分。   即便在哭泣的这一刻,她也不肯哭出动静,咬紧了牙关,眼睛睁着,只见得泪一滴滴往下落。   沂王眉心微皱,这个样子不对,闷气全憋在心里,会憋出毛病来。   孟源禀报过,兰宜原来的病根,就有一半在郁结于心,不得纾解上。   “哭就哭出声来,谁还笑话你不成。”沂王说道。   兰宜才发现他进来,转身掉了个方向。   她不想出声,也不想叫他看见。   她并没想到自己会哭,她以为自己心如铁石,再不会为人情所动,可是陆家,毕竟是她的娘家。   她在娘家长了十八年,父女兄妹间的情分,与男女不同,是亲也是恩,血缘纠葛难断,走到这一步,她即便心死,还是生痛。   沂王走了两步,又到她跟前,他不是有耐心会开解的人,伸手扳她下巴,让她松开。   他手掌宽厚结实,伸过来直接盖住她半张脸,兰宜挣扎不动,也没力气动了,由他捏她的脸,她只坚持咬住牙关。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较什么劲。   只是越憋越厉害,一口气倒在心里,让她不肯妥协。   沂王扳了一会,无计可施——他不敢真下手,她空有一股倔劲,面皮薄得他使点力气都能戳破,泪珠滴答落在他手背,他不动,她都要碎了似的。   沂王无奈捏起她下巴:“再不松开,本王非礼你了。”   但这时兰宜已憋得有点发懵,她心智都半封住了,模糊听见沂王说话,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分辨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沂王等了片刻,只等到滴到手上的又一颗泪珠。   沂王不想再忍耐,他俯身,低头,凑近那张泪如雨下的哀愁面容。   那张脸极是伤心,也极为动人。   清丽幽弱,伸手便可采撷,供他怜惜。   他再近,碰触到了她的嘴唇。   她唇上也有泪,柔软微湿,带一点咸意。   沂王吮了一下,然后在极近的距离里,看见她倏然睁大的眼眸,眸子里含一颗泪珠,晶莹欲坠。   兰宜受了惊吓,牙关下意识松开了,唇瓣也微微张开,沂王本来没有太过分的意思,这时忍不住,往里探了探。   碰触到更柔软湿热物事的那一刻,他心中一荡,然后面颊微微一痛——   是兰宜终于找回神智,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啪。   不大的一声回荡在室内,沂王退开一点,眼中浮现怒意,然后他看见兰宜眸中的那颗泪珠蕴着惊恐落了下来。   兰宜实在也未料能真的打到。   她伤沂王不止一次,但伤别的地方,与正正打在脸上,毕竟不一样。   她不知道后果。即便占理,不能不有一点畏惧。   沂王的怒意消去了,他伸手捏住她微颤的手腕,顺着将她的手蜷到热烫的掌心里握住,道:“怕什么,本王该谢你手下留情。”   带着嘲意的话语中,他再度俯身,强硬而不容拒绝地含去她颊边那颗泪珠。   作者有话说:   满意端详,这霸总味正不正。   以及,王爷这算不算被PUA了,第一次被砸,因为事情错综复杂,不好找兰宜算账;第二次,兰宜自尽,他自己要拦,也怪不得兰宜;第三次,嗯,是兰宜打的,打在脸上,但是,他习惯了。   沂王(心声):没见血,就是赚。 第43章   兰宜将手夺了回来。   她心极乱, 惊,怒, 羞, 什么滋味都有,泪珠不知不觉又自然而然地停了。   她哭不出来了。   眼泪半干在脸上,有些难受, 此时形容定然狼狈, 兰宜真不知怎么会激起他的兴致,她在身边胡乱摸索了一下,找到帕子,低头擦脸。   被亲吻过的嘴唇还有些发麻,她下意识用力擦去,手腕却被沂王握住, 他蛮横地道:“不许擦。”   兰宜抬头瞪他一眼, 又很快别过脸去,不打算听从。   沂王松开她的手腕:“你擦吧, 擦完本王就补上。”   “……”   兰宜僵住,实在气不过,把帕子照他的方向丢过去。   沂王伸手接住了, 拂了衣摆, 在她身边坐下, 道:“成天这么大脾气,除了本王,谁受得了你。”   兰宜被他的强词夺理倒打一耙气得噎住, 怒道:“王爷很不必忍受我, 放我走就是了!”   “而且, ”她不解气, 补了一句,“难道不是王爷食言而肥吗?”   沂王当没听见她的第一句话,只回第二句:“本王问过你了,你没反对。”   兰宜不可置信地冷笑,于是沂王便对着她,将那句要非礼的话又说了一遍。   他这次说得很慢,很清晰,不但确保兰宜听明白,而且目光带有侵略性地停在她淡红的唇上,仿佛又实践了一遍。   兰宜觉得气氛不对,向后退,但她同时也想起了,之前哭到发晕时,好像是听见过这样的威胁。   “那根本不算。”她否认。   沂王向前逼近,他不掩饰戏谑之意:“不算?意思要本王再来一遍?”   兰宜被逼到背脊抵住了炕桌,再无可退之处,沂王身形高大,几乎是笼罩下来,他低头,却也没有要做什么,由着兰宜伸手抵住他的胸膛。   兰宜感觉到了他的心跳,与她不同,鼓动着,极有生命力,似乎还有些快。   不但如此,沂王向来体热,从宫里回来后,打坐之前,他就又换了一件单袍,此时热意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裳传递到兰宜手心,她几乎摸得出他紧实肌肉的形状。   兰宜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   但她一收回,就再没有什么可以抵挡的,沂王倾身过来,一手按在炕桌上,另一手没有阻碍地将她圈进了怀里。   兰宜试图挣扎,但这个姿势过于不利,她不动还好,一动,身体反与他贴在了一块。   这下她被烫到的不只手心了。   沂王按住她单薄的肩头,声音里出现一丝微哑:“别乱动。”   他的警告不算认真,带点漫不经心,或许,兰宜继续反抗倒更合他的心意。   兰宜停滞住了。   拂在她耳畔的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压抑,她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室内安静片刻。   沂王轻吁了口气,忽然道:“你也没有那么讨厌本王。”   兰宜强撑着反驳:“何以见得?”   话出口她发现喉咙发涩。   沂王微微一笑:“还用问吗?本王看得到。”   他目光看向她身后炕桌,那上面放了一整套茶具,其中包括一个半满的白瓷茶壶。   兰宜:“……”   她为陆老爷的到来心烦意乱,没去注意身边物件,不然真的不会做出扔帕子的无用举动。   赶在她进一步动作前,沂王沉声道:“晚了。你再嘴硬,你知道是什么结果。”   兰宜反手去摸茶壶。   沂王也不阻拦,见她下巴昂着,纤细锁骨自衣襟里微微凸显出来,便低头,由她下巴始,一串碎吻印至锁骨。   兰宜惊得一颤。   她手打了滑,将茶壶碰倒,温热的茶水顺着桌边流淌下来,很快浸湿了她的裙子。   “王爷。”   窦太监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兰宜气急挣动的动作停住了。明明她什么也没做,此时却有一种不能见人的感觉。   她与沂王此时的情状,很难不招人误会。   沂王声音很稳:“不必进来。什么事,说。”   他说着话,将不敢动弹的兰宜抱起,放到炕桌对面,另一边干净的炕上。   又捡起她湿掉的那块裙子看了看,兰宜忍无可忍,拍开他的手,自己在角落里找到一块布巾,无声擦拭起来。   窦太监的声音传进来:“陆家大爷和大奶奶还没走,他们跪在街对面,引了些人来围观,其中有宫里出来的,门房上看着眼熟,认得是东宫的人。”   若非如此,由着陆家人跪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再来回禀。   沂王嗤笑一声:“由他们看去,不用管。”   “有人向门房打听。”   “就说是本王的意思。”   窦太监告退:“是。”   兰宜忍不住道:“是我不愿见的。”   沂王身体向后,手掌闲适地撑在炕上:“你我何分彼此。”   兰宜倏地站了起来。   沂王目光随着她动,不惧也不急:“又生气了?本王瞧你这身子养得不错了,精神也好。”   他语含深意,无论正经还是不正经的话,到他嘴里没有一句能幸存,统统带上让兰宜不敢深想的暗示。   并且他还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   逼得兰宜顾不得会不会惹怒他,道出心头实话:“你——怎么如此不要脸面。”   她从未想到沂王会有这一面。   沂王没有恼怒,只是向她伸手:“你过来,本王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不要脸面。”   兰宜哪里肯,绕过他要向外走,又顿住。   她今日穿的是一条橙黄色的裙子,左半边浸了水后,极是明显,变成了暗黄,布巾又哪里能完全擦干。   她不能这样出去,但要另换的话,她的衣裳都在屋里,她得先把沂王撵走。   沂王明白了,道:“你换,本王不看。”   兰宜怎么可能听信他,冷笑:“王爷以为自己还有信用吗?”   沂王沉思了一下:“可以没有。”   兰宜:“……”   沂王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声音和缓:“快换吧,你这身子,禁不起湿寒。”   他往外走,兰宜松了口气,沂王与她错身而过时,她也没加防备,不料沂王伸手擒住她下巴,低头又碰了碰她的唇,然后不等她发作,大步直接走了出去。   软绸红帘甩下来,悠悠荡荡,室内再无他人,兰宜没有立即去换衣裙,她怔愣一会后,捏紧手心,闭了闭眼。   ……她很难承认,又无法忽视,那幅颤动不休的帘子,恰如她的内心。   **   直到傍晚时分,外面报进来,陆家大爷和大奶奶终于走了。   不走不行,沂王府临近皇宫,哪怕沂王不管,等到了宵禁时,兵马司也不会允许有人在皇宫附近逗留。   翠翠发愁又生气:“他们明儿要是还来怎么办。大爷和大奶奶也太过分了,当初把夫人丢在杨家不管不顾,跑得远远的,现在追来了,又这样,不是存心败坏夫人的名声吗。”   兰宜没说话,她先前为这桩事烦闷过哭过,但现在,那已经不算什么了。   想摆脱烦恼,有时候不一定要直面或解决它,找另一件更麻烦的压过去就行了。   比如说,沂王。   他不知怎的格外闲,饭后又走来了,见兰宜垂首,便道:“要坏也坏的是本王名声,你操心什么。”   门房后来得了他的令,往外宣说的是沂王不许进门。   陆家人对于沂王来说,都不算什么亲戚,他不想见,就可以不见。些许闲人闲语,根本伤不到他。   至于有心人要将此事和之前对俞家的冷待联系起来,那就更好了。   前头王妃的娘家,新纳夫人的娘家,他一视同仁,统统都不待见。   沂王对于事情能得到这样的解决很感满意,他的烦恼已经消失不见,便很有空带给兰宜烦恼。   这次不用见素拉,翠翠自己往外退了——下午时兰宜换过一条裙子,说是不小心泼了水打湿的,可当时沂王也在内,翠翠很难不多想,两个人干了什么才打翻了茶壶。   ——至少就她所看,兰宜说话时眼神闪躲的模样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因她并不知道有约定之事,因此倒比兰宜有心理准备,这么久了,再不有点什么,秋毫无犯的,那才奇怪。   至于说兰宜是否情愿,她看不大出来,但至少没见兰宜为陆家的事再哭,那证明沂王的“安慰”比之她们还是有效的。   沂王赞了一句:“你这丫头不错。”   他有点没话找话,不过说的也是实情,翠翠从杨家到王府,不离不弃,一心为主,算得忠仆了。   兰宜本来不想搭话,听他提及这个,忍不住道:“王爷看她好,哪日她要想找人家,还请王爷给她做一做脸面。”   若有沂王亲自保媒,或给一抬添妆,那翠翠无论到谁家去都不会受苦了。   沂王的强横她是不大受得了,但如用在对别人上,就恰到好处。   沂王不置可否:“什么叫哪日?她多大了,现在还不想找?”   兰宜有点来气,如同翠翠护她,她对翠翠也护短得厉害:“就是不想,到别人家去做牛做马,生儿育女的事有什么可着急的。”   这是见素说过的话。   沂王哼了一声:“有其主必有其仆。”   兰宜对这句形容没有意见,就不反驳。   沂王却不停止:“本王要你做牛还是做马了?你为何不愿意?”   兰宜回道:“我早已说过,我无意再嫁。”   说完后,她不想看沂王什么表情,轻轻地,幽然地叹了口气。   这样一天下来,她有点疲倦,说实话,对于沂王充沛的精神与强盛的体力,她难以招架之余,也有点羡慕。   她再没有那样的心情了,对世上的一切,她的感觉都是淡淡的,空有一副骗人的皮相,内里其实已经苍老了。   沂王沉默了片刻,道:“你已嫁予本王,当然不用再嫁了。”   他这是胡搅蛮缠,兰宜苦笑反问:“王爷又看中我什么?我什么也给不了王爷,王爷还是改换心意,另寻佳人吧。”   沂王注视着她。   看中她什么?他说不清楚。   不过从第一眼开始,就觉出来那份与众不同。   他那时想,即便她真与刺客合谋,受刺客所派,他也不打算再忍。   他忍了太久了。   就放纵一次,他承担得起代价。   后来,她到了他的府上,起初,他那份感觉其实已经淡掉了。   他放置她在无暇院里养伤,并没有想去看望的意思,他有许多事务要忙。   她真正回到他的注意中,是与杨文煦那次和离。   他不在场,但他所促成、在王府内发生的事情,他当然对于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   再后来,他们因圣旨发生冲突,以见血收场,其后的相处也没有平顺的时候,她有事相求才找他,无事就避出三舍,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果不是那段日子,他至今不知,他还能这样容忍一个人。   但他不是圣人,他不会不求回报。   他的情绪一直在累积,累积到他觉得应该收取报酬的时候。   就是现在了。   “你不用给本王什么,”沂王开口道,“听话一点,不要再说那些走不走的话,本王不爱听。”   “……”兰宜气又上来了,她还不喜欢听这个话呢。   她坐直了身子,道:“听王爷话的人已经够多了,不少我一个心死之人。”   沂王眯起眼,目光渐渐变得危险。   兰宜与他对视,强撑不退。她也没地方可躲,沂王真的要做什么,她难道躲得过去。   沂王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缓缓逼近。   兰宜心里的警惕也在调高,她知道她反抗不了,但她不会放弃反抗。   沂王走到了她跟前,他的身形极占优势,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带给兰宜压力。   兰宜被他抵在墙边,又为他所笼罩,他已经沐浴过,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与一点独属于他本身的男子气息,兰宜不情愿地发现,如他所说,她确实不讨厌,只是受不了他表露的侵占意味。   她手指不自觉微微蜷缩,沂王手掌垂下去,寻到她的手,握着抬起,再强迫性将她每根手指都扳直,然后,按到他自己的胸膛上去。   兰宜夺手不迭——却夺不回去。   沂王牢牢按着,眼帘半垂,打量在她脸上,过一会后,他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陆兰宜,”他含笑开口,“你说你的心已经死了?那你脸红什么?”   兰宜觉出来脸上的热意,但她既然看不见,就当然不肯承认:“我没有。”   沂王与她的距离本已极近,他又逼近了点,往她额上没梳好的一缕碎发上吹了口调戏意味十足的气:“你要不要摸摸你的心跳,或者,”他声音压低,变沉,“本王替你摸?——唔。”   他闷哼了一声,因为兰宜重重往他脚上踩了一脚。   不过,这个“重重”是相对兰宜而言,她使足了浑身力气,可室内穿的绣鞋,再重,也就那样吧。   兰宜踩完,再也无力抬头。   正好,她也不想看见他是什么脸色。   她的心确实是死了,但是,她自己也从没想到,她的身子……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沂王(敞开衣襟)冷笑:你就是这样心死的?   兰宜:……   嗯,心死肾又没死,那当然可以用一用。 第44章   隔日, 沂王无事,宫里既没人来宣召, 他也不去人家拜访, 一整日都在府里。   兰宜一整日没和他说话。   许是自觉一下子做得有些过分,沂王也没来招惹她,只是召随行的孟医正问了一句:“夫人的身子, 到底调养得怎么样了?”   孟医正素知他的性子, 也不报医书,简洁明了地道:“夫人心中的郁气已化去大半,眼下正值秋冬,宜多加进补,增益元气,若无意外, 到开春时就无大碍了。”他补了一句, “只到时也还不能劳累,最好再将养一年。”   沂王问道:“怎么算劳累?”   孟医正道:“诸如下地种田之类。”   “滚。”沂王禁不住笑了。   孟医正也笑了, 道:“夫人毕竟年轻,一口心气回来了,愿意配合医嘱, 调养起来还是容易的。”   他说完了, 要告退, 沂王叫住他,吩咐窦太监:“孟源这阵子费心了,你记下来, 等回了府, 领他去库里看看, 瞧中什么, 赏他两样。”   孟医正大喜,这下真笑了,沂王在青州从不盘剥百姓,也不多占田地,但沂王府的库房仍然堪称宝库。因为沂王有修道爱好,常于周边的山川大河间行走,与道士交游之际,也能顺带着发现点财路,比如矿石之类。   金银铁等自然是官府所有,藩王私下开采有不轨嫌疑,但有一种红丝石,是制作砚台的上佳材料,很为文人墨客所喜好,前朝时曾为诸砚第一,后来开采枯竭,渐渐绝迹。沂王却于深山中新发现了一处矿迹,于是择选工匠,精心制作了各种式样的十方砚呈送入京,皇上见了,感于沂王孝心,便将此处矿源赐予了他。   这不过是沂王的其中一项积累,沂王府人口又少,进项多而出项有限,历年下来,宝库一直有增无减。   听见能进去挑选,孟医正笑得合不拢嘴,欢欢喜喜地走了。   之后,沂王在前院书房看书时,下人来报,府门外发生了点事。   陆大哥和妻子纪大嫂又来跪着了,据下人观察,陆大哥已有些不大情愿,只是拗不过纪大嫂,两人跪了约半个时辰,俞家人来了。   俞家来的还是俞大爷和俞大奶奶,打着替表姑娘清芬无礼举动赔罪的旗号,门房上早已得了吩咐,都不替他们向内通传,只说王爷没空不见,俞大爷和俞大奶奶不肯就走,一边与门房纠缠,一边跟着瞧了会府门外的热闹。   他们并不认得陆家人,听了身边闲人的议论,才知道了,然后,俞大爷并俞大奶奶就抖起来了。   虽然自家今天也被拒之门外,可毕竟之前进去过,而且王爷为给俞家颜面,还曾亲赴薛家添妆——没成,那是清芬行事太冒撞了,不知道缓着点来;而这个新夫人的娘家陆家人呢,竟跪都没跪进王府大门!   两相一比,俞大爷和俞大奶奶就把之前在家时埋怨沂王没人味不讲情面的一大堆话都忘干净了,转而升起优越感,对千里追来攀附的陆家人生出警惕和鄙视,在旁冷嘲热讽了几句。   陆大哥是个老实人,涨红着脸说不出话,纪大嫂却不是好惹的,跳起来跟俞家人对吵,纪大嫂甚有两分精明,先前干跪无聊,留心到了门房对俞大爷和俞大奶奶的态度,看出来俞家人在王府这里也不是什么有脸的,在言语里进行揭露反击,俞家两口子急了,不能示弱,也不愿丢人,便一口咬定纪大嫂胡说,说王爷一向待俞家很好,今儿实在是忙,才不宣见,往日都如何客气云云——   旁边有一道看热闹的闲人帮腔起哄架秧子,俞大奶奶也卖力地骂回去了,总之,沂王与俞家的关系绝无问题,说不好的,都是挑拨,都是眼红,都是嫉妒!   窦太监在旁听得皱眉摇头,想笑,又不太笑得出来,待下人走后,表情古怪地向沂王进言:“王爷,您不必担心了,这一忧解了。”   敢来王府边上看热闹的哪有多少普通闲人,里面必然掺了东宫的眼线,现在俞家在陆家的刺激下,亲自背书,之前那些痕迹自然都扫过去了。   这个效果,比沂王预想的更好。他缓缓点头:“嗯。”停了片刻道,“差不多了。陆家人若明日还来,将他们捆了,弄艘船送回青州去。”   窦太监会意:“王爷说的是。他们这么闹,于王爷无大碍,夫人的面上却不好看。”   其实再由得陆家跪两天,更能对比,不过陆家人在门外一天,夫人的心情就坏一天。窦太监想着,笑道:“王爷如今也会体贴人了。”   沂王横他一眼,窦太监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赔笑:“老奴失言,王爷一向会,不过如今,是格外的会。”   说完不等沂王再使脸色,他笑着麻溜退出了书房。   沂王自书桌后起身,负手沉默望向门外,若有所思。   **   兰宜隔日上午时知道了陆家人被“请”走的事。   她顿时松了口气。   她实在不愿与娘家人碰面,与恨怨没多大关系,一来,她能想象到若是见面,陆老爷自己矮不下做父亲的身段,必然强压着陆大哥与纪大嫂做出不堪言行,她丝毫不想与旧日亲人如此相对,她不想原谅,也不想报复,更不愿高高在上地弄出什么翻身打脸的戏码,既然亲缘浅淡,那就继续淡下去;   二来,陆家人追这么远,必然打着攀附主意,想将与沂王府的关系经营成从前同杨家一般,兰宜反感这条,尤胜于第一条。   这新的一世,她要听自己的,她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她不想再有那么多顾忌,再被圈在框架里,她用命挣出来了,她就不会再心软回头。   陆家已有千亩良田,不缺吃不缺穿,她不相见,别人也不敢轻辱,那就这样吧,这样最好。   这是窦太监报与她的,虽不用她同意,到底要知会一声,兰宜只点头:“我知道了。”   窦太监见她面色尚可,便去了,过了一刻,又回来,拿了封帖子。   原是康王派人送来的。   康王夫妇是昨天到的京城,沂王府已得了信,按照安排,沂王今天该去看望,据说康王是个老实人,未就藩前与沂王关系不错。   偏一大早时,寿宁侯染病,大夫开方子,其中有一根百年老参,寿宁侯府空有名头,家计一般,竟寻不出来,寿宁侯长子来求,沂王便带上孟医正和老参,亲自过府探病了。   跟康王的会面就暂时搁置了,不想康王为人客气,先送了帖子来。   “康王和康王妃娘娘下午过来,王爷走前留过话,下午应该能回来,老奴再打发人去告诉一声。这里先说与夫人,请夫人准备准备。”   康王妃既然同来,兰宜作为女眷,必然是要出面招待的。   兰宜接了帖子,看了看,问窦太监:“康王妃娘娘为人如何?”   “是个和气人。”窦太监为她解说,“夫人别担心,康王爷性情敦厚,康王妃娘娘也是,康王爷从前——”他顿了顿,有点忍俊不禁,“常在王爷和太子间两头受气。”   有这一句,兰宜就懂了,是个真老实人。   康王行四,身为兄长,主动先到弟弟府邸来拜访,也可见为人不计较。   “康王府这次一起进京的还有一位二姑娘,今年十二岁了,康王膝下共有一子二女,皆为康王妃娘娘所出。”窦太监补充介绍,“听说,康王至今未纳过姬妾,皇上当年斥责过他,嫌弃他惧内。”   兰宜随口问道:“王爷之前不是也没纳吗?”   她对俞家的疑问始终未曾消失,有机会,就探查一下。   窦太监笑了:“那怎么一样。咱们王爷的性子,孤高而已,皇上清楚,再不会说他。”   兰宜无言,这真够偏心的,一样不纳妾,康王就挨训,难为他到处受气,还能和沂王来往。   窦太监继续道:“帖子上没说,不知二姑娘会不会一道过来,您心里有个数。康王爷这次带二姑娘进京,可能是想给二姑娘求个封号。”   各王府子女,名分上自然是龙子凤孙,但诸如王世子与郡主一类的封号都还是要先报宗人府,再求圣旨敕封才作数的,不然无论长到多大年纪,也只能叫声主子罢了。   兰宜心里浮现过沂王府的小王爷——这就不是正式封号,大约是年纪还小的缘故罢,还未请旨。   不知为何,兰宜现在不大想去思虑那件事,可能身在局中,发现她曾以为的平湖下面可能其实藏有大恐怖后,她出于人心本能的回避。   “嗯,我让善时备些点心。”   窦太监见她没有别的问话,便告退自去安排忙碌了。   沂王回来得有些晚,几乎是与康王一家同时进了府门,他便就势陪着一道到了正院,兰宜都未来得及接到通传,不过她打眼一看,就知道沂王与康王的关系确实不错。   以沂王的脾气,要不是真的不错,就算是兄弟,他也不会带到后面来。   兰宜有些踌躇,她是按照接待康王妃及二姑娘来做准备的,现在二姑娘确实一道来了,可康王也来了,她就拿不准自己的座次了。   沂王已先请康王一家在当地西边的椅子上坐了,然后他向东边走去——康王是客,也是兄长,他便没坐上首主位,瞥见兰宜尤站着,他顿了顿,道:“过来。”   示意予她的是他身侧的位置,东边第二张椅子,与康王妃相对。   这是两日以来,沂王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康王妃微露讶异,但什么也没有说。   兰宜也有点惊讶,她的身份不应与康王妃对等。她不由看向沂王,原是想确认是否弄错,但鬼使神差地,她的目光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往下在胸膛的位置溜了一下。   兰宜:“……”   她发誓自己绝对没有胡思乱想,完全是不小心,但等她飞快抬眼,再与沂王目光对上时,只见他眼神变深,挑了下眉。   兰宜:“……”   作者有话说:   要冷一下,发现肾跟使用肾还是要点时间及事件催化的,不然女主人设该崩啦。 第45章   康王今年三十三岁。   他的外貌与太子、沂王都不相同, 可能是肖母,圆脸, 身材微胖, 个子不高,眼睛不大,眉毛微微往下耷拉, 皮肤很白——比坐在旁边的康王妃还白一点, 穿着亲王常服,看不出多少亲王威严,整个人十分和善可亲。   康王妃也是圆脸,与康王有点夫妻相,不过要端庄一些,也更显敦厚。   都坐定后, 沂王先开口, 解释了一下迟归的原因,康王很理解, 连连点头:“应该的,寿宁侯生了什么病?严重吗?”   沂王道:“卒中。现在人救过来了,只是寿宁侯年纪大了, 大夫说, 恐怕今年冬天难熬。”   康王唏嘘:“寿宁侯快八十了吧?”   “八十三了。”   此时的人能过到这寿数, 算极为长寿了。兰宜想起杨老爷来,他一跤跌下去,也得的是这个病, 他还未到六十。   “难为你还记得。”康王感叹一声, “亏得有你, 这京里的风气, 太炎凉了些,侯爵之家竟寻不出一根得用的参。我们都隔得远,太子常在京里,也不说帮衬一下——”   “咳。”康王妃清了清嗓子。   康王收住话头,不好意思地道:“我又说错话了?罢了,幸好在五弟这里,五弟为人厚道,不会出去乱说的。”   兰宜:“……”   她怀疑这位王爷的感知有点问题,沂王,厚道?   她微微瞥了沂王一眼,只见他安之若素,丝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兄长对他的评价。   沂王只道:“四哥畅所欲言就是,这里没有外人。”   “是呢。”康王高兴起来,“我昨儿进宫觐见,宫里的气氛,可和当初大不相同了,我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还是你这里松快些。”   他有种要将昨日憋住的话今天都说完的劲头,不等沂王接话,把沂王一打量,又道:“五弟,你长大了不少。”   沂王沉默片刻:“……我们上次碰面时,我已经二十岁了。”   哪还有什么长大之说。   “难道我要说你长老了?”康王笑起来,“父皇如今可不爱听这个字眼,我昨儿见父皇,说了一句老当益壮,父皇就说倦了,我告退出来,王妃提醒我,我才知道。五弟,后日就是圣寿了,你也注意些,别提这话。”   沂王随意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我忘了,”康王却又轻轻一拍大腿,“你不是我,就算说了,父皇不一定计较。”   兰宜看见对面的康王妃将脸别去了一边,似不忍目睹。   她有点好笑,就康王这张嘴,难怪他受气,有些话心里想想罢了,他还当面直抒胸臆,但凡碰上心窄点的,谁不以为他有意泛酸挖苦。   她微偏了下头,便见沂王的面上闪过一丝讥色,但是有点奇怪,不像是对康王本人的,倒像是对他那句话里的……别的什么人。   那神色一闪而过,沂王已垂下眼帘:“四哥说笑了。你这些年在怀庆,应当过得不错。”   康王的封地在河南怀庆。   康王毫无所觉,喜滋滋地道:“那可不是,怀庆真是个好地方,好吃的东西多,气候也比京城宜人,要不是这次父皇召我,我都不想来。”   沂王声音变沉:“——四哥,你这话出去别说了。”   皇父做寿,召子孙们前来庆贺是给脸,他说不想来,像话吗。   康王恍然大悟:“哦,我又失言了。”   康王妃坐立难安地动了一下,眼神在不经意间跟兰宜对上,略显僵硬地笑了笑。   兰宜回以微笑,她不想让康王妃继续窘迫,低声叫过见素吩咐:“让善时再上两道点心来。”   康王家的二姑娘坐在末位上,不吭声地斯斯文文地用着点心,已经将一盘约五六块的杏仁奶酥都吃得差不多了。   康王很习惯自己这张惹事的嘴,不急不恼的,转头看了一眼女儿,也拿起身侧几上的一块杏仁奶酥吃起来,吃完露出怀念表情:“五弟,当年也是这样,都是你一直提点我,后来,你不在了,幸亏还有王妃。”   康王妃忍无可忍,低声道:“王爷,沂王爷只是和你各自去了封地。”   “我就是这个意思。”康王点头,语重心长地又道,“不过,五弟,你怎么就是和太子处不好呢?咱们毕竟是臣,他是君,你又知道他小心眼儿,总过不去当年先皇后娘娘养过你的事,你就让他出口气罢了,不然他总记恨着,等到了将来,你的日子就难过了。”   这将来,自然指的是太子登基之后。   沂王受先皇后抚养的事兰宜是头回听说,不过她不怎么意外,沂王与寿宁侯府的关系,总得有个由头,这就是了。   沂王抬眼:“你昨儿见到太子了?”   康王点头,没有隐瞒地道:“我从干清宫出来以后,太子就拉我去东宫坐了坐,他变了不少,我瞧他额头眼角都有皱纹了,问他是不是替父皇分忧,为国事操劳的,五弟,你说我这是好话不是?结果太子脸拉了下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   沂王知道,微微冷笑着告诉他:“因为太子想操劳而不得。”   年初那回换过詹事府官员后,太子手里本就不多的一点协理政务的权利也被收了回去,皇上要收他的心,命他重新回东宫听侍讲学士授课。   不然,太子哪来那么多闲工夫,连他府门前吵架的事也要派人来关注一下。   康王明白过来:“哦——怪不得。”   康王的耳目不十分闭塞,年初那事他也知道,只是知道的不全,就不当心地触了太子的痛处。他叹了口气:“太子也是的,宫里弄那么多女人不说,宫外还有,心思都到女人身上去了,哪有功夫做正事。像我,只有王妃一个,再生两三个可爱的孩子,不就足够了。”   他这次的话也不十分妥当,不过康王妃什么都没有表示,只是自然地笑了,笑意满足。   康王见了,自得地向她寻求肯定:“王妃,你说是不是。”   康王妃轻轻点头,道:“王爷说的极是。”   于是康王又教育弟弟:“五弟你呢,又过得太寡淡了,那道不道的,修着打发时间罢了,谁还像你这样认真?你如今才对,身边添个人,别的不说,知冷知热的,晚上寂寞了,有个体己人说说话,对不对?”   沂王这次也和康王妃一样,什么都没有反驳,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兰宜点头:“嗯,四哥说得对。”   兰宜正襟危坐,不与他目光相触。   沂王勾了下唇,转回去问康王:“四哥,你刚才说什么宫外的女人?”   康王眉毛又往下耷拉一分:“唉,别提了,说起这事,都脏了我家二丫头的耳朵。”   旁边二姑娘秀气的小嘴停止了咀嚼,她小巧的身子直了直,似乎想开口,康王妃看过去一眼,她又老实不动了,拿了一块善时新端过去的蜜豆糕。   康王欲待不说,沂王一直看着他,他受不过弟弟的压迫,只好道:“昨天我们从宫里回来后,快傍晚了,二丫头没见过京里的康王府,小孩子家好奇,挨个地方转悠,转悠到后面小花园那一块,听见哭声,是隔壁传来的,她就问是怎么回事,结果那边求她救命,说,有人要害死她。”   沂王道:“你们府邸隔壁,是不是金家——太子妃的娘家?”   康王点头:“你什么都知道。”   康王府不如沂王府的位置好,离皇宫要远不少,太子妃以贤选入东宫为继妃后,娘家得了赐宅,就在康王府旁边。   “哭的人是谁?”   “你再想不到,”康王以一种非常神秘的表情道:“你记得巩昌伯府吗?几年前被抄家了的那个?”   沂王明白了:“齐三姑娘?”   “……”康王抱怨,“五弟,你怎么这样,你知道还问我。”   沂王并不知道。他吩咐窦太监将人送回东宫以后,就没再过问,并不知道齐三姑娘最终怎么会出现在了太子妃的娘家。   不过,很容易猜。   “五弟,”康王不傻,担心地道,“父皇圣寿很快就到了,你就算和太子过不去,别在这时候啊。”   沂王道:“我知道。”   一个齐三姑娘败不了太子根本,捡在圣寿时揭开来,只会让皇帝颜面无光,进而迁怒于揭盖子的人。   不过,别人懂不懂这个道理就不一定了。   就算懂,也可以让他不懂。   康王一家坐了快一个时辰,告辞走了,临走时兰宜让善时把灶上多余的点心都装起来,送给二姑娘,二姑娘乖巧地笑着,飞快伸手接了,向兰宜道谢,道完谢后,方小心地仰头看了康王妃一眼。   康王率先摸摸她的头:“好了,拿就拿着了,以后让你母亲别管你那么严,在家不许吃,憋狠了,看看,这出来了连吃带拿的。”   康王妃低声道:“云仪大了,不控制一下,生得太丰腴了,以后难办。”   “怪我,”康王哈哈笑道,“云仪都是像了我,要是像你就没事了。”   “像王爷也很好,王爷皮肤白。”   “那是,我像我母妃,我们兄弟里面,就数我最白了。”   康王自夸着,带着一家人谈笑风生地远去了。   兰宜立在门边目送,有点失神。   她极是意外,没想到康王一家是这样的。   不像帝王家,是寻常百姓家也不易得的和睦。   沂王送完人,叫过窦太监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窦太监领命,点头去了。   沂王转过身来,见了,道:“别站外面吹风,进去吧。”   他这句话淡淡的很正常,兰宜没说什么,依言向内走,沂王负手走在她身边,忽然道:“羡慕别人做什么,你若想要,本王也可以给你。”   兰宜失笑,摇头。   怎么可能。   她听见了沂王对窦太监说的话,窦太监此去是要设法将沂王已知齐三姑娘之事传到太子耳朵里,逼迫太子先动,圣寿当前,一动不如一静,无论太子是选择抢先一步攻击沂王,还是抓紧将齐三姑娘灭口,怎么动,都不会对。   康王得知此事的反应,是隐瞒;而沂王,是立即加以利用。   二人之间的差别,犹如虎豹与绵羊。   虽然,她不得不承认,这份无情深沉的心机本就是沂王魅力的一部分。   他出色的外貌,根子里是由心气撑起来的。   沂王侧头,看见她唇边笑意,萧瑟冷寂如同秋意,她像一块顽石,他以为终于将她捂热了点,手拿开来,才发现不过是他自己的体温。   他心中有点不悦:“本王的话,你不相信?”   兰宜反问:“王爷自己相信吗?”   沂王沉默,他目光莫测难辨,好一会后,道:“本王会让你相信的。”   他转身走向西次间,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坐在书桌前,提笔不知写些什么,斟酌字句,晚间灯亮了很久。   而再一日之后,就是八月初二,皇上的圣寿到了。   作者有话说:   猜一猜王爷写了啥~ 第46章   八月初二。   暑气完全退去, 湛蓝的天空中悠荡着大朵洁白的云,微凉的晨风拂在面上, 令人神思一清。   是个秋高气爽日。   朱衣紫绶的文臣武将们自午门左右门洞里鱼贯而入, 彼此言笑晏晏,气氛一派和乐。   能有资格参加寿宴的都是三品以上高官,没有哪个犯傻, 会在这种日子里找不痛快。   宴前先奏礼乐, 皇帝高居御座,底下以太子为首,带领诸藩及官员们山呼万岁,恭贺圣寿,皇帝受礼后,命平身, 之后众人再依次入席。   一起入宫的一些命妇, 包括康王妃及兰宜在内则由成妃在永和宫设宴招待。   兰宜没参加过这等规格的宴席,她并不紧张, 因为她发现,坐在成妃身侧下首的太子妃眉间萦绕着一抹焦灼之色。   那点异色很细微,若非兰宜这等有心人着意去观察, 别人很难看出来。   兰宜心里有了数, 窦太监必然成功把该放的消息放进来了。   不然, 以贤著称的太子妃没理由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忧虑。   兰宜有点想看看今天的结果是什么了,虽然她也许不能完全地置身事外,但无论如何, 争斗的主角总是沂王和太子。   兰宜在留心太子妃时, 别人也在打量她。   命妇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沂王夫人。   应该说, 盛名之下无虚士。   那副相貌, 那份姿态,如果说沂王被她迷住,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怎么讲呢,就不大有正室风范,但也不似妾室的妖冶,而是根本不属于后院,独立在深谷乃至于尘俗外一般。   容颜如幽花,风仪比霜雪。   成了婚的夫人太太们都很了解男人那点心思,有的男人,就是容易被这样的激起征服欲。   沂王又修道,他可不更好这口。   认识的命妇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也有低低交谈的。   暂时无人和兰宜说话。   兰宜也不想说话,进来行礼落座以后,她只和坐在她旁边上首的康王妃打过招呼,康王妃性情稳重,与她微笑说了两句话,就带着二姑娘一起端坐不动了。   宴席摆在正殿,赴宴的命妇总约四十人左右,兰宜一眼望过,只觉得都不认识,也不再看,望定面前紫檀桌面上所铺的桌围绣纹发呆。   过一会儿,她觉出来有人在看她。   落过她身上的目光多了,总都有些遮掩,这个却不一样,兰宜等了片刻还没有移走,她抬眼,缓缓寻觅着与那道目光对上。   在对面第二排中间偏后的位置。   兰宜诧异。   竟是个熟人。   曾与杨文煦竞争过左中允之位的邻居范翰林之妻,范大奶奶。   她重病返乡时,范大奶奶曾赠过她一支人参。   范翰林与杨文煦的品级一样,仅是七品,大半年不见,就算升,也升不到哪儿去,范大奶奶能出现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就是詹事府的那个职位,范翰林争取到了。   既为东宫属官,成妃要替太子笼络人心,宣召进来给份脸面是有可能的。   而兰宜不以阴谋论想,也可以笃定认为,另一部分更大的可能,是为了削她的脸面。   ——能使出这样的招数,真是用心了。   兰宜向那边微微点头致意。   范大奶奶苦笑,目光十分复杂。   她本来不知道自己家为什么能在那么多东宫属官中脱颖而出——范翰林还是后进来的,没来得及表现多少学问,心中还颇为受宠若惊,直到看见座次显眼的兰宜,她一下子明白了。   从前她的夫君与兰宜的夫君是对手,万万没料到,世事翻覆,兰宜再嫁了一回,如今,还是。   从本心讲,范大奶奶不愿被如此利用,她对兰宜总有点怜悯,满座之中,她可能是唯一对兰宜有所了解的人,也不觉得兰宜会甘心为藩王做妾,多半迫于无奈。   所幸这回对头做不长久,圣寿过后,各藩就要返回封地去了,她不用再遭受这种尴尬。   成妃坐在上首,底下人虽多,她及时注意到了这点动向,慈蔼笑道:“怎么,沂王夫人遇见了熟人?原担心你不认得这里的人,闷得慌,这下就好了。”   命妇们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有一些原来就好奇的,光明正大地看起来,也有一些去打量范大奶奶。   进来时殿门前有太监做最后的核对与唱名,但毕竟人多,命妇之间很难记清,范大奶奶的身份在这殿里又不起眼,很多人不认得她。   兰宜知道避不过去,微微侧身,应道:“回禀娘娘,我与范翰林家曾做过几年邻居,得过范翰林娘子的照顾。”   成妃笑道:“是吗?果然是巧,可见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她说了这一句,再不多说。   底下有人听出意思来,眼神忍不住闪了闪,听不懂的,便低声去询问身边的命妇,殿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交头接耳。   “沂王夫人不是该在青州吗?几时在京里有的邻居。”   “你不知道——”   热闹人人爱看,贵妇也不例外,成妃这手安排得含蓄又足够膈应人,命妇们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手段。   不愧是先皇后去后,能把持宫务二十年的女人,虽然因皇帝怀念先皇后,不愿再立新后,成妃不能更进一步,但与事实上的皇后也相差无几了。   兰宜被这样看,虽不在乎,也不喜欢,心知这是对沂王的报复,到了她身上。   “母亲,这枝花真漂亮。”   兰宜旁边,康王家的二姑娘云仪忽然轻声开口,她指的是摆在桌边装饰所用的一瓶插花。   康王妃微笑道:“这是成妃娘娘命人布置的,当然美丽。”   兰宜附和:“嗯。”   也去欣赏那瓶花。   她当然不是真的对花产生了兴趣,而是在小云仪开口之前,她余光看见康王妃的手肘极轻地捣了女儿一下。   别人的好意,不可不领。   有人打岔,那层暧昧难言说的气氛就破开了,命妇们也不能一直私语,各自恢复了仪态,等待成妃发话。   成妃笑道:“好了,今日皇上圣寿,难得大家聚在一起,不做那么多规矩了,开宴吧。诸位也不要拘束,说说笑笑的,才喜庆热闹。”   宫女们翩然自殿门两侧入内,将一道道佳肴摆置上来。   席面上还上了酒,是甜甜的果酒,不大醉人,兰宜也能喝一点,命妇们一同举杯,说些祝贺之词。   顺利地酒过一巡之后,命妇们都放松了些。   始终略显紧绷的是太子妃,有的机敏老练的命妇渐渐觉出来,不过以为是太子妃初次被成妃带着主持宫宴之故,便只当不觉,找着话题也奉承上两句,夸赞太子妃纯孝贤淑。   正和洽之际,兰宜对面第一排中间的命妇轻笑一声,道:“太子妃娘娘的品德自然无可挑剔。说起来,前两日我家的下人倒是在西华门外的长街上看见好一桩热闹事。”   兰宜听着声音不算陌生,看过去,便是之前问她为何在京里有邻居的那个命妇。   原来不是真不懂,是有意。   沂王府就在西华门外。   宫里是成妃的地方,要做什么,不必亲自出手,可指派的人多了。   兰宜垂着眼帘,并不找话阻止,得意人未必行的是得意事,成妃这么做,其实是没得选,有齐三姑娘的事悬着,成妃不能不先发难。   只不知道前面大殿里,太子是亲自上阵,还是也挑了他人为前卒。   有人接话,问是什么热闹,那命妇便将俞陆两家吵架的事形容出来,不过有些顾忌,没敢明言涉及沂王,也不指摘兰宜什么。   有资格评说的成妃摇了摇头,向兰宜叹气:“你们府里,也是粗疏了些,有什么事,关起门来说罢了,怎的由着人在街上吵嚷,到底不光彩。”   兰宜声音清冷,回应:“在府里说,那位夫人怎么看得见,今日岂不是少了她一桩热闹事。”   说话的命妇:“……”   她脸腾地有点红了,这算什么话,怎么她成热闹了!   这沂王夫人看着冷容寡言,应起话来如此辛辣,且面皮也很经得起,有与前头夫婿时的邻居在场,居然毫无惭色。   她心下生恼,正要寻话相回,坐在她右边隔了两个席次的另一位命妇冷不防问她道:“你还瞧见了谁家的热闹?多说说啊,我爱听。”   说话命妇惊怒转头,因这句话更不客气,竟将她当做了说书解闷的一般。   兰宜目光稍移,跟着一起看去,只见替她帮腔的那位命妇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之间,封号不高,看服色仅是五品宜人,但容貌着实耀眼,美艳动人,兰宜先前没细看,这时发现那一整排有比她年轻的,也有比她年长的,但再没有生得比她好的。   兰宜想了想,模糊记起之前的殿外唱名,似乎是一位守备太太。   守备是武官,兰宜确定自己不认识这样的人家,而且,通常来说,武官比文官地位要低,五品守备——这殿里跟武字沾边的人家,身上至少都是有爵位的了。   康王妃看出来她的茫然,借着放置酒盏的功夫,低声提点:“是寿宁侯家的幼女。”   兰宜倏地反应过来,那就是先皇后之妹了。   难怪如此肆意,原来出身高贵,只是出嫁从夫,旧时侯爵小姐的称呼不作数,只能报一声守备之妻了。   如此身份容貌,不知为了什么,嫁得这样平常。   先皇后之妹、寿宁侯幼女、现任守备之妻方太太却无丝毫怯缩之意,她还扬了扬眉,咄咄逼人地追问身边命妇:“你怎么不说了?这可没意思,我刚回京,正想知道些京里的故事,我看成妃娘娘也还没听够呢。”   她对成妃都不大恭敬。   殿中一时静寂。   没人敢轻易开口。   皇帝看重先皇后,方太太作为先皇后的亲妹,言行无礼了一些,皇帝可能也不会计较。别人可没这份脸面,在寿宴里出头揽事。   直到有个宫人从门边快步进来,到成妃座前,低声回禀了几句。   众人都不知说了什么,只看见一直和蔼着的成妃终于变了脸色。   是一种完全无法控制的震惊。   宫人退到了边上,成妃向下边看去,目光越过康王妃,缓缓落在了兰宜身上。   她的表情难以形容,似乎不喜,但又不算恼怒,甚至于还有点称心——   兰宜觉得费解,依她猜测,宫人禀报的只怕是前面大殿的情形,但发生了什么,能让成妃这样城府的人如此模样?   成妃终于恢复了镇定,保养得宜的面上绽开笑容,她缓缓道:“沂王夫人,不对——该提前称你一声沂王妃了,本宫要恭喜你了。”   兰宜:“……!”   她没有喜,只是惊,手指竟一不留神滑进了酒盏里。   失去仪态的人不仅仅是她,一殿的命妇们都回不过神,有人落了箸,有人碰翻了酒盏,宫人们连忙到各处收拾。   混乱中,康王妃到底稳重,呆了片刻,就微微侧过身来,道:“五弟妹,恭喜你了。”   兰宜一点都不喜,她心里只有三个巨大的疑问:   为什么?   怎么会?   以及,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左右护法,无痛升级。   我下本要吸取教训,不能在前面把女主过得太苦,这导致我现在收不住补偿心理了,像那种把女儿寄养在老家然后终于接到身边来的妈妈,疯狂想塞好东西给她,见不得她再吃一点苦头= =。   嗯沂王不是完全的恋爱脑,他野心家的人设也要维持一下,有各方面原因。 第47章   寿宴结束了。   命妇们三三两两地往宫门外走。   有人想快点离开, 到外面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有人迫不及待, 路上就交谈起来。   兰宜作为众人议论的中心点, 是前者,但有人叫住了她,这个人她无法置之不理, 是帮过她说话的方太太。   “这么着急, 想快点出去见五郎?”方太太声音爽朗地打趣。   兰宜不好承认也不好否认,先谢过了她。   “不用客气,原是五郎托人给我带了口信,他今日不知要做什么事,可能会带累你在永和宫受气,所以叫我帮着照看一下。”   方太太笑道, 一般妇人到她这个年纪, 多少会有一点岁月的痕迹,她笑起来却似朵开到正艳的芙蓉花, 直是容色照人。   兰宜才注意到她对沂王的称呼,与她所知的别人都不同,即便有长辈身份的成妃, 也只称沂王封号, 以沂王今日威重, 的确很难再让人叫出“五郎”这样的小名。   方太太照叫不误,她道:“才在里面时,咱们隔得远, 不好说话。”又打量着兰宜, “五郎原来喜欢你这样的, 我还以为他真打算出家做道士了呢。”   她说话十分直接, 不过兰宜不觉得反感,因为方太太的言行里并无恶意,只是带着亲热,她是真拿沂王做自家的晚辈——虽然她大约也就比沂王大了五六岁,才这样不遮不掩。   方太太想到哪说到哪,又跟她做自我介绍:“五郎没跟你提我?他这个孩子,从小就这样,事情自己就做了,不愿意跟人商量。你跟着五郎,应该叫我一声姨母。”   “……”兰宜却不过她殷切的眼神,只好叫了一声。   她虽然都不算认识方太太,但沂王到京唯一且两次去过的人家就是寿宁侯府,且他又被先皇后养过,这份关系不会作假。   方太太很高兴,更加笑靥如花,跟她闲聊:“我这些年都不在京里,这次听说父亲身体不好,才回来的。唉,幸亏五郎也到了京里,不然一时半会,都不知道去求谁。”   她这么说了一路,兰宜基本没怎么出声,方太太却很满意:“五郎打小就好静,我和他说话多了,他都嫌腻烦,碍着姐姐,只好忍着。你跟他算对了脾气,怪不得他愿意。”   午门渐近,一道朱袍身影立在门洞边上,比路过公侯大臣们的服色更为繁复庄重,人也更为挺拔修长。   “呦,等你呢,去吧。”方太太催促。   兰宜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   她攒了满心的疑问,迫切需要得到解答。   **   成妃身在宫中,这时正在聆听详细的经过。   随着宫人的叙说,成妃的头渐渐越来越疼——与太和殿里的那番恶斗相比,永和宫这里的过招简直可以称之为隽永!   “太子怎会亲自上阵?不是找好了御史吗?”成妃先含怒发问。   “御史迟迟找不到机会发难,沂王跋扈,频频目视太子威胁挑衅,又为皇上献上九件寿礼,件件珍品,皇上龙心大悦,夸赞沂王孝心可嘉,康王也称羡,太子殿下一时——”宫人小心措辞,“未能忍耐。”   成妃皱眉,她知道沂王府以船队进京以后,就放弃了打探沂王敬献寿礼的念头,沂王就藩多年,经营有道,平常时候就没少安排贡品,这次准备一定更加充足;而永和宫及东宫这边,份例皆有定数,太子碰触不到多少政务,东宫人口倒日渐增加,一直只出不进,她虽借掌管宫务之便多加贴补,到底只是些日常所需,当不得大用。   “本宫早已告诉太子,叫他不要计较这些一时长短。”成妃恼怒地揉了下额头,“他为储君,早晚坐拥天下,到时候,什么不是他的,偏这样沉不住气。”   成妃身侧一名年长贴心的宫人相劝:“娘娘,怪不得殿下,沂王与康王连成一气,殿下如何能不着急。”   成妃没有消气:“康王不过蠢货,更不必把他放在心上。”   宫人道:“再蠢,也是龙子。他向着沂王,不向着太子,太子心里怎么好受。”   成妃摇头:“什么向不向,康王就是说话不会过脑子而已。他那个王妃,都要比他有条理。”   宫人提醒:“刚才席间,康王妃也维护沂王夫人。”   成妃不语了。   这不假。   虽然做得比康王聪明。   回话的宫人继续道:“太子揭出沂王治家不严,有宠庶灭正之嫌疑——”   成妃只听这一句,就闭了下眼。   话没错,但不该由太子本人说出来。   前朝后宫,本来都找好了人,一起发力,好堵住沂王的嘴。   这件事在明面上必须是与太子无关的,如此沂王自己先受参劾,就不好再说出齐三姑娘之事,否则就是存心拉太子下水挡灾,攻讦储君,又在寿宴上,必定要惹怒皇帝。   但太子自己跳进了水里。   失去超然地位之后,他揭露沂王,沂王就可以揭露他,更可以直指太子是因心虚才抢先发难。   宫人的禀报证实了成妃的预测:“——后来,太子与沂王吵成一团,沂王强横,一句句针锋相对,朝臣都不好言声,只有康王居中相劝,让沂王别太得罪太子,以免他日有不测之祸,沂王不听,让康王闭嘴,太子也大怒,让康王闭嘴。”   成妃脑袋嗡嗡直响。   她撑住问道:“皇上作何反应?”   宫人垂下头去:“圣颜不悦,然后沂王便跪下请罪,太子殿下和康王也一起请罪。”   成妃松了口气,事情还不算不可收拾。   “母妃。”   太子这时大步走了进来,面色极为不好。   他身上带着酒气,坐下就要茶,一气喝完一杯后抱怨:“沂藩真是奸猾!”   成妃听这个称呼,就知道他心中怨气,冷道:“你若谨慎收敛,谁又抓得着你的把柄。”   太子闷了片刻,道:“母妃,我还不够窝囊吗?我这么大的人了,像个垂髫孩童一样,天天只是听讲,偶尔放肆一下,究竟算得了什么。”   “你是太子,持身要正——”   “父皇若允我参与国事,我自然不会寻别事发泄了,”太子捏着空盏,目光虚迷,“母妃,你说父皇果真在意我睡几个女人吗?还是借由这个名目,来敲打我,不叫我分权?”   “你——”成妃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不许说了。”   太子笑了起来:“母妃,你早觉出来了吧?父皇从一开始对我就不够满意,这么多年,还是这样。我真不懂,他既然这样喜欢老五,为什么当年不干脆立了老五算了——”   “太子,你醉了!”成妃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太子不说话了,只是坐姿依旧颓废。   成妃见他这样,又有点心疼,放缓了语气:“我听说,请封沂王妃的事是沂王自己提出来的?”   太子撇嘴道:“是啊,我说他奸猾。见父皇生气,他就请罪说,沂王府有些没规矩的事,是因为他一心修道,未立新妃,内务上失了人照管才闹出来的,所以请将陆氏扶正,名正则言顺,从此就不会再让父皇操心了。”   成妃紧盯着他:“然后呢,皇上怎么说?”   “他这么卖乖,父皇的火气当然就下来了,但父皇有些不喜欢陆氏的身份,老五跪着不起来,父皇不舍得他心爱的儿子,才同意了。”   成妃沉思了一会。   太子在椅子里又幸灾乐祸起来:“我那天看过那个陆氏了,也不像个狐狸精,怎么就把老五迷得失了魂?他娶这么个王妃,除了带累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成妃淡淡道:“你就知道没有了?”   太子不以为然:“有什么?”   成妃道:“他今日攻讦你,往小了说,可以说他无人臣礼,往大了说,可以说他僭越不轨。但是现在,你还说得出什么?”   太子哑然。   这次事件已经就此平息,他如再不依不饶,指使御史事后找补,那就该重新惹怒皇父了。   “但是——”   太子终于反应过来,气得把茶盏丢开,“他的事过去了,孤的没有!”   他在皇帝那里的印象又跌了一次!   ——总是越不过女色,总是不堪大用!   皇父一定会这样想他,并以此为借口,继续按着他缩在东宫里读书!   “沉住气。”成妃慎重地告诫他,“沂王续娶这么个王妃,于你也是件好事,他越是为了与你斗气不择手段,你越是不能上当。”   太子道:“那我就干受气?”   “你从前若是少招惹些他,也惹不来今日的麻烦。”成妃训斥。   太子辩解:“父皇要是少拿我和他比两次,我也想不起他来。”他觑着成妃脸色,继续道,“母妃也是,陪在父皇身边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比不得先皇后,先皇后再好,也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就值得父皇总惦记着。”   “皇上惦记的——”   不知是不是被这句话触动了心神,成妃低声自语了半截。   太子没听清:“母妃,你说什么?”   成妃摇头,掩下目中难解思绪:“你听岔了,没什么。”   接着又告诫了太子好几句,见太子应是应了,只是有口无心,无奈地觉得头更疼了。   **   沂王府。   进了室内,兰宜便将侍女们全遣了出去。   路上时不好说的话,她一气全问出来:“王爷,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王妃从何说起?皇上为何会允?”   沂王到炕边坐下,不急不缓地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你现在相信本王了?”   兰宜怎么可能相信。   即便世上真有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情,沂王也不像是这样的人。   沂王看着她,目光深沉清明。   所有人都相信他被美色迷昏了头,只有她本人不相信。   她冷静得近于冷酷,令他心中腾起热意。沂王忽然起身,捏住兰宜的手腕将她带到炕边,抱起她放在炕上然后合身压了上去。   兰宜一下子天地颠倒,眼前景物翻转,等她终于反应过来,挣出手来的时候,沂王一只手垫着她的后脑勺,贴在她耳边道:“别打脸,本王明日还要接旨。”   声调慵懒戏谑,眼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样极近又完全无法回避的距离里,兰宜几乎能从他的瞳仁中看见自己,他将她关在里面,以霸道做囚,以春意相诱,迫她沉沦,要她动情。   兰宜举起的手有微微颤抖,她被他压着,承受了一点他的体重,使得胸口相贴,他们才从宫里回来,衣裳还没来得及换,相隔几层,但竟感受得到上下心跳,乱成一片。   沂王没着急有进一步动作,他只是深深地望着她,等待着。   兰宜的手无力地,酸软地,终究支撑不住地垂了下去。   沂王目中浮现笑意,他正欲低头,忽见兰宜启唇,道:“我又帮了王爷一次,是吗?”   沂王:“——什么?”   作者有话说:   兰宜(冷静):他一定别有用心。   沂王(满意):她了解本王。   ~~   突发奇想,我要是改名叫《霸总王爷不要脸》,是不是能把看见这个书名的人都电得麻酥酥的。(开个玩笑,不会真改。) 第48章   午后时分。   秋阳和煦温暖, 是易犯困的辰光,若按往常, 兰宜应当在午歇了, 但她现在当然歇不了。   她推不动沂王,便也不白费力气,努力保持自己的思绪, 道:“王爷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即将为身份尊贵的沂王妃, 可真正得到好处的人是她吗?   不,鱼和熊掌皆非她所欲,夫人不是她想要的,正妃也不是。   她无意踏足纷争,只愿择一清静田园,但这不可能是沂王的志向。   一个真澹泊明志的人, 不是他这样的。   康王倒更像, 康王被常年的富贵安然养出一团和气,携着妻子儿女, 安安稳稳地呆在封地,连京城都不想来。   沂王呢,他好道的名声传得很广, 京里都知道, 但京里不知道的是, 沂王最常呆的仰天观里,袍袖飘飘的道士们都可化为会持刃能结阵的护卫。   哪个世外的修道人会修出这个结果。   那是沂王内心真实的意象,道法封不住, 才流泻成剑尖的一点剑芒。   沂王眼神有点兴味, 伸手指拨弄了下她的下巴, 道:“本王跪了那么久, 为你请封了王妃,你不感激,只觉得本王欠你,是吗?”   兰宜先缩了下,避开他的手指,然后点头。   强塞给她的东西,再好,她不需要,为什么要感激。   沂王笑了,他像是被气笑,不顾兰宜回避,忽然凑上来咬了一口兰宜的唇,道:“你对本王,真是铁石心肠。”   兰宜当夸赞听了,沂王咬下来有点重,她忍着疼反唇相讥:“比不得王爷心胸,多有丘壑。”   “你又知道了,”沂王微嘲,忽地话锋一转,“对了,你摸过。”   “……”   兰宜差一点恼羞成怒,她难以理解沂王平素为人那样严峻规矩重,怎么到了——到了这种时候就没一刻正经,什么轻佻的话都说得出来。   沂王低声笑了,胸腔微微震动,传递给兰宜,兰宜避不开,只得努力忽视,将话题拉回来,道:“王爷胸——”   沂王闷声又笑。   “王爷胸怀大志!”兰宜气得挣红了脸,又不好说什么,这次怪她自己,她一开口说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因为被他带偏,下意识停顿了一下。   沂王的表情终于严肃了一点。   兰宜得以接下去:“但我从来没有那些念头,王爷的志向成与不成,与我都并无好处。”   沂王不置可否:“你说本王的志向是什么?”   兰宜反问:“王爷确定要我说吗?”   法不传六耳,何况改换天地的事,即便做得,未成之前,也说不得。   沂王沉默了,他与兰宜对视。   良久后,他撤开了一点距离,声音变得凉淡:“陆兰宜,你胆子很大。”   “王爷难道今日才知?”   沂王:“……”   他又笑了,勾唇道:“是,本王早该知道。”   他拿起兰宜的右手,往自己脑后探去:“你砸的,至今没有好全,留了疤,你自己摸摸。”   兰宜没反应过来,还真摸了摸,但摸来摸去,只有满手浓密的发根。   沂王胸腔已又发出震动:“你还真盼着本王留疤?那岂不是秃了一块。”   这句话本身没有什么好笑,或者说只有一点好笑,但从沂王嘴里出来,与他的气势有极大反差,兰宜愕然到顾不得他的戏弄,忍不住笑出了声。   “……”   她的笑意慢慢收敛,因为发现沂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你原来会笑。”沂王拇指从她的唇边抚过。   兰宜不自在地扭过头:“王爷说什么,我又不是没笑过。”   “没有对本王这么笑过。”   不含冷意地,没有忧虑地,明眸皓齿般的笑颜。   “再笑一笑。”沂王命令她。   兰宜很不爱听这话,一口拒绝:“我不想了,没有什么好笑的。”   沂王目光眯起,威胁道:“你笑不笑?”   “不——”   沂王忽然起身,兰宜还以为他被惹怒要离开了,正松了口气,沂王一手按住她的腰腹,一手往她的腋窝挠去。   兰宜全无防备,她与一般人差不多,腋下是怕痒的,其实她还未换下入宫时穿的大衣裳,里外共有三层相隔,如果能保持镇静的话,并不会被真的得逞,但这很难,且被这么触碰又不雅,她本能地就挣扎起来,又惧又笑:“你做什么——你放手,王爷怎可如此!”   沂王不理她,手下动作不停。   不多时,兰宜将鬓发都挣乱了,金钗横在迎枕上,脸颊晕红,她血气尚未养全,惯常有点苍白,这时看去,倒显出难得的健康与——诱人。   沂王终于收回了手。   但他的动作没有停,他压下来,比前一次更紧密,嗓音微哑地道:“要是受不住了就说。”   他又哪里给兰宜说话的机会。   唇齿相接的第一时刻,兰宜就慌张到想逃,沂王行事完全孟浪,没有任何过渡,直接撬开她牙关,深吻进去。   他的舌尖柔软而又强势,在她口中肆意撩拨,热烈侵占,将气息与她强行交融,兰宜被如此冒犯,晕晕然觉得自己应该想了许多怒斥他的话,却又一句也记不清到底是什么。   他在勉强她,可他们又都心知肚明,她不是那么勉强。   兰宜一时有点羞愧,为何她有点喜欢甚至沉溺于这种不该有的行径,一时又想自暴自弃地承认,是啊,她就是喜欢,那又怎么样,她不用再向任何人交待,又何需压抑。   再过一时,她又后悔想逃了,因为沂王传递过来的情绪竟比她压抑得还狠,表现到行动上,就是他很快不再满足于此,他的手掌也不再安分,以一种让她发麻的力道在她后背来回抚摸,很快弄皱她华贵的命妇衣裳,也带起她身体的战栗。   兰宜不喜欢他的性格,想远离他的心机,但是,她抗拒不了与他这样的亲密。   可能,她的身体确实养好了一点,然后……她开始也有那么点需要。   这种需要曾经消失了很久,久到她几乎忘了自己有,或者,那遥远的从前就算有,她也羞于承认。直到现在,被他不讲道理地唤醒。   沂王的手停在她腰间,用力握住,迫使她更与他密不可分。   他像有无穷的气息与精力,但兰宜受不住了,她说不了话,试图推他,捶他,但她赤手空拳时力气实在有限,对他毫无撼动,闹到她急了,再顾不得什么体面与规矩,摸索到他脖颈侧边的一块肉,用力拧下去。   她使出了自己残余的最大力气,恼怒之下连指甲也用上了,掐进他肉里,终于把沂王掐得抬起了头。   ……   兰宜仰面躺着,气喘吁吁地瞪他。   沂王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摸了摸身边炕桌上的茶壶,见还温热,便倒了一盏茶出来,喂到她嘴边。   兰宜确实渴了,喉间都有点涩痛,便也懒得避忌了——才那么胡来,此时再避,也是多余,就着他的手慢慢将茶都喝了。   沂王问她:“还要吗?”   兰宜摇头。   沂王便又倒了一盏,自己仰头喝了。   “你——”   沂王低头:“什么?”   兰宜知道说也晚了,到底忍不住道:“那是我用的。”   “本王又不嫌弃你。”   “……”兰宜与他无话可说,努力自己坐正了,道,“我累了,要休息,王爷出去吧。”   沂王起身,将炕桌从炕上搬下去,他身量高大修长,纡尊降贵做这种体力活也赏心悦目,不过兰宜顾不得欣赏,因为——   沂王搬完,没走,坐回来道:“本王也累了。”   然后他在兰宜瞪大的眼眸中十分泰然地重新躺下了。   兰宜放弃与他做无谓争吵,打算要走。   沂王不紧不慢地威胁:“你现在出去,本王就晚上再过来睡。”   “……”   兰宜恨恨地捡了个远离他的角落躺好。   沂王将手边她常用的一床薄薄的锦被展开抛给她,侧身以肘半支着头看她,又指点:“你这样怎么舒服,将外面的衣裳宽了再睡。”   兰宜不响,只当她已经睡着了。   她以为自己应该不会真入睡的,但之前那番胡闹留下的那股余韵如温水般,在她身子里缓缓悠荡,她手脚发着软,不知不觉地,竟很快沉入了梦乡。   沂王没有困意,听着她的呼吸渐渐悠长,又躺了一会,利落起身,到西次间去自己换了身家常青袍,出去在府里各处走了走。   到二门时遇见了窦太监。   窦太监忙迎上来,陪在旁边,一路走一路回禀:“王爷,找到张友胜在京里置办的外宅了。”   沂王低应:“嗯?”   “离着咱们这里不远,张友胜要从宫里来往方便,就买在前面两条街中间夹着的葫芦胡同里,宅子不大,不过里外也分了三进,归置得很像样子。”   窦太监形容着,“孟三连着盯了两天,看见过周氏出来,和邻居嗑瓜子闲话,肚子很大,确认了没错。”   沂王负手:“张友胜去过吗?”   “这两天没有,不过他侄儿张怀受他所托,领着大夫去瞧过一次。”窦太监道,“孟三不便进去,等张怀出来后,跟了张怀一段,发现他满街乱逛,找了好几家牙人,要寻好稳婆。”   沂王点头。   周氏怀胎应该快七个多月,接近八个月了,张太监常在宫里,行动不得自由,这样关乎子嗣香火的大事只有托付给至亲才放心,张怀那个职位又不在御前,告假方便得多。   “张友胜这个侄儿,脑袋有点不太好使,” 窦太监继续道,“他听信一个会吹嘘的牙人,被牙人带到一户稳婆家里去看,两边谈得很满意,孟三觉得不太对劲,等他们走了以后,就在周围几户人家里打听了一下。”   沂王脚步顿住。   像孟三这种盯梢活儿干多了的护卫,对人会有一种直觉的分辨,哪些人没问题,哪些人有问题,基本盯几眼就看得出来。   “这个婆子手艺根本不成,她有一个女儿,嫁给了牙人,做了牙人的丈母娘,牙人才极力逢人就推荐她。”   沂王:“……”   窦太监道:“要不是张怀来过王府,老奴知道他那点底子,都要怀疑他想将来独吞张友胜的财产,存心这样办事的了。”   可不是么,孟三在外面盯了一阵就觉出不对,张怀跟一对女婿丈母娘对面坐着,毫无所觉,让哄得团团转。   沂王道:“先不要惊动,让孟三继续盯着。”   窦太监应:“是。有夫人升王妃这事,咱们在京里该能再呆上一个来月。”   沂王微微点头。   他之前取笑说明日要接旨,其实旨意不会这么快下来,内阁要拟旨,宗人府要会同礼部确认礼仪,要备制亲王妃冠服,涉及的礼制很多,若是其中哪个衙门的坐堂官是慢性子,拖延一下,两三个月都算正常。   “张友胜还连着太子,要不,也想想别的法子,皇上身边得用的大太监还有——”   “不用。”沂王立时拒绝,“不管他连着谁,有这条线埋着就够了。本王多年不在京,做什么都招人眼,不宜轻举妄动。”   窦太监改口:“王爷说的是,老奴没想周全。”   沂王在府中转悠了有一阵子,秋阳照着,他脖颈露在外面,觉得被晒得有点刺痒,便抬手抓了一下。   他身量高,窦太监本来没留意,这一抓,他瞧见了:“王爷,您这怎么有块红印子?几时被虫子咬的,老奴让人去找孟源拿点药膏。”   沂王手顿了顿,放下来,嗤笑:“瞎操什么心。”   窦太监纳闷,又把那块明晃晃的似乎还带点指甲掐痕的红印望了一眼,须臾,懂了。   哦——   窦太监干咳了一声,把一肚子的恍悟及感慨都咳回去。   不能怪他没眼力,那谁想得到呢,他还以为他们家王爷这辈子就只有让虫子咬了呢。 第49章   兰宜知道了她还要在京里呆上一段时间。   其实封妃的旨意, 回去青州也能接,朝廷费点事派个钦差罢了, 但沂王要留在京里等, 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皇帝不反对,旁人——主要指太子, 有意见也没用。   封妃封的是兰宜, 但她做不了什么主,便索性丝毫不去费心,包括沂王日渐显露的本该令人胆战心惊的野心,她也不太烦恼。   由前世看,沂王是赢家。至于后来发生的那桩意外,只能说, 算遍人事之后, 还有天命。   天命本非人力可穷尽。   等待的这日里,兰宜迎来了一封意外的拜帖。   从寿宴过后, 沂王府的门房上就出现了投给她的拜帖,兰宜闲来无事,打发时间一般看过去, 许多都不认识, 偶有一两封那日寿宴上出现过的人家, 她不熟悉,便也不想应酬,一概交与沂王, 让他安排人回帖称病。   沂王道:“你要是想见谁, 见了无妨。”   兰宜摇头。   她一向就不喜欢交际, 也不想分辨这些帖子背后各是什么用意, 要是闷了,她宁可和侍女们各处走走,谈笑品茶。   但这封帖子例外。   兰宜坐在院中已盛放的桂花树旁想了好一会儿,道:“回他说,我下午有空,他主子要是身子不碍,可以过来坐坐。”   来送拜帖的是杨升,下午申初进府拜会的是周姨奶奶。   现在,已经不是姨奶奶了,是张家宅院的女主人,周太太。   周太太的肚子挺得很大,秋月一人扶着她过门槛时,翠翠瞧着都有点不放心,跑上去帮了把手。   周太太笑道:“没事,这个小东西稳当着呢,知道他的小命保下来不容易,全仗了王妃娘娘的福气。”   兰宜纠正:“旨意还没出。”   “夫人一向谨慎。”周太太很快改口,又道,“十拿九稳的事,阁里面的圣旨都拟好了,已到了司礼监,只是宗人府和礼部那边的排场多,要等着一块下来。”   她说着话,要行礼,兰宜叫翠翠:“不用了,身子这么重了,快搀起来。”   周太太却到底扶着两个丫头的手,慢慢地福身下去了,然后笑道:“这就够省事了,夫人对我们娘俩有救命之恩,按理,我该好好给夫人磕几个头,等这小东西出来,我再带他一起。”   没有那三张路引,她不会容易得到张太监的信任,也就不能远离青州,安安稳稳地养胎到现在。   她是孕妇,说话时手下意识会抚在肚子上,兰宜看了两眼,周太太发现了,心中一动,道:“夫人别着急,我瞧夫人的脸色比以前好多了,再好好调养一阵,说不定也能有好消息。”   这话别人挺着肚子来说难免有无用卖乖之嫌,周太太敢说,实因她自觉与兰宜有难得的一段渊源,且系推心置腹:“我那说不得的来历,夫人清楚,实告诉夫人,在楼里时,我们姐妹都要喝避子汤,那东西未必全然管用,可没别的法子,就只有多喝,喝多了极伤身,我也没想到还能与这小东西结母子缘分。世事难料,所以,夫人千万不要灰心。”   兰宜摇头:“罢了。”   她确实多注意了一点周太太的肚子,但她早已不再执着于此,更从未想过与沂王有子嗣,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过到哪一日算哪一日罢了。   周太太有眼色,见此也没有再说,兰宜问她:“你到王府来,张太监知道吗?”   她真正想问的是,周太太知不知道张太监偏向太子,太子又与沂王不和之事,因拿不准,换了个问法。   “他不知道。”周太太道,“夫人放心,他前儿才来看过我,下一次出宫,至少得七八天之后。平常都是让他一个叫张怀的侄儿来照看着,张怀远不如他精明。我只说今天想出来寻个灵验的庙拜一拜,保佑孩子顺利出生,张怀一点儿也没怀疑。”   兰宜听她解释得这么详细,出门又绕弯子,就知道她心里多半有数,不然不必。   周太太与她眼神相对,闪了闪:“他是还不放心我,不过只怕我偷人,所以叫张怀盯着我,别的,他不知道。”   这是自曝其短的话了,兰宜声音低了点:“你才说过得好。”   “是好。”周太太一口承认,“大宅子住着,好饭好菜供着,外面没人来找麻烦,里面怕我动胎气,伤着孩子,也没人敢惹我生气,男人常常十天半个月照不了一面,关起门来都是我做主。虽说他是个太监,身上收拾得比姓杨的干净得多,说话也文雅,心眼是多些,可从前我与那蠢货说话,得打叠起双倍精神来,不然,实在压不住要啐他一脸。”   翠翠听得皱眉,想笑,又笑不太出来。   周太太瞧着她们主仆二人的脸色,自己笑了:“夫人和翠翠姑娘都是善心人,我越性把话说透了:我呀,从险些叫那畜生坑死以后,再挨着男人都想吐。我心里就只有这小东西,只想把他好好养大,不论是男是女,不想他有什么大富大贵,将来能得一份营生,不用遭我那些罪,我就心满意足了。”   兰宜点头:“这不难。必定可以的。”   周太太很欢喜:“那就借夫人吉言了。”她笑着,眼圈却慢慢红了,“我其实,也有点怕,他眼下待我好,都是看在孩子的份上,谁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夫人肯见我,我坐在这里,心里面才踏实了。只有夫人助我,是不求回报,也再不会害我。”   兰宜沉默了片刻,许多女子都是这般,想挣条活路,那么难,不知前方是什么,却也只能向前走。   “我帮的也有限。别哭了,你怀着胎,该保重些。”   周太太含泪笑道:“我心里恨不得给夫人立个长生牌位,只是眼下不方便。我也不便常来,好在我住的那地方离这不远——”她报了一个地址,“夫人若万一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叫人去,找杨升就行,他会告诉我的。”   兰宜没打算找,不欲拂她的好意,还是道:“我知道了。”   周太太身子沉重,行动又不算自由,再坐得一刻,就提出告辞:“我得去了,只怕叫他知道了不好。他上回来,说太子向皇上进言,藩王们该回封地了,皇上很不高兴,说太子不念兄弟亲情,心里头对皇父的恭敬想必也有限。太子碰了一鼻子灰,皇上也不自在,膳都用少了些,他们边上服侍的人,这阵子大气都不敢出。”   兰宜怔了下,道:“你别打听这些,也不用告诉我。”   “夫人放心,他知道我是青州人,我大着肚子,在京里什么人都不认识,整日无聊得紧,他来了,我和他说说话,打听一下跟家乡有关的人事,在情在理都说得过去,他不会起疑的。”   周太太殷勤笑着,她没明说,但兰宜忽然领会了她的意思:她愿意作为张太监那边的内应,给沂王府传递消息,以此来换取之后可能需要的庇护。   她与张太监是半路上凑作对,这份关系的来源太不可靠了,连露水夫妻都算不上,张太监既不信任她,她更不信任张太监,张太监究竟是人是鬼,得等孩子生出来,养住了之后才能作数,而在这之前,她要先备好退路。   **   周太太走后,兰宜让人将在前院的沂王请了过来,将经过说与了他。   沂王早知周太太登门,听罢一时不语,只目光朝向兰宜,有一些奇特。   兰宜不知他什么意思,便道:“我都告诉王爷了,如何抉择,王爷自己考虑吧。”   她不打算涉入,如果不是怜悯周太太,不想断她的生路,她都不会传这个话。   沂王“唔”了一声。   他心内有点难言的感受,他想搭上这条线,要先派人各处打探,找准人家后也不敢惊动,要盯梢,要等待时机——要费那样多的力气和耐心。   兰宜坐在府里,门都没出,那一头自动撞过来了。   怕她不搭理,小心翼翼地先求着哄着。   自古以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时功败垂成,非力不能及,差那一点运道而已。   他在这一刻有种没来由而又十分笃定的感觉:他的运道,在她那里。   “你能和她说上话,那就先叫人告诉她,”沂王终于开口道,“张怀替她找的那个稳婆不行,叫她想法子推了,另外再找。”   兰宜:“……”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王爷早已叫人盯着她?”   说穿了不奇怪,张太监在御前伺候,随便传递出点消息出来都可能很重要,关键时刻更说不定能起大作用。   她恼得起身:“她是个可怜人而已,王爷有志向自己施展便是,何必打她的主意!”   沂王镇定道:“现在是她打本王的主意。”   兰宜语塞。   “那是个学聪明了的人,”沂王带点赞赏,“吃过亏,现在就知道你比张友胜信得过。”   兰宜冷冷地道:“那是因为世上的男人,本来没几个能信。”   她指桑骂槐的意味太明显,沂王又想皱眉,又忍不住笑了:“你胆子越来越大,本王这真心虽然不多,到底都给你了,你就少些挑剔吧。”   “……”   兰宜迅速别过脸去,她有一点慌乱,还有一点想逃。   他这话说得太突然也太直接了,含笑道来,竟似坦诚。   “既然不多,王爷还是自己收着吧。”片刻后,她冷静道。   她清楚明白地知道,他所有的好都有目的。   夫人是一层掩护,王妃是另一层,他剑指太子,锋芒雪亮,却又不能让人过早看出来,于是以她为剑鞘,同时又可借封妃事宜滞留在京,即便什么都不做,他留得越久,太子就越沉不住气,一动,就错的更多。   兰宜想,她现在知道太子前世为什么会造反了。   多半是类似的手段,那一次,沂王没能进京,远在封地,操控起来不那么便宜,所以在大约两年后逼反了太子;   而这次,很可能用不了那么久。   沂王没有生气,只是靠近了她,目露深思:“有一点,本王觉得很奇怪,你知道了本王要做什么,你又不信任本王,那么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害怕?”   他从未见她展现过在此事上的恐惧,即使她想离开他,也不是担心事败会被他连累。   兰宜还在自己的思绪里,随口道:“王爷总会成功,有什么好怕的。”   话出口,她腰间一紧,脚底下一轻——竟是沂王将她举了起来。   兰宜惊得胡乱抓住他的肩膀:“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沂王不放,硬是抱着她出门,在廊下转了个圈。   兰宜从未如此轻狂,觉得裙摆都飞起来,等终于被放下,她忙整理衣裳,不好意思看里外侍女们惊异又忍笑的目光,只恨不得捶沂王两下。   沂王毫无羞愧,还蛮横地给她丢下一句话:“你不要,也不行。”   之后才大步走了。 第50章   沂王有理由在京里多留一阵, 康王没有,他是个老实人, 寿宴过后带着妻儿各处逛了几天, 又在自己的王府里收拾了几天,就预备回封地了。   临行前,他来寻沂王, 告别顺带也有桩事相求。   “五弟, 这是我给云仪请封的奏本,寿宴那天我把父皇惹生气了,没敢再往上递,怕父皇还没消气。你在京里留的时候长,有机会的话,帮我递一下可好?要是不成, 就算了, 过两年再说。”   沂王没推辞,直接答应了。   康王很高兴, 和他道:“五弟,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找我帮忙,别客气, 写信给我。”   康王放心地走了, 沂王思忖片刻, 去寻兰宜,发出指令:“张太监下一次出宫时,让周氏打听一下, 皇上最近的心情如何。”   他自己可以直接请见, 不过一来总得有个由头, 二来, 如若碰到皇帝心绪不佳时,那想求的事也就难成了。   “……”兰宜一言难尽地抬头看看他,不想答应。   窥伺君侧,这实在不像一个好人会干的事。   她只是不担心他的野心,可不想跟他的野心共舞。   沂王催她:“你乱想什么?是四哥的事。”   兰宜才知道是为了云仪,小云仪在宫里替她解过围,兰宜就没法拒绝了,安排没跟张怀照过面的善时换了不起眼的普通衣裳,去走一趟。   张太监深怕周太太不安分,去传话的人必须是女子才不会惹起宅院里的人注意。   前日善时已经去过一趟,把嘱咐周太太另找稳婆的话传了。   因兰宜实在难以解释这事她为何会知道,只得吐露一半实话,说沂王不认识周太太,不知道她是否可信,因此命人查了她一查。   周太太当时一听,非但没有气恼,反而大是欢喜,传回话说,只盼沂王多派人在周围转悠转悠,产期越近,她心里越不安定,只怕到时被张太监去母留子,若有沂王府人在侧,她就放心多了,好歹求救方便些。   又大为感激兰宜告知她此事。   今日善时过去,周太太一口答应,又约定好按往常张太监明日就该出宫来了,后日下午,张太监赶回宫中后,杨升将会在远离皇宫周围的南城一家茶馆等候,到时沂王另派可靠的人去取消息就可以了。   一两日期限很快过去,孟三顺利带回口信,皇帝心情终于好转,张太监也是因此才敢告假出宫。   隔日一早,沂王便带好康王的奏本,进宫去了。   连等待加上实际觐见,将近午时时,他才回到府里。   兰宜正等摆饭,诧异地发现他脸色不佳。   这可怪了,此前没有内应,他想做什么事都做成了,难道这次格外准备了,反而没成?   周太太给的消息不对?   事关小云仪和周太太,兰宜到底多点关切,问道:“怎么了,皇上没答应?”   沂王淡道:“答应了。”   兰宜放下心来,那就没事了。   她不再多问,安排侍女摆饭。   沂王顾自沉郁,当着侍女们的面,没说什么,午膳用完,洗手漱口后,他跟着兰宜进了东次间。   侍女们识趣地都留在了外面。   兰宜犯着困建议:“王爷心烦的话,不如去打坐念经。”   她瞧他以前都是这么解决的,虽然不大管用。   沂王拒绝:“本王又不是和尚,念什么经。”   兰宜:“……王爷不是好修道?”   “今日不想修。”   沂王说着,不客气地踢去鹿皮靴,上来占据了她一半炕。   兰宜无语,她已经习惯沂王午歇时过来了,横竖看他此时心绪,该是不想做什么,她也就拉过薄被,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寿宁侯今日让长子上了袭爵的奏本。”沂王躺到她旁边,以手臂为枕,忽然道。   兰宜假装睡着。   “他托了太子代为呈交。”   “什么——?”兰宜欲待不听,到底失声睁眼。   沂王侧过头来,瞥着她:“本王不想再说一遍。”   兰宜意识到这件事对他是有打击的,太子接连失利,终于反击,这一次,他找准了方向。   二十年太子,毕竟不是白做的。   “托太子的人是谁?寿宁侯,还是寿宁侯的长子?”   沂王一怔,慢慢道:“我不知道。太子只说是寿宁侯府所托。”   他那时意外中有一丝惊怒,当着皇帝不能表露出来,因此也无暇深想。   兰宜有点犹豫。   沂王看出来,催她:“有话就说,你跟本王,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兰宜只好道:“我那日寿宴上听人议论,说皇上心里最重的人是先皇后。”   她虽几乎未参与命妇们的谈话,但坐在人群中,愿意不愿意的,多少听见一些。   沂王:“嗯?”   “那寿宁侯府的日子怎么会那样难过。”兰宜偏过脸来。   在京中沉寂这么多年不说,寿宁侯重病,府里连根得用的老参都寻不出来,康王曾说过太子不照顾,可皇帝还在,若皇帝稍加照拂,何至于此。   命妇们口中的看重,与寿宁侯府的实际境况其实矛盾。   沂王眼神变幻,似惊异,又似有点冷意,他最终没有回答,只忽地伸手将兰宜的脸捏了一把。   兰宜真是后悔多嘴,瞪他一眼,迅速把脸正回去。   沂王声音放缓:“本王捏疼你了?”   过片刻,见兰宜没有回话,他也不说话了,抢了兰宜一小截被子搭在自己腰腹上,又寻到她的一只手握住,然后闭目养起神来。   “……”   兰宜血气不足之故,手脚都比常人来得寒凉,他的手掌热烘烘的,这样的天气里倒有些妥帖之感,她忍了忍,便随他去了。   **   两日后,沂王府来了位访客。   是方太太。   方太太没递拜帖,直接亲至,被引进来后,满脸怒色,张口便道:“五郎,你别误会,是我大哥那个不成器的干的好事!”   沂王这时已经恢复过来,不动声色地点头:“我猜多半如此。”   方太太坐下后,喝了茶,歇口气后,仔细解释:“父亲发过一次卒中以后,担心自己会变成老糊涂,考虑了一阵子,决定将该交代的交代下去,正好我回来,便召集了子孙,叫我见证,把家产都分了一分。爵位自然该我大哥承袭,父亲口述,大哥执笔,写好润色过了,按父亲的吩咐,该递去通政司,由通政司递去大内——谁知道大哥嫌通政司流转慢,居然去找了太子!”   兰宜在一旁作陪,很觉得这个理由不成立,又不是紧急公务,听方太太的口风,寿宁侯府也不存在争爵,寿宁侯长子这个爵位板上钉钉,那早几天晚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大哥办了这事,一直瞒着我们,今天太子到府里传旨,父亲才知道了,当着太子,什么也不好说,等太子走后,立刻骂大哥糊涂,赶着叫我过来了。”   方太太说着,摇头苦笑:“五郎,我不瞒你,我大哥真是个糊涂人,他到现在还不知悔改,一心以为借这个机会投靠了太子,府里的情形就能好起来。他太蠢了,太子拉拔谁,也不会拉拔先皇后的娘家,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一把年纪,居然不懂。”   沂王沉吟片刻,问道:“侯爷身体如何?事已至此,叫他不要动怒伤身了。”   “让大哥气得晕过去一回。”方太太答道,“不过醒来后,父亲还算明白,也想通了,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哥也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由他去吧,只求王爷他日——”   方太太说到此处,看了一眼兰宜,才继续道,“不要太怪罪他。”   沂王微笑了一下:“本王自然不会。”   方太太微微沉默之后,又道:“气候渐渐寒冷,父亲说,他不想再留在京里了,准备搬到城外的温泉庄子上去,侯府以后就给大哥一家住了。”   兰宜有所了悟,怪不得以寿宁侯府和沂王难得亲近的关系,在新帝登基之后,仍然默默无闻,根子在这里就站错了队。   继任寿宁侯确实够蠢,不过两年之遥的富贵让他败了个干净,还能保留爵位没被清算,应该都是老寿宁侯及先皇后的遗泽了。   沂王点头:“本王知道了,若有空时,便去城外看望侯爷。”   方太太面色微红,羞愧道:“五郎,难得你不计较。我大哥说,原是在外面经人提醒才想起寻太子帮忙的,这个人说不定就是受了太子收买。太子今日到府,掩饰不住得意之情,夸大哥知趣孝顺,又说父亲应该早把爵位传给大哥,享享清福才是。我听着实在生气,我们府里的事,要他多嘴什么,大哥却是爱听这话,哼,我看他从此是一门心思跟定太子了。”   沂王摩挲茶盏的手顿住:“——太子的原话是什么?”   方太太茫然:“啊?五郎你说哪句?太子说了不少话。”   “享清福那句。”   方太太回忆着重复了一下,然后道:“怎么了?”   沂王放下茶盏,道:“没什么。父皇准了寿宁侯府交替袭爵,侯爷去温泉庄子之前,应该要再写一份谢恩奏本吧?请侯爷将这一句添上——姨母将本王的话带回便是,侯爷会明白的。”   “哦,”方太太答应着,嗔怪了一句,“不知道你们打什么哑谜。”   她是个急性子,站起来道:“我这就回去告诉父亲。对了,五郎——”   她欲言又止,沂王道:“姨母有话,但说无妨。”   “我家里那位,也到京里来了。”方太太的表情看上去甚是纠结,“我刚上京时,他的调令就下来了,瞒着我,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昨儿到了,才叫人送口信给我,可是,我原打算等父亲到庄上安顿以后,就回去的——”   兰宜听得懂之前的哑谜,却听不懂这个了,方太太的丈夫也到了京城,外地官军调京一般都是升任,而且方太太也可以安心陪伴病中老父了,这不是件好事吗?   她看向沂王,只见沂王也没有显出欢喜,而是冷酷。   “既然来了,姨母也不要多想了。”沂王缓缓道,“就去庄子上陪着侯爷吧。”   方太太连忙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沂王没有panpan再说什么,方太太却似得到了主心骨,告辞后轻松许多地走了。   方太太走后,兰宜悠悠沉思。   她知道,沂王许她在座,是因她把那话说开了,沂王有些事就不再避讳她了,但仍有许多问题,她是被瞒住的。   比如沂王与寿宁侯府之间。   她今日才觉出奇怪来,两边好像不是单纯的先皇后在宫里照顾过沂王、于是沂王成人后也对寿宁侯府有所看顾的关系。   比那要复杂得多。   老寿宁侯、继任寿宁侯,方太太,三个人,对待沂王居然是三种态度。   其中毫无疑问以方太太最实诚,最亲近。   她想到此处时,思绪断了,因听见沂王在吩咐人收拾东西。   沂王府在城外也有一处温泉庄子,乃是当年沂王未就藩时受赐,与这王府一样,多年来都由留守的下人打理。   沂王定得很急,明日就要走,窦太监闻讯赶来,撵小鸡一样火急火燎地把下人们安排得团团转。   不过他一时也未知为何这么急切,向沂王建议:“王爷,庄上那边这么多年空置,来时没想到会去,也没着人去收拾,不如缓两日——”   沂王独断专行:“就是明日,一早就走。”   “……”窦太监只好苦巴着脸继续去指派下人们。   兰宜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好笑。   沂王抽出空来瞥她:“笑什么?背着本王时倒爱笑,本王叫你笑时,你就不听。”   兰宜板起了脸。   听听这个话,谁能爱听。   沂王又和气起来:“孟源说你要多进补,这时节去泡一泡温泉,对你的身子也有益处。”   兰宜起身:“与王爷的益处更大吧。”   走得这么急,分明是为了错开跟指使寿宁侯之间的联系。   沂王勾唇笑了笑,他自然听出来了,目光却有意往兰宜周身上下一转,意味深长地道:“那确实——没错。”   兰宜:“……”   他就没有一句好话,一个好念头!   作者有话说:   要去泡温泉啦,完了,我也没有一个好念头了。 第51章   沂王府在衣食住行这一块向来不知低调为何物, 临时决定的出行没有显得寒酸,相反, 因为无暇细究需要带上哪些东西, 只好把不管用得上用不上的都装车,车队反而比正常出门更为浩荡。   无需特意打听,左右邻居们也知道了因待敕封的新王妃身体柔弱, 沂王体贴, 特意带其去城外温泉庄子小住的事情。   沂王府的邻居,自然没有什么寻常人家,都是富贵兼有的顶尖高门。   消息也在这些高门间流传。   “沂王爷真是情深啊。”   “沂王这是魂都被迷了去吧。”   “未必。他们这些藩王,又无大志,平日想一出是一出,眼下再捧在手里, 说不准一年半载, 腻了就丢过一旁去了,男人嘛。”   “倒也是……”   不到半天, 宫里面也听说了。   太子跟这些传言的看法都不同,翘起嘴角:“什么深情,什么小住, 都是胡猜。孤看老五这是被寿宁侯气得在城里呆不住, 找个理由跑出去遮羞了吧。”   一旁的内侍奉承:“那些人懂什么, 怎么知道太子殿下您的筹谋。您略施妙计,寿宁侯就巴不得地贴过来了,沂王那点小恩小惠根本没多大用处。这下沂王气走, 您总算也能清静几日了。”   太子站起身来, 惬意地舒展了一下身体:“你这话说得不错。老五真是烦人, 孤递个奏本, 打听了父皇的心情,特意捡的好日子也能和他撞上!偏他还是替老四关说——哼,父皇前两日才找茬说孤不念兄弟情分,他这就讨巧来了,老四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找老五帮忙,为何不来找孤,这个蠢货就没办过一回让孤顺心的事!”   内侍心道,康王在您这回回受气,没一次能说到一块儿去的,哪里还敢来,可不就求沂王去了。   面上一点不敢露,劝道:“如今他们回封地的回封地,出城的出城,再也没人妨碍到殿下您了。这宫里,这天下,将来都还是以您为尊。”   太子一想,胸怀又畅:“乘着清静,孤也好好读两天书,让这些属官们都替孤说话,到时孤再设法求一求差事,父皇总不会不答应了吧。”   他原就是读书中途到后殿休息的,侍读和侍讲的属官们还在前殿等候,内侍听见这一声,忙陪着他往前走。   太子一边走,一边脚步越来越慢,那些没完没了的圣人经义,他从小听到大,想一想都却步。沂藩这会儿却带着美人散心泡温泉去了,他那日子倒是快活,憋了气有地方排解,也没人压着他读书。   他在昌平也有一处庄子,系东宫庄田,却是好久没过去了,宫内那么多的姬妾,近期也都得忍一忍,少去沾边……   **   昌平县内被划分出好几处皇庄。   属于沂王的温泉庄子就是其中一处,名为落霞,庄头是当年宫里派出的管庄太监,也是先皇后身边曾经的首领太监,姓曾。   先皇后去世后,曾太监在宫内渐渐失势,沂王十五岁时受赐庄田,曾太监便求了沂王,又自己想法子通了通关系,出宫到庄子上来了,算到至今也有十来年了。   车队行了大半日功夫,近傍晚时来到了落霞庄,只见夯得结实的泥土路旁,正从碧绿向金黄过渡的大片稻田延伸出去,稻穗鼓鼓的,将稻杆压弯了腰,夕阳晚霞之下,如同一幅美好画卷。   车队再往里行,稻田之后,也开始出现一些梨、枣、红果、柿子等果树,尤其是柿子,一个个高高挂在枝头,虽离成熟还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那果实累累的模样看着也足够喜人了。   兰宜不由将车帘撩开,向外观看。   对她来说,这开阔丰收的景象比青州与京城两处朱墙高立的王府都更令人胸怀舒畅,离开那些层叠的谋算与争斗,土地庄稼赋予人的是最纯粹直接的喜悦。   连窦太监都在马上啧啧称赞:“曾有善这个老货,真是会享福,看这收拾的,王爷的庄子,成了他养老的好地儿了。”   旁边的护卫范统领笑道:“你要是羡慕,求一求王爷,也过来养老就是了。”   “呸,咱家还没老!”窦太监直起了腰,骄傲地道,“王爷还需要咱家伺候着呢。”   他们这样的残余之人,一口气都系在主子身上,主子愿意用,多大年纪也不算老,可主子不在了,这口气也就去了大半,能找个皇庄这样的地儿养老都算前世修来的了。   “老曾也是个倒霉的,”窦太监又叹了口气,“先头两个小主子有一个留住了,他也有个盼头了。”   范统领没在宫里呆过,没那么多闲情,言简意赅地只给了一个字:“命。”   “谁说不是呢。”窦太监低声道,“好比咱们王爷,当年差那么一步——”   他很有分寸,说到此处就停住了,二人的言谈顺着晚风送进后方的车厢里,兰宜隐约听了个大概。   她看了一眼对面的沂王。   先皇后有子,皇长子与皇次子皆为嫡出,可惜都没活过十岁,在那之后才有抱养沂王的事。   不过两年,先皇后自己也去了,曾有的谋划就此中断,只给沂王留下一个遭太子忌恨的名头。   说起来,沂王能有今日的圣宠与家业,一大半倒都是靠他自己赚来的。   “王爷,王爷——”   正此时,忽地一串呼喊从前方传来,兰宜回神定睛再向窗外一看,只见前方以一个富家翁模样的老者为首,后面跟了一群男女仆从,老者迎着车队,高举双手,老远就领着仆从们匍匐跪倒在地:“老奴叩见王爷,自从听见王爷进京,老奴就在庄上日夜守盼,终于盼到了王爷,老奴真是死也甘心了啊——!”   窦太监勒住了马,一个斗大的白眼恨不得翻到夕阳上:“这老东西,明明每年都要去王府里缴收成,年年见一次丽嘉王爷,还弄这花样。”   范统领歪了歪身子提醒:“窦公公,你刚才还可怜他。”   “那是我吃撑了!”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控制着缰绳退到两边,让沂王所乘的马车行到正中最前来。   马车又行了一段,快到老者跟前时,停住,前面的车帘卷了起来。   老者往车内一看,就热泪盈眶:“大半年不见,王爷又英武了许多,皇后娘娘九泉有知,得多么欢喜啊,呜呜,老奴、老奴这心里真是——”   沂王端坐启唇:“起来吧。这庄子打理得不错,你这些年也辛苦了。”   “这都是老奴分内应该的事,哪敢说什么辛苦,有王爷这一句话,老奴粉身碎骨也值得了。”曾太监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一溜小跑到马车旁边,“老奴给王爷引路。”   他一路跟着马车走,一路嘴巴不闲着:“王爷,您打小不爱吃水果,只除了甜水梨,您看,这一片就是老奴为您种的梨树林子,已结过七八次果了,老奴送去王府时,您夸过个大汁水多的。您这回来的日子巧,老奴刚领着他们把第九回 的熟果采下来,一会儿您正好尝尝——”   又道,“主院里已经收拾齐整了,夏天时里外重漆过一遍,窗纸是十天前新糊的,铺盖一应都是新换的,昨儿拿出去晒了一天的大太阳,色色都保管干净清香,只是乡下地方,到底简陋些,王爷别嫌弃。”   再笑道:“老奴头回见王妃娘娘,等进了屋,老奴得好好磕几个头才是,老奴在这庄子上呆久了,人也变成了粗人了,若有哪里伺候得不周到,王爷和王妃娘娘只管教导,都是老奴的福气。”   这条道路的尽头,就是主院所在,开间阔大,共有五进,前后里外加起来足有二三十间,不远处错落着一些马厩、护卫、下人屋舍。   诚如曾太监所言,这里跟皇城比,已算乡下了,屋舍虽多,都是平房,不过一色的水磨砖墙,砖缝极其平整严密,仍显出与普通百姓人家的不同,使人远远一望,便知是大户人家。   进得院来,只见院子里漫铺青砖,地面一尘不染,阶下一边种了石榴树,一边种了桂树,廊下则挂着些辣椒、玉米等物,红彤彤黄澄澄的,撞到眼里喜庆又实在。   正房几间都是黄花梨家具,物件有年头,照管得仔细,质地愈显温润,窦太监进去检查了一圈,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用心了。   一定要挑剔的话,唯一一点问题是,曾太监不知道沂王与兰宜是分房而居,他只精心铺排了东边的一间卧室。   据曾太监所了解,或者说包括王府中的自己人看来,蒙受盛宠的新王妃与王爷出来散心泡温泉,都没有泾渭分明睡两处的道理。   之前那么久府中无人吭声,一来是有兰宜病体,二来是沂王积威所致,但总有不好遮掩的时候。   何况,沂王也没有再配合的意思。   他在窦太监之后,也由曾太监陪着,把正房五间都看了一遍,对卧房最为满意,矜贵地夸了曾太监两句。   曾太监年年去青州面见一回,年年也能得些赏赐回来,但沂王亲口的夸赞还真是少有,他一时有些糊涂,若论用心,他从前也没敢糊弄,这庄子上再怎么布置,也比不得王府奢华,怎么就中了沂王的意。   不管如何,这总是件好事,他乐得合不拢嘴:“这是王爷给老奴脸,不嫌弃老奴粗疏。”   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曾太监命各处点起灯后,就识趣地先告退了。   晚膳也是曾太监安排的,是农家风味,兰宜尝多了王府厨娘和善时的手艺,偶然换一换,觉得颇为开胃,比平常多用了小半碗饭。   饭后,善时切了一盘甜水梨来,梨肉洁白,果然如曾太监所说的汁水又多又甜。   兰宜把大半盘都吃了。   她吃,沂王坐对面看着。   “……”兰宜忍不住道,“王爷喜欢自己拿就是,看我做什么。”   沂王目露深思,道:“本王看你怎么竟吃得这么香。”   兰宜头也不抬:“王爷以为我应该吃不下饭吗?”   沂王反问:“难道不是吗?”   兰宜不回答,又吃一片梨。   似乎应该是,但其实还真没有。   如若至今,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未免自欺欺人。   若说愿意,她当然不,若说抗拒,那又不那么至于。   她心底是烦恼的,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这么吃时,实是带着一点狠意,吃得多了,脑子里就钝了,倒好像就踏实了。   她要伸手再拿时,沂王伸手按住了她。   “够了,你再吃该积食了。”   兰宜怔了怔,他不提,她还没觉得,这一说,她胃里就觉出点撑来,确实不能再吃了。   沂王拉她起来,在屋子里走一走消食。   “你怕什么。”沂王忽然道,“本王又不是禽兽,还能勉强你不成。”   屋内灯光柔和昏黄,屋外角落有不知名的秋虫唧唧切切,沂王的声音于这之中,居然有点温柔。   兰宜没觉得自己在害怕,但是被他一提,她居然又才发现她是有一点抖的。   “过来。”   走了两圈以后,沂王停下了,伸出手臂朝向她。   兰宜慢慢挨过去。   她没有什么想法,像是一种本能,晚间秋寒,她手脚都是冷的,而他看上去那么健壮暖和。   沂王双臂环抱住她,到她终于停止了颤抖。   “梨子甜不甜?”沂王问她。   兰宜找回神智,点头。   她想说桌上还有,他可以自己去吃,却被他低头凑过来,在她口里尝了一圈,然后听他满意地道:“确实很甜。”   作者有话说:   我感觉今天再酝酿一下。 第52章   落霞庄上的温泉就在主院后面。   单独建了一座大屋, 风格偏古朴,与周围环境正相融合, 因受地热影响, 大屋周围的花木明显比别处长得要更好一些,木门两边贴地种了两株月季,分别是粉朱二色, 花朵又大有多, 馨香扑鼻,在灯笼与月色的映照下花团锦簇,幽静又娇艳。   从木门步入屋内,迎面先是一座十二扇围屏,绕过围屏,只见里面一左一右, 共建有两座汤池, 池壁以白石砌成,温热清澈的泉水涌满池间, 池边设有坐塌桌椅,侍女们已将盥洗用具及替换衣裳都准备好。   水汽氤氲,灯烛愈显朦胧, 两座汤池之间也立有一架雕刻着山涧流泉的屏风, 走过屏风, 才见到右边那座汤池里还洒了些月季花瓣,兰宜不觉微微松了口气。   这间汤池大屋,才是落霞庄真正的底蕴, 尽显皇家气象。   如果想享受安静泡汤的话, 其实可以做到各不相扰。   屏风那边有窸窣的衣袂摩擦声, 之后哗啦啦一阵水响, 沂王已经利落地入水了。   兰宜犹豫片刻,随同进来的见素动作轻柔地帮她外衣与中衣一层层宽去,另取了一层轻薄如蝉翼的纱衣来替她披上,又将木屐、布巾等物在池边放好后,微一福身,退出去了。   水汽拂身,兰宜微颤了一下,也不知是冷是热,如今景况,倒是干站着更为难捱,她一横心,摸索着沿石阶一步步踩入池中,将身子沉进了汤泉中。   起初有些微烫,她不吭声,也不想发出任何动静,只是忍着,一会之后,方渐渐适应过来。   她此时心弦还不由紧绷,竖起耳朵悄悄听了听,屏风那边与她这边一般安静,沂王入水之后,就不再动弹,倒好似没有人一般。   兰宜渐渐放松了一点下来,以她虚弱惧寒的体质来说,泡一泡热汤确实是极好的调养,她靠在池边,手脚慢慢地都舒展开来,感受着汤泉浸润全身的舒适。   随着时间推移,因屏风对面久无动静,她残余的警惕也快被温热的泉水带走了——也许沂王未必今日就有别的意思,才从皇城出来,坐了大半日车,他就算不像她一样腰酸背痛,总也有些疲乏。   泡完汤,早些歇息才是正经。   这么想时,她觉得身上懒懒的,有点困了。   再泡一会她就走。   兰宜在心里定好规矩以后,闭目养了会神,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她眼帘一旦合上以后,就不太睁得开了,加倍的困意迅速袭来,泉水与沂王的双重危险都没阻拦得住,她心里觉得不对,也许是挣扎了,也许没有,只听得哗啦水响,不知是屏风这边,还是屏风那边——   总之,等她人中一疼,心里一紧,整个人如从一个弥漫着大雾的幻梦中被强制唤醒时,她看见的就是沂王那张皱着眉的气势逼人的俊美脸庞。   她迷糊着要往后退,这一退才发现正身处他的臂弯中,她为了逃避与他对视,同时连忙垂下视线,于是跟着看见了面前光滑并且……光裸着的一片胸膛。   沂王倒也不是完全没穿,他下身有着一条亵裤,但他不是女子,当然不至于上半身也包裹得整整齐齐。   就连兰宜自己,也很不严实。   见素拿给她的纱衣,未着水时只是单薄,着了水,就近乎是,什么也挡不住。   “乱动什么,要不是本王听见不对,你就要溺水了知不知道。”沂王声音严厉,教训她。   兰宜理亏,她此时反应过来之前不只是困,更多的是晕,她入水时有些急切,之后以为适应了,其实冷热之间交替剧烈,是她承受不住的。   沂王的声音一变,又转为低沉嘲弄:“你对本王倒是放心,竟也睡得着。”   “我不是睡——”   兰宜辩解,说了四个字就很快收住,他将她掐醒过来,他怎么会不知道。   她抿紧唇,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此时她最感激的是不断自汤池中冒出的热腾水汽,多少提供了一些遮掩,饶是如此,她既不敢看沂王,也不敢看自己,才能有勇气迈出步去。   只迈出一步,她打了个寒颤。   离开了热汤,又离开了沂王的怀抱,纱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没有任何保暖作用,反而很快带来湿冷之意。   沂王眼神变深,此时如有面镜子,叫她照清自己是什么模样,她一定不敢这么背对着他迈步。   ——当然,正面只会更加惊吓住她。   “好了,你这么出去要着凉,本王再陪你泡一会。”   沂王伸手将她拉了回来,兰宜这时已不剩多少力气,由着他轻易地抱回池中,鲜艳的月季花瓣散开,又聚拢过来。   重新置身于温暖的汤泉中,兰宜慢慢恢复了过来,然后,她瞪了对面的沂王一眼。   他们都知道,他装得像个好人,可是不怀一点好意。   沂王挑眉,长腿伸过来,在池底踩了一下她的脚尖:“你对救命恩人就是如此态度?”   兰宜飞快蜷缩起来,往旁边躲了躲。   单人用的汤池就这么大,沂王踏进来后,连池水都升高了一点,她又能躲到哪里去。   沂王笑了,他噙着仿佛戏弄猎物般的笑意,自汤池中站起身,不紧不慢地向她走过去。   所过之处月季花瓣荡开,水流哗啦作响,好像分隔开一条道路。   如同一种宣示。   兰宜的视线正齐平在他腰腹之下,她只看了一眼,就逃也似地别开脸去,他那条亵裤是细棉布所制,着水之后,轮廓完全勾勒——   是想让人斥他一句不知羞耻的程度。   只是兰宜喉间紧涩,心跳怦怦失序,又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   ……   水流声一直未停。   有种烦人的羞恼,但又盖过一些更不可与人闻听的动静。   兰宜便知道他不是好人,假惺惺地训她不该泡晕,可是她再要晕时,他一点也没有心软。   “我轻一些,慢一点好不好?”   只有这种鬼话哄她。   她说不好也没用。   骂他都没用。   她清醒时,他竟有脸邀功:“本王一个印子都没给你留下,你看看,你给本王肩上抓的。”   兰宜不看。   她抓了又怎样,他活该。   她喊停时他要是愿意听,怎么会被抓。   不过……也有一些是别的时候抓的。   “都先紧着你了,还这么爱答不理,”沂王咬她的耳朵,吐息热烫沉重,“不过一次,你总不能叫我半途而废——”他忽地低声笑了,“那可真的废了。”   兰宜冷冷地想,废了才好。   他是一次,她可不是……什么紧着她,明明是他自己想,捉弄她还要赖到她身上。   还有什么轻慢,倒不能说他食言,可他同时没完没了!   兰宜真是越想越气,又想抓他。   她现在发现指甲比拳头好用得多,因为她的拳头根本打不疼他。   但是,指甲抓出的红痕也阻止不了他就是了。   等兰宜发现甚至可能也许会产生相反效用的时候,这在她觉来格外漫长的一晚也终于结束了。   ……   兰宜不知道后来自己是怎样离开汤池,又怎样回到卧房的,这是件好事,她免去了许多面对侍女的尴尬。   而隔天她醒来时,除了全身发软,仍旧没有什么力气,竟意外地没有觉出更多不适。   宽大的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悄悄掀开被子看了看,身上新换了干净的中衣,穿得好好的,再摸了摸昨晚打湿的头发,也是干燥的,不知侍女们后来费了多大的工夫。   她缓缓坐起来,手停留在被面上,被褥松软,闻一闻还有阳光的味道。   像她现在的感觉。   人是软的,可又觉得是新的轻松的。   就这么什么也不想地放空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迟疑着,仗着室内无人,还是缓缓低头,收手抚向了自己的小腹。   她记得到最后时,她有一点惊醒般的推拒,他没有理她,连那点轻点慢点的承诺也丢到泉水里去了,握住她的腰,一意孤行,而她终究没有坚持到底。   反正,她也不会有孕。   从前困扰压垮她的缺陷,此时竟令她感到释然与庆幸。   她可以免去很多思虑,只用顾及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无妨。   帘子被人扯开,甩下,脚步声很快靠近。   兰宜听得出来是沂王——她已经熟悉他的脚步声,她连忙把手放下,但沂王已进了屋,到底还是叫他看见了。   “着急什么,没那么快。”沂王挑眉。   兰宜拉下了脸。   沂王脚步轻快,他今日格外地神清气爽,简直有神采飞扬之感,坐到床边,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色:“本王走时,看你睡得正香,就没叫你,身上有哪里难受吗?”   兰宜听这句还像样,便摇头。   沂王面露惋惜。   兰宜很知道他什么意思,没好气瞪他——可她也不敢假说有,怕他要检查或把孟源招来。   应该说,经过昨晚,她对他的了解增加了深深的一层。   沂王笑了,他今日笑起来也分外明朗一些,没有那么重的王威:“我要在庄子上各处走一走,你去不去?”   兰宜想去,她对落霞庄甚有好感,但自己感受了一下,只能摇头:“我明日再去吧。”   她可以带着翠翠和见素等一块走走。   沂王“唔”了一声:“那本王也明日再走吧,今天累了,歇一歇。”   他根本不累。   撒谎都不脸红。   兰宜低头,掩饰住唇边的一点笑意。   “好了,不走你也该起来了,”沂王催她,“快巳末了,躺久了也不好,起来漱漱口,吃点东西。”   兰宜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这么晚了,怪不得觉得太阳那么好。   算起来,这是她自重生以来睡得最久、最沉的一觉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撞上工作很忙,但借我个胆子也不敢断在今天,因为我实在不想失去大家(捂脸)。。我不知道这个尺度可不可以,还是写了(尽量侧面描写),很多留言的读者都是老读者,ID是我一看就熟悉的,追了这么多本,实在不忍心不请大家吃顿好点的。   这本完后我又会休息蛮长时间,下一本还不知道要多久,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拜托大家评论低调,亲亲。 第53章   休息了一日之后, 兰宜的体力就攒回来了。   她带着侍女们跟随沂王一起在庄中闲游,曾太监不愧是侍候过先皇后娘娘的首领太监, 能力、见识都比普通庄头高出不止一筹, 落霞庄上的排布原来没有这般恰到好处,是他接手以后陆续改动的,花费十来年工夫, 方成气象, 田园野趣之中,又不时可见两分雅意。   一行人在一棵大枣树的石桌石椅旁暂歇,沂王环顾四周,但见田野辽阔,阡陌纵横,头顶上枣树繁茂, 秋风吹来, 枝叶簌簌作响。   曾太监奉上才摘下洗净的一盘枣子,沂王尝了一个, 鲜甜可口,他微微点头,开金口赞了一句:“不错。”   让窦太监赏他一把金珠。   曾太监连忙谢恩, 满是皱纹的脸庞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皇庄是处肥差, 他不缺金珠, 但常年远离沂王府,他缺这份脸面,也缺这份安心, 有了沂王的首肯, 他才能保证自己可以继续养老不用一大把年纪再挪窝儿。   歇息过后, 众人又逛起来。且行且坐车, 再过一段,在田边看见了一块界石。   “从这里起,是当地百姓的田地。”曾太监介绍。   窦太监眯起眼,他年纪不小,眼力不错:“怎么前面那棵老榆树旁边又立了块界石?榆树前面那大片地是谁家的?”   “那是宫里的庄田。”曾太监淡淡地道,“记在太子名下,东宫的孟良才在照管。他可比我这个老东西得用多了,八十顷的地快让他管成一百顷了。”   窦太监见沂王注目过来,便追问:“怎么扩出来的?”   “连买带哄带骗佚?带抢,能使什么招就使什么招。”   “百姓不去告?这事没人管?”   “能怎么管,”曾太监笑了下,别有含义地,“做这事的,也不只孟良才一人。宫里面使钱的地方多了,谁孝敬得多,谁就得脸,银子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窦太监闭了嘴。   他知道不能问了,太子和沂王一样,只有一处庄田,更多的庄子,都属于皇帝。   沂王声音冷冽:“你呢?”   曾太监扑通一声跪下:“老奴不敢,王爷的规矩,老奴都晓得。再不敢干背主欺凌百姓的事儿。”   他又伸手指向落霞庄与东宫庄田之间的小块土地:“就这点地方,孟良才也盯上了,老奴跟他说,他要是敢扩过来,老奴就禀报王爷,天天跟他干架。他怕了,才算了,田主感激得在家里给王爷立了长生牌位呢,王爷如不信,老奴领王爷去看。”   沂王才点头:“不敢就好。起来吧。”   兰宜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看了沂王一眼,她在青州的那些年里,从未听过他的什么劣迹,沂王府像是远古传说里的巨兽,盘踞青州,看上去沉默森严,凛然不可侵犯,但距普通百姓的生活很远。   也许沂王的生财之道也未必纯然无暇,但至少他没有打百姓的主意,没有掠夺过百姓赖以生存的田地。   兰宜第一次觉得有点可惜。   他的野心与谋算,建立在为人的底线之上,这对上位者是堪称可贵的品质。   她后来飘在杨家时,听见的只有各派如何争权夺利,要官要爵,她没见过他们议有关国计民生的实事。   那时的新帝,毕竟太年少了,所有人都急于在他还未长成时抢到一块势力,至于别的,都不重要,都要向后排。   这时,东宫庄田那边的田埂上,走过一些人,有男有女,看服色是普通百姓,看身段,看行走模样,又不像下地来干活的,倒似也在出行悠游一般。   沂王这边的人本没注意,曾太监眺望了一眼,主动禀报:“王爷,那是前巩昌伯府一家子,巩昌伯获罪流放以后,他的家人都贬成了庶民,原来听说一直还在城里,前两日不知怎么,搬到了昌平这里来。有时会到太子庄田上晃荡,我问过孟良才,他语焉不详的,似乎是太子的意思,又似乎不是,老奴揣度着,太子应该是烦他们,但暂时又不好收拾,就先由着他们去了。”   沂王冷笑一声,他知道是什么缘故。   太子幸齐三的事被揭开了,太子不好再灭口,但齐三罪臣之女,他又不能收,唯一的法子只有先把这个烫手山芋远远抛开,等事态完全冷却,无人记得之后,再做打算。   兰宜向田埂那边辨认了一下,认出来齐三姑娘正在其中。她的衣裙比家人要好一些,也确实是个美人,兰宜虽只见过她一次,要认得不难。   齐家人也发现了落霞庄这边的沂王一行,沂王身量出挑,气势远胜常人,齐家人怔了片刻,接着,似乎是齐三姑娘说了句什么,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忽然作势要冲过来。   离得远,看不清他的长相神色,但能感觉到那是愤怒之意。   巩昌伯府跌落尘埃,一家人流离失所,就是因与沂王作对了一回。   沂王负手未动,窦太监与曾太监一齐急了,争先恐后拦到沂王与兰宜跟前,做出奋不顾身的护主架势。   但年轻男子终究没有过来,他只下了田埂,就被齐三姑娘与其他家人慌忙拖了回去。   已是庶民,再得罪沂王一次,只怕不知要沦落成什么了。   齐家人在田埂上呆站片刻,最终默默掉头走远了。   “一帮蠢货。”窦太监鄙夷地道,“这么一大家子,年轻力壮的男子也不少,不想着出力重振家业,推女人出来,闹得连外室都算不上,还在这鬼混,不知能混出个什么来。”   兰宜望着他们的背影,忽地想起一事。   前世,东宫被搜出武器盔甲,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可以定为谋反,必是正规有杀伤力的军械,就算是太子,也不容易得到,必定有个可靠的渠道,才能成功运进宫去;   而巩昌伯的其中一项罪名,是他经手过的军械有问题;   巩昌伯流放倒台了,他那条线上的人呢,是否有被连根拔起,别的不说,至少他自己的一大家子还在……   也许是巧合,但是兰宜不相信能巧成这样。   事物之间的联系能连成一条线,那只能证明它们真的有关系。   她又看了一眼沂王,一时没想好该不该告诉他,这是以后才会发生的事,她不应该未卜先知。   兰宜从未打算将自己的重生暴露给任何人,因为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这种信任。   包括翠翠,当然也包括沂王。   “累了说就是。”沂王忽然伸手过来,拉住了她,低声笑道,“你这一眼一眼地光是看,本王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兰宜:“……”   她是有点累了,但她看沂王不是这个意思,更没叫他牵着她走。   她挣了一下,没挣得动,周围全是侍从,她再动作就显眼了,只得罢了。   不得不说,刚到京里的时候,她嫌弃过他体热将她捂出手汗,但如今秋风一阵凉过一阵,再叫他握着就舒服多了,又可借一点他的力,行路也略为轻松。   他们已到了庄子的交界处,就没有再逛,走回庄中直道后,坐上车,回到了主院。   下午时,外面飘起了小雨,原计划去庄子北面再走一走的安排搁置下来,也做不成别的,兰宜午歇醒来后,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一时就不想起来,安静地躺着,想想心事。   这样的地方,有一点令她想起她还在陆家做少女时的辰光,她对落霞庄的好感,皆是因这种留恋而来。   那时母亲还在,她无忧无虑,怎么也想不到日后会有这样多叫人难以置信的复杂的经历。   说不定,这真是一场南柯一梦,等她醒来,还躺在她曾经小小的闺房之中——   一只温热的大掌摸过来,搁在她的小腹上。   “……”   兰宜面无表情,什么想法都没了。   她的闺房里不可能出现烦人的野男人的手。   她不客气地要把他的手推下去,并且更不客气地告诉他:“王爷,不用摸了,我生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语气不好,因为她实在克制不住,她自己私下惆怅一下无妨,但不喜欢被别人如此,像揭她的疮疤,像在提醒她的无能。   她的小腹光洁无比,只有她自己知道,里面是她最深的痛。   “生不出就生不出,难道以后都不许本王摸了?”   沂王的声音很清醒,他精力充足,没有午睡习惯,以前都是打坐,如今躺着,也只闭目养神而已。他强硬地把手挪回来,侧过头盯着她。   兰宜气得胸口颤动。   “哪来这么大脾气。”沂王语调放低了,往上要安抚她,“上午还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你就跟外面那雨差不多,说下就下。”   兰宜漏出一丝笑意,赶紧憋回去。   “你是不是很想有个孩子?”沂王很没眼色地继续问她。   他是王爷,他想问时,当然不用顾虑谁的心情,他有时退让,不过是他自己愿意,但谁也不能反过去控制住他。   兰宜摇头。   她现在真的不想了。   太麻烦,且她的心是空的,再没有爱可以分给别人,哪怕是她曾经那么求而不得的孩子。   沂王拧了她一把。   他拧的地方非常下流,兰宜简直不敢相信,瞬间捂住胸口,又怒又羞又窘,胡乱地左右张望,想找东西砸他。   这么仪表堂堂的——怎么好意思下这种手暗算人!   沂王躺着,表情比她还不好看,他把手收回去枕在脑后,脸色黑沉沉地,一点都没有自己干了极不体面事的自觉,理直气壮地望着她,道:“陆兰宜,你真是捂不热。”   兰宜怒视他。   她捂不热?   她只想拿被子捂晕他!   作者有话说:   王爷的路还漫漫修远兮。   抱抱,这两天工作都忙,等明天周末了不卡的话我多码点哈。 第54章   兰宜与沂王的争执很快过去了。   并非沂王宽宏大量, 而是他到了庄子上也没怎么闲着,在落霞庄各处都走过一遭以后, 又关注起别的皇庄。   白日时, 他多与曾太监一道出去闲逛,晚上就在灯下不知写写画画些什么,兰宜自知分寸, 没近前看过, 不过沂王没怎么瞒着,算出火气时,会掷笔冷笑,还骂人:“这些贪得无厌的狗东西!”   兰宜便知道他大概在算民田被皇庄侵占的数目。民田被并入皇庄以后,就不再向官府缴税了,所得也不会入国库, 以东宫庄田举例, 只会变成东宫的私产。   说实话,这些东西远不是他一个藩王该操心的, 他不跟着扩地就算不错了。   兰宜默然无语,不去妨碍也不接他的话。   天道无常也有常,兴亡的道理, 早就写在浩如烟海的史书里, 她没读过, 可太子天天在东宫读经史,怎么会不知道。   占据最多庄田的那一位,更该知道。   兰宜想过就罢, 她不去关心这些无能为力的事, 即便是沂王, 也做不了什么, 甚至不能以此为由去攻击太子,皇庄的庄头多是宫里派出来的,彼此争斗又在根本问题上同气连枝,打一个就是打全部,最终,必然会将巴掌打到君父脸上去。   他是臣,也是子,他不能这样做,连这点嫌疑都沾染不得。   他的强横终有限度。甚至他现在算都是白算,因为他的命数在无常的那一部分里。   兰宜打了个哈欠,他不睡,她屋里有人有动静便睡不着,被连累得也只好等着。   朦胧时她想,看他现在这样健壮又精力十足,谁能想到,不过一场急病加意外就没了呢。   他的野心也好,壮志也好,全部都没来得及实现。   她仍然觉得可惜,不过仅此而已。   而等到他终于忙完了,吹灯上床来休息,她就连这点可惜也消失殆尽。   他有单独的被褥,但他不用,由它堆在墙边,他熟练地掀开她的被子钻了进去。   兰宜徒劳地推拒:“我困了。”   沂王并不听:“困了你还一直不睡,不就是在等本王?”   “你灯亮得我睡不着。”   沂王毫不愧疚:“现在熄了,一块睡了。”   兰宜不想说话了,他们的睡根本不是一回事!   沂王动作不停,嘴也不闲着,在她耳边喟叹:“本王养了你这么久,还是冷心冷肺罢了,怎么连肉也不多长些,本王都不敢使力,怕捏坏了你。”   兰宜声音变得微颤,到底忍不住反驳:“倾慕王爷有情有爱的美人多的是,王爷又不理会。”   沂王沉默下去。   好一会儿之后,他逼得兰宜人也微颤起来,才重新拥住她,低声道:“本王也不知为了什么,似乎从前见过你一般。”   静夜里,他的声音慵懒而随意,像是兴之所至,随口为之,但因无预谋,透出几分真来。   兰宜倏地从悠荡里抓回了神智,于黑暗里望向他。   沂王敏锐察觉出来,捧住她的脸道:“怎么了?”   兰宜迟疑问道:“王爷什么时候见过我?”   “呵。”   沂王发出一声嗤笑,胸膛震动:“这不过是情话,你怎么还当真来问?”   “……”兰宜用力踹了他一脚。   沂王不痛不痒,不依不饶,追问她:“难道从前杨文煦没跟你说过?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时隔许久,再听见这个名字,兰宜发现自己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他都不忌讳,她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冷冷回道:“他都写情诗。”   不似他这么一句平铺直叙还惹人误会的话。   严格来说,她前世与沂王的交集不只一次。   除了青州城门外,还有过一次不算交集的交集。   那是他死的那天晚上,她飘在上空,听见帐篷里的一片哭声,着急地瞪大了眼睛,对着那顶帐篷盯了很久,没见到有魂魄飘出来。   她非常失望。   那时候她做了三四年的鬼了,心里有点明白,有点怨气,但还未生戾,更多地是没日没夜,一个鬼非常无聊,她想找个伴,随便是谁,至少能听她说两句话。   才听他说似乎以前见过她,她一瞬间想到了那次,是不是其实沂王有灵,只是她没见到。   结果不过是他一句胡言。   她刚生出的一点敬畏之心又没了,无论眼前这个活的沂王威势多大,连个鬼也不会变,有什么好怕的。   沂王胸膛的震动停止了。   “写的什么?”他淡淡问道。   他手臂横过来,兰宜被他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怒而背过身去:“我怎么记得,都是些跟你一样的无聊语句。”   沂王满意又不满意:“他怎么配跟本王一样。”也侧过身去,把她往自己身前揽了揽,手掌搁在她小腹上,片刻后,又往上移了移。   兰宜觉得不自在,想离他远点,沂王眼也不睁,警告:“你要是不累,本王也不累,正好再继续。”   “……”   兰宜惹不起他,只好忍了,凑合入睡。   他碍事但是体热,坏处与好处勉强抵消,兰宜睡前要受折腾,但是睡着以后,她再也不会被冷醒或者莫名惊醒了,一觉能至天明。   他们在落霞庄上住了半个月。   到第七天时,沂王留在京里的人手传来消息,说昨日太子听讲中途于后殿稍作休息时,皇上突然驾临东宫,不令人报信,直入后殿,撞见太子与二姬妾嬉戏,圣颜大怒,将太子禁足,在前殿等候还毫不知情的讲官们都跟着吃了瓜落,一年俸禄都被罚去了。   沂王听罢,挑眉赏钱,当晚盛情邀请兰宜去泡温汤。   兰宜拒绝,表示不喜欢水里,沂王很好说话,回应无妨,屋内有榻。   拒绝未果。   沂王之后不急不忙地又在庄子上住了八天,计再泡温汤两次,之后才命窦太监收拾行装,返回皇城。   **   东宫。   太子已经年长,自有宫殿属官,君臣父子之间如要相见,应该太子前去求见,皇帝不会无故到来东宫,必然得有个引子。   这个引子,太子此时才知道。   是成妃从张太监口中买出,又辗转送进东宫来的。   啪!   太子砸了手边的茶盏。   偷溜进来传话的小内侍吓得一个激灵:“殿下消消气,娘娘让奴婢来说,事已至此,殿下务必要谨言慎行,不能再出差错了。”   太子怒道:“孤已经闭门静心读书了,还不够谨小慎微吗?”   小内侍不敢说:才静心了几日,就让皇上撞上美姬,这、这也——   “孤在讲官面前都要正襟危坐,坐得累了,不过叫她们来捶一捶腰腿,又没怎么样,父皇就如此发作,分明是受了挑拨。”太子眉眼下垂阴沉,“寿宁侯那个老东西,只剩一口气了,还要暗算孤。”   小内侍小心翼翼地道:“娘娘的意思,让殿下不要再理会,也不要再招惹寿宁侯,这次,其实是殿下先——”   他不敢说下去,太子听出来了:“是孤先插手了他的家事?哼,母妃就是如此小心,又有什么用处,依孤看,寿宁侯背后必定有老五,是他指使寿宁侯报复孤。”   小内侍忙道:“娘娘也是这个意思。”   “母妃还说了什么?行了,你大胆说,孤不怪罪你。”   小内侍松了口气,道:“娘娘说,请殿下再忍得十天半月,娘娘已在设法托人催促礼部和宗人府,只要沂王府的封妃旨意下来,沂王就再也没有理由留在京里了。到时候,无论他走与不走,殿下的困局都将迎刃而解——如果他还不肯走,那对殿下也许更好。”   太子在屋里踱了一圈,眼神慢慢亮起来。   从沂王进京,他就诸事不顺,他是堂堂太子,竟被一个藩宗压得处处被动,而今依成妃所言,他倒有些宁愿沂王继续赖下去了,越赖,他的狼子野心越遮掩不住!   而他守株待兔,化被动为主动,到时就轮到沂王尝一尝他现在的滋味。   虽然对等待已很不耐烦,但亏吃多了,太子这一次真正冷静下来,点头:“你回禀母妃,孤知道了,会依母妃所言。”   小内侍传话完成,连忙答应着悄悄退了出去。   半个月后,九月十六,宗人府会同礼部上奏,沂王府王妃金册、冠服等都已齐备,钦天监吉日已定,奏请大内圣旨圣意。   还在禁足的太子收到消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吉日分别选了两个,九月二十八和十月初十,最终采用哪个,要由皇帝裁夺。   钦天监一般算日子都是这样,天意之外,也得给圣意一个彰显的机会,不然怎么显得受命于天。   太子对这两个日子都不满意,都还是太远了些,要是九月十八才好。但他目前还说了不算,且这已经是成妃暗中使了力气的结果了。   他只有继续等待,并巴望着皇帝能选第一个吉日。   这两个吉日也传到了沂王府,这不是秘密,无论选哪一个,沂王府该做的准备都要做起来了。   从外面看上去,沂王府最近颇为喜庆,下仆们整日忙忙碌碌,到各处采买东西。   兰宜却知道,沂王并不那么喜悦。   尽管这是他当初顶着皇上跪求来的。   在民间传言里,他从前那么多年清心寡欲,活得比真正出家的道士还像道士,兰宜此时倒是完全理解了:清心寡欲是假,但他确实无心女色,对他这样的男人而言,再美的美人不过是无用的点缀,在他得到真正想得到的之前,他都不屑一顾。   她不觉得自己会是什么例外。   无论做过再亲密再胡天胡地她以前从未想过的事,她的认知始终没有改变:所有一切,是因为她对他有用。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唯一不一样的是,沂王心绪不佳,他从前都靠打坐静心,但兰宜已记不清多久没见他这么做了,只见他一直懒懒地到她这边坐着。   虽然他不怎么出声,兰宜也嫌他有点烦人——她想安静时,更习惯一个人呆着,晚上不得不分出去一半床铺罢了,白天还得跟他大眼瞪小眼。   更过分的是,她要出来,沂王就跟出来,她到廊下坐着,沂王就双手抱胸靠在廊柱上。   兰宜实在受不了了:“王爷,你不想安静一会儿吗?”   她很无语,她已经对沂王的大计没有任何兴趣了,他得意时要寻她,生气时还要寻她,这个大计成也罢,不成也罢,总之对她都没有好处。   沂王回神,瞥了她一眼:“本王这会儿就很安静。”   兰宜把话挑明:“一个人才能安静,王爷从前焚香打坐,就很好。”   沂王道:“烟熏火燎的,安静什么。不如你这冷心冷肺的样子管用。”   兰宜:“……”   她睁大了眼睛,这也是一个修道人说得出来的话!   沂王居然得了一点趣味似的,难得地唇角上挑了一下:“本王说真的。”   局势怎么变,她都不会变,对什么都一副冷淡倦怠的样子,他有时怀疑,即便将比王妃更高的位置捧到她跟前,她是不是也不会动容。   他将她的身子圈在后院,她的神魂仍游尘世之外。   跟她比起来,他更像个凡夫俗子,有那么多的欲望与野心,想实现,又不得不压抑。   压抑不住时,道祖也帮不得他,只有在她身边,他胸口鼓噪冲撞着的那些东西才能暂时平息下来。   “本王要回去封地了,你不担心吗?”   兰宜懒得应他:“有什么可担心。”   沂王又微笑了一下。   就是这样。   她比他还笃定,他不会输。   他不知道她这份信心哪儿来的,但是他确定他很需要。   作者有话说:   沂王:本王看你这冷心冷肺的样子,心就静下来了。   兰宜(烦死):你吵到我的眼睛了。 第55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   到二十日时, 发生了一件小小的喜事。   住在两条街外的周太太生了。   孟三回来报信,不是杨老爷和张太监都很肯定盼望的儿子, 是个女儿。   这不算奇怪, 虽然请大夫把过脉,可胎儿在肚子里,大夫说时也没有打保票, 不过是个估计, 是男是女,只有真正生出来才作数。   兰宜叫人备礼,她早知道这个结果。   前世那时杨文煦为之松了口气,一个庶妹,赔份嫁妆罢了,可比添个庶弟的麻烦少多了。那时他真是顺风顺水, 气运到了, 好像天地协力,做什么都会顺。   就像他这世失了气运, 一旦倒霉就会一直倒下去一样。   兰宜心情不错,她还不能在明面上与周太太有来往,礼是悄悄送过去的, 三天后, 秋月被孟三带着, 绕着从后角门进来了王府一趟。   她替周太太来道谢,也顺便闲话了几句。   “——幸亏有夫人送去的礼,太太心里才好受了些。张护卫大前天就把信捎进宫里了, 一直没个回音, 问张护卫, 他说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无非因太太生的是女儿, 他们就这样。”   兰宜有点奇怪,张太监不是杨老爷,久在宫中御前行走的人,手段和城府都不缺,无论满不满意,不该干出这么没下文干晾着的事才对。   “是怎么个没回音,一句话都没有吗?”   秋月点头:“张护卫说,他找了熟悉的小内侍,以往也是这么做的,很快就能把话带到,只有这次不成。恐怕是张老爷不想理会咱们。”   未必。   兰宜心里想着,只问:“你主子身子现在怎么样?若缺什么,便告诉我。”   秋月回道:“身上都好,那边的人虽有点怠慢,到底还不敢干什么。”   兰宜点头:“先安心把月子坐了罢,后面再说。”   秋月应了,再次道谢,看上去也安心了点,之后如来时一般小心地又从后角门出去了。   沂王自东次间走了出来。   他没见秋月,不过外面堂屋的话他都听见了。   兰宜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就知道他也觉出不对。   沂王先让人去叫窦太监,之后进西次间去写了封奏帖,窦太监来时,便交给他,让他投送进宫里去。   “就说,本王想求见父皇,问一问吉期的事。”   两个吉日,第一个定的是九月二十八,而今天已经二十三日了。   皇帝还未下旨择定,他主动相问顺理成章。   沂王的奏帖得到了与传话张太监一样的遭遇,送是送进去了,但无回音。   窦太监傍晚时来回话:“老奴在宫门口等了半日,见宫门快关了,只得先回来了。”   两件事摆在一起看,问题就有点明显了。   沂王默然片刻,问:“东宫如何?”   窦太监心领神会:“老奴向侍卫打听过了,东宫仍然关闭,不许外人出入。”   即是说太子仍在禁足当中。   沂王点头,看来宫内不是生出什么大变故。   但同时这也不太合常理,太子毕竟是储君之身,前后加起来,禁足已经有一个月了,以他犯的过错来说,不至于此,如此削弱储君体面,也不利于朝堂稳定。   “要不要老奴去别处打听一下——”   “先不要动,再等两日。”   接下来的两日里,沂王府一如往常,老寿宁侯此时已去了城外的温泉庄子,沂王在京里没有别的相熟人家,有些勋爵想来拜访他,和他拉拉关系,他都不理,只是每日遣人去宫门口等一等,有没有召见口谕。   **   干清宫。   张太监从里间出来,将一摞批阅好的奏本交给在门槛外等候的司礼监太监,空着手走回去。   他年纪也不轻了,连着在宫里熬了快十天,背脊已经略有些佝偻,眼角和嘴角都有些耷拉。   但一迈进里间,他的背脊瞬间就直了起来,脸上的疲惫也一扫而空,显得精神奕奕的。   “皇上,那批急等着的奏本司礼监已经取走了,剩下的都是不要紧不着急的,您安心歇息一会吧。”   他走到明黄床帐的龙床前,腰弯下去,轻声细语地禀报。   床铺内躺着的老者须发半白,脸颊微微凹陷,面色蜡黄,乍一看病容明显,就像是一个寻常老人,但当他睁开眼,将眼神扫过来时,皱褶深深里,掩着的是锋锐刀尖一般的利目。   这就是今年已六十岁的天下至尊。   只是这个年纪,难免要开始受疾病侵扰,天子也逃脱不了。   “嗯。”皇帝慢慢开口,声音有点虚弱,“太子今日如何?”   “太子殿下仍在闭门读书。”   皇帝冷笑了一声:“闭门是真,读书就未必。”   张太监低下头去,他偏向太子,但在这种时候,不敢出一字维护。   皇帝病但不弱,只有比平日疑心更重更挑剔的,一个不小心,他容易把自己葬进去。   皇帝安静了一会,又问:“沂王呢?”   张太监小心地瞥了一眼龙床一侧的案几,那上面放着一些不那么着急的奏本,沂王的就在其中。   “沂王每日派人到宫门等候一个时辰。”他顿了顿,心中知道皇帝真正在问的是什么,接着道,“除此外没有别的动向。”   “都是朕的好儿子。”   张太监听见这个分不出褒贬的话,把头垂得更低了。   如果说天底下有谁比皇帝还难伺候的话,那就是病中的皇帝。   “皇上,成妃娘娘求见。”   “告诉她,朕无事,她那身子也该保重一二,让她管好后宫即是。”   “是。”   小内侍退出去了,传话给等在干清宫前的成妃。   成妃前几日就已知道皇帝龙体不适之事,已求见过两次,只有第一次时被引进去见了,她提出给皇帝侍疾,皇帝未允,第二次再来,便连门都进不去了,今日第三次,还是这般。   成妃无法,又等了一刻,眼见干清宫里静静的,有宫人进去,手里捧的托盘上有一个白玉小碗,心知这是到了皇帝吃药的时辰,她不能捡在这时候喧哗,再等下去也是无益,只得走了。   里间,张太监接过药碗,小心服侍皇帝。   皇帝喉间肿痛,吞咽有些困难,一碗药喂了好些时候才喂完。   张太监自嘲:“老奴年纪大了,手脚也笨了。”   “是朕的身体不中用了。”皇帝闭上眼,声音有些嘶哑,“一个风寒罢了,吃了这么多天药也不见好。”   “皇上怎么说这样的话,您是万岁——”   “朕没见哪个天子真活了一万岁。”皇帝打断他。   张太监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圣心难测,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比方说,他从前一直以为皇上偏爱沂王,厌烦太子不争气,可他最近才发现,后者确实没错,可前者,也许未必……   他竟看不懂皇帝对沂王到底是如何想法。   “说朕身体不适,明日的早朝罢了吧。”皇帝此时又说了一句。   张太监连忙应道:“是。”   早朝不是每日都有的,依制逢五日是常朝,皇帝起初偶感风寒,未当回事,也未向外公布,但明日就是二十五日,皇帝病势不见起色,即便勉强上朝,众臣子也能看出来,倒不如免朝算了。   皇帝静静地躺着,张太监以为他要歇息了,蹑手蹑脚地收拾了碗勺正要出去,忽听皇帝含糊地又问了一句:“张友胜,你说,太子和沂王,哪一个更盼着朕病体不愈?”   “……”张太监手里的碗差点跌地上去,胆战心惊地道,“皇上说笑了,太子和沂王自然都希望皇上早日康复。”   他说完等了好一会儿,见皇帝都再未有回应,像是睡着了,方退出去,将空碗交给跑腿的小内侍后,站在门槛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隔日。   沂王府不用再打听了,皇上龙体有恙的消息随着罢朝一起从宫里传了出来。   大多数人不知确切情况,也未多想,沂王却知,皇帝这病至少有五日了。   不一定是大病,但皇帝一向勤政,病到至今还不能上朝,也不能算小毛病了。   对沂王来说,虽然奏本送上去一直没个回应,但他也等于得到了结果——第一个吉日必然作废了,只有第二个。   第二个都不一定能作准,如果皇帝的病到那时还未痊愈,那他身为人子也没有张灯结彩扶立新妃的道理。   兰宜觉得颇为讽刺。   沂王瞥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宜:“没什么。”   她只是觉得,现在这个状况,请立新妃的沂王不想旨意下来,与沂王不和的太子只怕正巴望着旨意下来,权力能将人的本心与意愿扭曲至此,也是很有意思了。   沂王道:“不错,本王就是倚仗权势霸占了你。”   兰宜:“……”   还有他这样耀武扬威的!   不过她没来得及反驳什么,因为沂王捉弄了她一句以后,并未有什么得意之色,他眉头微锁,显出严肃:“本王要进宫侍疾,你在府里,守好门户,有什么事叫窦梦德给你办。”   兰宜怔了一下。   她意识到沂王的心情不怎么好。   这当然其实才是对的——皇帝是他的父亲,父亲生病,为人子者,怎会觉得欢喜。   只是她距沂王越近,越清晰看见他野心勃勃的那一面,他的情感究竟怎样,她竟不清楚。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讽刺。   即便此刻,她也不知他要进宫到底是真心关切君父,还是另有所图。   兰宜抓回来飘忽的神思,随他怎么想,都和她没关系。   要是皇帝允他留下侍疾,那他少说有三五日不回来,她总算能安静一阵子了。   兰宜便点头,但她不小心将这份放松外露了出来,瓷白面容在秋阳下闪着光,眼眸微弯,答应的声音柔和:“嗯,我知道了。”   沂王看了她片刻。   兰宜反应过来,忙将唇角往下压了压。   沂王气笑了,他伸手,又停住,只拿手指点了点她:“你等本王回来跟你算账。”   作者有话说:   真不该立flag,周末连着两天都有事,跑去加了班,一点都没有空多写。= =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第56章   沂王一去, 当日没有再回来。   陪着一道去的窦太监向兰宜禀说:“宫里起初不见,王爷在宫门前等了一个多时辰, 后来, 就有内侍将王爷引进去了。”   看来沂王这份孝心,皇帝还是受用了。只是之前要他等那么久,像考验这个儿子的孝心虔不虔诚似的。   兰宜没再多想, 点头应了。   她重新拥有了整个院子, 侍女们都比沂王有眼色多了,没人会来吵她,她披了斗篷,在桂花树旁坐着,听着秋风,嗅着花香, 将脑子完全放空, 什么也不想,这种失而复得的独处令她十分舒适, 坐了两刻,她要了纸笔,叫来善时, 把搁置了好一阵子的食谱也再写起来。   如此大半日充实又安闲地过去了, 晚间洗浴过后, 兰宜满意地上床睡觉。   ……她睡不太着。   直到这时候,兰宜觉出了一点不方便。   她手脚都冷,可还没到烧地龙的时节, 用汤婆子也有点早, 之前有沂王在, 他的体温暖着被子就够了, 她也没想起提前叫侍女们预备。   此时再现找现弄,既麻烦,她也有点等不及。   兰宜便试图把在屋里值夜的翠翠叫过来一起睡,她们从前在陆家时,玩得累了,经常一块睡了。   翠翠披衣过来,一听,却吓了一跳:“王爷的位置,我可不敢睡。夫人,我去叫见素姐来?”   兰宜摇头拒绝。她和见素等王府侍女虽然很熟悉了,到底不像和翠翠是少时的交情,见素愿意她也不适应。   “那还是灌个汤婆子吧,怪我,这事我该早些想着。”   翠翠一边自责一边连忙去了,一通翻箱倒柜找出汤婆子,再去耳房里弄热水,终于弄好了小跑回来给兰宜塞在被窝里。   兰宜抱着热乎乎的汤婆子,冷是不冷了,睡意也散得差不多了,她干躺着,躺了不知多久,快烦躁起来时,终于又酝酿出了些困倦,到底还是有淡淡的不足:   这个汤婆子又沉又硬,沂王在时,虽然每天有的没的非得折腾一下烦人了些,但他身体温热有弹性,干净整洁不打呼,她挨着他,之后总能很快入睡。   对于曾患有失眠之症的兰宜来说,起码在深秋及即将到来的寒冬,沂王的这一条优点就能压过那许多缺点。   算了,这时候想也没用。而且她更应该习惯汤婆子才对。   兰宜翻了个身,勉强说服自己入睡。   第二天沂王也没回来。   他不在,王府里的下人们都活跃了些,有两三个在京中有故旧亲眷的,大着胆子来告假,兰宜准了,到下午时闲着无事,便也带着护卫和侍女们到附近繁华的棋盘街上去走了走。   棋盘街就在皇宫外,位置显要,卖什么的都有,还有表演杂耍的,兰宜兴趣一般,翠翠和铃子很爱看,见素等年长侍女表情端庄,眼睛一眨不眨,兰宜由得她们,侍女们平日月钱不少,在府里时还没什么用钱地方,最后人人都买了一堆小玩意儿回来。   隔天又去。   到第四天时,终于大家都收了心,告假的也回来了,老老实实地重新当起差。   沂王入宫的时候不算短了,他是成年藩王,皇帝又不是大病的情况下,四天足够表孝心了,随时可能出宫来。   但又过了两日,沂王仍没有出来,倒是秋月偷偷摸摸地来了。   她这次高兴许多:“张老爷前儿到家来了,他跟太太说,原是在宫里有事绊着了,太太心里有气,问他,再有天大的事,这么久一句话也带不出来?分明嫌弃生的是个丫头。他不喜欢大可明说,我们抱着孩子就走,也不赖着他。”   翠翠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张老爷起先不吭声,我看他那样子就是被说中了,太太就叫我和杨升收拾东西,张老爷才急了一点,抵赖说没有,又要看看孩子,喜姐儿——太太给孩子起的小名,喜姐儿才吃完奶,正是脾气最好的时候,抱到张老爷跟前,没哭没闹,还露出个笑模样,张老爷就接过去,抱了一会,喜姐儿在他怀里睡着了,张老爷看喜姐儿那么乖,舍不得放下,等喜姐儿醒了,又哄着她叫爹。”   秋月边说边笑,“喜姐儿才睁眼没几天,哪里会叫?——还有可笑的话呢,张老爷说喜姐儿的眉毛眼睛长得像他,真不知道从哪里像起!”   翠翠听得骇笑,兰宜也忍不住笑了,笑里有点怅然。   这大约是人之天性,越缺什么,越想什么,周太太对于张太监来说,是个捏在手心没有依靠牵挂的人,那她生的孩子,他便可以哄着自己当是亲生的,好寄托一腔憾恨。   “张老爷后来说,丫头就丫头吧,反正都不是他的种,还挑什么男女,将来给喜姐儿置一份家业,招个老实可靠的女婿,也是一样。”   翠翠道:“这话倒明白。”   秋月微微撇了下嘴:“太太还不信他,我也不信,张老爷虽说喜欢喜姐儿,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足,还想要个儿子,也真怪了,他都是太监了,还想着传宗接代呢。”   翠翠:“这——”   她摇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秋月来不只是闲聊,她也有句正经话要传:“张老爷在家里呆了两天,今儿回宫去了,太太叫我来说,好像为个什么皇庄的事情,有人要对沂王不利。”   兰宜坐直了身子:“皇庄怎么了?”   秋月道:“太太也不大清楚,就是太太问张老爷,怎么如今就能有空告假出来了,张老爷说,因为沂王进宫了,儿子的孝心当然比他们做奴才的管用,又说沂王确实孝顺,晚间都是打的地铺,不过他管了不该管的事,等捅出来,这番孝心都得打了水漂。”   兰宜微微皱眉。   她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张太监是太监,皇庄上那些庄头也是太监,只怕这是他们太监圈子里面在流传的消息,与周太太闲话时顺口带了出来。   事目前还没到皇帝跟前,说明还在酝酿、或者是串通当中——沂王在昌平走访皇庄,多少要与百姓接触,才能得到相关数目,他知道轻重,没打算现在揭开,但那些庄头嗅到风声以后,沉不住气了,担心沂王揭穿他们侵吞民田之事,于是打算来个先下手为强。   送走秋月以后,兰宜沉吟了许久。   她找来窦太监,两个人想了半日,没想到什么办法。   窦太监的能力仅限于把信送进宫去,但要送到身在干清宫的沂王跟前,还得避开皇帝,那真是万万办不到。   他要是能办到,那沂王也就离明着举旗造反差不远了。   为今之计,只有期望沂王能在那些人发动之前先出宫来,抢到准备对策的时间。   “这件事一定有太子掺和。”窦太监断言。   太子还在东宫禁足,但他毕竟不是人犯,只是自己出不来,外面的人想通消息办法多的是,何况,他的庄头孟良才也在昌平县。   兰宜感到荒唐。   秉持公心制度行事的人要避让贪婪无度的虫豸。   让沂王一直以来压抑着的,也许不仅仅是野心。   “让人每日去宫门口等着,王爷如出来,尽快告诉他。”   窦太监点头应是,也只能如此了。   又一天后。   沂王高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府门前时,整个王府一下子都振奋了起来。   虽然沂王日常威势重规矩严,但他也是这座王府的主心骨顶梁柱,他在深宫这么多天,下人们从起初的放松到渐渐都有些忐忑起来,直到见到他回来了,才都踏实下来。   兰宜听到报信,也迎出了屋子,在阶下等候。   时令已过霜降,她穿了件橙红金桂绣纹对襟小袄,下面配湖蓝色滚金边马面裙,衬得脸庞雪白,眉目如画,只是今儿风大,她才在外面站了一会,鼻子已被吹得有些泛红,显得比平常更弱了些。   沂王停住脚步。   兰宜想说事,没顾上多打量他什么模样,迎上去道:“王爷——”   孰料沂王竟往后退了两步,还皱起眉,向她摆了摆手,是阻止她靠近的意思。   兰宜呆在原地,低头看看自己,没什么不妥,又看沂王。   说实话,她有点不悦,从起初到现在,她还没叫沂王这么嫌弃过。   “本王病了。”沂王开口,声音微哑,还有点瓮声瓮气的,“你别靠过来。”   兰宜:“……!”   她惊了,这时再看沂王,才发现他脸颊是有点潮红,她还以为和她一样让风吹的。   跟在后面的窦太监也惊得不轻,他一路跟着回禀这段时间府里的情形,沂王只是以点头回应,没说过话,他还真是没看出来。   忙掉头飞奔去找孟医正。   孟医正来得不慢,沂王刚脱了外袍,在西次间炕上坐定,喝了一口热茶时,他已经到了。   一番仔仔细细的望闻切问。   之后孟医正得出结论:“王爷应当是连日辛苦,身体稍有虚弱,又与皇上时时在一处,那风寒的病症便过了过来。”   沂王点头:“嗯。”   他心里有数,这病来的明白,他自己都能诊断,哑声道:“不用多说了,开方抓药吧。”   孟医正道:“是。”   起身收拾药箱。   兰宜站在帘边,听得忍不住道:“要吃什么药?严重吗?”   孟医正沉稳回答:“王爷的症候不重,桂枝汤即可。”   兰宜心乱如麻,她不太信孟医正的话,不是不信任他的医术——她的命是孟医正救回来的,而是前世时,官面对外的说法上,沂王就是在上京途中患了风寒急症而亡。   这一次沂王提前成功到了京里,他与太子的争斗也提前了,那他的天命,是不是也提前了?   她没想过这一点,更没想过可能会这么快。   她不敢进去,这病沂王都能过上,她这个身子更扛不住,但她也不想走,就站在帘子边,孟医正走了,她还站着。   “别扯了,那帘子快叫你扯个洞出来了。”沂王向后靠在迎枕上,声音哑中带笑,“小病而已,去吧,怎么吓得这样,脸都白了。”   兰宜磨蹭着,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思,她想过等他死后,她就自由了,但那当在几年之后,一下子拉到眼前,她好像,似乎——   反正眼下至少她没盼着他没命。   “快走吧。”沂王撵她,声音却放得更柔了,“再不走,本王忍不住,就不管那许多,出去把病过给你了。”   “……”   兰宜咬唇,瞪了他一眼,撒气地似的又拽了一把帘子,把软帘拽得晃悠个不停,才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说:   沂王:本王不过得个小小风寒,她像本王要死了一样。   #感动又不太敢动是怎么回事……# 第57章   沂王是下午回来的。   府里因他的病忙乱了一通, 半日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到了晚间掌灯, 临睡前, 兰宜犹豫好一阵,让见素找出一个新的汤婆子灌好热水送给沂王。   见素走过去,又很快走回来, 忍笑道:“夫人, 王爷不肯要,说不冷。”   兰宜蹙眉,起身把汤婆子接了,自己走到西次间去,才掀帘子,便看见沂王躺在床上, 帐子还未放下, 他被子盖到腋下,胸膛以上都只着中衣晾在了外面, 拳头抵着下巴正微微咳嗽。   这样子养什么病。   兰宜实在看不惯,走进去,隔了点距离把汤婆子向床角的位置丢过去。   沂王迅捷支起身, 伸长手臂, 勾着铜环将汤婆子捞到手里, 看了看汤婆子,又看了眼兰宜,无奈笑道:“本王不冷。”   兰宜不信:“不冷怎么病了。”   她都没病。   “这病是过上的。”沂王没有厌烦地又解释一遍。   他进宫时, 皇帝的病正是发出来的时候, 比先更重, 他为侍疾而去, 将内侍的活都接了过来,既没有换班的,因深宫禁忌,他为成年男子也不便离开皇帝眼前,以免生不测误会,这么七八天下来,再强健的体魄也难免要被病气沾染上了。   兰宜执拗地站着。   她不能也不愿将心底的忧虑说出,除此外也没什么别的好听话可说,就只有与他干较劲。   “好了,”一会之后,沂王妥协,将套着锦袋的汤婆子胡乱掖到被子里,然后向她挑眉,道:“夫人觉得我冷,我就是冷,行了吧?”   “……”   兰宜强撑着板住了脸,转身走出去。   她一走,沂王立即将热秤砣似的汤婆子往墙角的方向踢去。   从十岁过后,他就没有再用过这东西了,碍事得很。   兰宜想起一事,转身回来。   沂王:“……”   他表情稳重威严,道:“怎么还不去睡。”   兰宜有点嫌弃地示意他:“王爷,你被子没盖好。”   多大人了,这也要人提醒。   “……嗯。”沂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兰宜见他桌上的灯还亮着,顺便过去吹熄了,再度转身走了。   沂王在黑暗中舒了口气,阖眼睡去,唇边带笑。   **   翌日醒来时,沂王的症状已经有所转轻,他还有点咳嗽,但是夜里出了身汗,醒来后脑中的昏沉感就消去了不少,能坐起来议会事了。   窦太监将皇庄的事禀报与他。   昨天沂王带病回来,府中上上下下都吓住了,都先紧着他的病,别的没顾上说。   沂王皱眉。   这事有些棘手。   与他这个儿子比,太监内侍们其实才是离皇帝最近的人,若要下黑手,他也防不住。   “咱们就不承认,”窦太监出主意,“只说他们诬陷。”   沂王摇头。   这是下策。   庄头们敢将事揭到皇帝跟前去,必然做好了准备,他如依仗王爷身份不认,皇庄太监们确实不能拿他怎么样,但再上面,还有一双高高的俯视而下的眼睛。   他即便抵赖成功,依然会失去圣心。   “不用管他们了,”考虑过后,沂王道,“本王就将此事担待下来罢了。”   横竖都不成,不如将脊骨挺直。   窦太监素知他的脾性,强硬极少低头,心中虽然担忧,也不再劝了,劝也劝不动。   一个小内侍飞跑进来:“禀王爷,宫里面来人了。”   来得这么快。   沂王靠在床头冷笑一声。只怕他昨日前脚刚出宫门,后脚算计他的话就下到皇帝面前去了。   明知没好事,他也不想动,冷冷道:“本王病着,不便出迎,叫他进来。”   小内侍出去传话,不多时领了一个穿青色圆领袍的内监进到正院。   这时,孟医正正好也遣了小徒弟端着熬好的药来了。   兰宜无事,等在门边,先将那小徒弟拦下,叫他把药碗掀开看了看。   看过了问道:“今天还是桂枝汤吗?药方有没有添减?”   “是。”小徒弟还没跟她说过话,见她问,有些紧张,一五一十地把药方子都背出来,“桂枝一钱二分,芍药一钱二分……师傅说,王爷已经发汗,今日再服一剂巩固就好了,若王爷不想再吃药,不服也可。”   “我听王爷还在咳嗽,这个怎么治?要不要配点别的药?”   “师傅正在熬制枇杷膏,等熬好了,小的送过来,王爷每日吃两勺,吃三天后,再看一看效果,应该就无事了。”   兰宜终于点头:“有劳你了,进去吧。”   小徒弟松了口气,忙小心翼翼地护着药碗迈过了门槛。   她声音一向不大,青衣内监停在院门边,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什么,只见她神色紧绷严肃,身形因荏弱而更显心事,整个人似乎忧心忡忡。   不由转头问领路的小内侍:“这位是新王妃娘娘吧?王爷病得很重吗?”   “唔。”小内侍不知该怎么回,怕说错话,就含糊地应了一声。   青衣内监若有所悟,将要踏入内室,他忙收拾好表情,随着小内侍进去。   进去后,只见沂王半躺半坐,外衣也未穿,青衣内监头一低,心中自觉有数:当真病得不轻,不然,以沂王一向为人,怎么肯如此随意示于人前。   病倒的沂王也不好招惹,而且病中的贵人脾气一般更差,青衣内监怕暴露心底想法,也未再抬头,直接躬身行礼:“昨日王爷带病出宫,皇上遣奴婢来探望王爷,未知王爷病体如何。”   沂王轻咳一声,淡淡道:“多谢父皇关怀,你回父皇,本王没什么事,已快痊愈了。”   青衣内监一点不信,嘴上不敢多说什么,应道:“是,请王爷安心养病。”   两句话说过,就又跟着小内侍出去了。   窦太监目送着他身影远去,不由道:“其实王爷若将病说得重一些——”   说不定就把这阵风头混过去了。   沂王冷道:“本王是装病的人吗。”   窦太监只好闭嘴。   沂王非但不是,而且他现下心里有气,更不可能委曲求全,从前他家王爷为这个不是没吃过亏,到底本性如此,再难更改。   如今再说那些也无用,只能等着宫里的处置了。   青衣内监回到了宫里,快步走入干清宫的大殿里。   “回禀皇上,奴婢奉皇上命,去探望过沂王爷了。”   皇帝的病已经好了,周身轻松,坐在御座后,正批阅这阵子耽误攒下的一摞奏本。   闻言搁下朱笔,抬头,衰老莫测的目光投下去,道:“说。”   “王爷病势似乎有些沉重。”   皇帝微微皱眉。   他毕竟有年纪了,又刚刚从一场病中缓过来,精力还有些不济,不那么愿意说话。   立在御座旁边的张太监代为张口斥道:“王爷的病轻就是轻,重就是重,似乎是什么意思?如此语焉不详,岂不更让皇上担心。”   又向皇上道:“皇上别急,王爷昨日出宫时,看着模样还好,王爷又年轻力壮,回去及时用药,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青衣内监不能承担把这么简单差事办砸的风险,忙道:“奴婢代皇上问王爷病,王爷自承已将痊愈,但人躺着,不能站立,咳嗽且有病容。奴婢又正巧见新王妃娘娘,下人送药,王妃娘娘再三检视询问,情状十分忧虑。奴婢所以以为王爷是不想皇上担心,才假说病情轻微。”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将面前的奏本推远了些:“老五就是这个死硬脾气,再改不了。”   张太监低下头去,掩饰住表情。   这可不是什么坏话。   皇帝病中烦躁时,对儿子们问出过诛心之语,但病好了,就又变得和气一些了,所谓伴君如伴虎,就是这般了。   “他府上的医正是谁?”   青衣内监不知道,张太监忙答:“是孟源。”   “朕想起来了,是从太医院拨过去的,那也有两分本事。”皇帝才点头,“过几日,再着人去看看,要是老五的病还没起色,另外从太医院叫个资深的太医过去。”   张太监应:“老奴记下了。”   皇帝想了想,又吩咐青衣内监:“朕这里有些补身子的补品,你再去一趟,赐给沂王。”   补品就在干清宫里,原是皇帝之前病时没用完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张太监帮着找了锦盒装整齐了,青衣内监接过去,行礼后告退出去。   皇帝静坐片刻,方重新拿起朱笔,批阅起奏章来。   “张友胜。”   张太监忙道:“老奴在。”   “出去告诉他们,以后少干恶人先告状的事。”皇帝沾满朱砂,落下重重一笔。   张太监一颤,仿佛被那一笔勾划到心中,他深深躬下身去:“——是。”   他对这个结果不算太意外,皇帝派出的青衣内监不是任何一方势力的人,平日在干清宫都不起眼,从这里可以看出皇帝本来是有疑心,不想听信任何一方,只想知道一个真实的结果。   这个结果现在出来,皇帝的偏向也就出来了。   因侍疾而病得不轻的儿子,当然会勾起皇帝心中柔软的亲情一面。   便是有一些冒犯的小嫌疑,也不值一提了。   “再有——”   张太监要出去的脚步又连忙收住。   “太子这阵还算老实,放他出来吧。”   “是。”   “昌平皇庄那边的事,交给他去办,也读了这么久的书了,”皇帝淡淡道,“让朕看看,他有没有长进。”   张太监闻言心中再度震动,面上不敢有一丝显露,道:“是。”   他倒退出大殿,走出干清宫一段距离以后,一个中年内监从路边角落里凑过来,亲热地道:“张公公——”   “别找咱家了。”张太监笼着手,快步行走,“你们技不如人,认栽吧。”   中年内监失色:“什么?昨儿皇上明明龙颜不悦——”   “昨儿是昨儿,今天是今天。”张太监瞥了他一眼,“沂王都重病了,那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偏捡着沂王病中攻讦他,反而勾起了皇上的爱子之心。”   “……”中年内监慌了,“有这事?怎么至于呢,不会吧,张公公,公公,您可得救救我们——”   “咱家帮不了你。”张太监一口拒绝,说起来他只庆幸自己沉得住气,没被孝敬迷了眼掺和进去。   “张公公,这不能呀,咱们也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你就忍心看老兄弟们去死,千万帮帮咱们,过了这一关,这个数——!”   他用力地比出一个巴掌。   张太监微有心动,家里多了一个才会吃奶的小闺女,嫁妆可得攒起来了。   他没松口,声音压低了些:“咱家说了,这事求咱家没用,要求,去求太子殿下吧。”   中年内监直眨巴眼:“殿下能出来了?这事交给太子殿下了?”   张太监见他还算灵醒,轻轻点了下头。   中年内监脚步慢了下来,表情也放松了些。旋即又忙跟上去:“多谢张公公,银票回头我着小子送您外宅去——”   张太监轻描淡写地:“老王,你客气了。”   中年内监还想说些什么,张太监这回没容他,直接道:“什么都别说了,咱家只能帮你这点。”   对于皇帝这最终的处置,他心中悚然,算领教了一回帝王心术。   有钱赚,也得有命花呐。   **   沂王府。   青衣内监第二次登门。   府里知道内情的人都已准备好了承受雷霆,谁知青衣内监放下一盒补品,再传了让沂王好好养病的话之后,就走了。   窦太监心里不安,跟着送到了门外,塞了个银锭,总算又从青衣内监嘴里掏出来两句话,只是回来一学,更纳闷了:“——怎么还要派太医来呢?”   说了病都快好了啊。   这又是补品又是太医的,倒好像他家王爷得了什么重病似的。   沂王皱眉,他也想不通为何。   两人坐着寻思了一会,孟医正的小徒弟拿了一个小瓷瓶又来了。   兰宜听见动静,先出来,把小瓶接过去,打开看了看,再问他:“是枇杷膏?”   小徒弟小心翼翼地点头。   “你之前说两勺,多大的勺子,寻常汤匙够吗?”   小徒弟结巴道:“应、应该吧?”   他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把医嘱记得都挺明白,可被这么一问,他真又有点不确定了。   “我我回去再问问师傅。”   小徒弟不敢马虎,拔腿跑了。   里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沂王与窦太监:“……”   之前一次青衣内监进来之前,兰宜在外面堵住小徒弟问好些话,他们也都是看见的。   忽然都明白了点什么。   窦太监忍不住笑咧开了嘴:“王爷,夫人真是对您一往情深,无微不至啊。有夫人与王爷琴瑟和鸣,王府的福泽都厚了两分。”   沂王以手抵唇,咳了两声,才道:“还算行吧。”   窦太监悄悄瞥他——   王爷,您这时候就不用再嘴硬了啊。   作者有话说:   沂王:本王快好了。   兰宜(不容置疑):不,你没有。 第58章   隆重的太子仪仗自东宫出来, 一路往昌平而去。   沿途牵动各方目光。   昌平皇庄的问题算是积弊了,从前不是没有胆大的官员上书, 要求严惩庄头, 清退他们霸占的民田,只是奏章送上去就被留中,留着留着, 不了了之。   时间长了, 朝臣们也无可奈何,皇家装聋作哑,不愿意将吃进嘴的肉吐出来,做臣子的又有什么办法。   没想到,皇帝一场小病之后,竟清明起来, 主动派出太子面对这个问题了。   有人为此振奋:“那些狗东西, 太子去了,看他们还怎么猖狂!”   普通官员打狗要看主人, 明知那些庄头不算什么人物,也没法直接处置,太子自己就是主, 主子处置奴婢, 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有人摇头:“哪有那么简单, 要是太子心软,又或者——”压低声音,“舍不得呢。”   庄头就没几个干净的, 太子的庄头也在其中, 要正人, 先正己, 想动别人,先得把自己多占的地退了。   窦太监为此幸灾乐祸:“我看太子多半舍不得。”   沂王看了他一眼。   窦太监闭了嘴。   他不是那么轻浮的性子,说这种无用闲话,根子上还是有点发酸——怎么他家王爷费劲巴拉的,为侍疾还闹病了一场,最后好处全是太子得了呢。   又解了禁足,又得了差事。   办得怎么样是后话,起码眼下一下子风光起来,那仪仗摆的,居然不嫌费事地特意绕了点路,从沂王府的前面过去了。   听着那动静,怎么叫他不来气。   沂王面色淡漠。   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但因着之前的阴错阳差,不得不继续在府里呆几天,不便出门。   好好的人,这么一来,总有点有力无处使的憋闷感。   更让他不悦的是,再三确定他的病确实痊愈了之后,兰宜一早就领着侍女们出门遛弯去了。   没有一点要跟他共苦的意思。   兰宜倒也谨慎,还打了要给他买补品的幌子,逛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时脸红扑扑的。   沂王见她空着手,侍女们手里也只拿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便问:“你给本王买的东西呢?”   兰宜愣了一下:“啊?”   沂王望着她不言语。   兰宜反应过来,一边脱斗篷一边道,“我看过了,那些东西品相好一点的都贵得很,便宜的又不好,就算了。”   沂王听着她的尾音,眼神有一点不能置信地眯起:“——贵?就算了?”   兰宜本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叫他这样一质问,莫名有点理亏似的,又觉得自己没错:“确实很贵。再说,你病已经好了。”   那就用不着吃什么补品了,她原来就是找的借口,他该知道才是。   沂王冷冷地道:“你就这样亏待本王。”   “……”他这样没事找事,兰宜也没好气了,摊开直说道,“我没钱,王爷想要什么,还是自己去买罢。”   “你怎么会没钱?”   “我哪来的钱?”   两个人一句一句地抵住了,停下来互瞪。   “王、王爷,”窦太监从旁小声提醒,“夫人确实没钱,公账支出上没添这一项。”   兰宜所受日常供给与沂王没有什么差别,她院内的侍女甚至比沂王还多,但若论能到外面使用的银钱,她手里还是只有从杨家带出来的那不到百两——除非她把份例里的锦缎首饰之类拿出去换钱,那又另当别论。   沂王倏地沉默了。   兰宜从来没跟他提过,他自己也没想起这回事。   兰宜抬起下巴,淡淡觑他。   有府邸有庄田还有不明名目私产的王爷,好意思叫她花钱。   她在杨家花了那样多的冤枉钱,杨文煦未中进士前,小妾儿女都是叫她养着的,她对杨文煦已没有什么特别感觉,但想起那些等于白扔的嫁妆,她还是心痛到恨恨。   从今往后,她一文钱都不会给男人花。   沂王避开她的目光,去瞪窦太监:“这么久了,你怎么不提醒本王。”   窦太监顺溜地行礼:“都怪老奴记性不好。老奴这就叫人把夫人的开销送来。”   他说完没立刻就走,等着沂王说一个数目。   沂王道:“发什么愣,搬一箱来就是了。”   “是。”   一会儿工夫,窦太监去了又来,兰宜没在意,她也没留心沂王和窦太监对的那台戏,沂王不跟她找事就行了,她坐下慢慢地一边喝茶一边歇息。   “夫人,您过一下目,老奴就叫她们抬您屋里去。”   窦太监身后跟着两个粗壮婆子,婆子合力抬着一口箱子,在堂屋当地放下后,窦太监亲自俯身,掀开箱盖,只见里面铸成元宝样式的银锭一个挨着一个,整齐摞着,打开的瞬间只觉得一片银光闪闪。   翠翠忍不住惊呼出声:“呀!”   她见过银锭,但没有见过如此多如此雪白干净的银锭,陆老爷有家底,杨家后来的境况也好转了,但两家都没有豪阔到能随手拿出整箱银锭的地步——一来,普通人家最常花用的还是铜钱,不是银子,二来,两家的主要累积在田地上,如陆老爷,有钱他就想法买新的田地去了,又且还涉及到一个兑换的问题,品相这样好的雪花银,想弄到手都不是那么容易。   就算原来整洁崭新,进了市面流通一遭,也不是那么回事了,只有官府新铸的,没经过人手的,才能保持住。   兰宜往下看了一眼。   窦太监禀报:“这是给夫人日常花销的,所以老奴寻的锭子不大,一锭二十两,这里一共五十个,就是一千两。”   翠翠又抽了口气。   兰宜收回目光,表情如常。   “不用给我,”她放下茶盏,向沂王道,“我在府里,不缺吃穿,用不上这个。”   她是真心话,她可以被动享用沂王府提供给她的一切,因为本非她所愿,她安之若素,有日离开失去时,她也不会有什么不舍;但如接受了沂王赠给她的金钱,主动去花用,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她不想迈出那一步。   在她与沂王已成夫妻之实的情况下,还这样也许可笑,但她就是要坚持。   这是她的本心。   应该空落落的才对,填进去的东西多了,烦恼也就多了。   沂王与她对视,下颚缓缓收紧,表情渐渐严峻。   “窦梦德,”他道,“再去抬一箱来。”   窦太监:“——是。”   一箱之后。   又一箱。   ……   兰宜看着一字敞开摆在面前的五口箱子,十分无语。   宽敞的堂屋都被塞得狭窄了,她不想陪沂王斗这么无聊的气,想回去自己屋里,都有点绕不过去。   “王爷,”她耐着性子道,“我说了不要,我屋里也没地放这么多东西。”   “五千金买不了你一笑。”沂王向后仰在椅背里,却道。   他长腿伸在当地,更加挡住兰宜的去路。   侍女们已经不敢说话了,翠翠看着这么多银子也笑不出来了。   窦太监更加远远地躲在了屋外,给银子能给出这个结果,谁能想到,这不是该王爷赏赐、夫人谢恩如此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总是这么出人意料,偏偏王爷还就好这一口,越不要他越给,来上劲了——跟谁说理去。   兰宜忍无可忍,绣鞋直接照着他的靴子踩上去,恼道,“五万两又怎么样?好稀罕么,我又不是没有过。”   “……”沂王诧异地直起身子,脸也绷不住了,“你哪来的?”   兰宜烦不胜烦,赌气脱口道:“别人烧给我的。”   一大串一大串的,不但有银元宝,还有金元宝,她死那些年加起来,说不定都不只五万两。   银箔金箔叠起来的可也干净新鲜,她一看见箱子里的银锭就想起来了,看见的越多越像,她对这些钱就越没感觉。   有什么了不起。   她昂起下巴睨视沂王,有钱又怎样,到头大家都一样,谁也不比谁高贵。   “你——胡说什么!”沂王站起来,迈过箱子到她跟前,忽然一手将她抱起,另一手往她后腰招呼了一巴掌,气得咬牙笑,“你就跟本王这么一时好一时歹的,是不是安心气死本王,你做了寡妇就开心了?”   兰宜否认:“我没有。”   挣扎着要下来。   沂王不放,一路把她抱到里间去,丢在炕上,方俯上来问她:“你又哪里不自在了?”   兰宜再度否认:“我没有,明明是王爷找我的茬。”   她确实觉得没有,她逛街回来好好的——不过,她也得承认,沂王感觉敏锐,八成是又觉出了她的“冷心冷肺”,才闹起来了。   “王爷说话就很吉利吗?”她不想与沂王真正争执此事,抢先倒打一耙,“寡妇又是什么好词。”   沂王双手撑在她两侧,注视她片刻。   兰宜忍住心跳迎上他的目光。   这样看起来,她不言不动,是有几分柔弱依人的,好像可任他为所欲为,不是先前那副乖张模样了。   沂王伸手,捏了下她的下巴:“再惹本王生气,你等着。”   那五箱银子最终还是没再抬走,塞在了东次间的角落。   兰宜颇觉碍事,且把侍女们精心布置的屋子都破坏了,不想吵架,只好忍了。   这场小风波过去两天后,落霞庄的曾太监着人跑腿送了封信来。   信经由门房转窦太监后到了沂王手中,沂王拆开,只看了一眼,就嗤笑出声。   窦太监伸长了脖子:“王爷,是太子那边的消息吗?”   沂王把信笺丢给他。   窦太监接过看时,也猛地眨了眨眼:“——哎呦。”   兰宜正好从里间出来,也有两分好奇,往窦太监看去。   窦太监笑呵呵地道:“那几个狗东西,倒有几分急智,不用银票,凑了白花花的现银,往面前一摆,谁见了不迷了眼,怪不得太子殿下动心。”   沂王漫不经心地道:“五千两,买不了本王的王妃一笑,却能买得太子留情,呵。”   窦太监干咳一声。   兰宜默默地看他。   两天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沂王也看她,忽地勾唇一笑。   兰宜面无表情。   看吧,就说他找茬,现在太子可能办错了差事,他就又精神了。   作者有话说:   兰宜:等好久了,什么也没等到,除了五箱雪花银。 第59章   又在府里闷了一天后, 沂王终于宣布“病愈”,进宫去见皇帝谢恩。   他养病期间, 皇帝又派内监来看过他一回, 给了些赏赐,不过因他坚持病情好转,便没调派新的太医来。   这次他只等了一刻, 便被召进去了。   快立冬了, 皇帝起居批阅奏本的地方转移到了暖阁里,听见儿子行礼问安过后,皇帝缓缓抬起头来。   这个时节,沂王仍是一身单衣单袍,从午门到干清宫有好一截路,暖阁里又烧起了地龙, 他站起来时, 额头上已有了点薄汗。   皇帝的目光在那层薄汗上停了片刻,方移开去, 转而上下打量了一圈儿子健壮有力的身形,开口道:“病都全好了?”   沂王笑道:“是。多谢父皇关切。”   “你也着急了些,到底病得不轻, 该再养两天。”   沂王应道:“父皇说的是, 不过快初十了, 再耽搁下去,儿子怕误了事。”   “有什么事?”一语未了,皇帝了悟过来, 不由露出点笑意, 又摇头道, “好啊, 你原是怕朕误了你。”   沂王躬身笑应:“儿子不敢。”   “误了就另挑个日子罢了。”皇帝轻描淡写地道。   “不敢让父皇操心。儿臣这次离开封地有两个月了,也该回去了。”   “难为你知分寸。”皇帝点头,道,“张友胜。”   张太监忙近前去。   皇帝道:“传朕口谕,让礼部就按十月初十的好日子操办起来吧。”   张太监眼神一闪,应声退出去传话。   沂王也要告退,皇帝叫住他,声音放得和蔼:“等册封过后,带着你的新妇进宫来给朕看看。”   到京两个月,进过两次宫,兰宜还没见过皇帝。   毕竟是天子,就算以她如今身份,也不是那么好见的。   不过这一次皇帝金口钦点,她总算真正要面圣了。   兰宜没怎么紧张,她更多的是觉得麻烦。   封妃比封夫人的事多多了,不但要提前跟礼部派来的官员预演礼仪,等到十月初十的正日子时,天没亮她就得起来,在妆台前坐了半个多时辰,梳髻插钗戴翟冠,穿上一层又一层的华服,侍女们围着她说出一箩筐的赞美之词,兰宜立在中间,只觉得犯困。   沂王掀帘子进来,倒很满意,道:“堪配本王。”   从兰宜入王府至今,有近半年了,她的身形仍然纤薄,但面容间的阴晦气息已完全退去,只仍有点苍白,这苍白丝毫不损容色,与她眉目间旁若无人的困倦,一身的华服翟冠组合起来,反而有种出挑的贵气。   侍女们都喜气洋洋地抿嘴笑。   因兰宜不是新嫁,省了去她娘家迎亲的步骤,吉日吉时到,传旨钦差登门,礼乐之声奏起,钦差宣读圣旨,赐王妃册宝,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兰宜要不时按照钦差的指示行礼,快到正午时,才完成整个受封仪式。   下午就要进宫谢恩。   说是谢恩,也是恩赏的一环。   干清宫里,不但皇帝在,成妃和太子妃也在。   “是件喜事,应该大家一块热闹热闹。”成妃笑着,让身后的宫女捧过一个雕刻精美的妆盒来,道,“这套赤金镶宝石首饰,是本宫为沂王妃预备下的,算是添妆。”   兰宜上前接过,行礼道谢。   “不必客气,本宫也算你半个长辈了,回去青州以后,要是沂王欺负你,你就写信来,本宫替你做主。”   成妃言笑晏晏,好像之前那些龃龉都从未发生过一样。   兰宜心里明白,成妃这份欢喜大概还真没作假,她这王妃也封了,恩也谢了,再盘桓在京里,就说不过去了。   她也有点高兴,捧到手里的妆盒分量十足,成妃送她好似送瘟神,出手肯定不会轻了。   虽与沂王有关,但不属于沂王,可以算她自己得的。   不只成妃,太子妃同来,也备了礼。   随同进宫的见素替她接过了太子妃的那份礼,是一对白玉手镯。   兰宜含笑也真挚地谢过了太子妃。   皇帝见到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有些欣慰,向坐在下首的沂王道:“你这个新妇出身不显,心胸倒是阔朗,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很好。”   沂王往兰宜面上打量了一下,猜到她的心思,心下无语冷笑,颇想干点叫她蹙眉笑不出来的事,不过因她神色里一丝狡黠,又不由勾起些微热意,他及时回神,将诸般情绪都压下去,道:“父皇慧眼如炬。”   成妃从旁笑道:“正是,沂王得了这样的贤内助,从此必能将王府打理得妥妥当当了。”   兰宜低头做谦让状,不发一语。   听话听音,成妃每一句里都透着想送他们回青州的意思,这不归她做主,她就不去接话。   皇帝的话也不多,兰宜觉得他透着疲惫,皇帝的病虽好了,但这个年纪的人,便如一层凉似一层的秋雨一般,一场病后也总有印记留下,很难真正地恢复如初。   成妃又递出来两句话,笑道:“可惜太子去办差了,不然,你们兄弟坐一块也叙叙话儿,以后这样的时候就难得了。”   “太子殿下的正事要紧。”沂王淡淡道,他没再接着说下去,也没看成妃,只起身拱手,“父皇,儿子的事已了,今日来谢恩,顺便也拜别父皇,过两日,等府里的东西收拾齐备,儿子就携王妃回封地去了,万望父皇保重龙体,康泰无疆。”   成妃极力控制,表情仍然微变了一下。   这个结果终于来了,她几乎要长舒出一口气。   太子还有奢望,想这个弟弟赖在京里,赖到皇帝心烦才好,她只想尽快送走他。   沂王返回封地对他们来说才是最稳妥安全的,一个没有兵权的藩王,又离皇帝远了,再也闹不出什么风浪。   至于想报复出气,将来有的是机会。   她屏息小心地看向皇帝。   如今就看皇帝的心意了。   皇帝终于道:“也不用太着急,青州没有什么事,你府里的东西慢慢收拾就是了。临走前,再进宫来见朕一趟。”   话说得非常和缓,但是,这是应允了。   兰宜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去看,即便如此,她也感觉到了殿内这一刻难言的气氛。   各方人马,各方心思。   兰宜都不去管,出宫回府的路上,她缩在马车角落,靠在车厢壁上,把成妃送的妆盒打开来看。   是一整套赤金头面,有掩鬓、钗簪、项圈耳环等,用料十足,金光闪耀。   看完了再看太子妃送的白玉手镯,也是价值不菲,拿在手里,温润细腻。   兰宜翘起唇角,谁的心思都和她无关,只有她收到的两样礼物实实在在。   沂王冷眼旁观,冷不丁出声:“怎么别人送的破烂你也当宝,本王的东西你就不屑一顾。”   兰宜看看他,低头,把镯子放回盒子,不与他说话。   她如今很明白了,他心里憋着气从来不会好好发,总是装得没事,再以各种找茬的方式表现出来。   难怪他那道怎么修都没用,道祖可不会惯着他。   她也不会。   沂王威胁她:“你敢不理本王,本王现在就把这两个破盒子从车窗丢出去。”   兰宜把盒子丢他怀里。   再抬下巴往车外示意:丢啊。   “……”   沂王把盒子丢到脚边,伸手把她拉过来,冷冷道:“你以为本王就拿你没法子是不是?”   车外就是光天化日,兰宜没他那么厚的面皮,终于绷不住了,推他道:“放开,又不是我招惹的你。”   沂王不放,也不说话。   他为什么生气他自己当然清楚。   他必须要返回青州去了,无论事实上走不走,他必须要主动提出来,假如等到成妃那边或者皇帝开口,就会变得难看且难办了。   包括卡在吉期之前“病愈”也是。   他必须要将所有出格的野心都收敛得滴水不漏。   皇帝确实为此明显地待他宽容起来,但也就如此而已了。   而他压抑下去的情绪无处释放。   道祖无用,他早就知道。   车轮吱呀吱呀,车身平稳地行进,渐渐慢下来。   皇宫离沂王府很近,他们已经快到府门前了。   兰宜“呃”了一声。   因为沂王忽然将额头抵到她颈间,然后停住,就没有别的动作了。   一般来说,他们都是反过来的,现在这样,他有点像是对她“投怀送抱”。   兰宜双手有点不知所措地张开,她觉得沂王的头很重,她自己头上还戴着翟冠,也很重,这么一来,才一会儿就要将她压垮了。   “算我说错话了,行吧?”兰宜跟他打商量,“你起来。”   沂王不动。   兰宜试着推了推他,没用,她又不敢闹出动静,车里就这么大点地方,即使让车夫知道也够丢脸的了。   没推动就算了,她胡乱摸索到他下巴时,沂王忽然张口,竟咬住了她的指尖。   咬得不重,却也不轻——她要是不动,沂王就只是轻咬,她要是试图抽回,那力道就会一下变重。   马车停了。   窦太监在车外道:“王爷,王妃,到王府了。”   兰宜真有点着急了,这要是车帘一掀,外面的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她说话也不敢大声了,低头凑到沂王耳边道;“我刚才摸了好久你说的破烂——嘶。”   她抽了口气,因为沂王终于松开了她的手指,抬起头来,却一口咬在她的唇上。   “陆兰宜,你是不是想气死本王。”   沂王咬完了也不退开,气息扑在她脸上。   比平常都格外灼热些,是旺盛而无处可去的肝火。   他在极近的距离里看兰宜,她又疼又不悦地蹙起眉,但那恼怒也是冷冽的,仿佛没有什么事可真正拨动她的心弦,她像一尊世外的观音,而他如困兽,要求她的点化救赎。   相比之下,那白玉镯子又算得了什么,不就是一副破烂罢了。   兰宜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一句疑似安慰的话来,道:“不会的,你别赖我。太子会比你先倒霉的。”   沂王:“……”   他真是毕生没有听过这样的奉承。   但是,她那么莫名其妙的肯定,他居然也离奇地心平气和下来了。   仿佛他看不清的前路,她站在世外,为他指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兰宜:今天确实是想做寡妇的一天了。 第60章   沂王府上下收拾行装花了约七八日功夫。   沂王又进了一趟宫, 正式拜别皇帝后,便踏上了返回青州的路途。   这时是十月十八日, 天气已寒冷起来, 刮在面上的风有了些刺骨感,不过运河还未上冻,此时启程, 还能走一走水路。   沂王府的大船已在通州码头整装待发, 只等沂王到了,将行李搬运上船,就可以扬帆出行了。   兰宜坐在出城的马车上,车轮规律沉稳地行进,离京城越远,离通州越近。   沂王的脸色越加冷峻。   仿佛外面的北风都被他抓进来裹到了身上。   兰宜笼紧了袖子里的手炉。   她没什么心事, 来便来, 去便去,她只管把自己穿得严严实实, 不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受寒就好了。   通州码头在望。   王府行李随从众多,车队下午时抵达码头,下人们忙碌地搬运上一阵, 天色就黑了, 与来时一样, 他们要在这里休整一夜,明日清晨再开船。   兰宜走进属于她的那间已经布置妥当的舱室。   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沂王就是在船上时闲极无聊,开始不停招惹她的。   现在回想起来, 兰宜有些许感慨。   她当时万万不会想到, 在京不过两个月, 她的身份会发生这样大的改变, 与沂王的关系也发展至——至什么呢,兰宜想了想,想不出合适的形容。   她也懒得再深想。   沂王对她的评判其实很对,他早已看穿她,她就是没有心肝。   不过,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又不放手,并且还好像更情热了。   离京的恶劣心绪也没耽误他又来折腾她。   船飘在水上,就算不行驶,与在路上的稳当感也不一样。   兰宜觉得自己也像飘在水上。   荡漾,又带着点不安,像要被淹没。   她伸手推拒:“够了……”   沂王停了片刻,捏起她的脸看了看。   兰宜瞬间挣扎着要挥手打他。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什么模样,只觉得一定很不能见人,他居然还这么细细打量!   沂王抓住她没什么力道的手腕,按回枕侧,低声道:“怎么就够了,这不是还很有精神。不要撒娇哄骗本王。”   他都胡胡言乱语些什么——   兰宜头都晕了,只是她的身子也很晕,晕得像要化了一样,手指蜷缩着又被由内泛出的酥麻迫得展开,同时还要听沂王不是时候的夸赞。   “真美。”   兰宜只想堵上他的嘴。   她发丝都汗湿在颈窝里,不知道有什么美,她一个字都不想听到。   沂王好像看出她的意思,伸手将她的发丝勾开,然后薄唇在她颈间吻了吻。   “你是不是长点肉了?”他忽然停下,以发现了点什么新奇东西的语气问。   兰宜缓过一阵,无力又无语地在枕上撇过头去。   他还不离开,她完全不想在这时候跟他聊天。   沂王也不在意,道:“以前你这里薄的,本王用点力都怕亲破了。”他似乎怕她听不明白,还继续形容,“现在丰润一点了,养你这么个王妃真不容易,你说,你是不是要好好报答本王?”   兰宜瞪着他。   简直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自然而然地不说好话。   沂王低沉笑起来。   他接下去更没什么好事可干。   兰宜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竟有点分不清是白天黑夜,也不知道船开没开。   舱室里很亮,兰宜拿手挡住眼睛,从指缝里分辨了一会儿,才辨出是点的好几盏灯烛,沂王立在最大的一座宫灯旁,正低头理着身上雪亮的盔甲。   兰宜几疑犹在梦中,顾不得发酸的腰身,直接坐了起来。   沂王察觉动静,抬头看过来一眼后,走了过来。   他身形本来高大,穿上盔甲后,更加挺拔英武,在相对狭小的舱室里迈步行走时,便如一尊威风凛凛的战神。   兰宜揉了下眼睛,又用力眨了眨。   她还是怀疑自己在做梦。   沂王日常多穿道袍,连亲王服都不怎么上身,忽然穿成这样,是打算要造反了?   杀回京城,打进皇宫?   不对,前世造反的不是他啊。   沂王见她一副糊涂模样,笑了,走到近前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吵醒你了?正好跟你说一声,本王要回京去救太子,目前不知那边情形怎么样,要耽搁多久,这里交给你,你先带着他们等一等。”   兰宜终于清醒了点:“太子?太子怎么了?”   “他在昌平激起了民变,被百姓围了。”沂王简短道,“宫里的旨意追到这里来,叫本王回去救他。”   兰宜睁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短短一句话所含的意思太多了,她太吃惊了。   太子在昌平处置皇庄那事,曾太监送过一回信,太子办得可能有问题,但再有问题,按当时想来就是不中皇帝的意,会再失圣心罢了,怎知会闹出这么大事?   太子去昌平已有半个月,这时候不短了,无论办得好不好,按理都该近尾声回宫了才是。   她没问出来,沂王会意,道:“口谕来得急,本王暂时也不知详情,等一等你问窦梦德吧,曾有善应该会有信过来,只是本王不能等他,要先往昌平赶了。”   太子落难,皇命加身,于他是机遇也是危险——危险从此刻就开始,天使就在外面,他不能拖延,拖一刻就多一刻居心叵测的嫌疑。   他转身要走,兰宜下意识拽住了他的手。   她有话,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天还没亮,他之前拉着她一直胡闹,算起来就没怎么睡,这时候去带兵救人,哪来的精力。   沂王笑了,手指卡进她的指缝交握了一下:“现在舍不得,之前怎么不肯听话?没事,你睡吧,本王又不是你,精神好得很。”   他确实神采奕奕,眼神比这几天来的都要亮,说完后,放开兰宜的手,转身大步出舱。   兰宜在床上怔了好一会,困意完全消了,她起身穿好绣鞋,一样被吵醒的翠翠连忙过来,替她披上外袍。   兰宜走到舱边上,往外看了一看,只见外面黑夜之间,灯火通明,临近的几条船都被惊起来了,一些护卫穿戴整齐,正匆匆从船板下去。   他们要跟着沂王一起赶去昌平,不过人数不多,只能贴身保护沂王,要把太子救出来,还要到了当地再等调兵。   兰宜的心定了一点下来。   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沂王不会因刀兵出事。   也不知道昌平那边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   在留守众人难熬的等待中,天色渐渐亮了。   又半日过去,曾太监的信到了。   这封信应该是曾太监还不知道沂王将去昌平平乱时写的,因有沂王走前留下的话,兰宜和窦太监一起将信拆开看了。   信是接着上回五千两现银事说的——   太子收到几个庄头透过他的庄头孟良才送的银子后,对庄头们的处置就轻拿轻放起来,让那些庄头各退了一百到两百多亩不等的田地,就算交差了,然后,太子便一门心思找起落霞庄的差错来。   曾太监在信中拍胸脯保证,他一分不该占的田地都没占,那些欺男霸女的事也一概没有,因此太子即便五天收孝敬加处置其余皇庄,余下十天都用来盯落霞庄,也没盯到任何把柄,一无所获后实在不耐烦也没办法了,只好准备回宫了。   没想到的是,太子找落霞庄茬时,那些庄头们也没闲着。   五千两不是笔小数目,庄头们送得痛快,不可能不心疼,有出,那就得有进。   既然已经破财消灾,免了后顾之忧,庄头们迫不及待地就要弥补损失,比之前更加明目张胆地敛起财来。   不但要钱,还要报仇,沂王在皇庄闲游时,要不是有些吃饱了撑着的百姓去他跟前说那些不该说的话,怎么会后续招来太子,又怎么会害他们破财?   内监之身,仗着是皇家的人,平素就够无法无天,这一下子更是在极短时间内就把昌平祸害到民不聊生。   太子打起与来时一般的隆重仪仗要离开时,愤怒的失田失家甚至还有女眷遭殃的百姓拦路把他围住了。   所幸太子随行带的东宫护卫也不少,护着他退回了太子庄田,但外面全是要讨公道的百姓,太子无法离开昌平,只能派人紧急向宫中报信。   看完,兰宜与窦太监面面相觑。   窦太监感叹了一句:“太子真是够倒霉的。”   兰宜也有点觉得。   应该说,太子本身没有干太过分的事,他就收了点银子,收完也让庄头们退点田意思一下了,要是就此回宫,只要收钱的事不暴露出来,那他这差事办得都能说一句中规中矩。   谁知道后面会失了控。   这就是身处高位应当战兢的道理所在了,一个小小举动,可能福泽万民,也可能祸害苍生。   太子竟没有这个意识,他是倒霉,可他倒霉得活该。   兰宜又有点不安起来。   昌平闹成这样,是货真价实的民变了,她能理解为什么皇帝放着京里的武将不用,要调沂王回去。   太子是储君,性命决不能有失,否则朝廷脸面荡然无存,相比平叛,更重要的是救人。   沂王的落霞庄没行过恶,在百姓中的名声不错;沂王才在庄子上住过,和当地百姓搭过话;沂王本身是亲王,地位尊贵易取得百姓重视信任;三者相加,他说服百姓放出太子的可能最大。   但沂王这时候进去,他自己毋庸置疑会身处险境。   他前世是病亡,可天命不是一成不变的,已经改变了一些事,谁知道那件会不会改了个花样来呢?   作者有话说:   先知的副作用就是会想夫君的不同死法。   ~~~~~~~~~~~~~~   沂王一个人吃的肉比我前面六个男主加起来都多,我看他险一险也不亏。 第61章   干清宫前。   成妃被宫女扶着, 从步辇上下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你速去传话, 本宫要求见皇上!”拂开宫女搀扶的手, 成妃眼圈通红,抬头厉声道。   守门的内侍连忙应声向里通传。   暖阁里,正心烦的皇帝皱起眉头:“谁走漏的风声, 让成妃知道了?”   周围侍奉的宫人皆噤若寒蝉, 不敢发一语。   张太监小心地道:“已经一日半过去了,这样天大的消息只怕瞒不住,成妃娘娘也是爱子心切——”   “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罢了,叫她进来吧。”   “皇上,”成妃进来后,直接流泪跪倒在地, “求皇上一定要救救太子啊!”   多年相伴的宫妃伤心成这样, 皇帝也不是不心软,耐着性子安抚道:“你先起来。朕已经派兵去了, 那些乱民没有武器,兴不起什么大浪,想来太子很快会平安无事。”   “但臣妾听说领兵的是沂王——!”成妃急切地道。   皇帝道:“是朕特意派人把他叫回来的。沂王身份最合适。”   成妃几乎顾不得忌讳:“他怎么会合适, 他说不定正希望太子出事——”   皇帝声音放重, 打断了她:“成妃, 你急糊涂了。”   成妃一下子反应过来,她确实糊涂了,这样的话心里再想, 也不能当着皇帝说出来, 可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她就五内俱焚, 又怎么能不慌乱失措。   皇帝目光也变冷了, 道:“太子这差事不知是怎么办的,竟能在当地酿出民变,等他回来,朕倒要好好问问他。”   成妃听他的意思,儿子还没救回来,竟先顾上秋后算账了,心下一凉,忙道:“这一定是那些刁民胆大包天,又或是有小人存心暗害。”   皇帝不置可否:“等太子回来,自有说法。你先回去吧。”   成妃不想走,恳求道:“沂王毕竟没办过这样的差事,不一定能办妥当。求皇上还是另外派得力的官员到昌平去吧。”   皇帝面色又冷:“沂王没办过,满朝的官员也都没办过,失陷到乱民里的太子,他这是第一个!”   “……”   成妃惊得失色。   她终于看明白,比起心疼太子,皇帝竟更多的是觉得丢人。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默默地告退了出去。   “张友胜。”成妃走后很久,皇帝才又开口道。   张太监忙道:“老奴在。”   “你说,太子能平安回来吗?”   张太监心跳了一下,嘴上一个愣也不敢打:“太子有皇上的真龙之气护佑,那些乱民肯定伤不得他,必能平安回来。”   皇帝沉默片刻:“行了,你出去吧,朕要静一静。”   张太监退出去后,笼着手刚站到高大的朱门边上,便有小内侍凑近来,低低地道:“成妃娘娘请公公去一趟。”   张太监犹豫片刻,他不想去,圣意最近莫测得常令他有心惊肉跳之感,但捡在这当口推脱,又怕让成妃多想,太子毕竟还是太子,出再多的差错,地位一时也难以动摇。   皇帝才叫他出去,短时间内不会再叫他。张太监左思右想后,还是赶去了永和宫。   “你说,沂王会救太子回来吗?”   已经净过面,恢复了雍容的成妃坐在炕上,劈头问道。   张太监忍住苦笑,行礼道:“老奴以为沂王只要不傻,就会尽力。”   “怎么说?”   “太子殿下身边有护卫,有随侍,还有皇庄上的人,他们都长了眼睛,如若沂王拖延搪塞,他们事后自然会禀报皇上与娘娘的。”   成妃问的与皇帝其实是同一个问题,张太监回答得实在多了,因为他知道,成妃现在就要听这样的话,什么真龙之气,那都是糊弄人的。   成妃面色终于稍有缓和。   这个道理不难懂,只是她先前关心则乱,没顾上琢磨。   “若能依你说的,就最好了。”成妃叹道。   **   昌平,落霞庄北边。   沂王立在他曾经来过的那块界石旁边,身边是王府护卫,从京里紧急调来的京卫之一府军前卫的指挥使、指挥同知及昌平县令等文武官员。   颠颠赶来的曾太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王爷,老奴见过王爷,未知王爷亲至——”   沂王打断他:“别说废话。太子那边现在情形怎么样了?”   曾太监抹了把额上的汗,禀报道:“不太好。老奴叫人混在乱民里面,才有回报说,聚过去的乱民更多了,还和太子的护卫发生了点冲突,护卫们武艺了得,但抵不住乱民太多,被压制着退到了主院里,现在乱民就围拥在主院外面,太子更加难以离开了。”   沂王皱眉,官员们的脸色也不好看,其中尤以昌平县令的最差——他治下出这样的事,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的乌纱帽肯定保不住了。   府军前卫的指挥使姓毛,粗声道:“还反了他们!王爷,您下一声令,下官立刻就带人去把那些乱民都抓起来。”   沂王没立即说话,曾太监道:“老奴可以领路。”   沂王盯了他一眼,问:“太子庄田的主院与落霞庄比如何?”   曾太监慢慢躬身下去,答话:“差不多,屋舍要更多一些。”   他感觉到沂王盯着他的目光没有移开,躬下去的腰便也不敢直起来,额头慢慢渗出冷汗。   好一会后,沂王才转头向毛指挥使道:“那不妥,落霞庄主院顶不住乱民群起冲击,太子那边只怕也顶不住,要是激怒了他们,他们冲进主院,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曾太监心道,那不正好。   不过他才叫沂王警告过,不敢再说什么——确实是冒进了,就算怂恿着毛指挥使把事做成了,总领兵是沂王,甩不脱责任,那便正如沂王说的那样,后果难以预料。   毛指挥使急躁起来:“那王爷说怎么办?难道就让太子被乱民困着不成,要是时间拖得久了,那些乱民没了耐心,不一样要冲进去。”   沂王思索片刻,下了决定:“你带兵压阵,先不要抓人,本王近前去,先与他们谈谈。”   曾太监变了脸色,忙道:“王爷千金贵体,不可如此冒险。太子一直不愿面见乱民,那些乱民已经有些失控了,若将怒气发在王爷身上——”   “你哪那么多话,带路就是。”   “……”曾太监只好闭嘴。   “对了,”沂王转头又吩咐毛指挥使旁边的指挥同知,“你带人,去把邻近几个皇庄有劣迹的庄头都抓来。”   他说到此处时目视曾太监,曾太监明白,叹气道:“老奴安排人带这位军爷去。”   他本是奉旨做主之人,在场官员再一听他的安排,也无不妥,且又要以身犯险,更挑不出什么来,毛指挥使抱一抱拳:“王爷英明,下官等人都听王爷的。”   当下众人各自领命行事,沂王在曾太监、昌平县令及护卫的围拥中,过了两庄之间的民田,径直往对面的太子庄田而去。   没近主院,已能看出此地确实是乱了。   乱民本来都是最温驯的普通百姓,他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祖祖辈辈甚至已经习惯了官府的各项摊派盘剥,只要还能有口饭吃,还能活下去,他们都能忍忍算了。   当连这最基本的需求都得不到满足时,他们的反抗就会来得格外暴烈而不顾一切。   因为已经没有“一切”了。   围住太子庄田主院的数百名百姓,有一些是随大流凑热闹,有一些是浑水摸鱼无事生非,还有一些,就是受了委屈无处伸冤、已在失控的边缘了。   后两种最危险,第三种可以很容易地把第二种煽动起来,进而裹挟住第一种一起作乱。   毛指挥使带兵踩过刚收割过不久的田地,遥遥望见那座被乌压压人群围住的庄园时,就认同了沂王的判断:确实顶不住乱民冲击,这些乱民凶恶起来,堪称不要命,而且什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   要是赶在他们围住主院之前,还能强攻,现在只能投鼠忌器了。   沂王骑着马,靠近了庄田主院。   他们这一行人都是高头大马,很显眼,很快吸引到一些乱民,投过警惕的目光来。   曾太监从一个护卫的马背上滚下来,跑到沂王马侧,举着手高喊道:“众位乡亲,都冷静冷静,我们王爷奉皇上之命,来处置那些害人的东西,还大家公道来了!”   乱民群里起了一阵骚动。   曾太监在落霞庄住了十来年,他早早地养老,闲着无事常在昌平各处晃悠,当地不少百姓认得他。   有些人的脸色变得犹豫。   曾太监劝他们:“你们有什么冤情,都可来告诉王爷,就不要耽搁在此处了。王爷替大家上禀,好不好?”   沂王飞身下马,向乱民走近,他行步之间自有威严,气度庄重,乱民们打量着他,渐渐有人意动。   但也有人丝毫不为所动,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就忽然冷笑大声道:“王爷又怎么样,太子还说替咱们做主来的呢,做得老子家破人亡!”   他这声一嚷,本已有所活动的乱民顿时又聚了回去,目光重新变得畏惧又痛恨。   就是这些贵人,害得他们没了活路,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好贵人!   曾太监卖力相劝:“我们王爷不是那样人,咱家在落霞庄这么多年了,诸位互相打听打听,咱家欺负过谁没有?都是王爷耳提面命,叫我要老实做人,假如有鱼肉百姓的事,那就活剐了我!我们王爷说话,一口吐沫一个钉,再不会改的,你们说我怕不怕?我自然从来不敢啊。”   他以自身为背书,到底有点效用,有人就问道:“那我们现在散了,还追不追究我们的罪?孟庄头之前说,我们是造反,等大军来了,要把我们统统抓去杀头。”   “什么孟庄头,他就是第一个活畜生!”那中年汉子又骂,“抓了我的小妮儿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要敢出来,老子先杀了他!”   沂王眉心拧起,转头问曾太监:“怎么回事?孟良才还糟蹋民女?”   曾太监苦笑:“这家的小妮儿老奴见过,是个小美人,孟良才自己不好这口,大约是抓去孝敬太子的。”   沂王脸色冷酷下来,道:“叫孟良才出来。”   曾太监微愣:“只怕他不肯——”   “你喊话,他如不出来,本王即刻掉头就走,进宫向父皇请罪,本王能力有限,解不得这围,请父皇另派人来。”   曾太监的大肚子挺了起来,应道:“是!”   这才是他们王爷么,这样做事才痛快!   他便冲着主院大门方向大声叫喊起来,乱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哪个先跟着喊了一嗓子,然后众人七嘴八舌地都叫嚷起来。   “孟良才,出来!”   “孟良才,出来!”   “孟畜生,你不出来,王爷就走了,你跟你主子就完了!”   不知喊了多少声,终于,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的脑袋从院墙后缓缓升了起来,脸是笑着,却比哭还难看:“沂王爷,皇上派您来平叛,您为何还不把这些乱民抓走,却叫他们胡乱嚷嚷,都惊着太子殿下了。”   沂王负手,淡淡道:“本王正在办差,有些事要问你,问好了才能办,你出来。”   孟良才如何敢出,曾太监便厉声道:“咱们做奴婢的,该豁出性命保护主子才是,哪有你这样龟缩不敢出头的?你是不是想害死太子殿下?咱家话放在这里,太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都是你害的!”   孟良才还想拖延,乱民们见到他冒头,又鼓噪起来,里面的人听着动静,不知是不是吓到了,只见孟良才被向外一推,跌下院墙来。   院墙外,就是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乱民。   “……”   孟良才摔得灰头土脸,但竟不敢呼出一声痛来。   他抖索着半爬起来,望着四周一张张脸,从来没觉得这些蝼蚁一样的人如此可怕过。   沂王往他走去。   护卫们紧张地护在两边,但没用怎么开路,乱民们自动从中间分出一条道来。   孟良才见着了他,终于找到了点安全感,忙向他爬过去:“王爷,王爷救命。”   沂王立住了脚步,正可望见他的颈后,声音更淡,问道:“小妮儿在哪里?”   孟良才愣了愣:“谁是——”   中年汉子挤过来,赤红着眼痛骂他:“你还装!我的小妮儿好好在河边洗着衣服,你就叫狗腿子带走了她,我找你要人,你说她去享福去了,还说我不识抬举,叫狗腿子打我!你这个畜生,你到底把我的小妮儿怎么样了?!”   他状若疯狂,口水都喷到孟良才脸上,孟良才生出畏惧,终于道:“我是带她来享福,服侍太子殿下还不是天大的福气么?只是她闹死闹活地不愿意,我也没怎么样她,现在好好地在庄子里——”   中年汉子眼神大亮,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襟道:“真的?!”   孟良才慌乱点头。饿了几顿不算什么罢,他忙着协助太子理皇庄的事,确实没来得及腾出工夫干别的。   “你快放她出来——!”   中年汉子要厮打他,被护卫拖着控制到了一边。   孟良才松了口气,忙又向沂王求救,“王爷,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沂王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手放到了腰侧。   孟良才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惊恐,他抬起头来,然后瞳仁控制不住地放大,中间映着一抹雪亮剑光。   剑光从他颈间划过。   带起一溜血珠。   孟良才上身僵立片刻,瞳仁中残留着不可置信,方栽倒了下去。 第62章   在场众人都惊呆了。   北风呼啸着从田野上卷过, 而庄园这里竟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挤在后面的乱民一时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受气氛感染, 也下意识停住了动作, 片刻之后,消息一层层向外递去,声浪渐大, 方又猛地爆发出一阵哗然。   “孟庄头被杀了?!”   “好像是——不动了, 没气了!”   “什么好像,就是死了!这个畜生终于遭报应了!”   人群乱哄哄地,但没有再往前挤,而是往后退出了一块更大的空地——   孟良才就这么死了,往日在昌平作威作福、当地官员都拿他没办法的人物,沂王杀他竟不比杀一只鸡更难, 乱民们觉得痛快的同时, 也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惧。   这是真正的天上的贵人,更是位活煞星, 乱民们心里连日被激发的热血叫这真正的鲜血一浇,都冷却了一些下来。   院墙里面的人感觉到动静不对,有一个护卫登上梯子探头往外看了看, 他居高临下, 一眼就看到倒地的孟良才和他流出的一滩血, 再跟沂王冷漠的目光一对,惊得立即又下去了。   沂王不多理会,曾太监殷勤地拿出手帕将他剑上的血擦干净了, 他便收剑回鞘, 环顾着四周, 道:“孟良才作恶多端, 本王奉圣命,已经令他伏法,尔等该散去了。”   众人互相推挤着,有些想走,又有些迟疑地不足,以沂王为中心,扩散开的空子更大了,倒是将主院的院门前方完全让了出来。   此时有一个被青年妇人扶着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挤到前面来,行礼道:“王爷,王爷帮着了了他家的事,可隔壁的钱庄头设圈套骗去了我家的田,可怜我儿没法子,去找那挖水渠的苦活干,不小心被土筐砸了脚,又只得歇在家里,寒冬马上来了,我们一家的口粮都没有着落,老妇人这么大年纪了,死了就死了,可我儿和儿媳妇成亲不到两年,还没有留个后,求王爷做主啊。”   “我家也是——”   “我家也有冤情要说,王爷做了主,咱们就走!”   有一个出头的,人群的胆子又大了起来,沂王表情肃然,转头看了昌平知县一眼。   昌平知县兀自茫然,曾太监无语提醒道:“大人,这是你亲民官的事,你不出面,难道还指着咱们王爷一件件地在这里替你断官司不成?”   昌平知县慌张了一下,他不敢不听曾太监的话,仓促里又想不到要说什么——他一半神智还被地上那滩血惊住了没回来,抖着嗓子勉强道:“你们有什么冤情,都可来寻本官上告。”   百姓们看他那副模样,压根不相信,往常也没少去告过,这个知县要是有用,大家也不会被欺负得活不下去了。   众人便仍旧不肯离去,七嘴八舌地只是要沂王做主。   但沂王确实不能事无巨细地挨个理论,他受到的旨意是来为太子解困,杀一个孟良才算立威,可不能把犯事的庄头们全杀了,且也不能只听信百姓的一面之词,又要寻人证物证相核对,就算最后他真下得了这个狠手,一两个月都不见得能把这些官司全理清楚,太子不可能一直在里面等着,皇帝也不会容许拖那么久,从各方面来讲都不现实。   只是这些百姓毕竟其情可悯,沂王冷冷瞪了一眼无能的昌平知县,再放缓了一点声音,开口道:“本王会奏请朝廷,另派钦差前来此地,那些有劣行的庄头,本王略有耳闻,已经着人去抓捕了,待查明他们的罪行之后,自会有钦差秉公处置。”   这时候,田野那边马蹄声起,离得近些的两个庄头已经被抓来了,毛指挥使带兵交接,然后亲自把人押送了过来。   毛指挥使也有两分好奇,他隔了段距离,猜到发生了什么,但不真切,此时近前看到地上孟良才的尸体,不由咂了下舌。   这事还真只有沂王来办能办得利索些,一般官员来,敢抓乱民,但不会敢上来把太子的庄头杀了,不杀庄头,就不能取信乱民,就得僵持着拖下去,拖多久天知道。   他押来的两个庄头都不是好东西,其中一个正是强占了老妇人地的,之前那么威风凛凛的庄头被五花大绑,见到死去的孟良才更是吓得直抖,老妇人痛快地向他啐了一口,扶着儿媳的手往后退去:“王爷说话算话,老身听王爷的,回去等钦差来。”   有接连发生的两件例子在前,又有毛指挥使带来的兵士在不远处威慑,众人终于真正松动了情绪,缓缓都向后散开。   只是有些人还舍不得马上就走,沂王看上去没有找人后账的意思,他们的胆量也就大了些,想再看看热闹。   吱呀。   沉重宽大的主院院门被推开了。   太子等不及要走了,这近两日工夫简直是他的噩梦,他多一刻都不想再留下。   乱民们已经散开,田野上有那么多的士兵,门外也还有毛指挥使等人,太子自己身边也有护卫,看上去已经安全无虞,满脸晦暗、眼下都有一抹青黑之色的太子出得门来,就迫不及待地叫人去把马车备来。   马车停在主院东北边上的车马房那边。   等着的片刻里,太子走到沂王面前,嘴角挤出笑意,眼神藏不住怨怒:“孟良才毕竟是宫里的人,你不处置乱民,先杀了他——”   沂王目光凝住,忽地伸手将他猛地一推。   太子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在地,隐忍的怨怒变成大怒,正要发作,周围的人都乱了起来。   “王爷!”   “王爷您伤得怎么样,大夫呢,快传大夫来!”   “刺客在那里,快抓刺客!”   一片混乱里,沂王皱紧眉,伸手捂住了右臂。   他的右臂侧上,插了一支短短的羽箭。   箭支做得粗糙,但杀伤力不弱,沂王指缝里开始渗出鲜红的血。   他穿了盔甲,但为了方便活动及尽快赶到昌平,甲衣的样式是相对轻便的无袖罩甲,乱民手里可堪作乱的不过是锄头一类,罩甲应该就够防身,谁知道会有箭支出现。   太子呆住了,后心直发凉——沂王要是不推开他,那支箭射进的就是他的后心。   忽然出现这样的变故,乱民们吓得四散奔逃,什么热闹也不敢再看了。   射箭的人没跑,他是个中年男子,面容粗糙,像是饱经风霜之色,他往后退了几步,不等护卫们近前,将手里的弓往地上一摔,哈哈笑道:“大郎,爹没用,不能为你报仇,爹这就来陪你了!”   他手里还有一根羽箭,用力往心口一插,人便倒了下去。   乱民们吓得跑得更快了。   官员们有的惊呆,有的忙向沂王靠近,一时也顾不上下令去抓,很快人都跑光了,庄园四周一下子空落下来。   沂王右臂伤处的袍袖已被染红了一小片,曾太监急得嗓子都劈了,尖利地指挥起人将他扶上一个护卫的马背——沂王伤的是右臂,无法再自己掌控缰绳,又让人赶紧去请大夫找药。   沂王表情镇定,只是众人都看得出他脸色已变得苍白,他从通州码头连夜快马赶来,到地头也没空歇息,现下又一直失血,虽伤的不是要害,也难免要变得虚弱。   何况,以他亲王的身份来说,受这样的伤已经算件很了不得的事了。   沂王到了马背上,靠着护卫向底下的毛指挥使和昌平知县点一点头:“余下诸事就交给你们了,保护好太子殿下。”   毛指挥使忙道:“是,王爷快去治伤吧。”   这趟差事顺利又不顺利,来救太子,太子没事,可把王爷伤了,也是让人烦恼地想挠头皮。   沂王淡淡地再向太子告别,太子连日来所受惊吓无数,以这次最大,因为危险离他实在也最近,再是瞧这个弟弟不顺眼,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回过神后,赶紧催促他去治伤,倒也像一个充满关切的兄长。   沂王被护卫带回了落霞庄。   两处离得近,他不用遭受太多颠簸,他在主院下马不久,最近的一个大夫也被护卫快马带过来了。   这大夫医术一般,得知中箭的是位王爷,抖抖索索地比划了好一阵子,竟不敢下手拔箭,曾太监气得大骂他,沂王阻止了,让他派人到京里去请大夫。   昌平以田庄居多,好一点的大夫都不在此处,好在靠近京城,快马的话一个时辰够来回了。   “再让人去码头把孟源带来。”   拔箭治疗之后还要休养,自然是沂王府自己的医正用起来最顺手了。   曾太监答应着要去,想起来又忙转头问道:“王妃娘娘呢?要不要请娘娘也回来。”   沂王顿了片刻:“问一问她,随她自己吧。”   曾太监难得地有点糊涂,这算个什么说法,依他想来,王妃娘娘就该一起回来好照顾王爷才对,他不过是顺口请示一下,怎知得了个莫名说辞。   当下也不及多想多问,忙忙出去找到护卫,原样将话传了出去。   护卫赶到码头时,兰宜正靠在舱室窗边,看着外面的晚霞渐渐暗淡下去。   她没再担心什么,杞人忧天又无用,只是觉得有点无聊,这个时辰了,城门快关了,沂王今天多半回不来,她要在船上再住一晚上了。   也不知太子救没救出来。   他应该不至于就这么被乱民害了,要是真的这个不大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说实话,她第一怀疑的不是乱民,而是沂王。   窦太监慌乱的脚步声于此时响起,搅散了她散漫的思绪。   “王妃娘娘,王爷遇刺中箭了!”   兰宜吃惊转头,她心头的不妙预感其实是强压下去的,这一下被全部翻倍忽然挑起,她想站,竟站不起来,眼前一黑,晃悠了一下,翠翠忙扶住她。   窦太监一见,吓了一跳:“娘娘别着急,王爷是手臂中箭,应当无性命之忧。王爷遣人来要孟医正,老奴是想问娘娘,要不要一道回去。”   兰宜定了定神,把窦太监的话又想了一遍,慢慢站稳了。   这其实是她自己知道得太多,想的也就多了,不然,不至于有这么大反应。   她点头:“回去吧。”   一直住在船上并不舒适,何况她又有点预感:沂王这一伤,他们离京的行程多半就要耽搁下来了,早两天晚两天,她都得回去。   窦太监看在眼里,他不知道,心下甚为感动:王妃待王爷的情谊,可比他这个多年服侍的老奴还深哇。   兰宜禁不起快马,便安排在隔天一早坐车回去,窦太监跟着孟医正和护卫先行一步,当即连夜赶去落霞庄。   他到时,沂王的箭已经拔去了,也包扎好了,孟医正和京里请来的大夫交流沂王的伤势,窦太监则围着沂王长吁短叹地关怀了好一阵,沂王渐渐嫌他啰嗦,撵他到一边去。   窦太监感慨道:“老奴可是比不过王妃娘娘,王妃娘娘才听见王爷受伤,就站都站不稳了,心疼得差点晕过去。”   沂王:“……”   他苍白着脸挑起眉来。   窦太监见他是要听的意思,连忙绘声绘色地又形容起来:“王妃娘娘明日就来了,王爷要是不信,亲自问王妃娘娘。”   隔日下午时,兰宜坐车到了。   孟医正已和京里大夫详细询问过沂王伤情,并在换药时亲眼看过伤口,此时全权接过了治伤事宜,正熬好了一碗药送过来。   兰宜笼着斗篷,匆匆迈过门槛,走进门来。   沂王要接过药碗的手停住了,示意孟医正将药碗放到桌上。   孟医正除了医治,不管别事,便依言放下后退出去。   兰宜走到跟前,上下将坐着的沂王一打量,松了口气:还好,除了包扎起来的右臂,别的没有什么大碍。   沂王下巴往桌上的药碗示意了一下。   兰宜没看懂,道:“王爷的药好了?快喝吧,不用管我。”   她往旁边椅子走,想坐下歇一歇。   沂王动也不动,盯着她,道:“本王手臂受伤,端不得药碗。”   “……”兰宜看看他完好的左臂。   沂王脸色不变,道:“看什么,不是你自己要回来照顾本王的吗?还是你嫌本王伤得不够重?”   兰宜无言。   她心头最后一丝隐忧散去了:这伤肯定是真不重。   起码他这无理搅三分的霸道精神,比平常时候一点不差。非但如此,还多了点以伤讹诈的架势。   这要求虽然来得不必要,到底不算过分,她慢吞吞地,在他的紧迫注视下,还是伸手去端起了药碗。   沂王勾起了唇角。   作者有话说:   尾巴卡住了一下,因为王爷短暂不能自理,明天他会更加不能自理??ο‘* 第63章   兰宜到后不久, 太医院的一位资深太医也到了。   原是皇帝下令派来的。   太子已脱困回到宫中,沂王受伤的消息也传了回去, 皇帝震怒担忧, 连下数道旨意,除往落霞庄指派太医外,还从大理寺调了钦差, 彻查昌平皇庄不法事, 又将毛指挥使后续一共抓到的五个庄头都先关押起来,等着按律定罪,十之八九是要处以极刑了。   宫里为之躁动起来。   曾给张太监送过银票的王内监瞅着空子又找了过来,这次不等他说话,张太监已直接摆手:“别费劲了,伤了沂王, 让他们把后事预备一下吧, 别的不用多说了。”   王内监在冬日里急出一头的汗:“那是乱民干的好事,怎么能算到他们头上呢?该把那些乱民都砍了才是!张公公, 你有主意,帮着指点指点——”   “这回别说咱家了,太子都不能说什么。”张太监摇头, “沂王为救太子受伤, 太子再护着他们, 让皇上怎么想?老王,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别被你那两个干儿子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捎带出来就不错了。”   王内监是内官监太监, 专事采办各种御用器物, 简而言之, 皇庄庄头往宫里缴钱, 内官监则管花钱,两处因此有所连接,被抓的五个庄头,有两个都认了王内监做干爹,平时王内监就是他们在宫里的靠山。   王内监听得心内发颤,试探地道:“听说沂王只是手臂中箭,伤的不重。”   “你消息倒是灵通,不过你说了没用,得等太医回来。就算不重,龙子凤孙的血,也比你我金贵多了,沂王先前侍疾染病那事,在皇上心里刚过去,这一下又叫勾起来了,”张太监说着反问,“你说皇上心里好受不好受?”   王内监哑口无言。   “明告诉你,皇上如今,原是不大愿意费事烦神的,能过去的就过去了,偏你们闹成这样——”张太监又摇了摇头,“我可有日子没见皇上这样动怒了,你就想去吧。”   王内监哪里敢想,怎么想都是不妙,此时张太监已加快步子,丢下他径自往前面干清宫去了,他想追上去再求一求,又不敢在这个当口靠近干清宫,在原地犹豫时,有路过的内侍好奇地看过来,有的想来与他答话,王内监没空理会,也不敢惹人注目,跺一跺脚,只得走了。   **   落霞庄。   王太医正给沂王把脉,孟医正和毛指挥使在一旁作陪。   毛指挥使本已护送太子回宫,得知皇帝要派太医后,他心生忐忑,又跟了过来。   沂王毕竟是在他眼皮底下受的伤,虽然不重,假如皇帝要追究找人出气,他这个带兵救援的跑不掉,所以跟来一趟,看看究竟,也赔两句好话,讨点情面再说。   “从脉象上看,王爷失血不少,略有虚弱,但细弦而有力,当无大碍。”王太医欠身道,“不知方便请看王爷伤口吗?”   沂王道:“请王妃来。”   王太医与毛指挥使一时不知何意,王太医还好,他出入宫廷,替嫔妃看病也不少,便仍旧站立不动,毛指挥使就不知该不该回避了,沂王瞥了瞥他,道:“你也要进宫回话,就不必拘泥了。”   毛指挥使跑这趟也不全是为了探望沂王,他还有别的差事,要将昨日那个中年男人的来历根由都查明白,伤了沂王,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乱民了,哪怕本人死了,这事也没完。   兰宜从里间走出来。   她刚歇了一阵,缓过神来,听见外面堂屋对话,太医也说没大碍,便又放松了些,沂王叫她,她没多想,起身就出来了,直到看见沂王向她摊开手臂:“太医要看本王伤口,你来为本王宽衣。”   兰宜:“……”   她才不要干这事!   使唤她还没个完了。   兰宜倒不是想躲懒,而是王太医和毛指挥使都是外人,以她的脸皮,根本伸不出手去替沂王解衣——哪怕只有两个人时,她也从没解过,都是他自己来的。   这时候要退回去也晚了,兰宜也不好说让别的下人过来,沂王要使唤她时,从不容许以下人相替。   “王爷才换的药,又折腾什么。”兰宜找借口,“孟医正清楚王爷的伤,问孟医正就是了。”   沂王轻斥她:“王太医是奉父皇之命,怎好不叫他看明白回话。”   “……”兰宜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   她觉出来不对了,真想让王太医看,怎会叫她出来。沂王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   孟医正微笑着道:“不如把射伤王爷的箭头取来,请王太医看一看。”   王太医奉圣命而来,自然得诊断清楚才能回去,但又不敢让沂王有所为难,一听这是个主意,便道:“也好,王爷伤的不是要害,那看箭头就够准了。”   箭头如何,很大程度就决定了伤势的轻重。   很快箭头放在一个铜盘里由窦太监捧来了。   锈迹与血迹凝结,布满箭身,乍一看怵目惊心。   王太医都抽了口气:“这箭——可不好!”   毛指挥使也忙挤上来看了看,他边看边忍不住道:“昨天那个人自尽用的箭头我后来让人拔/出来了,是和这个一样。”   窦太监冷着脸:“庄子上打听过了,那原是个老猎户,家传的本事。”   毛指挥使点头:“我当时也叫人问了问,是个猎户——”   有没有本事他还没来得及追究,不过此时他心中一动,那猎户当然该是有本事的,不然怎么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差点行刺太子成功?   皇帝必定要问,他们这些京卫都是干什么去的。   “很厉害,”他眼睛用力一眨,顺着说下去,“附近山上的飞禽走兽,就没有他打不着的。王爷真是舍命相护,才救了太子殿下,让我等甚是惭愧。”   窦太监安慰他:“事出突然,谁知道有这样的人呢,你们本是听王爷指挥,也都尽力了。”   毛指挥使松了口气,他知道窦太监是沂王府的大太监,这个发话便可以代表沂王,忙抱拳道:“多谢王爷宽宏体谅。下官必定好好去追查那个猎户。”   窦太监叹了口气:“不用查啦。那家子没人了,那老猎户只有一个儿子,也是猎户,前阵子在山上打着了一张上好的狐皮,回来高兴地炫耀了一圈,孟良才那厮得知,去以低价强买了来,老猎户没法跟孟良才作对,就埋怨了儿子,怪他不该露财,小猎户气性大,半夜悄悄跑上山,想再打一张狐皮,结果失脚摔下山……老猎户在山上不眠不休地找了好几天才找到,尸首都被啃得不全了。”   这都是曾太监汇报来的,他算昌平的坐地户,本地没有什么事他不知道,何况沂王之前又来过问过皇庄,他更加要细细搜集了。   毛指挥使呆住了:“这、可这跟太子——”   窦太监叹气:“孟良才声称是要献给太子的,不知道他到底献没献,总之这个老猎户是恨上了太子,儿子没了,他也没指望了,你说他下手狠不狠?可怜我们王爷手足情深,他这么狠的一箭报复到了王爷身上,唉。”   他这么接连几声气叹的,把毛指挥使叹的心肝直颤:幸亏王爷不追究啊,不然伤怒之下一状告上去,他肯定跟着吃挂落。   兰宜沉默地立着。   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实在也是有点佩服:莫怪太子斗不过他,没有什么不可以被他利用。   别说太子接连失德,就是不失,只怕也难以在这样的心机谋算之下保住地位。   沂王启唇,问王太医:“本王离青州多时,亟欲返回,依你之见,本王休养几日可以启程?”   王太医看了箭头,又听了那么一篇话,如何敢轻易给出定论:“王爷身体要紧,还是多多休养为上,最好待伤愈之后,禀得皇上同意之后再说动身。”   不然万一路上出点什么差错,岂不是他医术不精,既然是养伤,自然养得越久越安全。   “那本王便只得再住一阵了,有劳你辛苦一趟。”   “不敢,不敢。”   王太医和毛指挥使陆续告退走了,兰宜也要回内室去,沂王指使她:“本王渴了,倒茶。”   兰宜顿了顿,倒给他。   她预备好了沂王如果敢连茶都要她喂,那她就敢手滑。   沂王并未如此行事,自己伸手接了茶喝了。   兰宜见他还算要脸面,便也不多说什么,不想再被他找事,转身往里间走去。   沂王起身,跟了进去。   兰宜不跟他搭话,到炕边要坐下。   沂王站到她面前,手臂展开,自然地道:“宽衣,本王见客倦了,要休息了。”   “……”兰宜忍不住道,“我看王爷与客周旋,精神甚好。”   那两个客简直是全程叫他牵着鼻子走,还将她也利用上了。   她现在都怀疑,他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他身体大部分都罩了甲,偏偏是露在外面的手臂受了伤,乡间猎户的箭,杀伤力真如窦太监渲染的那样厉害,他也不会要绕弯子而不展示出来——   沂王眼神闪动,忽然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本王精神好,你要不要试试?”   兰宜吃惊地说不出话。   他这是哪里来的鬼话!   兰宜冷着脸站起来,伸出手去。   沂王以为她要认输替他宽衣,便站着没动。   兰宜伸出手指,在他包扎的伤口处戳了一下。   沂王:“……”   他皱眉吸了口气,脸也白了白。   兰宜一惊收手。   他这神色做不来假,分明是痛得不轻,已经如此,不安分呆着养伤,却莫名其妙要招惹她一句,真不知图什么。   兰宜无奈道:“王爷,你到底在兴奋什么。”   就算太子将要倒霉,可他这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了。   又是病又是伤,才能换点圣心偏向,那至高之位险峻无比,攀爬起来如此费力,即便有日登上去,也是一片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吧。   沂王脸色缓过来,道:“宽衣,本王就告诉你。”   兰宜不那么想知道,可是她刚才下手没留情,他没追究,她到底有点理亏,犹豫片刻,重新伸手,有点生涩地协助他将外袍宽去。   沂王完好的左手揽住她就势半倒到炕上。   兰宜事都做了,不能不求个明白,便催促地看向他,沂王这次没卖关子,勾起她一缕发丝,笑道:“本王是想,接下来事事有王妃照顾,十分安心。”   他怕兰宜听不明白,详细举例道:“宽衣是不必说了,你做的一般,好在本王不甚挑剔,晚间沐浴,孟源说了,我这伤处沾不得水,你要记得;再有,也要劳烦王妃自己……”   他凑到兰宜耳边低低地说了句话,兰宜瞬间面色晕红,恨恨地想把他推翻到地上去,到底力量不济,看见他的伤口又有点手软,只推在他的胸膛上。   沂王发出低沉笑声,还怪她:“本王想许久了,都是你总不肯,这下你总没有可推托的了。”   兰宜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她想都不好意思想,他怎么有脸就这么说出来。   她一刻前还有点联想,他后来早亡,是不是跟这些不计代价的伤病有关,但现在只觉得:他这一箭真是挨得太轻了! 第64章   干清宫。   “——先前不是说没伤着要害吗?”   回来禀报的王太医感觉到御座后皇帝的烦闷, 不由低下了头:“王爷伤的确实不是要害,但箭伤毕竟不同于普通皮肉损伤, 那乡间猎户所用的箭不大干净, 最好多休养一阵,不然,引起感染就麻烦了。”   “这自然应该。”皇帝便发口谕, “让沂王在京里好好养伤, 过了年再走也无妨,不必操心别事。”   王太医松了口气,果然,给贵人看病,十分把握也只说五分才好,这要再出了事, 可跟他没关系了。   他退下去, 轮到毛指挥使,毛指挥使奉旨办差不敢马虎, 也是亲自带人又去寻访了一圈,老猎户家的情形果如窦太监所说,已经绝了户, 他便如实禀报起来。   张太监立在一旁, 觑着皇帝脸色越来越冷, 最后冷哼了一声,他也不敢再觑了,屏息低下头去。   算起来, 从前隔空交手, 太子就没胜过沂王两回, 越是败, 越是不甘心收手,终于把沂王从青州招惹到京城来,两兄弟对面遭逢,太子更加没有还手之力了,得这桩差事时,原是扬眉吐气,谁知道一截截地,败退到这个地步呢。   他是离圣心最近的人,看得清楚,从前皇帝对太子虽有不满,没有表现得如此明显,太子的地位尚算稳固,这么多年过去,随着沂王进京,才竟摇动起来。   无论太子自身有多少问题,沂王在其中都必定出力不小,“功”不可没。   张太监有点发愁,他暗中偏向太子,是因皇帝年事已高,想为自己留条后路,可再这么下去,就不好说了。   这时毛指挥使奏报完,见皇帝没有别的吩咐,便退了出去,一个在门外已经等了一会的内侍进来道:“启禀皇上,东宫来人禀报,说太子殿下病了。”   皇帝脸色更不好了:“什么病?”   内侍加了些小心:“请太医诊断过,说殿下是受了惊吓,忧惧积于心中。”   皇帝冷淡道:“那就叫他闭门养病吧。”   内侍告退:“是。”   内侍出去后,皇帝又改了主意,叫张太监:“你去看看,太子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张太监心内一颤——皇帝对太子的不满竟然累积至此,不过,就是他听见时也有点猜疑,太子是不是装病好逃脱责备。   皇庄那边的乱象,不少是太子的庄头孟良才惹出来的,就是行刺的老猎户都是因为与孟良才结了仇怨,查到最后查成这样,太子想赖都没处赖去。   他应声出去,揣着手,顶着风往东宫走。   到时,太子正在喝药,一个容色艳丽的美人坐在他身边,一勺一勺地喂与他,另一个娇小可人的美人跪在他腿边,替他捏着腿。   张太监顿了一下。   太子从前也是这副做派,他看习惯了,可眼下还这样,他都不得不劝一句:“殿下病中,皇上正担心着,您该保养些才是。”   太子呵呵一笑,面色发红,神态惫懒:“父皇哪里有空担心我?他一心挂念沂王吧。”   张太监勉强道:“殿下何出此言,您也是皇上的儿子,皇上岂有不放在心上的。”又劝,“殿下慎言。”   太子沉默了一下,让美人扶着坐直了些:“孤当你是自己人,说话才随意了些。孤再谨慎,又有什么用,禁得住那些小人诋毁。”   张太监想一想皇帝先前听闻太子与沂王病情的不同态度,心里也有点替他委屈,叹口气道:“越是如此,殿下越要打起精神,终究不是什么大事,皇上一时生气罢了,过一阵子,就过去了。”   太子冷笑:“过一阵子,谁知道会不会又有新的罪名扣到孤头上,孤昨日求见,父皇就不肯见,叫孤回来思过,孤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成天不是禁足就是思过——哪天才是个头!”   昨日太子来干清宫时,就是张太监出来传的话,他自然知道此事,心里也有几分理解他的自暴自弃,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打量着他,这一会儿功夫看出来他的病跟病因都不假,如此差事倒是好办了,不用寻话矫饰,便又劝了两句,太子不知是不是听进去了,终于将美人挥退出去。   张太监见差不多了,原想告退,太子却叫住他:“张公公,你是不是有个侄儿叫张怀,在京卫里做侍卫?”   张太监愣了一下:“是。”   他不知太子怎么会在这时突然提到张怀,一时怀疑是不是这个不争气的侄儿又闯什么祸了。   太子又问:“他随你去青州沂王府颁过旨?”   张太监隐隐有所感觉,应声变慢了,却也不能不应:“——是。他是个不成器的,因为不知礼数,被沂王下令打了板子。”   “他头回出去,难免出点差错,多出去几次就好了。”太子不放在心上,道,“孤这里,就正好有件事,若办得不错,以后孤有的是重用他的时候。”   张太监听话音,张口就想拒绝——他可以给太子办点小事、透露点不算机密的御前言语,也可以替太子这里的问题遮掩一二,但不能真的跟太子裹到一块儿去。   他是皇帝的人。   始终记清这点,是他能安全至今的重要原因。   但抢在他开口之前,太子已先道:“你叫他再去青州一趟,替孤打听打听沂王府的事,比如那些欺凌百姓的,插手民政的,要是有练兵私藏武器的更好。”   张太监瞠目结舌:“这——不是老奴推脱,殿下还是另寻得用的人罢,张怀那小子真不行,只会误了殿下的事。”   “他办不成,孤也不怪他,”太子安抚道,“孤身边的人如今不好轻动,怕父皇发现。外面的人又信不过,你的侄儿就不错,就叫他寻理由告一阵子假,找不到沂王府大的错处,弄些小过也行——哼,沂王只想在京找孤的麻烦,却不想他那王府无人管束了,孤就不信他府里的人都能老老实实的,一个错也不犯!”   张太监听得兀自发呆,别说,太子这个主意还真不错,正面打不过沂王,就绕过去攻他后方,要不是派到了他的头上,他都一定赞成。   太子又许诺了几样别的好处,张太监不想答应又难以回绝,头疼地从东宫出来后,去皇帝那回了话,拖延了两天轮到换值,他就索性告假出宫去了。   回到张家宅院,见到已经满月变得玉雪可爱的小女儿,他心头的郁闷总算舒缓了些。   周太太察言观色:“老爷在宫里有了不痛快的事吗?”   这个半路上捡来的外室虽然不大贞烈,颇能体察人意,张太监越来越愿意与她吐露点心事:“贵人交办了件为难的差事,咱家不想办。”   周太太听得眼神一闪:这差事要是皇帝交办的,再怎么张太监也不会说不想办,因为他不办,抢着要挤下他去办的人多了。   张太监又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宫里称得上贵人的不少,但一般的嫔妃之流都不够格指派他,能让他这样的人数得出来。   她怕惹张太监怀疑,不敢细问下去,安慰道:“老爷敷衍一下就是了,办了办不成,总不能十分责怪老爷。”   张太监叹气:“只能如此了。”   半只脚踏到那边船上,下不下来都不容易。   在家盘桓了两日,他心情好了不少,重新回宫里去了。   周太太独自寻思半天,不确定这消息要不要送出去,毕竟有些没头没尾的,正犹豫间,张怀背着个包袱来了。   张太监其实没叫张怀过来,不过周太太平时吃的用的没少塞给张怀,张怀对便宜婶娘的印象很好,这一下要出远门,就自觉地绕过来说了一声。   “叔叔叫我去青州办件要紧的事,得有阵子呢,婶娘,我没回来时,你要是有事,就等叔叔出宫再说。”   “……”周太太压下心中情绪,笑道,“好,你去那么远,就带这点东西怎行,快等会儿。”   紧着把家里现有的能用上的东西又打了个大包袱塞给张怀,张怀嘿嘿笑着接过来:“多谢婶娘,婶娘待我,可比我娘还大方。”   高高兴兴地走了。   周太太忙打发杨升去找一直留守在附近的孟三。   消息过了两道手后,传到了落霞庄。   孟三快马赶到时,兰宜与沂王正用晚膳,她听了,想了一想,就继续用起膳来。   太子派人往青州的用意不难猜,她也不往心里去,太子干这样的事不只一回了,比如她跟沂王在仰天观遭逢就算,不过这次用上了张怀——   兰宜心道,太子精心培养的人手不会都在之前跟沂王的交锋中损失得差不多了吧?   想到此处,她忽觉未听见沂王的动静,一抬头,才见到沂王冰霜一样的脸色。   兰宜有点惊讶。   沂王又不是不知道张怀是什么成色,以他的城府,何至于动怒。   她不想招惹沂王——说不定就要招来什么穿衣宽衣的差事,便闷头不响,继续把饭吃完。   她自觉已经足够远避是非,但“是非”还是在饭后找上了她。   被压在炕上时,她一下闷得差点喘不过气。   “你——做什么。”   她挣扎着推他,沂王才让开了一点,但整个人仍旧覆盖着她。   兰宜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吐息。   不是别的,是他在压抑怒气。   兰宜心里意外,才受伤那时他都没有如此,不便动弹了都要说些疯话来调弄她,今天已好些了,却忽然发作,难道青州还真藏有什么他不能为人所知的弱点或是秘密?   他不把身体的重量放下来,兰宜倒也不那么介意,又等了一会,试探问道:“王爷,出什么事了?”   “没事。”   这两个字近于咬牙切齿,兰宜一点不信。   不过她也不问了,问也问不出来。   就懒懒地躺着,她反正没什么可生气的,刚吃完饭,歇一会也不错。   但她单方面的惬意没维持多久,沂王忽然伸手摸索她的衣裳。   他一只手要撑着以免压到她,用的是中箭受伤的那只手,兰宜愕然挣扎又不敢用力:“才吃过饭,我不要——”   哪有这样的,她现在一点都没有那个兴致,而且他含怒而行,她也有点害怕。   真凭武力,她是拒绝不了的,哪怕他伤了一只手也一样。   沂王看向她的脸,动作方停了停。   他低头以唇碰了碰她额头和盈盈颤动的眼睫,低道:“别怕,我不做什么。”   他确实没做太过分的事,只是解开她的衣襟,手掌一层层探进去,没有阻碍地接触到她平滑温润的小腹时,就覆上去不动了。   他也不再说话。   兰宜怔怔地,他手掌很热,收着力道,像他的情绪一样有点压抑。   她意会到了他想说什么。   但她是办不到的。   她偏过头去,一滴泪顺着眼角落入发鬓,很快消失不见。   像她从来没有哭过,也再没有过期望。 第65章   接下来两三日, 兰宜都有点恹恹,不怎么说话。   侍女们不知为何, 翠翠与她最亲近, 一猜猜到了,陪着出主意:“不如叫孟医正来看看,他医术极好的。”   兰宜摇头。   没用, 孟医正专精的不是妇科。   就算有用她也不想再看, 她曾经为此耗费了太多的心力,甚至生出怨恨,她说不出具体恨的是谁,只觉得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被杨家陆家以及规矩联合而成的世道压住,压垮, 压得再无喘息之力。   她不要再回到那座山底下去。   生不出就生不出好了, 她绝不会再觉得自己有问题,也不会再有任何愧疚, 因为她明明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至于埋在心底的想望,她可以对自己承认,她其实想过要一个女儿。   香香软软的小姑娘, 趴在她膝上清脆地叫“娘”。   这念头不算强烈, 因为那许多人的声音都比她大得多, 他们不但希望她生,生的还要是一个男孩儿才行。   兰宜自己的意愿淹没其中,微不足道, 因此也一度消失, 直到被沂王莫名的举动勾了出来。   兰宜不想再怨自己, 便理直气壮地怨他。   没事找事, 偏揭她短。   沂王这两天忙得不见人影。   窦太监也不见了,兰宜听见过,他被派回了青州。   真奇怪,一个张怀,怎么值得如临大敌。   兰宜觉出异样来,沂王每日具体的事务她仍不甚清楚,他不怎么避她,只是她没去关注——大概正因她不感兴趣,他才能放心地减少回避,但出现这样不同寻常的局面时,她会有所触动。   她最直接联想到的就是小王爷还在青州。   沂王当初上京祝寿,不一定料到能在京里呆这么久,不然,他也许不会为了惩戒将小王爷独自留下。   小王爷身份虽尊贵,毕竟是个孩童,不能撑起一府来,而以小王爷急躁未定的脾气,假如执意要乘尊长不在干点什么顽劣的事情,长史教授等辅官加上内院服侍的彭嬷嬷都不一定拦得住。   窦太监很可能就是为此回去的。   要是小王爷那出了什么差错,还叫张华查探到,那真堪称阴沟里翻船了。   这么看来,沂王着实谨慎,连张怀这样的纨绔也认真应对,难怪太子想败他的名声捉他的错处,闹到最后却总是自己吃亏。   兰宜随意静静想着,她心里觉得还有些微说不出来的不对,因为这无法解释沂王的怒意及忽然来摸她肚子的举动,不过,他有不自在就要来寻她的事,又似乎是他向来的为人。   兰宜微哂,他倒好像真要与她做长久夫妻似的,不然何必这样。   他自己已有子嗣,嫡长正出,后继有人。   想及此处时,兰宜并不觉得什么高兴,反而有点发冷:为了成就大业,沂王连儿子也可以抛在青州久久不问,几个月了没听他关怀过一句,她又算得了什么。   她心中如此想时,多少在行动上表现了出来,沂王白日带着伤臂忙碌,晚间还是要回来就寝,三五日后,他沉着脸把贴着墙睡下的兰宜拉了过来。   “气还没消?你就这么大气性,本王要是寻常民间男子,是不是要被你罚到床头跪着才罢。”   兰宜闭着眼否认:“王爷说笑了,谁敢这样对待王爷。”   “我看你就敢得很。”沂王气势颇汹地抵住她额头,“本王可是看你几日冷脸了,要是有冷宫,你是不是也要把本王发配进去。”   他咄咄逼人,阵势摆得很大,可是真正言辞里的求和之意,不可谓不明显了。   “王爷胡说什么。”   兰宜想翻身——没翻过去,沂王单手控制住她,一番拉锯之后,变成她伏在他身上的姿势,这样可以几乎不牵动到他的伤臂,然后他的眼神在昏暗中注视过来。   “我问过孟源,他说你从前郁结于心,才致气血凝淤,多有不谐,调养至今,已经没事了。”   兰宜怔了下。   孟医正每个月固定会为她请两次脉,请完会说她的身体又好转了一些,她听见这话,就不再多问,那些医术上的词她又听不懂,问多了也是无益。   她不知道沂王有命孟医正探查那件——不能怪孟医正,他为医者,把脉就会把出她各样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刻意为之。   那就都是他的错。   他难道以为她会因此欣喜——不,她一点都不想要,她只是控制不住地烦恶,好像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又席卷着向她拍打回来。   兰宜张口咬住他的肩。   她实在生气,他踩一次她的痛处不够,接连又来踩第二次,难听的话她不会骂也不能骂,只好借此叫他也痛一痛。   沂王由着她咬,无奈道:“怎么这都说不得了。”   他抬手抚她的头发,教她:“轻点,仔细明天牙酸。”   “……”   不用明天,兰宜现在就觉得下巴累得有点发酸了,且又不能彻底不要脸面,把口水都糊他肩上去,僵了片刻,只好退开去。   沂王捏着她的后颈迫她重新近前,与她唇齿交缠。   兰宜心里想拒绝,可是她的身子不那么想。   沂王受伤又忙碌,他们有好几日没有亲近了。   他大概也是想的,今晚上才不老实睡觉,上床就来招她。   交缠的间隙里,沂王腾出手解她的衣带,低声抱怨:“知道本王受伤不方便,还系这么整齐做什么。”   兰宜忍住微喘:“……你受伤,就该好好休息。”   “不行。”沂王一口回绝,“本王今天想要。”   “……”兰宜恼得捶他一下。   想就想,能不能别说出来。   “多少次了,脸皮还这么薄。”沂王嘲笑她,又诱哄,“你要是想本王,也可以说出来,没有旁人知道。”   兰宜心道,他做梦。   虽然就在之前,她还有那么多难言心绪,却转眼工夫变成这样,她也没多少抗拒,想与不想,不问可知。   沂王动作比以往更轻一些。   他倒不是有意,是受限于伤势,不得不缓缓图之。   兰宜不肯全然配合,亲吻的时候尚算乖顺,察觉到他后续的意图后,就想要躲开,他之前那些不要脸的话,他还真打算践行!   沂王发出一声闷哼。   兰宜短暂僵住,她不知道有没有触碰到他的伤口,一床大被遮掩下来,她看不见,这狭小空间更易催生情念,她被蒸腾得又已有些迷乱。   沂王轻笑,眼神幽亮,乘机扣住她的腰——   “……”   兰宜脖颈折起,又垂下,恼恨地、出力极重却只余酥软地咬了他下巴一口。   沂王明知为何,偏还出言相戏:“不生本王气了?”   兰宜没力气应他,她没试过这般,又羞又恼又难耐。   “你说,这是不是就是百姓说的床头打架床尾和。”沂王达成了目的,他犹有余力,也不着急,还要逗她,“下次你再生气,是不是本王也这么出回力就好了。”   兰宜一个字都不想应他,却又实在忍不住:“……你没出力!”   沂王在此时反省得很快:“王妃说的是,本王这就将功折罪。”   兰宜惊喘一声,她本是气他胡言乱语,话出口发现歧义太甚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身不由己地被带进惊涛骇浪。   ……   后来,她受不了找借口推拒:“够了,我又生不出,王爷省点力气吧。”   “你这时候又不忌讳了?”沂王不放过她,拿她的耳朵尖磨牙,“本王露点意思,你就几天冷脸,你自己挂嘴边就没事了?”   兰宜坚持道:“是。”她躲着他,还强调,“我就是只许百姓点灯,不许州官放火。”   “你说的什么!”沂王笑出来,“你是糊涂了,还是没糊涂?说你错了,你倒还知道你是百姓,本王是州官。”   兰宜手脚发软地在他身上怔了会儿,反应过来,她有点泛困了,往下趴着听他的心跳声咕哝:“那我还是没错。”   “好,你没错。”沂王轻轻拍抚她的背,“不过,本王又不是为了生孩子才跟你这样。”   兰宜随口道:“那是为什么。”   沂王手掌顿住。   兰宜支起身来,一下惊醒,他什么状况,她这个姿势可是太清楚了,忙要闪到旁边去,晚了,沂王扣着她的腰,翻身压过来:“还能让你问出这个问题,是本王的不是。”   ……   之后,他不依不饶地问她:“为什么,你现在清楚了?”   “……”   兰宜坚持住了,一直没有回答他。   他不要脸,她要。   尽管,她心里确实让他教得清清楚楚: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快活啊。   明日愁来明日愁,今日快活就好。   作者有话说:   有点卡文又工作很忙,就晚了还短了,捂脸,剧情来不及进展,先凑凑数。 第66章   田庄的冬日安静而闲旷。   气候越冷, 庄上的农活越少,人们都窝进了屋里, 烤着柴火, 说说闲话,做做杂事。   在这样的地方养伤,一切似乎也变得安宁, 一场鹅毛般的大雪飘下来, 那些暗涌交锋都被覆盖下去。   直到窦太监踏着残雪匆匆归来。   他这次离开了有近一个月,沂王的伤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只是留下一处疤痕,孟医正想再配些祛疤的药膏,被沂王拒绝了。   “本王又不是小姑娘,留疤就留疤罢了。”   兰宜看出来他是根本没心思管那些, 他专注在等窦太监的消息。   窦太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还带了彭氏的儿子平安。   兰宜之前在王府见过这个孩子一回,天真聪慧, 虽是奴仆之子,颇具内秀,这时挨在窦太监身边, 却有点木呆呆的, 额上多了块伤疤, 窦太监叫他行礼,他跪下去不知道起来,还是窦太监将他拉了起来。   “他受了点惊吓。”窦太监解释。   平安不说话, 他直直地看向桌上摆着的一盘糕点, 肚子咕噜噜地, 发出一阵饥饿奏鸣。   兰宜示意见素, 见素便走过去,把他领到一边去用糕点。   平安一口接一口,狼吞虎咽吃起来很香。   兰宜瞧着,觉得问题应该不大,见素怕他噎着,给他递茶水,他知道接过去喝,喝时也没有洒出来。   沂王也观察了一阵,之后,收回目光,问窦太监:“怎么回事?”   “老奴奉王爷命——”   窦太监便说起来,原来一个月前他快速赶回青州,回到沂王府,只见王府内外井井有条,沂王留下的人手很堪使用,小王爷被彭氏精心照顾着,也没有什么不妥,只是留守青州长了,小王爷的心情开始低落烦躁,彭氏为此有些紧张。   窦太监回去的恰是时候,告诉他沂王是因伤才不能回来,小王爷方放开心怀,也很关心沂王伤势,托窦太监替他带来些关切话语。   窦太监学了,又将小王爷写的一封书信呈交沂王,再道:“之后,老奴又去府里的各项产业上转了转。”   一切也都正常。   沂王在京越久,说明圣眷越好,底下人跟着颜面有光,三四个月不长不短,还没有谁这点时间就耐不住,想要生起事来。   于是窦太监回到了王府,准备在王府坐镇一段时日,守着小王爷兼探查张怀行踪。没两天,红丝石矿洞来报,说有个奇怪的人在矿洞周围转悠,穿得像是普通乡民,但脸和手都白嫩嫩的,吃东西时也挑三拣四,分明是少爷模样,还变着法和矿工搭话,不知到底想做什么。   窦太监心中一凛,立时便知道那十有八/九就是张怀,没想到他到了青州不在城里,竟把脑筋动到城外矿洞去了。   “老奴猜想,他可能是叫王爷打过一回,畏惧王爷威严,不敢进城,”窦太监道,“但又要敷衍差事,所以才在城外瞎转。”   沂王颔首。   城外矿洞所出产的红丝石就是制作红丝砚的主材,他许多年前见到一个小道士拿着块红石头玩耍,小道士并不懂事,只是觉得石头颜色鲜亮,他认出来后,在山中苦寻数月,找到矿地,之后制成砚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   这处产业光明正大,寻的矿工多是附近山下的乡民,里外都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勾当,本来不怕人去查探。   但窦太监的脸色隐隐地有些凝重。   兰宜看了眼一旁还在吃糕点的平安,猜到了些许。   彭氏出困来拜谢她时,说她的丈夫孩子到别处当差,要重新学一学规矩,这个别处,原来是在矿上。   所谓“当差”,性质可能更近于关押。   沂王让他们分隔两处,矿洞远离人烟,他们接触不到多少生人,同时彭氏在府中必会仔细当差,不敢生异心。   而张怀这一去歪打正着,居然踩着了沂王府的这点痛处。   更要命的是,他在王府里见过平安父子,当时是孟三求她出面解的围,找的借口是平安一家三口得罪过她。   这个借口在当时把张怀敷衍了过去,但事隔许久,张怀再次见到“熟人”,哪怕他还信当时的借口,也一定会多些关注。   两方如果接触上了,后果就难说了。   兰宜还不知这后果是什么,只是窦太监的表情,和一段距离外仍能感觉到的沂王散发出的冷意,都告诉她应该很严重。   “老奴当即带了人赶往红丝石矿洞,找到了张怀,他果然像矿上主事报的那样,徘徊在附近,老奴在护卫里遣一个生面孔打扮成矿工和他搭话,他很来了精神,问矿工的收入,每日上工的差事,末了问矿洞里有没有藏着铁器之类。”   兰宜:“……”   不愧是张怀。   是他能问出来的。   脑子有那么一些,能想到矿洞易藏秘密,但是不多。   沂王真有造反准备,怎么会随便泄露给一个形色一看就不对的外人。   沂王要是这样的人,太子只怕高枕无忧,也不用派他出来刺探了。   “护卫自然告诉他没有,老奴不便惊动他,就让矿上主事以妨碍取矿为名赶了他一次,但隔天,他又来了,说也想当矿工,要进矿做工赚钱娶媳妇。”   矿上的活都很重,张怀一看就不是干这个的,但他作为青壮小伙,一口咬定要吃这份辛苦,主事也不好一味拒绝,请示了窦太监后,只能先把他收下来。   窦太监此时也有点为难,因为他不能让张怀在青州出事,要灭他的口容易,可后续就会招来张太监,无论张太监起意要报复沂王还是彻底倒向太子,对于沂王都很不利。   好在平安父子不与矿工们在一处,是单独关押——说这句话时,窦太监有所迟疑,往兰宜的方向望了一眼,又请示地看向沂王,见沂王没有阻止,方继续说下去。   “老奴便安排人,想避开张怀,赶在他发现之前,将平安和他爹换个地方呆着。”   变故就出现在这里。   彭氏的丈夫,平安父亲受够了山里的清苦生活,借机想逃走。   平安担心连累母亲,不肯逃跑,父子争执间,平安父亲急了,竟将儿子从一处陡坡推下去。   护卫及时追来,将两人都抓了回去,但平安不知是受了打击,还是摔到了脑袋里面,人就变得木呆起来。   出了这样的事,窦太监不能再将平安与他父亲关在一处,又有点可怜这个孩子,寻思之下,便索性将他带回了京,一方面免得再多弄一个关押地点多出意外,一方面也可以带他来给孟医正看看,尽早治疗。   “张怀一概不知,”窦太监最后保证,“老奴走时,他还在矿里做工——他干了两天就吃不了苦头想跑了,老奴让主事跟他说,他自己拍胸脯保证能干,那就至少干满一个月,不然,当王爷的差是胡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兰宜听得有点好笑。   这个张怀真能自讨苦吃,可能也是项本领。   她的笑意只是片刻,很快变得若有所思。   沂王让窦太监领着吃完一整盘糕点的平安去找孟医正了,兰宜仍未从思绪里出来。   窦太监的话将过往那些她想明白或没想明白搁置的问题都带了回来。   一下子涌上来的记忆太多,兰宜又坐了一会,什么也没分析出来,回神时,才见沂王还跟她一样坐着没动。   他手边是之前窦太监转交的小王爷的书信,仍然原样放着,还未拆封,他竟没看。   察觉到兰宜打量过来的目光时,他也只是以眼神询问她有何事,看上去始终连触碰那封信的意思都没有。   兰宜不能不诧异。   这太奇怪了,小王爷在家中会想念他,得知他受伤会关心,性情再有蛮傲之处,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不假。   沂王却这样冷淡,即便说有些人家教子严厉,指望子孙成栋梁之才,当面从来不苟言笑,也没有背地里比当面更严的。   儿子捎来宽慰的信看都不看,像根本没有这个儿子一样——   当这个念头闪过时,好似一记惊雷,劈在兰宜的心间。   她的心脏刹时承受不住这样的颤动,她想抬手去捂,抬不起来,全身一动不能动,僵硬地坐在那里,脸色一片煞白。   她庆幸自己是坐着,不然一定已倒下去。   这念头是如此不可思议,她根本不敢出口,连想一想都担心沂王发现,但她于这样不可置信的恐怖之中又离奇笃定:这就是真相。   只有这个答案,可以解释一切不可解释的。   她距离真相差的这一步,沂王亲自帮助她迈过来了。   现世的,仰天观的刺客,沂王纳她,彭氏一家三口;前世的,沂王早亡,小王爷作为新帝登基,小王爷厌恶成妃,同时不待见母亲娘家……   大量的信息翻涌,前世今生交织,兰宜看见沂王走过来,问她:“你怎么了?”   她回答不出来,他变得有些急切,摸她的额头,试图掐她的人中,没掐下去时,反应过来,转头喝道:“让孟源来!”   兰宜被他抱起来,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将他的话都听入耳中,只是给不出反应。   路过窗边时她隔窗望见外面残雪,枝头零落晶莹,地上陷如烂泥,清冷散乱一如她心境:   人间的快活,果然是不能长久的啊。   她有点遗憾又有点释然。   沂王总来摸她肚子的原因也找到了,只是没什么用处。   他为她这样的人请封王妃,想与她生儿育女,也许确实待她有一点真心,但是,没有用。   她终究会对他没有用处。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来时是一个孤魂,有日离开时重新做回一个野鬼,自由自在。   她没有问题,没有错。   作者有话说:   嗯孩子的事情会尽力给出大家至少能接受的结果,现在写这些,算是铺垫,也是无法回避,因为那是女主人设的一部分,绕不过去的,强行绕她的人设会有缺失。   为了大家的阅读体验,我小小剧透一下:她会达成自己的愿望,以及她不会妥协。   其实谁的人生都有问题,先正视问题,才可能解决问题,解决不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还可以摆烂,对不~   有不理解的地方别急,下章会把所有线索串起来理一下~ 第67章   孟医正赶来时, 兰宜拒绝了他的诊治。   她清楚自己什么状况,假如让孟医正诊出来她和平安一样是受了惊吓, 她没法解释。   她好好地坐着, 门都没出,怎会把自己惊怪到这个程度。   “我没事,刚才只是在外面坐久了, 有些着凉发僵。”   沂王摸她的手, 果然冰冷,他心下犹有疑虑,只是看见她柔弱里带着一丝恳求,这在她是不常见的姿态,到底没有勉强,让善时去熬了一碗姜汤来, 守着她喝完, 道:“要是还不舒服,不许硬撑着。”   兰宜垂眼点头。   沂王替她掖好被子后出去了, 兰宜闭上眼睛,她没有分毫睡意,烧得温暖的炕床和姜汤一起生了效用, 她手脚渐渐回暖, 被冻住的思绪也随之重新转了起来。   一切的最初, 仍要着落到仰天观那个不知生死的刺客身上去。   太子受皇帝训斥,派出刺客远赴青州给沂王下药,欲败沂王清名, 沂王中招后全城大索, 抓住刺客, 从刺客口中审问出一项秘密, 为掩盖这个秘密,沂王大费周章,请旨纳她,转移掉所有人的注意力。   之后,在张太监来颁旨期间,小王爷的乳母一家三口被王府护卫从外地抓来——这非一日之功,推算起来,那几个护卫被派出的时间与全城大索相去不远,也就是说,与刺客被抓也相近。   兰宜当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现在想来,这不会是巧合,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有联系,那这奇怪且延续至今的一件不会单独成立,必然也在其中一环。   男童平安曾向她求救,说有个秘密要告诉她,他的年纪能知道的秘密只能是从父母处得来,他母亲彭氏具有先王妃侍婢和小王爷乳母的双重身份——如果兰宜往深里想一想,其实那时就可以想到这个秘密多半与小王爷或先王妃有关。   但兰宜没有,因为她不想得罪小王爷,也对先王妃有所回避。   再进一步想,彭氏被抓与刺客被抓时间相近有关联,那么他们身怀的秘密,也有极大的可能相关联,甚至于,就是同一个。   刺客是太子的人,他知道的秘密只会是太子的,太子与先王妃或小王爷的联系自此产生。   这很可怕。   但唯有如此可怕,才足以疏通一切。   先王妃去后,彭氏以病为由,离开王府,这个由头就不大有说服力,她真生了病,在王府医治才更好,怎么会主动离开;但如果,她不是走,而是逃呢?   她如愿远远地逃出了府,但没能逃出生天,沂王府的阴影如此庞大,无论间隔多久,多远,都能再次笼罩上她,秘密终究败露,她被抓了回来。   沂王控制了她的丈夫儿子,把她放回小王爷身边,这是一着行险的妙棋,因为如果真相确实那样可怕,沂王不想带小王爷进京,那没有人比彭氏更适合留在青州贴身照顾小王爷。   她知道什么事绝对不能让小王爷知道,如若出现一点苗头,她为了丈夫儿子也为了自己的命,都会立即掐死。   这仅是彭氏一家三口。   除此之外,善时曾说,先王妃生下小王爷后总觉得有人要害小王爷,这个“有人”,连沂王也一并包括进去,侍女们以为先王妃是发了癔症,将这个秘密代入进去,也许先王妃怕的不是别人,就是沂王一人;   再有进京以后,沂王对俞家人明明厌恶又要掩盖的矛盾态度,厌恶看上去没什么来由,掩盖更没有必要,沂王却偏偏都做了,后续因俞家表姑娘的移情别恋兼投怀送抱,沂王更连掩饰也掩饰不住了——那份矛盾就更明显,直接让兰宜受触动想通了刺客的问题。   当时她如能更敏锐和大胆一点,将刺客事件连接过去,那——   兰宜在心里摇头,不行,还不够,她那时与沂王不是现在的关系,沂王不会对她不设防,她缺少沂王最直观展露给她的态度,没办法联想,就算把真相摆在她面前,她都未必敢相信。   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在这个晚上,如雪后融化一般,徐徐溶开表面的洁白无瑕,露出底下的丑陋嶙峋。   让她看见他不能言说的耻辱。   如果按照前世的发展,之后太子会在东宫造反,未遂,皇帝重病不起,留下遗旨命沂王继位。   沂王从青州出发,于途中风寒病亡,小王爷作为沂王长子,没什么波折地被沂王部属继续护送进京,继位登基,以藩宗继大统,虽为君主,在京中人生地不熟,对群臣一无所知,堪称无依无靠,杨文煦因此深受信重,平步青云,攀升高位。   这一世肯定不会再如此了,起码杨文煦没能做成小王爷的老师,他就算出孝后官复原职,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翰林官罢了,没有帝位交迭的大际遇,他还能不能在这个所谓清贵的职位上熬出头,天知道。   但是——沂王呢?   他手里捏着这样重的秘密忍而不发,大约一则因脸面,二则因时机未到,而如果那个时机到了,他的天命也到了,是不是会又一次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兰宜睁开眼,她能确定,沂王前世不知道此事。   否则他不会不做安排,让非他血脉的小王爷握着遗旨登基。   小王爷后来知道了,他不想要那样难堪的身世,所以他迁怒俞家,厌恶还在后宫的成妃,不过,成妃应该正是因此出宫认可了他。   ——小王爷继位时有一点波折,太子当时因造反被废为庶人,不可能翻身,但他好女色,在东宫有好几个儿子,有的朝臣便想推皇孙继位,成妃的位分也被废了,照理说话已没有分量,可她偏偏是皇孙的祖母,这种血缘关系是废不掉的,她摆出识大体的姿态,迎立小王爷,于是再别有用心的朝臣也无话可说。   兰宜怔怔地想,成妃是几时知道的?太子呢?   还有先王妃,她记得出发前,王府下人们曾发感慨,上一次沂王上京是就藩两年时,那从时间上算是对得上的,只是为什么,先王妃会和太子牵扯上了呢?   她是自愿还是被迫——?   兰宜不想想下去了,这不是个愉快的问题,胡猜也不必,先王妃去了,彭氏还在,彭氏一定知道答案。   无论如何,先王妃已为此付出了性命为代价,也许死时都心怀恐惧。   兰宜重新闭上眼,捂住了头。   一些事水落石出,新的问题又随之浮现。   没个尽头。   她想得脑袋生疼,心里反倒好受些了。   只余下些空茫。   她将新生的疑惑全部抛去一边,漫无边际地想,沂王要是还那样早亡,她那点烦恼倒都随之消失了,他都活不到登基,想什么孩子。   说不定他走得比她还早。   那她就更安心了。   兰宜翘了翘嘴角,她想她果然是个鬼,这么没有心肝的话也敢想。他知道了,一定又要放下脸来斥她冷心冷肺。   不只,吓跑了也不一定——   “一个人傻笑什么。”   沂王回来了,他已经洗漱过,穿着雪白中衣,掀开她被子一角,熟练地挤进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找到她的手握了握。   而后满意地道:“好了。”   兰宜侧头看他,心里冷淡地想:好什么。   她一点也不好。   最好他也别好。   “这么看着本王做什么。”沂王又笑了,他有点温柔甚至还有点宠溺,捏了下她的下巴,知道她不适但又想碰碰她的不带什么别的意味,道,“忽然对本王动心了?”   兰宜目光复杂。   她慢吞吞启唇:“王爷,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是个鬼,要拉了他一起的,他还敢跟她开这样的玩笑。   沂王捏她的力气变重了点,凑过来轻轻咬她一口:“喜欢本王怎么就不是好事?”   兰宜道:“因为我是鬼。”   话出口时她以为会听见雷鸣,但什么也没有,雪后晚间十分安谧,只有屋檐上化开的雪水偶尔滴落,更显万籁俱静。   沂王怔了一怔,下意识道:“胡说什么。”   兰宜便道:“嗯。”   就当她是胡言乱语,她不可能和盘托出,不过揣上这许多心事,她也有点闷得慌,将真话做假意,说出时她有片刻轻松。   沂王退开一点,打量起她。   兰宜由他看,也无所谓,他又不能剖开她的心里,疑惑就疑惑好了,他自己一般瞒着许多事,谁也别说谁。   沂王忽然道:“你要是鬼,那我是什么。”   兰宜想,你也可以是。   不过,她想起来,他不会变鬼。   他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   兰宜定定看他,眉眼深邃有神,鼻挺,唇薄,平日不怒自威,但笑时,那种冷漠化开的感觉也会十分明显,像是积雪消融,春风拂来。   有点可惜。   小王爷做新帝也不大靠谱,他年纪太小了,在封地长大,又未习过帝王术,她那时不大关心身外之事,也觉得百姓在他手底下过得不那么好。   “你还是做王爷好了。”兰宜叹了口气,有点遗憾,“以后做皇帝。”   孤魂野鬼她一个人来吧。   话音落时,她感觉到沂王挨着她的身体一紧。   他的眼神也变了,变得幽深。   “又胡说。”他重新凑近了,声音压抑而亲昵,“本王现在不想做那些,只想做一个破庙里的书生。”   “……”   兰宜被他的吐息拂在面上,不解地眨了眨眼。   她听不懂。   那有什么深意,难道有哪个皇帝是从破庙书生起事登基的?   沂王得意笑了:“你没看过那些闲书?破庙里的书生在苦读时,就会有妖鬼化的美人去勾引他,本王是书生,你就是那个美人。”   “……”   兰宜眼睛睁得大了,她无语!   他怎么会又有这个心情!   沂王怪她:“本王放你好好休息,你不要,盯着本王看,说那些话,你说,你居心何在。”   他说着话,人已翻身压了过来,面对面地质问。   兰宜懒得回答。   他不过是找借口,他就是不找,她其实也不会拒绝。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属于她的来日却已没那么多了。   不如及时行乐。   作者有话说:   我真没想又做,我想推进剧情的,但是一来今天忙,我把前面留的线索捋清楚就很赶了,二来王爷的人设太强大,到这时候我扳不回来了,算了,反正一百章,就这样吧,这类型男主难得搞一个,那就彻底一点。 第68章   隔日起来后, 兰宜去孟医正处看男童平安。   他没这么快有好转,模样还是呆滞。   不过当他看见兰宜时, 竟有一点反应, 从小板凳上起来,向着她走了两步。   嘴巴里还喃喃着什么,他发不出声, 兰宜从他的口型连猜带蒙地辨认出来, 是叫“娘”。   他清澈的眼神空洞,显示出不是叫她,只是可能彭氏嘱咐过,可以向她求救,他将这件事记起来了,所以靠近她。   孟医正在旁观察了一会, 给出建议:“这孩子受惊过度, 有些离魂症状,他愿意亲近王妃娘娘, 如能多在娘娘身边,有益安神,会好得快一些。”   兰宜没什么事, 同意了:“那就让他跟着我两天。”   她把平安带回主院, 平安一路乖乖的, 都不闹事说话。   孟医正每日会熬安神的药汤给他,两三天后,平安回过魂来, 他的聪慧也跟着回来了, 不用人教, 跪下便给兰宜磕头。   兰宜把他拉起来。   他有些惶恐, 因为才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京里来了,父母一个都不在身边。   兰宜让侍女给他拿果子吃,安慰道:“不用怕,过一阵等你养好身体了,就带你回去见你娘。”   只是没等到过一阵,窦太监就奉沂王之命来带走了他。   兰宜心知肚明,平安能说话了,沂王担心他说出点不该说的,所以要再度将他和人群隔绝开来。   这是她所无能为力的,好在她知道平安不会有性命之忧,不然窦太监就不用千里迢迢把他带回来了。   但不知为什么,只隔了一天,平安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沂王还让人简单收拾行装,准备到京里去。   “有御史风闻奏事,说小主子私离封地,偷偷到京里来了,皇上发下旨意,命王爷折辩。”   窦太监向兰宜解释,神态不见一点忧虑,说完还笑了一声。   兰宜一怔之后反应过来:“是太子指使的?”   窦太监撇嘴:“依老奴看,多半是。除了他,还有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大雪天里来盯咱们庄上的事。”   普通御史也没这么灵便的耳目,只有隔壁太子庄田才换的新庄头才有这个便利。   只不知他怎么想的,竟把平安当成了小王爷,兰宜想一想,觉得倒也怪不得他,谁能想到窦太监亲赴青州,带回来的竟只是一个奴仆之子。   从年纪及所耗费的工夫相比,是小王爷的可能都更大一些。   平安模样惊悸,脚下悄悄挪步,挪到兰宜身边,方停了下来。   带他出来前,窦太监严厉地恐吓过他,叫他不许乱说话,虽然是窦太监将他从青州救回来,但他本能地知道,窦太监恐吓他的话也是真的,像母亲叮咛的那样,这些大人、贵人之中,唯一可能心软的是兰宜,他可以求助的也只有她。   窦太监见此,有点头疼,请示地道:“王爷,您看王妃娘娘要不要——”   小孩子就是难以控制,现在教得再好,到了大场面上一慌,一乱,说出什么都未可知。   沂王沉默片刻,向兰宜道:“你一起去。”   话很简短,是命令,兰宜也不多说什么,点头答应了。   她看出来沂王心情不好,进京的不是小王爷,本来无须忧虑,但与小王爷沾上了边,他就终究郁怒。   兰宜此时确定了,太子一方应该还不知道小王爷的身世。   否则他不会敢拿小王爷做筏子,避都避不及才对。   这不算奇怪,她见识过太子的滥情了,他有那么多美人,宫里宫外,有名分没名分的,他可能根本记不清确切的日子。   就算记得,也难以设想,沂王多年不续娶,只有一子,就算是作恶的太子本人也不敢去想这一子竟非亲生。   至于前世后来会知道,兰宜推想大概跟平安的父亲有关。   平安父亲能将儿子推下坡,本性就非良善之人,他上一世没被沂王抓来看押,也不会安分守己,可能是逃离沂王府后,想另寻出头门道,最终跟太子的人瓜葛上了,将秘密吐露给了太子一方。   他们出发时,外面的残雪已将化尽,道路重新变得通畅起来,兰宜坐在车里想着这些,忽觉得脚尖被人轻轻一碰。   她回神,见是平安小心翼翼地挨了过来。   平安只有跟她在一起情绪才安稳一些,便与她坐了一车。   但车上同时还有沂王,沂王气势凛凛,平安心中畏惧,不由向她挨近。   他刚挨近,沂王看见了,皱起眉来,俯身提着他的后领把他往远点的座位上放去。   平安吓得僵硬地坐直。   “……”兰宜无奈,“你吓唬他做什么。”   沂王冷道:“本王已允许他上车了。”   兰宜知道他的心绪,摇摇头罢了。   沂王不知出于什么想法,过一时,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寻了她的手握着。   平安眼巴巴地看着。   沂王瞪他一眼。   平安低头瑟缩起来。   兰宜懒得再理会,和颜悦色地问平安:“窦太监跟你怎么说的?你都记得吗?”   平安又抬起头来,用力点头:“窦爷爷说,我生了病,在青州治不好,我娘求了窦爷爷,所以窦爷爷带我来京里治。”   他声音稚嫩,但是说得清清楚楚。   兰宜点点头。这个说辞合理,彭氏是小王爷的乳母,平安就是小王爷的奶兄弟,有这份脸面请托窦太监,听上去挑不出毛病。   下午时,他们抵达了皇城。   在午门外等召见时,兰宜见到有人藏在门洞里边向外打量。   她与沂王带着一个十岁的孩子,还是有些引人瞩目的。   兰宜正猜那是不是太子的人,过一会儿,太子亲自出来了。   东宫在前殿右侧,离午门的距离本来不远。   沂王的伤都养好了,他的病也早好了,不知是不是自觉抓到了沂王一个大把柄,太子看上去心情不错,人都显得精神了两分,近前先打量了一下平安,然后笑道:“五弟,这不会就是孤的侄儿吧?无诏进京可是谋反一样的大罪,你也真是的,就算舍不得离京,也不该犯这样的糊涂。”   沂王冷冷行礼,没有对此回应什么。   他的态度压制不住,流露出来,太子心中一颤,竟头一次觉得这个弟弟有点可怕。   平安也向兰宜身后躲去。   太子有所狐疑:怎么他这个“侄儿”和继母的情分更好。   但他没时间深想,因为传话的内侍已从里面出来,宣沂王“一家三口”觐见。   年关近了,皇帝消闲下来,不用再为那么多国事操劳,只是数日前一场大雪降下来,皇帝身体又有不适,正心烦时,又忽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皇帝快过年的好心情都没了。   内侍入内禀报,说太子也一并跟来觐见,皇帝不想说话,随意点了点头。   于是太子一起跟到了大殿里。   平安忍着颤抖进去,跟在兰宜身后按照窦太监教的磕头行大礼,皇帝都懒得多看。   东宫里就有好几个皇孙,他不缺小辈,更为注重御史奏报的事。   “小的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安认真地念,念完松了口气。   窦太监告诉他,最重要的就是这一句,一定要念对,之后别的不会说或忘记了不说都可以。   皇帝听得一怔。   这才张开龙目,向下看去。   小皇孙来见他,该自称“孙儿”,就是规矩没学对,顶多称成了“我”,也不该是“小的”才对。   他笑斥沂王:“老五,你这出闹的是什么?”   太子此时也觉出了不对,再听这个口气出来,心中更是一凉。   沂王淡淡躬身:“儿子在庄子上养伤,想到久不见实哥儿,不知他在府中可有听长史教授约束,便遣窦梦德回去看了看,府中一切都好,只是实哥儿的这个奶兄弟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下来,撞破了脑子,摔成了离魂症,他母亲求窦梦德,带到京里来找好大夫,窦梦德回程时就把他捎带上了。”   皇帝“唔”了一声,叫平安:“你抬起头来。”   平安怯怯地抬头,脑门上的疤很醒目。   皇帝舒了口气,面含笑意:“朕想你不是那等不知礼的人,有些个御史,就是听风是雨,唯恐天下不乱,非搅得朕耳根不得清静。”   口里说着御史,皇帝却斜了太子一眼,眼神辨不出喜怒。   太子顾不上,他盯着平安看个不停,只觉得难以置信——这居然不是他的好侄儿?窦梦德哪来的菩萨心肠,把个小奴才秧子亲自带进京来?!   他实在难以忍耐,张口笑道:“孤竟不知,窦梦德原来有这样的善心。”   平安被他看得想往兰宜身后躲,碍着沂王,又不敢。   兰宜伸手把他往身后拨了拨,然后面向太子,道:“许是殿下没有,自然不能明白有的人。”   太子:“……”   他居然要反应一下才能明白并确信过来,他被一个妇人嘲讽了,若更准确地说,他就是被一个妇人骂了。   还是当着皇帝的面。   “你——”   他大怒地伸手指向兰宜——没指成,沂王挡到了兰宜身前,语声平静:“臣弟王妃向来就是这个脾气,太子别跟她一般计较,臣弟回去教导她。”   又向皇帝请罪。   皇帝揉着额头:“你这——”   他沉吟着,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往小了说,这是拌嘴,往大了说,这就是僭越,他对太子再不满意,不能为此削太子脸面,因为这也是朝廷的体统。   可太子与弟媳妇拌嘴,就算把沂王妃罚了,传出去对太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沂王再道:“儿子的伤已经好了,就此向父皇辞行,回青州去吧。”   皇帝下意识道:“这天寒地冻的,路上怎么好走。”   皇帝毕竟是皇帝,这一句话工夫,心里已定了主意,道:“之前就说了,就在京里过完年再走,你府里的实哥儿朕还没见过,索性叫人去接了他,到时在宫里吃顿团圆饭。”   他话音落时,殿内一静。   这是谁都没有预想的发展。   太子在袖中捏紧了拳,看向沂王,却有点意外地发现,沂王面上并没有什么喜色。   这难道不正趁了他的心意?   还是这个弟弟城府过于深沉——   沂王终于道:“多谢父皇。”   他不喜形于色,皇帝看到眼里,倒多一份满意,既然这个儿子没有异心,那再多留他住一阵也无不可,他没忘记之前的事,又看了一眼兰宜,道:“沂王妃到底少些规矩,回去将女诫抄一遍,送与东宫赔罪。”   兰宜应道:“——是。”   ……   太子孤身往东宫而去,背影透出阴沉。   沂王拉着兰宜在宫道上向外行走。   兰宜还不惯在外面与他亲近,想挣开他的手,甩了两下都没甩开。   沂王另一手负后,说她:“你好端端对太子发作什么。”   兰宜瞥他一眼,这个人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当时那样,太子再为小王爷相关的事跟他纠缠下去,只怕她不发作一句,就该轮到他失态了。   她不回答,沂王也不在意,又道:“下回不要这样了,本王如不在,你就要吃亏了。”   兰宜嫌他啰嗦:“知道了。”   沂王却又要问她:“你是不是为了本王?”   “不是。”   “本王不信。”   “……”   沂王轻笑。   兰宜懒得再争执,道:“那王爷帮我把女诫抄了吧。”   沂王笑意消失,板起脸来:“那岂是本王抄的东西。”   兰宜不看他,表情比他更冷,要把手挣开。   沂王改口:“本王幼时在宫里读书,父皇和东宫都认得本王的字。让见素帮你抄,她识字。”   他盯着兰宜,直到看她慢吞吞点了下头,才摇头:“你呀。”   又轻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造反之前的剧情好卡,但是反了之后的我都想好了,搓手,想一想我要乐开花,好想快进到后面去。 第69章   窦太监又要跑一趟青州。   临行前, 一个沂王府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找了过来。   是张太监。   因为准定在京里过年,王府众人从落霞庄搬回到了京城沂王府, 张太监因此上门也方便了些, 他打扮成普通员外模样,偷偷摸摸地求窦太监一件事,替他找寻一下在青州失踪的侄儿张怀。   “——他们那一卫的指挥使派他去给熟人送封信, 这小子不知是贪玩还是路上得罪了人, 这么久了,竟没个音信。”   张太监说着话,满脸发苦。   他不是作伪,他吩咐张怀时只叫他去做做样子,按路途算,他该回来了。   本来耽搁一阵也不算什么, 这个侄儿一向不靠谱, 在哪儿绊住了都说不准,可沂王进宫折辩, 他才知道窦梦德竟去过青州。   说是为了看望小王爷,他不能不多想。   这样一来,张怀的下落就变得让人疑猜了。   窦太监满面诧异:“有这事?哎呦, 张公公, 您不早说, 若是跟我一道儿去,保管什么差错也不会有。”   张太监嘴上应和,苦笑:“那时也不知道啊。得了, 如今再偏劳你, 要是能把那小子带回来, 我重重谢你。”   “您太客气了, 放心吧,我到青州就叫人打听起来,只要他还在青州,一定没事。”   张太监又说了一遍感谢的话走了,窦太监到正院回禀给了沂王。   沂王漫不经心地点头:“既然找上门了,那就把他带回来吧。”   张怀的一个月做工时间还没满,这会儿还在红丝石矿洞里挖矿。   窦太监笑应:“是。张友胜心里只怕有点猜测,不好明说。”   说出来也不占理,张太监只能装个糊涂,是求饶也是提点:如果张怀的逾期不归真与沂王府有关系,那他找过来了,沂王府不想撕破脸的话,就该把侄儿还给他了。   “有这一遭,张友胜应该更谨慎,不敢偏帮着太子伸手了。”窦太监又诚心诚意地赞道,“全亏了王爷和王妃娘娘伏下的一招棋,不起眼却有无穷妙用。”   张怀赴青州的消息也是周太太处传来的。   沂王并没什么自得之色,淡淡道:“你去吧。路上小心些。”   窦太监知道为何,也正经起来,道:“是,王爷放心,老奴一定平安把小主子带上京。”   窦太监走了,王府里日渐热闹起来,此时已进了腊月,一些年货从现在起就该置办了,不少下人头一次在京里过年,热情高涨,每日被账房和采买处拨弄着,不辞辛苦、大包小包地往府里搬运。   这些热闹与沂王这个主人无关,他仍然保持着一种沉着甚至是沉重的压迫气势,坐镇王府之中。   兰宜本来对这个年也没什么兴致,渐渐改了主意,跟侍女们商量挑选起摆设、烟花、春联等,也出正院往各处看看,最终引来了沂王的注意。   “像个王妃样子了。”沂王带有两分满意地夸了她一句。   这些许多是内院事务,照理该兰宜去管的,从前她没管过,都是窦太监捎带着办了,窦太监现下不在,沂王心思又不在此,府里看着热闹,其实忙得没什么头绪,全靠沂王积威,下人们不敢乱来,才没出乱子。   兰宜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她自有心思打算,不会告诉沂王。   沂王怔了下,他眼中看去,那笑意清柔如幽兰,令他不忍采撷的同时,又必要据为己有,想及她已是他的王妃,竟仍觉不够,心中涌起冲动,必得再索取些什么才好。   他将兰宜抱进去屋子。   兰宜笑不出来了,气得拍他。   侍女们还在,他就这样随心所欲。   “昏君才这样。”她斥道。   沂王不以为意,他想做什么,难道还要顾虑下人的存在。   不过大白天的,他也没有更过分的举止,只是强迫兰宜道:“说你心里有本王。”   兰宜不说:“我没有心。”   沂王气笑:“你还真当你是鬼?”又哄她,“你是不是记恨本王从前说你冷心冷肺?算本王说错了,你不许一直记着。”   兰宜道:“我没记恨,王爷也没说错。”   她神色平静而坦然,沂王脸色沉了下去。   他听见内心翻涌的不足,竟令他有点疼痛,那是求不得。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   “你还要本王做什么?”问出这一句的时候,他发现她说得没错,他居然真有点昏君的潜质。   兰宜微微蹙眉。   她不想要这样。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用说了,沂王看着她,眼神渐渐冷下去,他看出来了,他的索取令她困扰,她只觉得他的情意是种麻烦。   他起身,拂袖而去。   这次矛盾闹的时间久了些,两天以后才和好了。   这两日沂王都睡在书房,第三天晚上时,兰宜去找他,一语不发,当着他的面把他的软枕取走了。   沂王眼睁睁看着,竟有些惊呆,之后他皱眉继续处理窦太监此前从青州顺道捎过来的部分府务,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他才洗浴,慢悠悠踱回正房那边。   “本王的枕头呢,还给本王。”   离着炕边三四步远时,他居高临下地发话。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沂王犹豫片刻,走近炕边,低头看去,只见兰宜半张脸掩在被子里,向内侧着,眼睛闭着,睫毛安稳掩映,脸颊透着微粉,已经睡熟了。   沂王:“……”   他脸色变幻,伸手恼怒地掐了她脸颊一把。   兰宜不知反抗,只是往被子里缩了缩。   沂王哼了一声,踢掉鞋子上炕,把她往里面挤了挤,见她快贴到墙边,又扣着她的腰把她捞回来一些,按到怀里。   早上醒来时,兰宜懒洋洋地一睁眼,就见到沂王的脸放大在她面前,视线两两相对。   她吓一跳,往后退去。   沂王面色不善:“你吓什么,不是你请本王回来的?”   兰宜老实道:“我以为王爷不打算回来。”   她是等了一阵子的,不过等困了就睡了。应该说,请人的诚意有一些,就是不太多。   沂王问她:“要是本王真不回来,你怎么办?”   兰宜心道,那就一个人睡罢,现在地龙已经烧起来,她睡觉不冷了,不过再怎样她也知道,这个实话要是照直说了,又要吵架。   她叹气:“唉,那我就也到书房去睡。”   沂王震惊得说不出话。   兰宜脸颊也有点发热,避开他的眼神。   沂王捏着她的下巴把她转回来,咬牙道:“本王真是捉摸不透你,你怎么这么会折磨人。”   兰宜不认同,但她没空辩解了,沂王向她宣告:“这次是你先勾引本王的。”   是就是吧,兰宜也不想否认了,只要他不追着她谈要什么“心”,别的都可以凑合。   只是后来有点后悔:这里没有温汤了,她一大早出了一身汗,洗浴起来到底不那么方便。   腊月二十二日,窦太监回来了。   一路顺利,小王爷和张怀都带来了,张怀不知内情,被从矿场解救出来还挺感激,又极为心虚,跟着进府给沂王磕了头,见沂王没有留难的意思,连忙跑了。   小王爷小小年纪,心情一样复杂,他几个月未见沂王,本来十分激动,可是路上从窦太监口中知道父亲扶立了新王妃,又很不开心。   这让他在行礼过后,就道:“父王,明日有空,我想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   沂王面目有一瞬森然。   彭氏服侍在侧,小心劝道:“小主子要进宫面圣,那是好大的荣光,只怕没有功夫呢。”   她这次没能劝得动小王爷,小王爷执意道:“那我就后日再去。”   沂王终于道:“到时再说吧。”   父子相会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小王爷有点怔怔地委屈,问彭氏:“父王心里是不是只有新王妃,忘记我这个儿子了?”   彭氏勉强笑道:“怎么会呢,王妃娘娘是王妃娘娘,与您不是一回事。”   小王爷“哦”了一声,到底有点闷闷不乐。   且说另一边,张怀逃出生天,欢欢喜喜地去托人找到叔父报平安。   张太监接到口信,连忙抽了个空从干清宫里出来,在一侧僻静的宫道处与侄儿相会。   他有一肚子斥责,见到张怀被山里寒风吹得皴皱的面皮,一双手冻得红红的,都生了冻疮,也说不出来了:“——行了,我豁出老脸,好歹把你这条命捞了回来,以后就在京里老实呆着吧。”   张怀伤疤没好,疼快忘了:“哪有那么严重,我跟沂王府那个姓窦的太监回来,他一路上都对我挺客气的。”   张太监不愿与他废话,也觉得这个侄儿根本没可能打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到底随口问了一句:“青州那边怎么样?”   张怀道:“风很大,冷得很。”   “……”张太监摆手,“行了,你回去吧。”   张怀没来得及汇报,意犹未尽,撵着他道:“叔叔,你着急什么,我跟你说,跟我同路的还有沂王府的小王爷,窦太监接他到京里过年,我路上无聊,看了他一路呢。”   张太监撇嘴:“哦,你看出什么了?”   张怀摸着下巴:“我觉得,他长得不像沂王。”   张太监无语:“不像爹,那就是像娘。”   要不是看在侄儿远道归来吃了苦头的份上,他这个御前大太监哪有功夫搭理这种屁话,老早巴掌又要拍过去了。   张怀摇头:“那我不知道,不过,”他神秘地道,“我觉得,他有点像一个人。”   张太监:“谁?”   “太子。”   “……”   啪!   啪啪!   “哎呦,叔叔,痛,痛,我可是你嫡亲的唯一的侄儿啊!”   张太监抡着巴掌,几乎要气晕过去:“咱家宁可没你这个蠢货侄儿也罢了!”   他左右打量了好一会,再用力拧住侄儿耳朵,低声道:“把你这些胡说八道都给我死死地咽回去,要是敢往外面去说,咱家先打死你!”   张怀垂头丧气地:“哦。” 第70章   隔日沂王带小王爷进宫觐见。   兰宜本不想出门, 沂王执意要带上她,她只好同车而去。小王爷别别扭扭地坐在一边。   宫里已有了过节的喜庆, 宫人们换上新制的冬装, 鬓边插着红绒花,各种式样的彩绘宫灯高高挂起,栏杆槅扇擦洗得干干净净, 大殿地上的金砖都用桐油新拭了一遍, 帐幔拜毯椅袱等皆换了喜庆的颜色,一派堂皇富丽的皇家气象。   他们到时,干清宫里正热闹,皇帝清闲,太子、太子妃带着皇孙们来给皇帝请安。太子共有三子,分别为十二岁、十岁和九岁, 在太子身后一字排开, 显出人丁兴旺。   太子一家行完礼后,退到左侧站定, 沂王带着兰宜和小王爷上前,皇帝将两边打量一番,笑道:“老五膝下还是单薄了些。”   太子抬起下巴, 太子妃低下了头。   太子三子都非她所出。   小王爷在青州出身, 皇帝头一次见他, 难免多看两眼,向沂王道:“是叫实哥儿吧?相貌不大随你,这板正的举止倒似你的模子。”   沂王淡淡道:“父王说的是。”   兰宜不经意般看了对面的太子一眼, 之后低头悄悄瞥向小王爷。   不知是不是她心里已有预设的缘故, 她觉得, 她能从两个人脸上看出点相像来。   主要像在脸型, 小王爷和太子都是下巴微尖,不比沂王端正,而倘若将小王爷再与太子那边同样年纪的的皇次孙一比,两人的大眼睛又有两分相似,不过,太子与沂王是兄弟,小王爷与皇次孙是堂兄弟,便有相像也属常事,看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并不至于多想什么。   此时皇帝命张太监赐下给小王爷的见面礼。   是一副文房四宝。   不知为何,皇帝说第一遍时,一向得用的张太监竟没什么反应,皇帝疑惑又微带不满地叫了一声:“张友胜?”   张太监方反应过来,慌忙跪下:“老奴一时发了昏,请皇上恕罪。”   “罢了,”大过节的,皇帝也不想生气,道,“你一直伺候朕,也辛苦了,起来吧。”   张太监连说“不敢”,起身取来一叠上好的宣纸和一个雕漆木盒,快步向前躬身,送给了小王爷。   兰宜看到,他的目光近距离地在小王爷脸上停留了片刻。   她心中一跳。   她不知道别人能不能觉察出来这点细微的怪异——她能,因为她之前就是这么打量太子与小王爷的。   张太监的眼神竟与她一样,想看,又不敢多看,竭力装作无事。   也许张太监只是好奇沂王之子长什么模样——可是张怀刚从青州被放回来。   前世小王爷连俞家都没封赏,却在杨文煦的劝说下给张怀封了个伯爵,张怀封爵之时还未立寸功,封爵之后,京畿地区有民变,张怀才被派出去镇压,他也不是真正领兵之人,不过借此蹭点军功,以堵当时朝廷物议罢了。   兰宜不能不想,这些事之间的联系。   她记得张怀封爵这事,杨文煦和小王爷其实都不愿意,却还是不得不为之,除了张太监和张怀掌握到小王爷身世秘密,兰宜想不到别的理由。   那封爵很可能只是权宜之计,回想起来,杨文煦的态度确实很像。   只可惜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最终如何处理,兰宜不知道了,因为她已经重生回来了。   赐过礼物后,皇帝留沂王和太子说些事情,兰宜和太子妃及皇孙们被宫人引去了旁边的偏殿歇息。   兰宜坐下后,默然无语,她与太子妃没什么可说的,与小王爷也没有,小王爷比她还不掩饰,他年纪小又倨傲惯了,沂王不在场,他就把不想理她摆在了脸上,挑了个离她最远的位置坐了。   兰宜并不在意,也不理会。   如此安静过一阵子后,小王爷与太子家的皇孙们搭起话来,小孩子心事少,熟悉起来比大人容易,四张嘴叽叽喳喳说起来颇热闹,兰宜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说些漫无边际的孩子话,倒也不寂寞。   皇长孙问小王爷青州的一些风物,小王爷都答了,他知道得不全也不那么准,不过难得有同龄同身份的玩伴,他回答的态度都很认真。   “青州很好的,有山有水,你们要是哪天去了,我亲自招待你们,领你们到山上去玩——”小王爷说得意犹未尽。   “青州那么好,你怎么到京里来了呢?”皇次孙忽然问他。   小王爷挺起胸脯:“我父王接我到京里来过年。”   他对能上京还是很高兴的,证明沂王心里还是记挂着他这个儿子。   “我听人说,过年都是回家过年,你应该回青州才对,怎么会到京里?”皇次孙盯着他又问。   小王爷有点发愣,他没想那么多,迟疑道;“父王说,我们今年要在宫里和皇爷爷一起吃团圆饭。”   “团圆饭应该在家吃,皇宫又不是你的家。”皇次孙说着问兄长,“大哥,你说是不是?”   皇长孙年纪长两岁,态度矜贵一些:“应该是。外面的百姓们奔忙一整年,到岁末年终都是还乡过年的。”   “……”   小王爷的脸涨红了,他终于意识到,他新认识的堂兄弟们对他抱持的态度并不友善。   “父王说在京里过年,就在京里过年!”他大声道,急中生智又想出一句话来,“皇爷爷也是我的亲人!”   皇长孙轻笑一声没再说话,皇次孙顾忌少些,直接一撇嘴:“你自己说的,青州才是你家,皇宫是我们的家,你跑到别人家里来过年,真是好意思。”   小王爷从座位上跳起来,捏紧了拳头。   他脾气向来急躁,皇帝之前说他像沂王的“板正”,其实是因为他不愿意与兰宜同来,心里不乐当着沂王又不敢表现,才憋出来的。   皇次孙瞪大了眼睛:“你干嘛?你还想打人?你们青州都是野人吗——嗷!”   小王爷冲上去,一拳揍在他的眼圈上。   兰宜惊得站了起来。   “你敢打我二哥!”   不等周围惊呆的宫人们上前拦阻,皇幼孙已冲了上去,挨打的皇次孙回过神后,放下捂住眼睛的手,也嗷嗷叫着冲向小王爷要报仇,离得最近的皇长孙倒是想拦,可三个孩子顷刻间滚做了一团,他毕竟也才十三岁,常年长在宫里,被规矩礼仪喂着,哪经过这等场面,挥舞着手竟不知该从何下手。   等宫人们在太子妃的喝令下终于将人拉开时,三个皇孙身上已各有各的精彩。   皇次孙左边眼眶乌青了一圈,皇幼孙两边脸庞都被拧得红通通的,至于小王爷,他额上多出一道抓痕。   伤都不重,但全在脸上,想遮掩都遮掩不过去。   太子妃一一看过,脸色都要发青:“你们——怎么这样不懂事!”   有宫人上前道:“太子妃娘娘明鉴,小爷们在宫里向来谨守规矩,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小王爷的错。   太子妃皱眉看了小王爷一眼,确实也是他先动的手。   张太监此时走了过来,站在殿门边问道:“皇上着老奴来问问,这里怎么了——”   他哑然,因已看见皇孙们的情况。   “是他先动手打我!”皇次孙用力指向小王爷。   张太监微微躬身,看向殿内的两个大人,太子妃和兰宜。   太子妃肃然点头。   皇次孙露出胜利眼神。   小王爷眼睛瞪得大大的,倔强抿唇。   张太监下意识看向皇次孙——他青了一只眼眶,因疼痛还有点龇牙咧嘴,本来模样扭曲去了三四分。   张太监心里松了口气。   如有可能,他极想现在就把侄儿拎到面前来痛揍一顿——说那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害得他也魔怔了似的。   为掩饰也为谨慎,张太监又看向兰宜:“沂王妃娘娘您说——?”   兰宜道:“是他们出言不逊在先,以多欺少在后。”   小王爷怔了一下,忍不住仰头看她,只不等旁人发现,他又飞快别过脸去。   张太监见多识广,料着“以多欺少”这一条必是真的——两边的人数在这摆着呢,想假也假不了。   他笑呵呵地去看皇次孙,皇次孙渐渐有点撑不住,低下头去。   张太监便知道前一点也是真的,他不多说什么,行了礼,转身回去正殿。   皇孙们都忐忑起来,太子妃的脸色也不好看,大节前出了这档事,虽说是小孩子闹口角,到底里头关系微妙,也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   这下连皇孙们也不说话了,殿里安静得针落可闻,但等了一刻,听得那边有宫人急促的脚步声来往,却迟迟没等到皇帝叫他们过去教训。   太子妃的宫人出去了一趟,回来轻声禀报:“似乎有加急奏报送进来……”   皇孙们纷纷松了口气。   他们更熟谙宫里的生存之道,既有国事,那大人多半就顾不上他们了,可以逃过一次惩罚。   三人重新说起小话来,这次他们不带小王爷,小王爷也不肯再跟他们掺和了。   干坐的时光十分漫长,又过去了近一个时辰,茶水都换过了几道,沂王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殿外。   他终于结束觐见,来接兰宜和小王爷回府。   一路上,他的脸色一直凝重,对小王爷额上的抓痕未有只字过问。   兰宜有点奇怪,因为他之前也看见了太子家的两个皇孙,皇次孙的伤势尤其显眼,便是他有心结,也该问一声事情经过才对。   “来的加急奏报很要紧吗?”兰宜问他,她只能想到这个缘故。   沂王缓缓点头:“京畿有流民作乱,投靠者众多,一个月内达万余人,举了反旗。”   兰宜震惊地看向他。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所知道的那次民变,如果是的话,提前了?   怪不得皇帝不再理会皇孙们了,与皇孙们那点小打小闹比,这才是动摇社稷的大事。   想及刚才所见宫内的金碧辉映,再想到落霞庄时所见周围普通百姓的苦处,她忽然觉得,也不是那么意外了。 第71章   兰宜从沂王口中得知, 这次民变起于京畿地区的霸州。   一听这个地点,她就知道是前世那次没错了。   她的心情沉重起来, 这与之前的昌平乱民包围太子不同, 那次所谓的“乱民”其实仍是百姓,因连日的气愤而临时起意,整体混乱无序, 胆气也不足, 先为沂王软硬兼施地震慑住,之后因沂王遇刺,更吓得一哄而散,不攻自破了。   但据她见杨文煦案上公文,霸州是啸聚山林的匪盗与失地的流民连成一气,酝酿多时, 慢慢壮大, 有首领,有军师, 是真真正正的造反,当地官府派兵镇压,没镇压下去, 反而让这股愤怒的火焰点燃周边多地, 不停有新的匪首冒出来, 登高一呼,便能聚起上千乱民,甚至一度蔓延至她的家乡青州。   直到她重生前, 这股乱潮已持续三年之久, 成为朝廷的肘腋之患。   兰宜对小王爷治下百姓日子不怎么好的感想, 就是由此而来。   不过, 她现在见得多了,广了,开始觉得,那也许不全是新朝的责任。   风起于青萍之末,祸患的种子,早在这时就生根发芽了。   从昌平皇庄可管中窥豹,皇家占地如此肆意,底下的官员们又如何会收敛,上行下效,京畿又多达官贵人,百姓更加饱受盘剥,乱起此处实是情理之中。皇城盛世之外,是无尽无声的小民哀嚎。   “昌平的事,后来如何处理了?”她想起来问沂王。   距那时有两个月了,钦差办案的结果应该出来了,只是她被小王爷的问题牵住心绪,无暇他顾。   她这一问,沂王脸绷得更紧:“五个庄头砍了三个,余下两个发去做了苦役。”   兰宜点头,这惩处不算轻了,她从沂王的脸色觉出不对,想了想,又问:“还有呢?”   “没了!”沂王冷笑。   他不便插手政事,也是刚才在宫里才知道的,作恶的庄头是都不在了,之后如太子庄田一般,派去了新的庄头,可那些多占的地,一分都没退。   兰宜默然。   她不知该说什么,说也无用,连沂王都无可奈何,他一日是藩王,一日就只能眼睁睁看这一切发生,再多的不满,再多的抱负,都只能忍在心间。   “朝廷要派兵镇压吗?”   沂王冷脸点头:“年根底下,当地官府怕引父皇震怒,原还打算拖延瞒报,结果暴民在本县县衙杀官放火后,又攻入邻县,邻县县令生了畏惧,弃官署出逃,匪首轻易将邻县也占据下来,事闹大了,掩不住了。”   那奏报送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上万暴民的规模不是一两天能聚起来的,他们在当地久已与官府对抗,跟官府的仇怨越结越大,终至朝廷连失两县,引发四方震动。   兰宜心里明白,这恐怕不是结束,而只是个开始。   但与她的想法不同,宫里在经过起初的惊乱之后,又恢复了歌舞升平,除夕家宴,皇帝与后妃举宴,又召子孙们团聚,正旦大朝会,一样样按部就班地下来,什么也没有取消耽误。   只是一些闹事的小老百姓而已,人数再多,不过乌合之众,朝廷大军一至,必然土崩瓦解,再形不成气候。   从宫宴上回来的兰宜心道,前世杨文煦起初也是这样想的,后来,直到她重生前,他续娶户部尚书家的幼女,一部分原因就是户部声称国库连年剿匪剿得没有钱了,拿不出军费来。   ——之后国库有没有因此变得有钱,兰宜就不知道了。   这一世的开端一样,新年过后,朝廷大军开拔,奔赴霸州,连打数仗后,匪军不能匹敌,好几个小首领受伤,匪首的家人都被抓到枭首示众,匪首逃入山林,再不敢露面。   皇帝龙颜大悦,过年时败掉的好心情都回来了,太子也很高兴,因为沂王这时因为言辞失当,终于惹恼了皇帝一回。   沂王向皇帝进言,□□根本未除,匪首未捕,不应掉以轻心,只怕匪乱卷土重来。   “老五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太子私下向身边人嘲笑,“明明暴民都镇压下去了,他还说这种话,父皇怎么会爱听。”   皇帝确实很不爱听,于是,沂王终于要返回青州了。   因京畿生乱,路途不安全,沂王府的行程在年后又耽搁了一阵,直到眼下已二月中旬,冰雪也化了,民乱也平了,皇帝的天伦之乐也享用得够了,再没有任何理由留下。   车队出城,在通州扬帆起航。   主舱里静悄悄的。   沂王心情不好,上下谁都知道,连日来连窦太监等闲都不敢往他跟前去,小王爷也不敢闹腾,老老实实地窝着。   唯一还如常跟他说话的只有兰宜。   “吃饭了。”她叫他。   “你倒是会省事,对本王连个称呼也没了。”沂王嘲了一句,仍坐在窗边,没有动弹。   兰宜改口:“王爷,吃饭了。”   沂王拒绝:“不吃,本王没胃口,你自己吃吧。”   兰宜无语,那挑她刺做什么。   她也懒得再劝,就自己坐下吃了,沂王看她用完后,招手叫她过去。   兰宜走去,她饭后要静一静消食,便到窗边陪着他望了一阵风景。   河水滔滔,流淌不息。   “你觉得本王错了吗?”良久后,他缓缓问。   兰宜摇头。   她太过干脆,沂王失笑:“你怎么就敢肯定——本王自己都不敢。”   他不应该在朝廷欢庆时去泼皇帝的冷水,他比谁都清楚他应该忍耐,直忍到得偿所愿的那一刻,但他终究没有做到。   民乱平定,满朝弹冠相庆,竟没有一个人看到潜在的危险,没有一个人肯出来说一句明白话,这个朝廷就这样糊涂下去,这样烂下去!   世无千秋朝代,无不易恒法,有那么多例子在前,满朝饱读经史的文官大儒,竟仍蹈其覆辙。   “你就是对的,王爷。”兰宜这一句说得很认真。   她没有提醒过他后面的发展,因为不好解释,这不是她一个后宅女子该有的眼光,而且提醒了也没用,他不掌权掌兵,逢着这类事还要回避。   他是全凭自己的能力预测出来,兰宜当时便暗觉惊讶。   而他后来没有忍住,明知会惹皇帝不悦,仍说了出来,因为这是裴氏的江山,他的私心归私心,公心归公心,未让前者压过后者,这其实已是帝王胸襟了。   “王爷,你应该说,也说得对。”她又肯定他一遍。   沂王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你怎么像个小神棍。好了,去让人摆饭,本王饿了。”   他又有胃口了。   兰宜难免抱怨:“刚才叫你吃,你不吃,现在又来折腾人。”   沂王起身揽住她:“有你这样的王妃吗?只管自己吃饱了,让夫君饿着——过来,你就坐这陪本王。”   船继续行,二月末,抵达青州码头,沂王府众人下船换车,回到阔别了好一阵子的青州沂王府。   仅仅三天之后,从京里带回来的一大堆行李还没归置齐整,落霞庄快马传来加急线报,匪首重新出山,流窜至昌平,在昌平掀起了新一轮民乱!   兰宜已经不想震惊了,她觉得这应该算在合乎情理的里面:皇庄在昌平圈地多年,百姓苦告无门,终于太子下降,却纵容得庄头又搜刮一波,这还没完,后头钦差又去,百姓们再度燃起希望,结果庄头是伏法了,田地像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   百姓的衣食仍是无着。   这么几板斧下去,造反的根基都打好了,得算反贼的沃土。   昌平的乱民被煽动起来,形势真正变得紧急起来,因为昌平距皇宫比霸州要近得多,甚至不足一百里。   虽然一群手拿铁锄石铲的乱民不可能真的突破京卫的重重封锁,攻入皇宫,但这也够打脸和让宫里的贵人们惊恐的了,且,印证了沂王离京前的预测没错。   沂王沉默了好半晌,把急报直接拿给兰宜,问她:“你是不是真的能掐会算?”   “……”兰宜道,“这不是王爷自己的猜测吗?”   沂王又沉默。   是没错,但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急,而且,他又不能窥见未来,猜是猜了,哪敢肯定一定就准。   也许匪首在山里时缺吃少喝饿死了呢。   兰宜不管他怎么想,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王爷,我们是不是也该小心一些?”   沂王皱眉沉吟。   青州治下百姓生活没那么差,青州水土好,出产多,他遇着做事太过分的地方官时,看不过眼,也会想法弄走,按理说本地百姓起事的可能性不大。   但如民乱迟迟不灭,迟早牵连各地,他常读史,清楚小民作乱的一个显著毛病就是不怎么会占地经营,又因要与官军作战,赢了就扩大队伍,败了就到处跑,换一个地方再肆虐或登高一呼,昌平就是这样的情况。   “我让人打探一下,再行书知府衙门提醒一声。”   这番准备并不多余,半个月后,昌平的民乱还不知按没按下去,乌央乌央的手持各色武器的人群出现在了青州城外,此时准确的消息传入城内沂王府:匪首竟不只一个,而是兄弟两个!   哥哥在京畿的昌平闹事,弟弟则离开京畿,一路走一路抢一路挟裹聚拥民众,因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牵到了要紧的昌平,弟弟拉出的队伍明明更大,竟未引起更多重视,他抢一波走了,地方官自认倒霉,有的怕担责,连上报都不上报,结果致使这股乱民来到青州城下时,已有两三万众了。   作者有话说:   晚了晚了不好意思,写这个好难,我尽量简略但不能全跳,会对沂王的人设有伤害,野心“家”也是“家”,他要登皇位心里就要有天下,不能总和太子扯头花,那太子固然不做人,他也没那么光彩。   目前我觉得一百章还是可以搞定的,要是写不完那就往后延吧,不是固定kpi,能轻松就轻松点~   对了这个匪首部分来自明朝的刘六刘七,不过不一样,视情节需要来。 第72章   青州城门紧急关闭, 城内的百姓们陷入恐慌。   大家伙儿祖祖辈辈在青州过活,日子不说多么好, 至少不那么坏, 一年辛勤劳作下来,总能把衣食置办周全,谁知道外头的世道已经变成那样了呢。   “他们过不下去, 也不该来祸害咱们!”   “嘘, 你不知道那些人多凶狠,我二婶子的大伯在外面跑商做生意,关城门前一刻才逃进来的,我听他说,那些乱匪已经杀了好几个官儿了,什么县衙的大老爷二老爷, 平时威风八面, 被抓起来都跟被宰的小鸡一样,大刀照脖子一砍, 就不活啦!然后就是抢县库,抢大户,把一袋袋的粮食都从仓里拉出来, 随便人争抢——”   “还给分粮食吗?那也不错。”   “呸!那就是强盗, 是贼!”   “霍老爷, 你家是大户,你怕人来抢吧。”   “什么大户,不过过得去而已——你家有三个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 你就不怕叫祸害了?”   “呸, 呸, 我们还是一块去找知县老大人说说吧。早点派兵把他们撵走, 我看他们在外面游荡,心都慌慌的。”   一群在本地有声名的大户、乡绅联袂往县衙赶去,却扑了个空。   青州府治地在益都,益都县令与青州知府、同知、青州左卫指挥使都正聚在沂王府的会客堂里。   文武两边官员的表情都很沉重,其中又以青州知府与青州左卫指挥使的脸色最难看。   原因很简单,沂王之前曾行书青州知府,提醒他加强府治防卫,青州知府没放在心上,以为京畿闹民变,与青州无关,便未与驻守在城中的青州左卫指挥使碰头商量。   青州左卫是青州的主要武备力量,原来还有个右卫,后被调往他处。青州左卫的人数也不少,不过文官有文官的捞钱法子,武官也不遑多让,吃空额就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类,青州左卫的指挥使高襄下手不算狠,麾下名义上有五千六百人,实有五千人,正常守卫都城、应付民变足够用了。   可因为青州知府没通气,卫下辖五个千户所中,有三个因为屯田等各色原因散在城外,城内实际兵力只有两千,加上府衙、县衙日常维护治安的巡检司、衙门捕快等合计人数约三千人。   而城外乱民有两三万,近十倍之多。   再是乌合之众,当两方数量如此悬殊时,形势也变得严峻起来。   青州知府扛不住了,赶紧叫上文武两道官员来王府请罪兼求助。   沂王脸色沉得厉害。   他提醒过,还是出了这种差错,这些官员的无能怠慢可见一斑。   这时候再责骂也无用,他压着火问:“而今找本王做何事?”   青州知府忙道:“想借王爷护卫一用——”   沂王府不被允许拥有军队,平日拱卫王府的是仪卫司,人数约在三百左右,值此用人之际,也算是一股不错的力量了。   沂王皱眉,底下官员们都心生惴惴及失望之时,他叫来仪卫司的范统领:“你带人跟他们去吧。”   范统领行礼答应,青州知府松了口气,连忙道谢,乱民在城门外不肯散去,他还有许多事要忙,之后匆忙告退了。   窦太监叫人时刻在外面打探,当大批兵丁从城中校场出发,前往城门时,百姓们的情绪明显稳定了一些,还有许多人向兵丁们喊话鼓劲。   但是窦太监笑不太出来,因为城门上传来反馈,城外那些一开始看着乱七八糟的乱民渐渐排布出阵型来,打出“牛”字旗——牛即匪首兄弟姓氏,之后在队伍的最前面,更推出了云梯等简易的攻城用具。   不知从之前的哪个倒霉县里抢来的,总之,俨然已是正规够格的反贼了。   “怎么偏偏跑青州来了——!”窦太监都忍不住抱怨。   沂王看了他一眼。   窦太监立即闭嘴。   一旁的兰宜知道。   因为青州有沂王府。   藩王富裕,人所共知,乱民们到这个阶段,已经抢顺了手,越抢胃口越大,普通的大户不能再满足他们,来青州,就是奔着沂王府来的。   前世时就是这样,那时小王爷已经龙兴登基,但没有撤去沂王府的名号,那座空的王府仍旧吸引了匪首率兵而去。   她没有说,因为沂王已在做出安排:“你叫人守好门户,府内各处,分日夜两班巡视,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停止,有急事如本王不在,你不能做主,便报与王妃。”   他说一句,窦太监应一声,直到末尾时,愣了愣,才道:“是。”   护卫已经借出去了,余下的只有府丁下仆,人数虽不少,能力弱许多,需得好好布置,窦太监连忙去了。   他走后,兰宜才问:“王爷要去城楼上吗?”   沂王点头。   兰宜没什么意外,以沂王的性子,叫他就一直等在府里才不实际。   “你别怕——”   沂王说到一半顿住,他觉得兰宜根本没有畏惧。   乱刚起时,她或有不安,可当这一切成为定局来到眼前,她比之前到府求助的那些官员都镇静。   他已经很熟悉她,但有时仍会惊异,她怎会有这样的心志。   “是不是有本王在,你就什么都不怕?”他忍不住问。   兰宜顿了一下。   那倒真不是。   这次民变的最终结果对她来说也是未知的,但即便如此,最坏不过再去做鬼,或者做不成,那就化成尘土飞烟,当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的担忧忐忑就都消失了。   在她读过不多的诗书里,有一句是人生如逆旅,令她印象深刻,她如今的心境大抵如是了。   但沂王想象如斯——   令她一时不好回答。   不用她答,沂王看出来了,脸色有点黑沉,但不知为何他有点习惯了这种碰冷钉子的感觉,竟也不怎么生气,只是唇角勾起冷笑,伸指点了点她。   而后他没空多说,出门赶往城楼。   五天内,守城兵丁与城外乱民打了两仗,两次都胜,但于大局无补。   因为乱民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之前几个县城的成功经验给了他们信心,这些乱民已见过血,举起的屠刀不会轻易放下,被打散了一小部分,大部分又重新聚起来,且经过两次交锋,乱民中有眼力锐利之人看出城中防备不足,更加不肯放过这座肥羊了。   好一点的消息是这些乱民毕竟在围城上还有欠缺,调集城外卫所及向周边州府求援的公文都寻到机会成功送了出去,青州城墙高大厚实,一时也攻不进来,接下来重要的就是守住城门等待援兵了。   府城内开始出现小小的混乱。   粮食价格翻了两倍,蔬菜肉食也水涨船高。这是不可避免的,暂时也不算大问题,只要援兵到了,擒住匪首,打败乱民,物价就会降回来了。   但援兵迟迟未至。   粮食价格翻上三倍,并继续往上涨,每天粮铺还没开门时,来买粮的百姓就已排了长长的队伍,甚至有抢着打起来的。   斥候回报,原来周边县府也并不太平,有的被青州这边的情况吓到了,直接关城门独善其身,有的则也生了乱子,各地管自己都来不及,谁舍得分兵给青州。   熬了近半个月,青州知府再度来求,沂王府作为大户代表,开仓放了一波粮。   来领粮的百姓们大多默默,因为这时候乱民冲着沂王府来的消息也传进城了,匪首甚至让人喊话,开城门,他们只奔沂王府而去,不伤普通百姓。   沂王府这么多年在青州未有恶名,这次却一下连累了全城。   在府门外主管放粮的一个外院主事连日劳累,眼下做着好事又受脸色,气不过,当着百姓队伍说了两句气话,结果原本忍耐的百姓也忍不住了,跟他吵起来,眼看要出乱子,门房飞跑进去报了窦太监。   沂王这半个月一直在城楼上,既观察城外局势,他的存在也给守军信心,晚上都不怎么回府,王府里外一直是窦太监忙碌,他一听这事,头又疼又大:“怎么回事——还嫌不够乱,还添乱!”   报信的门房也委屈:“不怪张主事,那些来领粮的个个拉着脸,倒像我们欠了他们钱一样。”   王府奴仆平日再受规矩约束,出门在外都受人尊重讨好,什么时候挨过这份气。   窦太监皱紧眉,那换个人去放粮,也不见得就能太太平平,可粮又不能不放,沂王府平日受青州百姓供养,这个要紧时候不馈还,沂王回来不会听那些解释,只会觉得他们办差不力。   窦太监左思右想:“你等一等,咱家去禀报王妃娘娘。”   兰宜在内院,听了没多考虑:“那我去吧。”   窦太监吓一跳:“娘娘千金之躯——”   他其实都没指望兰宜出什么主意,只是这等事又不值得报去城楼上惊动沂王,他只好先报来内院试试。   “我多带几个人,没事。”   兰宜已起身,让见素拿来斗篷披上,之后她帷帽也没拿,就向外走去。   窦太监慌乱里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先奔到头里去安排仆从。   簇拥兰宜的队伍渐渐壮大,一行十来人刚行到府门前时,就听见外面传来的争吵声。   “要不是你们,反贼也不会来青州。”   “就是,我们也不用遭这个罪——”   “反贼又不是我们王爷养出来的!再说,王爷现在还在城楼上,你们有良心没有!”   兰宜没再听下去,笼了下斗篷,径直踏出朱门去。   窦太监连忙走到侧边替她开路,尖利喝道:“都别吵了,王妃娘娘驾到——!”   这一声十分有效,王府这边的人顿时闭了嘴,百姓之中也出现了片刻的怔愣。   兰宜往前行了几步,站到堆叠的粮袋旁边。   她心平气和地转头,向张主事道:“你去歇会吧,我在这里放粮。”   “哦,不——”张主事手足无措,结结巴巴,片刻后才说出整句来,“娘娘,这样的活怎么能劳累您,还是我来吧,这些粗人无礼得很,别冲撞了您——”   兰宜道:“没关系。”   她恰恰既不在乎别人无礼,也无所谓谁冲撞她。   这些百姓找错了憎恶的对象,他们无辜,可限于见识有时也无知,这不能全怪他们,她如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又如何克制得住迁怒呢——哪怕她知道城外乱匪的话信不得,也会放任自己找到一个情绪的出口。   解释是解释不清的,唯有乱民退去,百姓们恢复正常生活,才会真正冷静下来,在此之前,说再多不如做件实事。   “是不是轮到你了?”她问排在队伍最前列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望着她白玉般的脸庞,听她的语声淡淡,不过几步之遥,她像从云端下来,不由红头胀脸,磕巴道:“是、是。”   “你家几口人?应该领多少?”   少年晕乎乎地答了,领粮走时,他的步子像踩在云朵里。   有了这个开头,后面的发放顺利起来,窦太监守在旁边,寸步不敢离,百姓们则渐渐又私语起来,有人略大声说了一句:“这个王妃是不是二嫁——”   窦太监脸色一变,兰宜从人群里找到那个嗓门洪亮的大婶,向她点头:“我是啊。”   “……”大婶头一缩,脸一红,躲回了人群里。   作者有话说:   卡得我情绪从崩溃到渐渐稳定,就写嘛,没到十二点就是写,写出来就没断更,耶。 第73章   兰宜接连在外看着下仆放了五天的粮食。   窦太监不放心, 劝不动兰宜,后来还是使人禀报给了沂王。   沂王从城楼上下来, 匆匆赶回王府, 隔着段距离观望了一阵,没有说话,也没近前。   兰宜本来不知他回来, 排队的百姓们发现了, 有一个带头跪了,身边的人迟迟疑疑地跟着下跪,渐渐一大片跪倒下去。   沂王的身影在人群后显现出来。   从城门到王府不过半个时辰路程,他竟有风尘仆仆之色,是连日劳累、盥洗都潦草的缘故。   兰宜立在人群的最前,这时才看见了他, 一怔。   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沂王向她摇摇头,微笑了下, 转身又离去了。   晚间时,他才再度赶回来。   夜色深了,兰宜已经上床安寝, 侍女点了灯, 她从朦胧里醒来, 觉得刺眼,下意识举手去遮。   素色的中衣袖子轻易地滑落下去,露出的一截手臂凝脂般白净纤细。   沂王坐到床边, 替她挡住光:“累了?你睡吧。”   兰宜不甚清醒:“你呢?”   “本王歇息一会, 再回去。”   兰宜揉了揉眼睛, 找回神智,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窦太监说,府里的粮食还能撑半个月左右,到时候援兵还不来,就要想别的办法了。”   沂王笑了一下:“明后天就到。”   “是吗?”兰宜这下子困意全消,她要坐起来,“是哪里的援兵?朝廷派来的还是附近州府的?”   沂王把她按下去,人也就势俯下来,隔着被子半趴半压在她身上,脸侧着,靠在她心口附近,轻缓开口:“朝廷哪里派得出人,附近州府也顾不上,是青州左卫散在外面的三个千户所,斥候终于都跟他们联系上了。”   兰宜忙道:“他们能赶过来?”   沂王:“嗯。有两个隔得远,是被高襄派到山脚下开荒去了——哼,这些混账,只有捞钱时智计百出;另一个本来在左近,乱民还没接近府城时,他们先遭遇上了,打了一仗,没打过,一所的兵跑散了,那一所的千户费了番工夫,终于把兵又聚起来,斥候也找到了他们。”   兰宜算了算,城里城外,这下一共就有六千兵了,她不通兵事,觉得赢面大了许多,又不敢肯定,便问沂王:“这下能把乱民赶走吗?”   沂王轻轻冷笑一声。   这算什么意思。兰宜催促地推他一下。   沂王才道:“什么赶走,本王要留下牛成的脑袋!”   牛成就是这次指挥乱民来攻青州的匪首。   沂王说这句话时煞气极重,兰宜下意识缩了一下。   沂王感觉到了,隔着被子安抚地拍了拍:“牛成不除,反贼不会散的,打不下青州,又会去祸害别地。杀了祸首,将余下的小头目招安,才能再谈别事。”   他这么说,兰宜便缓过来明白了,因为前世时朝廷的方针也是如此,只是一直办不到——朝廷始终是那个朝廷,牛氏兄弟两个却不断在进步,他们起初不分贫富地打家劫舍,后来尝到杀官放粮的好处,就不再去动贫苦人家,反而比朝廷更能收拢人心,到一地,百姓纷纷拥护,牛氏兄弟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再到后来,竟能正面与朝廷兵将对抗了。   兰宜沉默了一下,道:“王爷,这只怕还不够。”   “本王知道。”沂王应,他眼神疲倦,声音发沉,“走一步算一步吧。终有一日——”   他没说下去,那还不宜出口,不过,他看见兰宜清亮的眼神,就知道她明白。   真奇怪,她是那么自然地接受他不能公诸于世的这一面,他的权势金钱都不曾令她折服,她贴着他的心肝长成,与他几为知己,却又不肯承认心里有他——   沂王动了动,手掌顺着被子边缘摸索进去。   兰宜想躲,但多日未曾亲近,叫他一碰,又不由软了半边身子,斥责他的声音都随之轻柔:“明天援兵就到了——你做什么。”   沂王不着声,眼帘半阖,他也疲累,但心里发着燥意,又必得做点什么,手掌懒洋洋地在被子里作乱,感受满手柔滑,方舒服了些。   兰宜也不吭声,咬住唇,颊边渐渐飞上晕红。   过一会后,她背过身去,缩进被子里。   沂王低笑:“怎么还这样不禁事。”   兰宜把耳朵捂住。   沂王不在意,冲着她露出来的一点后脑勺道:“你知道白天我看见你时,心里在想什么?”   “……”   兰宜不知道,这个时候,她也不想知道,甚至不想与他说话。   她只想叫侍女打点热水来,可沂王还衣着整齐地半倚在床边,她难以张口吩咐。   沂王自顾自道:“我想你与本王,真是天造地设,当初本王在仰天观里见你,就该直接将你带回府中才是。”   兰宜装作睡着了。   沂王当然知道她没这么快睡,又道:“你就嘴硬吧,都跟本王相濡以沫了,还说心里没本王。”   兰宜顿了顿,扭过脸来。   她还躲在被子里,只是露出一双眼睛,声音被盖住又忍得透着点沉闷:“王爷,你记得后面是什么吗?不如相忘于——”   “不许说。”沂王恼得呵斥。   兰宜眨眨眼,缓缓要把被子再往上拉,沂王一把拉下来,大掌过来捏住她的下巴:“才舒服完了翻脸就不认人,你还想相忘江湖?你到哪条江河,本王就把那条江河的水抽干了,看你游到哪里去!”   这下轮到兰宜羞恼了,她听不得这等荤话,用力推开他,往里侧挪动,且使被子把头都蒙住。   沂王跟过来,掀她的被子,声气软下来:“好了,本王不是有心的,跟那些粗人在城楼上混久了,叫他们带坏了,以后不说了。”   兰宜被他强制性地从被窝里挖出来,终于忍不了,道:“你出去。”   沂王也不悦了,道:“你怎地没一点良心?本王那么忙,还想着回来看你,你就这样——”   兰宜真是没空搭理他的反复无常,一会自称与她天造地设,转眼又埋怨她没良心,她打断他:“我要换衣裳!”   沂王:“……”   他反应过来,终于起身,却不就走,脸色缓下来了,目光梭巡在她身上,不以为然:“那也不用叫本王回避,你有什么是本王没见过的,要是真有,那本王正好看看——”   啪嗒。   一个枕头丢到他身上。   沂王笑着伸手捞住,丢回床上,摇摇头,才掀帘子出去了。   **   隔日,兰宜有一点紧张起来,她不确定援兵是不是今日就到,怕泄露军机,也不敢与旁人言说,一边发放粮食,一边叫窦太监让人时刻关注着城门处的动静,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快正午时,负责打探的小子骑着快马回来,在马上就遥遥大叫:“援兵来了!援兵来了!打起来了!”   这时候消息已不需要保密了,沂王定的是里外夹击的策略,三个千户所的兵丁在外突袭,城门大开,守城的士兵们也一齐冲出去,对乱匪展开包抄。   百姓们都激动起来,粮食也不领了,纷纷往城门的方向跑,去看热闹。   兰宜忍住了没去。   她太弱了,在府前放放粮食没事,如要去那么混乱的地方,得从王府抽一大批人保护,那王府就空了,府里还有小王爷,不能丢下他不管。   小王爷身世的问题,兰宜一直闭口不言,她只能回避,近来乱起,沂王的心思倒也不在这件事上了,都扑去了平乱。城里不那么太平,小王爷不能再出门,则就闷在府里跟随教授读书。   “娘娘。”   兰宜等了快半日时,翠翠来了,她小声道,“门外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窦公公叫我来告诉娘娘。”   兰宜抬头:“是谁?”   翠翠声音更小:“是大爷——就是杨文煦。”   兰宜:“……”   怪不得翠翠这副样子,窦太监也不自己来禀报。   兰宜没什么感觉,如常问道:“他怎么可疑了?”   翠翠见她这样,也自然了点:“外面领粮的人都跑了,他却到了王府外面,在府墙周围徘徊,又往里面张望,门房认得他,不知他想干什么,因他没靠得太近,也不好去问他,就先报给了窦公公。”   兰宜想了片刻:“我们出去看看。”   她不打算躲避杨文煦,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他敢来,她就敢见。   翠翠和见素陪着她一道,三人出了王府西角门,门房上有一个机灵的小子跟出来,悄悄指给兰宜看:“——人在那里。”   只见二十余丈外的一棵大榆树下,有一名男子站立,长相俊逸,一身素服,正是还未出孝的杨文煦。   时隔一年未见,他外貌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予人的感觉沉闷下去,又像竭力压抑着什么,当他发现兰宜,与兰宜眼神对上时,整个人方凌厉了一下。   他迈步走过来。   兰宜立在原地没动,等他接近。   杨文煦越走脚步越慢。   分离的时间不算多么长,她却变了很多,杏红色袄裙,玛瑙珠钗垂落鬓边,衣饰愈明亮,衬得人越静,身边奴仆从群,身后高门朱墙,暮色里似徐徐展开一副美人画。   与他印象里的苍白模样全然不同,但,又与他记忆里曾经的那个少女重合上了一些,更就是他后来想象里的——   “喂,你不能再过来了,不许冒犯我们娘娘。”   门房小子拦住了他。   杨文煦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居然颇显威慑,门房小子怔了一下,又连忙挺起胸脯:“我说错你了吗?娘娘,他就是行迹可疑,前几天就来转悠过了,我要过去查问他,他才走了,今天又来!”   兰宜点点头:“嗯,你做得对。”   门房小子脸面有光,得了襄助般,用力瞪回杨文煦。   兰宜问道:“你有什么事?”   杨文煦动了动唇,终究沉默不答。   兰宜等了一会,不耐烦起来,他这么只是望着她,倒似还对她有多少深情一般,这简直好笑。   她便要转身回府,这时,从道路的那头涌来许多喧嚷,那动静越来越近,七嘴八舌的叫声也变得清晰起来。   “喜报,乱匪败啦!”   “牛贼头死了!”   “王爷千岁千千岁——!”   乱糟糟不成队列的欣喜人群里,沂王骑马居于中心,他王袍带了脏污,薄唇干裂抿紧,眼神冷酷如寒冬,遥遥地居高临下,轻慢地扫过杨文煦,重重落在兰宜身上。   兰宜:“……”   她非常明确读出他的质问之意,掺着警告,隔着这么远距离,味道浓重地硬是呛得她想打个喷嚏。   作者有话说:   我断更了,但是王爷没有断顿,他换着花样,吃的可好。   哎我真的纳闷,正经剧情我卡得喘不上气,搞这个就不缺灵感,怎么年纪大了方向都不一样了,之前有读者在评论里说我是不是换文风了,我还默默觉得真没有,现在嘴硬不起来了。 第74章   杨文煦走了。   走之前, 他深深看了兰宜一眼,欲言又止, 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转身离去。   兰宜有点头疼,不是因为杨文煦莫名其妙搞的这出,而是——   晚风吹拂, 带来沂王身上的尘土味与血腥气, 随着他骑马渐渐接近,那股压迫感与威势也不断高涨,像要将她包裹起来,好生拷问。   但兰宜什么也不知道啊。   天快黑了,一路簇拥过来的人群在沂王入府以后散去,有的归家, 有的又去别处欢声庆贺, 王府里外安静了一些下来。   正院灯火通明。   沂王立在堂中,由侍女忙碌着为他脱去盔甲, 兰宜下意识也搭了一把手。   青州这次能守下来,沂王府出了大力,由着地方要护卫给护卫, 要粮给粮, 沂王更亲上城楼, 与将士们同吃同睡,才扭转了不利局面,打败乱民, 更擒得贼首。   城中的百姓们因此转变了态度, 自发地拥护沂王回府, 兰宜见他周身的狼狈辛苦, 心里也不是不敬服,所以不用吩咐,自觉帮忙起来。   沂王低头,觑着她的后脑勺,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本王的事,心虚?”   “……”兰宜正替他解膝上的一块软甲,闻言撩开手,转身走到椅边坐下倒茶。   沂王顿了一会,叫她:“本王也渴了。”   兰宜端着茶盅不想理他,但抬头见他嘴唇确实干得厉害,沉默了下,还是新倒了一盅茶过去。   沂王还未净手,便没接,就着她的手连喝了两盅,方摇头不再要了。   盔甲脱去后,他里面的衣裳也溅了不少泥污,兰宜忍不住问他:“王爷亲临战场了?”   沂王摇头:“没有,还不至于。本王只在城门口守了一阵。”   他如要出城,那范统领带领的王府护卫就只会来保护他了,反而不能发挥出最大战力,听他的命令砍下牛成首级。   兰宜见他确实未有受伤,松了口气。   侍女们忙碌不停,将浴桶热水也备好了,沂王自去洗浴,待他恢复整洁、衣饰一新地出来时,兰宜已不大记得杨文煦的事了。   之后用完晚膳,回到内室,沂王往床头一靠,将长腿伸出,阻止兰宜上床时,兰宜都有点发怔:“——怎么了?”   沂王目光深沉地打量她。   兰宜渐渐反应过来:“我不知他怎么会来,我才看见他时,你已经回来了,我只问了他一句话,他也没答。”   这在她是难得的解释了,倒不是惧怕沂王误会,只是觉得犯不着为此争执。   沂王道:“哦?那本王要是没回来呢?”   兰宜老实道:“那我就再问问他想干嘛。”   此时再回想,她对杨文煦的出现有点在意,说不出来为什么,像有种东西没摆对的别扭感,总想去弄清楚纠正一下。   沂王冷哼一声。   兰宜不受他这个气:“王爷,你想说什么就说,不要阴阳怪气的。”   沂王顿时瞪她。   兰宜没有示弱,两个人互瞪一会儿后,沂王叫进见素:“去告诉窦梦德,让他在府前多安排些人巡视,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来瞎转悠。”   见素陪着兰宜一块见的杨文煦,心里很明白这个“乱七八糟”的人是谁,利落应了声,告退出去。   兰宜跟着转身要往外走,沂王起身伸长手臂把她拽回来:“上哪儿去?又这么大气性。”   兰宜否认:“我没生气。王爷这里容不下我,我自然只好去别处了。”   沂王禁不住露出笑意:“胡说什么。别闹了,我也累了,上来早点睡吧。”   他将腿让开,待兰宜进了被窝躺好后,他闭着眼睛,再补上一句:“明天再跟你算账。”   兰宜:“……”   虽觉他全是歪理,不过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这样的一天下来,她也提不起劲再多说什么了。   **   接下来一段时间沂王一直都很忙。   仗打赢了,善后事宜还有许多,不过这没耽误沂王找兰宜“算账”,连着被算了三天,兰宜都忍了,沂王若有所思后,又找来窦梦德:“下次杨文煦再来,先不必撵他走,带进来,本王亲自问他。”   一旁的兰宜:“……”   窦太监走后,她没忍住拧了沂王一把。   他哪里是想知道杨文煦的来意,根本是觉得杨文煦来了他也不亏!   但她并不是因此才纵容他的。   兰宜低头,将心意深藏。   不过之后,杨文煦并未再来,而沂王始终忙碌,府城内的事终于告一段落,京里的圣谕又来了——与已经恢复正常秩序的青州比,京畿的情况要麻烦许多,牛成之兄牛志在昌平掀起战乱以后,不敌陆续赶过去的三路京卫,再度败退,但他也再度逃脱,换了一个地方,再次搅起风雨。   只他一人还罢了,因他始终未曾授首,一些响马盗头受到鼓励,纷纷在各地响应起来,一地还未镇压下去,一地乱又起,虽还不至动摇社稷,可朝廷军队从开年奋战至今,渐渐疲于奔命。   匪首逃了一次又一次,朝廷的脸面也越来越不好看。   直到青州的战况报报到御案,得知匪首之一的牛成竟在青州丧命,满朝总算振奋了一下,圣旨命沂王解送牛成首级进京,以提振将士士气,也对小贼头们形成威慑。   这次是公务,沂王带护卫上京,兰宜及小王爷都仍留在王府里。   临行前,沂王教兰宜;“守好门户,出门多带人,不要和不相干的人来往。”   兰宜当做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应道:“知道了,外面不太平,王爷路上小心。”   与外面尤其是沂王将要经过的京畿周围比,青州反而太平多了,牛成一死,就算有贼心的也不敢再盯上青州了。   闲言不及多叙,赶着收拾了七八天,沂王便出发往京城去了。   他走了约莫十日左右,门房上遣人来报,又在府外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   兰宜有点无语,杨文煦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专挑着沂王不在的时候来,她纵然问心无愧,可等沂王回来知晓,恐怕就不会再轻轻放过。   不过等门房形容起来,她方知她想岔了。   “——是个女人,挺白的,年纪不大不小,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在外面打转两天了,小的问她哪来的,想干什么,她不回答,慌慌张张地想走,小的请示了当班头儿,就将她‘请’进来了。”   沂王府平日的门禁不至于如此严格,但一来沂王之前吩咐过加强巡视,二来沂王又离开了府邸,府内只余妇孺幼小,三来,乱民围青州的事才过去不远,所以里外都不敢有一丝放松。   可疑的女人被押进来了,兰宜一见,发现虽不是杨文煦,竟也是个熟人。   姜姨娘,姜茹。   与杨文煦一样,姜姨娘的外貌也没多大变化,只是眉宇间的神气黯淡下去,蕴着疲惫和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虑。   侍女里面认得她的只有翠翠,翠翠非常警惕:“你们接二连三地,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别再想害奶奶了!”   姜姨娘被婆子押着,跪在地上,怔怔仰头望着主位上的兰宜,好一会后,才道:“你多虑了,我怎么可能还害得着大奶奶。”   “你知道就好。”翠翠说着,又纠正她:“不是大奶奶,是王妃娘娘。”   姜姨娘颇为顺从,自语般道:“是啊,是王妃娘娘。”   而后不等翠翠再喝问她的来意,她重重磕下头去:“那就求王妃娘娘高抬贵手,放过妾身吧!”   翠翠莫名其妙:“你说什么,谁想怎么你了,娘娘根本没想再跟你们计较,你们别来打搅娘娘就不错了。对了,你不是应该在乡下吗?怎么又回来了。”   姜姨娘直起身子,淡淡道:“我去年八月就回来了。家里要人照料,大爷一个人忙不过来。”   兰宜想了想,明白了,那时周太太出逃,杨老爷偏瘫在床,杨文煦大约是分身乏术,只有把姜姨娘再从乡下弄回来。   这样算起来,姜姨娘总共在乡下呆了还没半年。   翠翠也想到了这个账,嘀咕:“姓杨的说话从来不算话。”   不过她如今跟着兰宜在王府过得很好,也不在意从前那些事了,便道:“那你安分在杨家呆着伺候人罢了,来王铱嬅府说什么疯话。”   姜姨娘的面孔终于有一瞬扭曲,杨老爷哪里是好伺候的主,自从妾室怀着可能的野种出逃,他本来就糟糕的脾气更坏了一百倍,一天能骂走好几个下人,他火气越是大,病越是不好,越是下不来床,因此脾气就更坏——   杨家拢共也没多少下人,姜姨娘单是在两者之间调停,就耗尽心力,还不如在乡下受罚的时候轻松。   但也不全是苦,因为杨家内宅终于完全真正地由她一个人做主了,像她曾盼望过许久的那样。   为这个愿望,姜姨娘不但能忍下那些苦,甚至还敢来王府,向兰宜当面陈情。   “妾身来,只有一件事求娘娘。”姜姨娘这次没有伏身,直视着兰宜道:“求娘娘不要再见我夫君了。”   翠翠大怒:“你胡说八道,明明是姓杨的跑来王府骚扰娘娘!”   “但娘娘见了他,不是吗?”姜姨娘反问,又转为恳求声气,“大爷之前就在梦中呼唤娘娘闺名——”   不但翠翠,侍女们也一齐喝止:“住嘴!”   兰宜摆手,看向姜姨娘:“你继续说。”   她有种感觉,之前杨文煦留给她的违和感,能在姜姨娘这里得到解答。   姜姨娘便继续道:“还说什么生死两茫茫的话,那日见过娘娘回去以后,更将自己关在书房,晚饭都没用——”   她顿了下,因为发现兰宜的眼神变了。   不是悸动也不是厌恶,而只是非常锐利,又带着像从幽冥间流泻出来的一丝幽冷。   “杨文煦现在哪里?”   姜姨娘并不想痛快作答,但在这种无形的压制之下,下意识道:“他不在家,出门了。”   “去了哪里?”   姜姨娘这次忍住了没说,兰宜直接道:“上京?”   姜姨娘控制不住惊讶的眼神。   她又不由道:“娘娘怎么知道?他又来找过娘娘了?”   兰宜没空跟她啰嗦了,起身道:“他哪日出发,走的水路陆路?——见素,传板子来。板子来了,你还不说,就直接打,打到说为止。”   姜姨娘惊呆了:“……”   她见到兰宜遍身绮罗,心里酸痛之余都不算意外,她都能说服自己,兰宜还见杨文煦,她心里甚至有一分自得,她还能与兰宜相抗说话,直到这时候,她方意识到,事情跟她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她那点自得根本是笑话。   兰宜如能狠得下心,把她打死在这里都不算多大事。   姜姨娘忙道:“别,我、我说——” 第75章   杨文煦半个月前去了京城。   比沂王还早一些。   姜姨娘其实对于他的去向有些怀疑, 因为杨文煦并未交待为什么要去京里,只是让她简单收拾了点行李, 姜姨娘试探问他, 他不答,多问了两句,他的态度还变得严厉起来。   姜姨娘嘴上不敢再说, 心里不甘且不放心, 她以自己的见识及直觉联想到了他之前来王府徘徊的事,疑心与兰宜有关,所以想来想去后,才会也出现在王府外面。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姜姨娘跪着,低声道。   兰宜不语。   她比姜茹肯定,杨文煦确实是去了京里。   虽是只言片语的描述, 但她曾飘着观察了那么久在她死后的杨文煦, 太熟悉他那种似乎深情的做派了。   占尽好事,还要得遍名声, 人前人后,演得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兰宜本已觉得杨文煦不对劲,“生死两茫茫”这样的悼亡词句一出, 她再无疑问, 就是前世的杨文煦回来了。   与她重生的情况不同, 杨文煦应该是于梦中得到了前世记忆,他回来的晚了,许多事与他的记忆已经不一样, 所以他费了一点时间, 理清楚后, 立即就赶往京城。   因为兰宜做了沂王妃, 他不可能再重复前世成功的青云路,接近不了小王爷,那他在青州就无法有作为,他必须也只能去京里,将握着的这张牌换个打法。   守孝之前,他在争取太子属官詹事府里面的官职。   被丁忧打断后,官职为邻居范翰林得去。   他要续上这条线非常容易。   倘若他请求范翰林帮忙求见太子,以两家从前表面上处得还不错的关系,范翰林不会不同意。   他回来得晚了,但他还有机会,他还可以做到不少事。   兰宜沉默的时间有点久,翠翠担心起来,轻声道:“娘娘?”   “……”兰宜回过神,看一眼下首的姜姨娘,没空再理会,道,“送她出去吧。”   她相信姜茹没撒谎,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不然,她不会自投罗网地跑到王府来,间接等于把杨文煦卖了。   跪麻了腿的姜姨娘狼狈地走了,翠翠还有气,道:“娘娘太便宜了她,她说那什么话,打她一顿板子才对。”   兰宜没放在心上,她不想拿姜茹怎么样,放姜茹回去杨家内宅,或许更好;姜茹自己会慢慢发现,她和杨文煦的利益并不总是一致,如果她发现不了,那兰宜不吝惜提醒她。   “叫窦太监来。”   窦太监这次也没跟沂王上京,留在府里照应,他很快来了,笑呵呵道:“娘娘召老奴有什么吩咐?”   兰宜沉吟着,她一时未想好要怎么说,窦太监耐心地等着,兰宜又想了好一会后,才下定决心,将侍女们挥退,向窦太监道:“你能不能尽快联系上王爷,让他在京里留心杨文煦,如果发现他,不要管他说任何话,直接将他绑回来?最好也别让他跟任何外人接触。”   窦太监:“……”   以他为沂王心腹的老辣城府,也忍不住直眨巴眼。   这是什么离奇的要求。   “这——”他犹豫着问道,“杨文煦手里,是不是有娘娘的什么把柄?”   “没有。”兰宜否认过后,看见窦太监一言难尽的表情,不想耽误时间,又不能说出实话,便索性改口,“你就当有吧。”   窦太监心里颤悠悠的,这叫什么事呀,他怎么跟王爷回报,王爷听了,又得是怎么个滋味。   兰宜催他:“你快点,现在就去办。”   杨文煦比沂王早出发了五日,不过他行路没沂王那么方便,算一算,都不出意外的话,两边最终抵达的时间应该差不多。   窦太监没法子,只能应了是。   因直接与兰宜有干系,他不敢拖延怠慢,精心挑选了一个嘴严寡言的护卫,命他快马去追上京队伍。   兰宜只能在府中等待。   她是亲王家眷,与之前的小王爷一般,无诏不得离开封地,所以她不能亲身去提醒沂王——她不会骑马,就算能去,也不可能比护卫及时,等她慢腾腾地到了,说不定杨文煦已经成为太子的座上宾了。   如今这样,就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连自己的名誉也未太顾及,沂王或许会生出误会,但他将因此更加控制住杨文煦。   这可能会导致一个结果——沂王从杨文煦的口中审出真相。   那兰宜重生的秘密也保不住了。   但兰宜不能因此撒手不管,跟深陷战乱之中的百姓比,她的秘密变得不那么重要。   不只是天下苍生之类的宏大问题,从兰宜自己来说,如果世道不再太平,她将来又往何处去安身。   乱世人不如盛世犬,天下事与天下人,终究是息息相关的。   不过,她也开始做一些准备,同时等着京里的消息。   时间走得很慢,一日如同一年。   报信护卫终于赶回来的时候,依照兰宜嘱咐,第一时间被带到了她的面前。   兰宜的心到底提了些起来,问道:“你找到王爷了吗?王爷如何处置?”   护卫单膝点地:“属下在京城王府见到了王爷,禀报给王爷,王爷说知道了,已着人去办。”   “抓到杨文煦了吗?”   护卫摇头:“属下在京里等了两日,走时,还没有抓到。”   兰宜蹙眉,她能做的都做了,千里之外的事,她鞭长莫及,再着急也没用了。   “你辛苦了,去歇息吧。”   护卫下去了,兰宜忍不住叹了口气。   京里本来就够乱了,杨文煦再搅和进去,谁知道现在是什么局面呢?   **   京城。   “王爷,属下让人盯了杨文煦两天了,他只在家中,除了出入饭铺用餐,没去过其他地方,用餐时也没和他人交谈。”   沂王皱眉。   他到京的第一天,就得到了兰宜捎的口信,当即命人去搜寻杨文煦的踪迹,倒不难找,杨家在京里有座小四合院,杨文煦风尘仆仆地,正好也刚刚到家。沂王让人盯死了他,但没有立即抓捕。   他对兰宜的话有疑惑。   杨文煦带着兰宜的把柄,跑到京里来干什么?   他觉得说不通,直觉兰宜一定隐瞒了什么。   她一向对他不大诚恳,隐瞒的东西不少。   沂王没怎么生气,她毕竟将这件事托给了他,那就表示不是什么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的私隐,她还是选择相信他,甚至是求助他,他当然得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叫她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不过,他就便探查到点什么,那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继续盯,着三个人日夜换班,不得让他有一刻脱空。”   范统领应了,稳重表情之下,是挥之不去的好奇心——王爷一边忙着献俘,一边还要叫人盯王妃娘娘前头那个丈夫,怎么看,里面都有事啊。   征得沂王同意后,范统领因此把孟三都临时调了回来,与别的护卫不太一样,孟三是真的热爱盯梢这项活计,他盯的事从没出过差错,之前沂王府众人回封地之后,他都还受命继续留在京里,接应周太太方面的消息。   又盯了两天。   范统领来传话:“王爷,杨文煦今天有了动静,他的邻居范翰林从东宫回家,杨文煦去范家做客,说了好一刻的话。”   沂王从文书里抬头,眼神陡然变利:“都说了什么?”   “一些叙旧的话,杨文煦恭喜范翰林升官,又说起自己离丁忧期满还有一年多,不知将来前程何在之类的,范翰林就苦笑,说东宫的差事也不好做,因为昌平民变,皇上对属官们极为不满,不知哪日就要步了前任后尘,两人说得挺投契,范翰林还留杨文煦吃了饭。”范统领转述着。   ——所谓皇帝因昌平对属官不满,其实就是对太子不满,不过属官们不能在外说太子不是,只能主动背起这口锅来。   沂王眉头深锁,沉思。   他在意的不是这句话,而是杨文煦居然与东宫有了连接——这只是巧合吗?   不。杨文煦还在孝期,动身上京必有所图,这样一看,所图也非常明确。   问题在于,他凭什么认为他能图到?   到京这几天,曾太监那边也有消息过来,皇帝对太子的不满几乎达到了顶峰,以至于太子称病,以养病为由避到庄田上去住了一阵子,直到牛成伏诛,战报进京,皇帝龙颜生悦,太子才又重新回到了东宫。   他其实等于托了沂王的福。   “再盯。”沂王发出指令,“如果发现他有与太子接触的迹象,不必再等,立即设法带回来。”   范统领这时也感觉到不寻常了,连忙应道:“是。”   又三天之后。   离预定好的典礼只有两日了,沂王带上京的除了牛成的首级之外,还有一串小头目,这样的小人物,本来是不够格这么大张旗鼓的,但他们同党作乱的地点太特殊,才得到了进京后再明正典刑的待遇。   “王爷,杨文煦又跟范翰林会了次面,这次他提出来,想让范翰林替他引见太子。”范统领神情真正严肃起来,“说他有秘事禀告太子,必对太子有用。当班的是孟三,他不敢再等,候到两人结束谈话,杨文煦回家之后,直接将他打晕,现已从角门带进了王府。”   沂王掷笔起身:“走。”   杨文煦此刻正在王府前院的一间暗室里。   他被孟三捆好手脚,用麻袋装着带了进来,沂王到时,他还晕着,沂王命人:“弄醒他。”   一碗水泼下去,又两记巴掌——范统领亲自动的手,蒲扇一般,杨文煦是斯文人,什么时候也没受过这样的苦楚,登时呛醒了:“咳——咳!”   之后,他在极短的时间内稳定下心神,再用力眨去眼帘上的水珠,定睛往前看时,瞳仁猛地一缩:“——沂王?”   沂王负手,低头,暗室之中,他本身便有的威势被加倍放大,眼神冷酷无比:“你对本王,颇为熟悉。”   杨文煦死死闭住了口。   他当然熟悉——但不是在现实,而是在他的梦里。   沂王没给他多考虑的时间,问:“你是自己招,还是等本王动刑再招?”   杨文煦眼神又缩了缩,几番变幻,难以拿定主意——他不能招,可他不一定扛得住刑。   沂王吩咐人:“搬个炉子来,把烙铁烧起来。”   范统领应声去了。   沂王转回目光,漫不经心地道:“本王和你一起等等,看是你先招,还是烙铁先烧红。”   “王爷要我招什么?”杨文煦终于道,“我虽丁忧在家,也是朝廷命官,丁忧期满就要返回朝堂,王爷无权如此折辱于我!”   沂王不再理会他。   炉子搬来了,烙铁捅在炉膛里,时不时冒出来一缕火焰,范统领搬了椅子,沂王就坐在炉子旁边,红色火焰映照在他的面孔上,俊美又恐怖。   等到他亲自伸手,那根烧红的一点点从炉膛里露出来时,杨文煦顾不得体面,忍不住开始向后躲避,但他仍不肯松口:“——王爷到底要我招什么?我不过上京访友而已!”   沂王拎住烙铁,抬眼:“本王要知道,你到底握有本王王妃的什么把柄?”   杨文煦:“……”   他愣了好一会:“——啊?”   作者有话说:   杨渣心声:你是不是有病? 第76章   杨文煦反应过来。   但他仍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道沂王为什么这么问。   烙铁当前,他脑中飞快闪过很多思绪。   刚开始做梦时, 他只以为自己是日有所思, 又受城外乱民所扰,心中惊忧,才有所感, 那些梦七零八落, 他醒来极力回想,与现实并不相符,他愈加不放在心上。   可连着十来日,他总不能安枕,开了安神药汤服下都不能见效,他一直做梦, 梦得越来越具体, 越来越不可思议,越来越……让他意识到那可能是真的。   他是圣人门生, 本来不信鬼神之说,前世今生之类的志怪更属无稽之谈,用来哄骗乡野的村妇愚民还差不多。   直到他将梦中诸事都一一记录下来, 与今生对照, 有一些他从未打过交道也没听闻过的朝廷官员, 乘着城外民乱,府衙上下忙乱之时,他从文吏手中买出一摞邸报, 翻阅之后, 竟从中找到了其中几个一模一样的名姓。   虽然他们此刻的官职与他梦中所知的不一样, 但这已经足以印证了。   他震骇不已。   之后他就忍不住去了沂王府。   这是从签下和离书以后的第一次,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连沂王府所在的那片城区都没有靠近过。   他去第一次时,兰宜在给百姓放粮,他远远看了很久,王府下人察觉到,他退避走了;后来他又去了一次,那次,他面对面看清了兰宜。   兰宜待他的态度很疏离,还有点厌烦。   这是难免,以他们如今各自的身份,他再与她接触,必然会给她带去麻烦。   如果不是沂王忽然归来,他其实很想试探一下,她是不是也多出了一世的记忆,才会让命运出现这么大的转折——   杨文煦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烧得通红的烙铁已向他的颈项逼近。   沂王显然不是一个有耐心等他想出万无一失说辞的人。   “我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他开口,这回说的是实话,“倒是王爷,我这些日子从未招惹王爷,与王爷两不相干,王爷为何私设监牢,将我抓来,王爷又如何得知我进京——难道王爷一直派人监视于我?!”   得回记忆之后,杨文煦的气势变得不一般起来,亲王当面,烙铁就在眼前,他也能慨然争辩一二。   沂王冷嗤:“不过一丁忧翰林,你这样的官,朝中没有上百,也有数十,哪里值得本王浪费功夫。”   对这毫不掩饰的鄙夷,杨文煦心生一点羞愤,但他不得不承认,沂王的话在此时没错,而且那时青州城乱,沂王整日在城楼上,从情理上来说,也不会顾得上对他做什么。   因此,他更生出疑忌:“那王爷怎会知道我进京,是不是兰宜——”   “闭嘴。”沂王不悦道,“本王王妃的名讳也是你呼叫的。”   “……”杨文煦忍下了这口气,他有更重要的问题非得解答不可,“求王爷与我个明白,我便告诉王爷,我知道兰——王妃的把柄是什么。”   他现在仍不确定,但如果如他所想,那这个把柄他就将知道了。   对他进京如此忌讳,抓捕他的时刻这般及时,幕后把控之人,必然是如他一样的情形,他们都知道他进京想干什么,他们拥有共同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就等于那个把柄。   如果像他猜的是兰宜,她很可能不敢对沂王和盘托出,她指引着沂王做事,却又半藏半露,而沂王据他记忆里所知,是极为精明强干之人,兰宜终究是娇弱的后宅妇人,很难全部瞒过,沂王必然发现了些不对,所以才对他有此盘问。   “不是王妃。”   沂王张口否认了,他当然不会照实把兰宜推给杨文煦,“是你家里那个妾室。”   姜姨娘来过王府的事,兰宜没给窦太监说得那么详细,也没让他上报,但窦太监当然不会遗漏,早就让护卫随着兰宜的口信一道带给沂王了。   杨文煦瞪大了眼睛:“——姜氏?”   他太意外,以至于锁骨下的皮肤竟挨着了一点烙铁,剧痛瞬间唤过了他的神智,他忙向后躲去,狼狈地卧倒在了地上。   沂王对他的痛楚无动于衷,淡淡道:“是啊。”   “不可能!”   “信不信随你。本王倒是好奇,你以为本王有什么欺骗你的必要?”沂王反问。   没有。   杨文煦直觉想到。   沂王就算想骗,拿他的妾室来骗也没多大用处。   何况这种问题,他回家后一查问便知真假了——如果他还能回去的话。   想及此处,杨文煦心中剧颤了一下,他用力压制下去,将思绪集中到眼前的问题上来。   居然是姜氏——   “姜氏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心慌意乱之下,不自觉将这句话喃喃出口,沂王打量着他的表情,随口接道:“因为你去王府打搅本王的王妃,你的妾室误会——哼。”   他没说完,但杨文煦自能会意,登时明白过来。   姜氏以为他对兰宜念念不忘——不,那其实也不算误会,所以她在他离开青州后,走去王府,说了些僭越的话,并将他的行踪也泄露了出去!   这样的事,她做过不只一次了。   上一回,她因杨老爷私下与赵家签订婚约,临去乡下之前,便将此事散布了出去,败了赵家姑娘名声的同时,也让他的脸面极不好看;   如果不是正在丁忧,他远离了朝堂,青州这边的消息传一阵子终究消了下去,他的官职都会受到影响。   仅仅如此吗?   不。   杨文煦又朝前想去,兰宜要与他和离,根源是在杨家中毒,毒是杨老爷下在兰宜药中的,但去抓药的小厮是姜氏派的,姜氏果然一点都不知道吗?   再往前,两世记忆不同的最初,杨升上京,报杨太太的丧信,他在官职变动的关键时刻,如能再拖个十天半个月,将来的前程都会不一样,但姜氏雍容大方地站在门口,把邻居们给的白包都收了,让他只能即日丁忧,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杨文煦眼瞳睁得越大,心越沉甸甸地往下坠。   在他记忆中的那一世,他最终为了筹集镇压反贼的军费,续娶户部尚书家的幼女,为了贵女的脸面,他将姜氏及她所出的三个子女都送回了清苦的乡下老家。   姜氏如果有这份记忆,怎么会不恨他。   所以,她阻挠他的前程,毁坏他的名声,要让他一生庸碌!   此时再想兰宜呢,她去的那么早,紧邻着杨太太,后面发生的那么多事,她如何会知道。   他对兰宜两世的印象,都近于一道苍白的影子,新婚之后,她总是沉默的时候居多,他知道有他成婚半年里纳妾的过错,那时他却不过母命,又对有钱岳家言行里带出来的一点压制不满,同时还有点对姜氏百般柔顺的合意——   他心里知道理亏,因此后来再没有动过同样的心思,家中始终只有姜氏一妾。   但还是晚了。   她一日日枯萎下去,无论他怎么许诺,含蓄地求和,就是挽不回她的心。   他的心也坚硬起来,有些体面的人家,几人不纳妾,何至于此。   她总是缠绵病榻,总不见好,他有时还生出阴暗的不耐烦。   甚至他想过,如果去的是她,他用不着丁忧——   在梦中那一世,她真的去了。   他起初没什么感觉,家中接连两次丧事,他忙得脚不沾地,停不下来。   钝痛是在忙碌过去,他闭门安心守孝之后,慢慢袭来的。   家中没了她的人,也没了她的药,那道苍白的影子再也不在他眼前,安静的夜里,他披衣向窗外望,看见那道影子飘飘摇摇地向上,化为了挂在天上的皎洁月光。   明月夜,短松冈。   他以为夫妻时间还久,但什么都没有来得及。   他后来的光耀,再也不能让她见到。   送走姜氏的时候,他没有一点动容,姜氏能陪他这些年,够了,比她要幸运得多。   只在送走她牌位的时候,他有一点不舍,但他得将这丝不舍按下,他不能再沉湎在往事里,他要往前看,他还有许多事未做。   不知是不是她在天有灵,感知到了他的想法,新婚夜时,他看见她在窗外,眼瞳通红,满目哀怨地看着他——   只一瞬,他一眨眼,又不见了。   他怅然若失良久,后来,他背着新婚妻子,去庙里为她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许愿来世,他一定好好待她,让她随心所愿。   这些念头在杨文煦心中早已厘清过,此时思来虽多,不过是一转念,他很快又想回姜姨娘身上。   越想越觉得她可疑。   越想越觉得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如有可能,他极想现在就回去当面与姜姨娘对质,她好深的心机,这么久以来隐藏得这么好,他竟未察觉到丝毫的不对劲!   这也正是姜姨娘两世为人该有的手段,她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心里恨毒了他,一直在坏他的事,包括这次,对了,他是梦中所得,家里只有姜氏可能听见他的梦话,所以她才跑去王府,她分明是有意的,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是姜氏——”杨文煦再也忍耐不住,低低切齿出声。   “王爷,”范统领在一旁观察了一阵,疑惑地问,“他是不是疯了?”   沂王也不大确定,这种翰林文士,一辈子不知道见没见过比杀鸡更大的场面,要是就此吓出点毛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范统领为主分忧提建议:“王爷烫一下就知道了,疯了不怕疼。”   沂王纳谏,将黯淡了一些但仍旧滚烫的烙铁往杨文煦胸口印去。   沾到的一瞬间,杨文煦还真想靠忍痛脱困,但他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根本就是设好的话套,他要是上套,那也枉他两世为人了。   “王爷,”他急忙道,“我有一策,可助王爷成就大业。”   作者有话说:   嗯,重生的怎么就不能是姜姨娘呢。 第77章   沂王握紧烙铁, 抬起眼,缓缓道:“本王有什么大业要你襄助?”   “……”   杨文煦意识到他说错了话。   多出一世记忆不全是好处, 当性命遭受威胁, 他来不及考虑那么多时,脱口而出的话自以为没有问题,其实是两世记忆混淆后的结果。   他知道沂王心有大志, 并最终近乎成功, 但眼下的他除了因沂王插过一回手,被迫与妻子和离外,再无任何来往。而直到此时的世人眼中,沂王都没有显露过反心,他又从何得知。   即便他可以解释成自己慧眼独具,以他和沂王的尴尬关系, 沂王又怎么可能在这样要紧的事情上信任他, 无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除了暴露他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话出口如覆水难收,他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 道, “是我胡乱猜测失言了, 望王爷恕罪。”   沂王:“你都猜了些什么?”   他一边问时,一边将烙铁捅回了炉膛里,目光始终放在杨文煦身上, 杨文煦被他盯着, 反而不再紧张, 因为他知道他毕竟说中了他的心思;在梦中, 他清楚一切。   杨文煦以手肘支撑地面,让自己跪坐起来,变成体面一些的姿势,然后他郑重道:“王爷不是久居青州之人,今天下将乱,以王爷的才略,正可更上一层楼。”   沂王:“你在教本王造反?”   杨文煦立即摇头:“不。那是大逆之举,下官岂敢。”   他不自觉换了称呼,因为在梦中,他做了小王爷的老师,沂王算对他有知遇之恩,是他的旧主,他该当称臣。   沂王语声淡淡:“那你打算如何襄助本王?”   杨文煦道:“下官可为王爷说客,去诱使太子谋反。”   这句话他说得毫不犹豫,因为就是梦中所见,等于沂王为他写好了答卷,他不过照抄而已。   范统领瞪大了眼:“你们读书人,心真脏啊——”   他及时闭嘴,因为看见沂王斜了他一眼。   好么,他家王爷的心也不怎么干净,作为心腹之一,他很清楚,沂王一步步地逼得太子越来越沉不住气,当太子最后自觉无立足之地时,很可能出现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你如何诱使,以你的身份,太子为什么会受你摆布?”   杨文煦这次沉默了一会,方道:“因为我知道太子的一项秘密。”   说完,他忍住浑身的不适,聚精会神打量起对面的沂王。   拜姜氏所赐,许多事都变了,比如牛氏兄弟造反,应该在新帝登基之后才对,但现世却提前了好几年,牛成还覆灭得那么快,他不是不惊骇,因为在梦中,牛氏兄弟活跃了非常久,虽始终未攻下京城,但后来转入南直隶,直到他梦的尽头,竟与朝廷分江而治,使得朝廷失去了江南的赋税重地……   但有沂王在的青州,拿下匪首之一的牛成竟不费多大力气。   如此人物,就是差了那一点天命。   他今世还差吗?那个秘密会不会已经不是秘密了?   这个问题对杨文煦非常重要,他觉得应该没有,因为他打听过,沂王府并未在这方面有什么异常动向,就在牛成围青州之前的那个新年,沂王还将小王爷接到京里过年了,后又一同返回青州,前后风平浪静。   至于说姜氏是否知道,可能性也不大,一来梦中知道那个秘密的人极少,他都没在家里提过,假使万一,他于梦话里不慎说了点什么,那姜氏也不敢向沂王府泄露,那样的丑事,沂王府发现她知道,很可能第一个不放过她。   姜氏既然能将心计藏那么深,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她还有三个孩子,就算恨他,不舍得将自己折进去。   不过,杨文煦仍不能完全确定,因此他提供这个主意,是挣命,也是试探。   只要试出来沂王不知道,他就大有可为,将梦中故事重演后,此刻虽为阶下囚,他日自做堂上人。   沂王眼帘掀起。   “什么秘密?”   杨文煦微微松了口气。   沂王的问话看上去很正常,如果不问,反倒有疑。   ——他全心关注沂王,因此就没发现,在他说出那句话后,范统领整个人有一瞬的紧绷。   “我现在不能告诉王爷——”   沂王将烙铁自炉膛中提出。   杨文煦咬牙,坚持道:“王爷如要刑求,下官忍耐不过,一死而已。”   他在赌,沂王不会真的对他下毒手,这源于梦中的了解,沂王不是做事没有底线之人,那时其实他颇敬畏他。   他赌对了,沂王果然没有丧心病狂到真的对他这个前翰林用刑,只是目光深沉地问道:“那么太子的秘密,你是从何得知?”   这也是应有的一问,沂王当然会试图从他嘴里多掏出点东西。   这个问题杨文煦已想好了,他道:“是下官在翰林院,争取太子属官时,无意中知道的。”   这个理由不十分够用,但仓促之间他很难想到更好的,他预备沂王如再追问,他就以保密为由拖延,待事成之后再说。   沂王没有追问,许是清楚问了他也不会说,而是又道:“你之前还在寻门路求见太子,转眼就朝秦暮楚,让本王如何相信?”   杨文煦心思疾转:“下官——下官原本就更看好王爷,只是一时犯了糊涂,王爷是雄才大略之人,只要王爷不计前嫌,下官必不会让王爷失望。”   沂王终于点头:“说得很好。”   杨文煦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心中一跳,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觉得还是容易了点,印象里的沂王似乎并不喜人吹捧——   “这些话,你到父皇和太子跟前也说一遍吧。”   沂王将烙铁向地上一丢,铿锵清亮声起,火星四溅,照在杨文煦眼中,映出他的不可置信。   “王爷——!”   “你的秘密现在不愿意说,想必到了御前,就不会再嘴硬了。”   沂王说完,再不看他一眼,大步踏出暗室。   范统领连忙跟出去,待到回廊转角时,他觑着沂王的脸色,低声道:“王爷息怒。姓杨的敢来消遣王爷,以为能和王爷讨价还价,真是白瞎他念的那些书,根本不知死活。”   沂王面色铁青。   范统领哑然片刻,心道,还得王妃娘娘在才行——他可不擅长干这个。   他听窦太监那个老货漏出来过一两句,王爷自打阴阳调和,脾气就宽和多了,杨文煦那个玩意别的不成,只有讨媳妇的眼光倒是不错。   “王爷,杨文煦说的那事是不是——”他硬着头皮又问。   沂王终于点头。   没有别的可能,杨文煦敢直接试探到他面前来,胆子不可谓不大,算是富贵险中求了,只是这么一来,也将他自己暴露了个彻底。   “他怎么会知道?”范统领深思,“消息应该不是从府里泄出去的,太子自己都还没察觉——”   “先不必管。”沂王冷冷道。   他此刻对于杨文煦怎么知道的竟没有多大兴趣,因为另一个更要紧的问题排在了前面:   兰宜——是不是也知道了?   她捎来的口信里,让抓回杨文煦的理由是杨文煦握有她的把柄,但杨文煦对此茫然无知,杨文煦真正表现出来的,是握有他的把柄!   他往记忆里找寻,没费多大功夫就想到了那个雪后晚上,窦太监带平安赶到落霞庄,兰宜无故脸色煞白至失神,当时她说是着凉发僵,他觉出不对,但没有追究。   是在那时吗?   他心中恍然。   所以她才有那些异样。   他不觉得多么意外,他不想告诉她,但她在他身边这么久,知道了,也就知道了。   他也不因此有什么怒意。   她毕竟不是外人。   在知道事情可能危及到他之后,她更没藏私,及时将消息传递给了他,为此寻了个一戳就穿的蹩脚借口。   真是傻,扯谎也不会扯。她就算明说,他又怎会对她生气。   范统领见他驻足,久久不语,不知想了些什么,表情倒是慢慢缓和下来,便提醒道:“王爷,杨文煦那边怎么办?”   沂王回神,声音复又冷淡:“本王不是说了?将他押到宫里去,本王现在进宫禀报,你回去看好他。”   范统领费解了下,他以为沂王吓唬姓杨的来着,居然真要这么做?   沂王点了一句:“他的主意不错。既然如此,本王就助他一臂之力。”   仅仅密告太子是不够的,若这样就能激得太子出葬送自己的昏招,他就不用一直忍耐伏线了。   不过苦等至今,这个最合适的时机终于来了。   没有比杨文煦更能令太子放下防备的人选了。   由他来将盖子揭开一线,足以让太子毫不怀疑地陷进最深的恐惧里去。   范统领浑身的血热起来,压低了嗓音,语调不自觉地亢奋起来:“王爷,我们是不是要预备起来——?”   沂王“嗯”了一声。   范统领用力把手掌并到一块搓了搓。   他作为护卫统领,性子本来稳重,但眼看多年谋划终于到了最要紧的时刻,难免也有了少许失态。   沂王始终冷静:“还需一些波折,杨文煦不可能真心襄助本王,那就不会将秘密当着父皇的面说出,他会另找机会禀给太子,你要给他这个机会。”   范统领凝神听了,连连点头,之后忍不住道:“多亏了王妃娘娘了解姓杨的,知道他没安好心,及时警醒王爷。”   他确是有感而发,也是好意,想学着窦太监恭维一下主子们,谁知说完了,却见沂王脸色往下一沉。   “……”范统领愣了愣,道,“属下这就回去看好杨文煦,等候王爷叫人来提他。”   说完,连忙顺着廊边溜走了。   沂王面无表情,心中哼了一声。   他之前想来想去,正余下这一点不悦:怎么那个姜氏跟杨文煦朝夕相处,都不知道杨文煦身上有那么大问题,兰宜跟他分隔那么久,只在门外见了一面,就发现了?   待回去时,非得叫她好好解释清楚不可。   作者有话说:   兰宜:危。   ~~   霸总心恋爱脑,发现在王爷身上得到了自洽。 第78章   杨文煦记得自己上一次入宫觐见, 还是中进士的时候。   现在他等于等到了第二次机会,却不是他想象里堂皇正大的奏对, 而是——   像犯人一样被押到了御前!   这真是他梦里也没想过的情景, 沂王分明是存心羞辱他!   但他什么也不能显露,必须牢牢地把这口气咽下去,因为皇帝正皱着眉头, 向他看下来:“——你握有太子的秘密, 可襄助沂王成就大业?”   杨文煦努力压下心中战栗,声音仍难免微颤:“不是,微臣没有,是沂王无故捉拿囚禁微臣,微臣为求脱身,才不得已编了些话语——”   他没想到沂王敢在皇帝面前把一切都摊开来, 这几乎打散了他的布局。   他的目的, 是要将梦中故事重演,因此他向沂王说的那个“襄助”是真的, 他就是要以小王爷的身世为因,使得太子自乱阵脚,太子乱了, 就会造反, 一造反, 就是自掘坟墓。   其实以太子目前微薄的圣眷,他此刻将那个秘密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很可能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但他不能。   太子失败以后, 储位将会移至沂王, 他的下一个目标也跟着变成解决沂王——   问题就出在这里。   沂王生前, 必须对小王爷的身世一无所知,才能达成这个目标。   这限制了他只能私下密告太子,哪怕此刻会受惩罚,也只能先以别话带过去。   皇帝又看向沂王,他没因杨文煦的话语生出恼怒,目光反而变得大为和缓。   “大业”这样的词句跟年轻力壮的儿子联系在一起时,他生过片刻疑虑,不过这个糊涂颠倒的翰林自己又都否认了,他的疑心自然也就消去了。   沂王简单回道:“儿子看他形迹可疑。”   皇帝便点了点头。   他懒得再追究,外面的乱民还一茬接着一茬,令他心烦不休,哪里有空多管这种口舌上的纷争。   正是用着儿子的时候,他也不想寒了儿子的心。   皇帝做出决定:“既然如此,就交给你带下去处置吧——”   “父皇。”   同在殿中的太子出声,他是沂王特意禀了皇帝后请来的。   太子原本很不想来,他年前只是厌烦看见这个弟弟,想把他早点撵回封地去,但现在就是极为忌惮了,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沂王对他地位的威胁,这威胁的气息来得如此浓重,几乎令他难以呼吸。   太子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以挣脱这种局面。   这似乎是个机会。   “父皇,不如让儿臣再问问清楚吧。”太子道,“老五已经审过了他,儿臣还没有,这个翰林口口声声说有我的秘密,不知他是不是污蔑老五不够,连我也一起编排上了。”   皇帝微有沉吟,沂王向太子冷冷看了一眼,躬身道:“多谢父皇,这个杨某与儿子有隙在先,嘴里没几句好话,问也无益,不如撵他回乡去老实守孝罢了,儿子再行书一封,着当地官府出人看管一二。”   “那好罢。”皇帝听这个处置颇为妥当,如今又正是要给他体面的时候,便不再理会太子,答允道,“就依你所言。”   太子握紧了拳。   沂王看也不看他,如来时一般让殿前甲士押解起面色惨白的杨文煦后,便告退向外走去。   到了宫门处,甲士止步,看守杨文煦的人变成了范统领。   沂王吩咐他:“押他回家去,收拾些东西后就走。”   范统领严肃沉稳地答应,之后果然亲自押着杨文煦回到小四合院,途中范统领向后悄悄瞥过两次,杨文煦一无所觉,他多出来的是记忆,不是武力更不是盯梢和察觉盯梢的能力,一路只是心烦意乱。   他在琢磨如何摆脱范统领,再私下求见太子。   今天这番羞辱不算白受,太子对他产生了兴趣,只要他能避开沂王耳目,将消息传给太子,太子多半就愿意见他。   但沂王一路派人跟着他,更要在青州都安排下人看守他,他梦里梦外都无缚鸡之力,得如何找到这个空档。   咚。   身后一声闷响,正被迫胡乱收拾东西、其实压根都没注意拿到手里的是什么的杨文煦回头一看,只见虎视眈眈守在门边的范统领倒在了地上,他身后是一个陌生的精壮汉子,看模样好似也是谁家的看家护卫一般。   杨文煦瞪大了眼,他也是聪明之人,心中立时有所猜测,精壮汉子一开口证实了:“你识相些,不要叫嚷,太子殿下找你问话。”   杨文煦舒了口气,丢下手里的木梳:“知道了,我跟你走。”   他这么配合,精壮汉子有点意外,不过他以手刀砍倒范统领,范统领随时可能醒来,他也不敢耽误,当下监视着杨文煦,两人赶紧出门离开了。   之后,范统领揉着脖颈,站起身来,等了一刻钟左右,也慢悠悠地走了。   **   东宫。   “沂王那个王妃,原来就是你的妻子?”   抢回杨文煦的过程十分顺利,太子因此心情都好了些,见到杨文煦以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通,有闲心先问了句别的。   杨文煦控制不住地冷了脸色:“是。”   太子并不在意:“你那妻子,孤见过,虽有几分姿色,性情刁钻无比,让沂王抢去就抢去罢了,你如中孤心意,孤他日另替你选个好的。”   杨文煦生硬地道:“太子美意,臣心领了。”   融合梦中记忆以后,他根本看不上太子,其人才疏又好色,跟太子沾边的女子,他根本不敢碰。   太子见他这般,心中也有两分不快,不过到底正事要紧,决定先不计较,半威胁半引诱地道:“沂王说,你上京来,起初想找的是孤?你要跟孤说什么?你从实招来,孤就不怪罪你跟沂王那些胡言乱语,等你守孝期满后,还设法与你一份前程。”   杨文煦左右看了看:“请殿下先屏退左右。”   太子起了两分好奇,依言真的把宫人都遣退了,只留下一个贴身侍奉的内监。   杨文煦目视那内监,太子这回不为所动,道:“孤的事,他无不知,你就当他不在罢。”   这个杨某来历可疑,他怎么可能信任他跟他独处,假使他是沂王使出的反间计呢。   太子这份警惕,持续到杨文煦终于开口,太子先是瞠目结舌,再是不可置信,再是失神发傻,再是——   他似同时置身于冰火极地里,一时竟分不出自己是冷是热,只觉得整个人都木了。   恍如不在的内监也震惊地呆住了,不过见太子如此,他忍不住出声,道:“殿下,您——”   “闭嘴!”   太子粗暴地吼了他一声。   他站起来,癫狂般在殿里走了两圈,忽然仪态尽失地扯住杨文煦的衣襟道:“你怎么会知道?!”   杨文煦差点被他拽倒,勉强稳住身形道:“因为我与沂王有怨,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在暗中关注沂王府,无意中发现了端倪。”   这个理由与之前给沂王的一样,也不那么充分,但应付太子够了,尤其是此时理智尽失的太子。   太子确实无暇多想,揪住他又问:“沂王呢?他知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王爷不知道——他如知道,怎么会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唯有一‘子’。”   这是最有力的佐证。   太子终于冷静了一点下来,他仰首望着大殿顶部富丽的彩绘雕画,回想起来。   跟先沂王妃俞氏的那段过往,他当然记得,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俞氏更年少,忽然跃上高枝的小妇人,刚成亲就离家远嫁,跟随沂王赴了青州,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手帕交,只有一个冷硬得像铁石的夫君,夫君地位又高,她连抱怨也不敢抱怨,憋了一肚子幽怨,终于得了机会回京小住,他其实没有存心要怎么样她,不过随意撩拨几句,她竟天真地信了,之后半推半就,与他有了一次……   事后,她害怕起来,他再找她,她再也不敢见他。   他倒无所谓,女人多的是,俞氏也没什么特别,不过因为有沂王妃这层身份,才格外吸引了他两分注意力而已,既然已得了手,她反悔想撂开就撂开罢了。   此后每次再见沂王时,他都会生出点隐秘的得意。   但仅此而已,这是件大丑闻,他绝不可能对谁公开,俞氏吓得缩了回去,于他也算正中下怀,不然,她要是纠缠他,才是个麻烦。   再后来,记不清过了多久,青州报来沂王妃丧讯,他更没放在心上,他的东宫早已有了新鲜的美人,那不过是段插曲,过去就过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连俞氏的长相都忘了,也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却没想到,她竟给他留下了这么大一个要命的把柄!   惊怔呆木等情绪潮水般一层层退去,但这不是结束,更高更汹涌的一波浪向他压下,这快要将他压垮的浪潮只有一种含义:恐惧!   初夏的天气里,太子感觉到了真实的,发自内心的寒意。   这是俞氏对他薄情的报复吗?   如果皇帝知道——   如果沂王知道——   他不缺子嗣,对小王爷没有任何怜惜之意,更不想搞什么父子相认,他只想这个麻烦赶快消失!   “去找张友胜。”   许久之后,太子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让他有空时,带着张怀来东宫一趟。”   他想起了与俞氏那次的大概日子,与小王爷的年纪对得上,但这个篓子着实捅得太大了,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又抱有两分侥幸心理,也许是这个姓杨的弄错了呢,沂王都不知道的事,他怎么就那么肯定;对了,还有沂王自己,他难道也那么糊涂,能叫俞氏蒙混过去——   内监慌张失措地答应着:“是。”   太子心乱如麻,又补了两个字:“尽、快。”   小王爷来过京城一趟,当时他没怎么关注,又赶上牛氏兄弟作乱的消息报进宫,他就算见过他,也忘了他的性情模样了。   但他记得,被他派去过的张怀是跟小王爷同路进的京,也许能从他那里得到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我像个蜘蛛精,蹲在网中央,把之前丢出去的丝一根根往回收,哪天没收着收漏了,就饿肚子。 第79章   被东宫内监找上时, 张太监刚从干清宫下值。   他告了明日的假,打算出宫去看看便宜小闺女。喜姐儿快八个月了, 会坐会爬会咿咿呀呀, 张太监越看越喜欢,几天不见就想得慌,一有假, 就惦记着出宫回家。   怪道人都说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张太监还真觉出了些滋味,虽说孩子的种有点问题,老婆的来历也不清白,不过张太监渐渐也想开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坐在干清宫里的皇帝三千佳丽儿孙成群, 照样烦恼个没完, 他一个残破之身,能这么着就算享福了。   好好的打算被东宫内监拦腰叫断。   张太监内心十分纠结, 一方面,他眼看着太子越来越不招皇帝的待见,实在不想再冒险跟太子来往;另一方面, 他随侍御前, 又深知自从新年过后, 皇帝的身体一直就不怎么好,六十开外的老人了,总这么着, 太子和皇帝这对父子, 可说不准谁先把谁熬走……   要是他此刻撇清, 结果太子先翻身登了基, 那之前那些功夫都白下了不说,以太子的心眼,很可能还得记恨追究他。   左思右想,张太监还是只好答应了,他不知道太子忽然要见张怀做什么,也许跟上次一样,又要指派差事,大不了再敷衍一次罢。   张怀很好找,京卫当值有固定地点,叫人带了话去,那一卫的指挥使知道张怀的叔叔是御前大太监,平日都不敢管狠了他,一听,立时痛快给了假,放张怀走了。   赶在日落前,张太监把张怀领进了宫,往东宫去的路上,把见了太子要谨言慎行的话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张怀连声应:“知道了知道了。”   张太监犹不放心,又想了想,索性道:“你就别说话了,太子要问什么,我来替你答应。”   张怀有点不满:“叔叔,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心里有数。”   张太监:“哼。”   说话间,叔侄俩进了东宫,张太监的面容板正起来,也没空再教训侄儿了。   太子正独自在日常起居的偏殿,周围十分清静。   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太子眼神焦灼地一亮,张太监拉着张怀还要行礼,太子直接摆手,上前向着张怀便问:“孤记得,你上回去青州,跟沂王之子同路回京?”   张怀看张太监。   “……”张太监小心地答,“是,当时老奴这侄儿可吃了好大苦头,差点命都丢在矿洞里,更在沂王那里挂了名,往后都不好再靠近沂王了。”   太子听出来婉拒,不耐烦道:“孤就问几句话,没别的事。”   张太监刚松了口气,然后,他就听见太子紧着问道:“沂王家那个小子,相貌、性情如何?张太监,你也见过,你们想起什么就说什么,要是在青州那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更好。”   张怀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对叔叔的话虽然不以为然,但一向还是愿意听从,他再次看向张太监。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张太监的脸色一点一点变了。   张太监真的一点都不想多想,但是他实在控制不住,因为太子这问话来的太突然太蹊跷了,直觉令他联想到了另外一件同样荒唐离奇的事——就是张怀的那个“发现”。   后来,他自己亲眼见到时,还君前小小失仪了一回,因为他发现侄儿嘴巴没把门,眼神没出错,说的真有那么点谱。   但虽然如此,他也果断归为侄儿的脑子不好使,并就此将那可怕的联想打住。   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太子嘴里听到这个后续——   太子关注沂王罢了,为什么忽然问起今年不过十一岁的小王爷?   问话的神态又是这么不同寻常,完全不像想从小王爷身上找到什么打击沂王的办法,而是把小王爷本身当做一个要命的祸根——   太子的禀性,张太监再清楚没有了,这时候再要不多想,都对不起他在宫里这么多年的资历。   “——没有什么,老奴并不熟悉沂王家的小王爷。”张太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这句干涩的话,挤完后,他下一句话方顺畅了点,“沂王府提防张怀,老奴这侄儿人又傻,更不知道什么了。殿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太子紧紧盯着他,嘴角僵硬地挑了下:“只是忽然想起,既然你们都不知道,就罢了。”   张太监不敢抬头:“宫门快关了,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老奴就告退了。”   太子道:“嗯,你去吧。”   张太监带着张怀告退,一出东宫门,他立即加快脚步,张怀居然差点跟不上他:“叔,叔你慢点,着什么急,宫门还有一会才关呢。”   张太监斥责:“闭嘴,别磨蹭,快走,我刚才只怕没瞒过太子。”   太子平日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多半是他仓促间没藏好表情,叫太子看出来了。   张怀此时已不记得自己的那个发现了,类似的奇思妙想,他每日都有那么一两个,都记得,怎么记得过来。   因此奇怪地道:“要瞒太子什么?不过太子刚才的脸色是挺难看的,叔,这可跟我没关系啊,我听你的,一个字都没说。都是叔叔你在说,哎,对了,叔叔,这样看是你得罪了太子吧?   “叔,你怎么都不说话——叔,咱们现在去哪儿呀?”   “回家!”张太监黑着脸,终于道。   **   东宫。   太子跌坐在椅子里。   张太监的脸色变得太明显了,他实在没法当看不见,张怀更可疑,他是最亲近接触过小王爷的人,却从头到尾一句不发,分明是在掩饰。   杨文煦的话是真的,现在唯一庆幸的是他选择站在了他这边,不然,之前他在御前说出来,他当场就完了。   不对,现在知情人增加了,张太监和他的侄儿——!   太子猛地又站起来,吩咐内监:“马上派人去跟上张太监!”   内监唬了一跳:“殿下,那是御前的人——”   张太监的身份是很敏感的,除非能有万全的把握将他和他的侄儿一起制造成意外,否则必会引起皇帝疑心,那时追查下来,什么都搂不住了。   太子用力按了按额头,逼迫自己冷静了点:“那就去他的外宅,他去年去青州传旨,不是在当地收了个大肚子的外宅,做了便宜爹吗?去把他的外宅和野种都扣到手里,他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内监犹豫着道:“张太监一向给殿下行方便,这么做,就太得罪他了。”   太子冷冷道:“他对孤越来越敷衍,孤找他办事,总是推三阻四的,不如给他点颜色瞧瞧,叫他知道厉害。”   内监劝阻不动,只得罢了,想要出去,太子想起来:“把杨翰林放出来罢。”   他这时信任了杨文煦足有五分,便连称呼都改了。   杨文煦被绑在里间,他快步出来时,脸色却很差,向着太子便道:“殿下说,张太监在青州收过一个有孕在身的外室?”   太子不知他为何关注到这一点,心不在焉地道:“是啊。”   太监收假儿假女的多了去,也都不瞒着,他当时听说,还在成妃的提醒下私下送了份礼过去。   杨文煦用力压抑着怒气。   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去年,青州,大肚子,那个外宅只可能是从杨家私逃出去的周姨奶奶!   他当时让人在青州周围搜寻了一段时日,没找着,父亲还瘫在床上,这样的事又极不光彩,越追究越让人看笑话,就只得罢了,只当周姨奶奶病亡了,她大个肚子,又没什么像样亲眷可投靠,最后也难得什么好下场。   谁知道,她竟跟太监瓜葛上了,还将那个孩子生了下来!   杨文煦向太子请求出宫。   他没想好要怎么处置这件事,但既然无意知道了,他必须得赶去看看,亲眼确定是不是。   太子左思右想,他不想放,但杨文煦没有身份可以留宿宫中,假如叫人发现,他撇都撇不清;与张太监比,杨文煦又毕竟是可靠的,最后还是点了头:“你要去哪儿?沂王的人应该正在搜捕你,不如还是孤给你找个地方。”   杨文煦也真怕再被范统领抓去,应道:“多谢殿下,臣跟这位公公一块出去罢。”   太子一听,他主动愿意被监视,便将残余的疑虑也打消了,当下安排内监领着他出去。   等出了宫门,杨文煦提出来要先去张太监的外宅一趟。   这时日头已快落了,内监来不及再去来回跑腿请示太子,杨文煦在太子跟前又新得了体面,内监犹豫一番,还是答应了。   为当差方便,张太监的外宅离皇宫不远,赶过去倒也费不了多大事。   张家宅院这时正是忙乱。   张太监带着侄儿一到家,就让周太太收拾东西,预备回青州。   周太太茫然不解:“老爷,出什么事了?”   “宫里出了点麻烦。”张太监不能细说,推开周太太递过来的茶盅,皱紧眉头道:“你带着孩子,回你老家避一阵子,等无事了,我再叫怀哥儿接你回来。”   周太太不明就里,自然要追问,张太监只是摇头,周太太渐渐哀怨地拭起泪来:“老爷是不是还想要个儿子,厌烦我和喜姐儿了,所以才哄着我们走?”   “哪里的话。”   张太监无奈,捡来的太太年轻貌美又体贴人意,跟了他这么久了,他暗暗叫宅子里的下人留心,下人们都说太太平日很本分,无事只在家里带孩子,偶尔出门,不过一时半刻就回来了,张太监对她操守方面的担心也渐渐放下,自然更和软起来。   “是天大的麻烦,说不得。”张太监安抚她,“咱家正是看重你和喜姐儿,怕你们叫咱家连累了,才叫你们避避。”   “那我更不能走了,我陪着老爷。”   “说什么傻话。”张太监心里妥帖,道,“你的心意,咱家知道,不过还有喜姐儿,总得替她想想。”   好说歹说,周太太终于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老爷千万记得,事一了了,就叫人来接我们。若不来,我抱着喜姐儿哭到宫门去,说老爷是个负心汉,找宫里能管着老爷的贵人给我们娘俩做主。”   张太监听得骨头都轻了两分,难得在太子的重压之下,露出一点笑意:“好,好,知道了。”   当下说定了,周太太走到堂中,指挥起下人们来,乘着张太监不备,向秋月使了个眼色。   秋月会意,假装忙碌,贴着门边悄悄溜出去。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80章   “张友胜说宫里将有大麻烦, 要送走周氏母女?”   范统领应:“是,孟三带回来的口信是这么说的, 王爷, 他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沂王沉吟:“不论他知不知道,他一定察觉到了危险。”   这种危机感是谁带给他的?他是御前的大太监,照理说, 除了皇帝, 任何人都无权处置他。   “让孟三继续盯着。”   “是。”   张家宅院。   周太太这时遇到了难题。   传完口信的秋月回来了,表情像见鬼一样。   喜姐儿明日就要走了,张太监正在里间抓紧最后的一点闲暇功夫抱着她逗弄,周太太不动声色地随着秋月走到院中角落,低声问她:“怎么了?”   “我把消息说给杨升,杨升出去带给孟护卫, 我在门口等了他一会, 杨升回来说,信带到了, 我正要进来告诉太太,这时候就在斜对面看见了——大爷!”   周太太脸色也不由变了变:“杨文煦?”   秋月惊恐地点头。   他们三人现在过得很好,但究身份根本, 她和杨升仍属杨家的逃奴, 周太太是逃妾, 如被抓回去,一个都讨不了好。   “他也发现你们了?”   秋月再点头:“我吓傻了,杨升也呆住了。”   周太太追问:“他现在人呢?还在外面?”   “没有, ”秋月摇头, “他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 后来就转身走了。但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 他看见我们,一定猜到太太也在这里了,太太,现在怎么办呀?要是被老爷知道——”   他们的来历在张太监这里都是假的,这也是周太太要努力另行攀附沂王府的原因,这里看上去再好,一切建立在浮沙上,周太太怎能安心。   “要不要让杨升再去找孟护卫报信——”   周太太慢慢镇定下来,道:“不妥,外面的铺子这会已经关得差不多了,杨升左一趟右一趟地出去,反而引人注意。老爷在家里,如果哪个到他跟前多嘴两句,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才好?”   “没事。老爷正要送我们走,我们明天就走。”周太太拿定了主意,“只要熬过今晚上就行了。”   这一晚很难熬,但最终平安过去了。   天亮后,张家宅院又忙乱了一阵子,行装差不多收拾好了,周太太抱着女儿站在门口与张太监惜别。   周太太这时的心境已放松下来,只要离开京城,张太监就算发现了什么,想找她算账也不容易了。   在京这段日子,张太监毕竟待她不错,想到以后不一定会怎么样,周太太也有两分真切的离愁,道:“老爷以后要保重身体,别太辛苦了。”   张太监很受用,笑道:“知道了,你和喜姐儿路上也小心,该花的花,别替咱家省。喜姐儿还这么小,可不能委屈了她。”   周太太低头应道:“老爷放心。”   “叔叔,话说完了吗?快走吧。”   张怀在马车上催促。   张太监不放心别人,这趟送周太太回乡的差事还是派给了侄儿,正好可以让愚蠢的侄儿一起避过京里的风波。   秋月扶着周太太登车,马车缓缓驶出去,张太监不舍地站在家门口目送。   他同时心里安稳了些,不管天家要出什么样的乱子,他至亲的几个人都送出去了,就算万一他自己到时脱不得身,这辈子总算没白过了。   变故就出在这时候。   只见快行到街角的马车前方忽然出现两个带着斗笠的劲装汉子,拦下马车,一人将车夫从车厢前扯下来,另一人与车夫旁边的张怀交起手来。   张怀平时在京卫里只是混日子,并没学到什么真本领,勉强撑了十来招,就如车夫一般啊啊叫着滚落到了地上,幸亏马车本来行得不快,两人摔得灰头土脸,但都没受太重的伤。   张太监远远地看着,片刻的震惊之后,他就反应过来,是太子!   拦路的汉子动作训练有素,一看就知不是普通小贼,那就只能是太子,他的担忧一点都不多余,他的动作已经够快了,但还是没来得及,由此侧面印证那个可怕的猜想是真的,不然太子绝没必要如此反应!   他心中涌起怒气,太子竟敢如此对他!   ——说起来这事也是冥冥中注定,昨日杨文煦坚持要来张家宅院一趟,内监看守着他,一起发现了张家在忙着收拾行装,内监回去禀报,才有了今天的及时拦截,不然,太子手下的原本打算是待张太监回宫之后,再来张家绑人,免得误伤到张太监,事就闹大了。   张太监驻足在原地,久久未动,他没追过去,因为根本来不及了,两个劲装汉子将车夫和张怀打翻在地后,直接抢了他们的位置,驾驶着马车扬长而去了。   整个过程没超出一盏茶,此时天色还早,街上没几个行人,绑匪几乎毫无阻碍。   张怀爬起来后,倒是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好扶着腰,一瘸一拐地回来,充满愤怒地道:“哪来的不要命的东西,敢对咱们家下手!都把我打趴下了,还拿东西丢我,哎呦,这什么玩意儿?嗯,怎么是道宫牌?”   其中一个汉子临走前,丢在他身上的原来是道进宫令牌。   张太监一看之下,再无疑问。   太子根本不怕他知道,就是要以此警告他!   张怀叫道:“太好了,这算证据吧?叔叔,快报官吧,他们抢走了婶婶和喜姐儿——哎呦,我的腿,我的腰,哎呦。”   张太监面色极为阴沉,一时却没有接话。   张怀挺急:“叔叔,你发什么愣啊?别是吓傻了吧?怎么关键时候不顶用呢,哎呦,我自己去吧,快来个人,把小爷我扶去衙门。”   惊呆的门房下人跑出来,真要扶他走,张太监伸手重重拦住:“不用去!”   比起报官,他有直接通天的渠道——可他还承担不起正面跟太子翻脸的代价,如果把事闹到皇帝跟前去,无论太子现在有多不得圣心,皇帝也不会为了奴才惩罚太子,而太子如果破罐子破摔,说出从前他那些偏向,那他的地位必然不保,他不能再留在御前,太子再来报复他,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当然,他现在有了太子更要命的把柄,但他同样不能直接禀给皇帝,知道了皇家如此丑事,皇帝会不会想灭他的口?就算不灭,看见他就想起此事,会不会膈应?到时会不会把他调走?   他身在帝侧,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这些险他一个也冒不起。   张怀茫然:“叔叔,那怎么办?难道你想给我换个婶婶?不了吧,我看这个婶婶就挺好的——”   “闭嘴!”张太监心烦不已。   他在晨风里发呆,拿不定主意,太子要挟的意思很明确,那周太太和喜姐儿一时半会就还不会有生命危险。   这时候,另一个车夫也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是从马车里滚出来,他捡到的。   他小心地递给张太监:“老爷——”   张太监见到那鲜艳的颜色,想到喜姐儿可爱的小脸,心中一紧。   喜姐儿还不到周岁,太小了,太子虽不会急着对她下手,可假如她受了惊,生了病呢?又或是关押她的地方不好呢?一个婴儿,太脆弱,太容易夭折了。   “走。”   几番利弊思量过后,他终于下了狠心。   张怀问:“去哪?”   “沂王府。”   张怀张大了嘴巴:“……啊?”   **   沂王府离张家只有两条街。   妻女被劫的半个时辰之内,张太监跪在了沂王的面前。   沂王微微皱眉。   因为这事他没得到回报,直到张太监上门才知道。   “掳走你妻女的人具体什么模样?”   张太监连忙扯了张怀一把。他离得远,那两人又带着斗笠,他没看清脸。   张怀眼神好使,都看清了也还记得,当下比手画脚地形容起来。   沂王本已有猜测,敢这么大胆子在京城皇宫附近掳走御前大太监内眷的能有几个,再一听,心下就了然了。   他面上不露,听完了,向一旁的范统领道:“让人沿附近去问,查他们的落脚点。”   范统领利落地应了声是,掉头就出去了。   张太监心里生出两分感激:他这么冒失地求上门来,沂王都没多问他一句,也没向他索取什么报酬,立马就打发人去办了。   沂王安排完了,仍旧没问他什么,留了服侍的下人,就起身离开了。   张太监坐了一会,坐不住,站起来回走动起来。   他心中挣扎得厉害,此时又生出微微的后悔:还是冲动了些,等人救回来,他必然要给沂王一个交待的,到时该怎么说;他来求助沂王,太子事后知道,他又要如何应对,在太子和沂王之间,他明面上最好是哪边都不站,但局势发展至此,逼得他快没了腾挪的余地……   有一个瞬间,他甚至想走出沂王府,就当自己没来过。   但显然不可能,因此他只得继续置身这种煎熬之中。   不知过去多久,张怀也坐不住了,跑出去溜达了一圈,然后兴高采烈地回来:“叔叔,婶婶和喜姐儿救回来了!”   这么快?!   张太监霍然转身,这时他又觉得过去的时间很快了,因为事实上还没到正午,要搜,要追,要救人,半天完成这么多项任务,沂王府的办事能力确实很惊人了。   他连忙走出堂屋去,果然看见周太太抱着喜姐儿,被秋月搀着,杨升跟着,一行人正往里走来。   几人身上还算整洁,不像受什么伤的样子,张太监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喜姐儿呢?”   “没有,王爷的人去的及时,只是喜姐儿吓哭了一场——”   “我看看。”   正叙着话,沂王自门洞里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范统领和孟三。   这回救人亏了孟三,他当时正在张家附近,发现了动静,缀了上去,跟到抢匪的落脚点后,再跑回来,正好报给范统领,领着人直接就堵过去救了。   张太监跪下,行起大礼:“老奴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周太太等人都跟着跪下。   沂王负手:“不必多礼了。”   他轻描淡写的,张太监心里反而越没有底,都不敢起来,再三叩谢。   一来二去,沂王终于道:“罢了,本也不算外人,你不来求,本王知道了,也要救的。”   张太监:“……”   他懵了,每个字他都听得明白,怎么连在一起,他不懂是什么意思了呢?   沂王扫了一眼周太太。   周太太已经站了起来,她抱紧了喜姐儿,低头,向张太监道:“老爷,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在青州时,与沂王妃娘娘是故交,受过沂王妃娘娘的大恩,我是王妃娘娘的人。”   “啊?”   “啊?!”   这两嗓子都不是张太监叫的,是张怀。   叫声如老鸦,刮得张太监耳根和脑子一起剧痛。   周太太放松地吐出口气。   眼线这活不是好做的,她做了多久,就悬了多久的心,只怕哪天叫张太监发现,她来不及逃走。   刚才被救回来,沂王先见了她一面,简单告诉她,不用再瞒着了,可以说实话了,她整个人都踏实了。   她迎上张太监难以置信的目光,没避开。   他们都再不能拿她怎么样,她就要回青州去了,至于以后怎么样,再说。   他要是敢责骂怪罪她一句,那这辈子就不用再见面了。   张太监先避开了。   他用力闭了下眼,又睁开,唇边露出的笑比哭还苦。   “你从一开始就是骗咱家的?蓄意接近咱家?”   “没有。”周太太说实话,“我只是想逃,是你要带我走的。”   “……好罢。”   张太监说不清什么滋味,御前的差事都支应下来了,到头来叫家雀啄瞎了眼,他这条贱命,可能就是贱得慌,听了这一句,心里居然还有点安慰。   不过,他倒是再也不用挣扎投靠哪一边了。   他再次伏下地去,头抵着坚硬的土地:“王爷如有差遣——老奴,无有不从。”   作者有话说:   想写到兰宜出场的,还是来不及了,明天吧。   ~~   小剧场预告:   沂王在京:叱咤风云   兰宜在家:准备跑路 第81章   东宫陷入了空前的慌乱。   绑架张太监家眷失败, 却把字号都撂了出去,直接与张太监交了恶。   这结果让太子不能不慌。   近侍内监努力按捺住惶恐献策:“殿下, 还是告诉娘娘吧, 让娘娘想法子——”   “想什么法子,还能有什么法子可想。”太子冷冷道。   母妃只会叫他忍耐,可如今他已落入死局, 又哪是忍耐可以解决的!   就算能蒙混过去, 他也不想再忍了,这么多年来,他忍耐得够久了,越是忍,他越是想放纵,一放纵, 就得引来教训然后再加倍地忍耐回去……他早已不想继续这个轮回了。   太子想着, 目中渐渐露出凶光,他招手把内监叫到近前, 低声吩咐了两句话。   内监惊得差点没站稳,颤声道:“殿下,您是想, 那可是大逆不道——”   “孤没有别的路了。”太子咬牙道, “你现在就去找齐遇, 孤上次避去庄田时,他私下跟孤禀过,有一批军械, 就藏在城中, 你让他带你去。”   内监知道齐遇就是前巩昌伯府的世子, 心惊肉跳:“他们家还私藏了这个?他这是在怂恿殿下造反啊。”   “那倒没有, ”太子心烦意乱,“他就是想讨好孤,想孤给他一份前程。”   所以把最后一点家底都透露给了他。   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你即刻就去。”太子催促,“明日宫中有事,没人注意东宫这里,正是难得的时机,孤要出其不意,一定要快。”   恐惧过后,内监慢慢也生出了一点心动,太子说得没错,只要快,这件事不是没有可为之处,明天是沂王献牛成首级及处决乱民小头目的正日子,宫中有大朝会,乘这个机会,拼一把,不然,等那个要命的秘密泄露出去,太子倒多大的霉不好说,他们这些身边的人肯定要被皇帝迁怒,保不住小命。   “——是。”   **   翌日。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典礼在太和门举行,文武百官循午门而入。   与南边相比,邻近东宫的东华门里外就清静许多,只有几个例行守门的侍卫,东宫人口多耗费大,太子要往东宫里采买些日常用物,他们自然不敢十分过问。   但这行为又到底不那么寻常,东华门的侍卫闲来无事,总要议论几句。   议论几经辗转后,传入张太监耳中。   张太监心里一惊。   他觉得太子应该没那么大胆子——但这是宫里。   这座皇宫,是天下最富贵、最森严之处,它同时可能发生最悲惨、最悖礼的事情。   因为权力。   这时候大典已经结束,太阳落山,临近酉正,宫门就要关了。   这对张太监不是问题,他随意寻了个借口,就把一个心腹小徒弟派出宫去,往沂王府传话。   小徒弟有点纳闷:“干爹,咱们什么时候跟沂王好上了?”   张太监拍了他脑门一记:“别管那么多,先赶紧去,回头咱家再告诉你。”   “哎,干爹,要不要我再去看看干娘?”   张太监脸色暗了暗:“不用了。你干娘回老家去了。”   小徒弟是个会看眉眼高低的,当下机灵地闭了嘴,悄悄地出去了。   张太监自己站在殿门前,到底忍不住又想了想:那还算是他的老婆孩子吗?她们现在该出城了吧?以后,还回来吗?   ……   运河水滔滔不绝。   周太太归心似箭。   京里再多的争斗都和她没关系了,哪怕人头打出狗脑子来,她也不想多看一眼,她只想带着喜姐儿,过一过安静省心的日子。   护送他们回来的人从张怀变成了沂王府的护卫,终于抵达青州后,不用安排别的住处,直接带着他们进了沂王府。   被安排去洗了尘,坐到东次间的炕上时,周太太整个人完全轻松了,长长地吁了口气。   兰宜走了进来。   她刚见完随行来的护卫,大致了解了下京里发生的事以及周太太为什么会回来。   然后她心里有数了。   说起来要让人感叹一句造化难料,没想到今世助推太子一把,让他加快造反步伐的,会是杨文煦。   周太太忙从炕上下来,行礼,兰宜让人扶起她,打量了下她的气色,又看了看旁边秋月抱着的喜姐儿,微笑道:“平安就好。”   周太太笑着应:“可不是呢,我一路就想着娘娘,见到娘娘,总算心都定了。”   兰宜点头:“我让人在前面给你收拾了一个小院子,先安心住着吧,过一阵子再说下面的话。”   周太太心知肚明,过一阵子,沂王府很可能就不是沂王府了,不过,她到底不那么确定,便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希望王爷在京里一切顺利。”   兰宜淡然:“会的。”   周太太愣了下,她有点看不明白了,面前的王妃娘娘明明比她信心充足,相信沂王一定成功,为何态度上并不欣喜呢?   周太太转念一想,王妃娘娘当日在杨家时,就无论何种处境都泰然以对,从不失态,她的疑惑就消失了,还生出些敬重来。   她才到府,旅途难免劳累,兰宜和她说了两三句话后,就让侍女领她去休息了,隔日时,才又坐到一起聊了聊。   两人说话,喜姐儿夹在当中,不甘寂寞,也咿咿呀呀的,周太太见兰宜时不时看过来两眼,便试探着往前递了递:“娘娘要不要抱一抱?这小东西还算争气,一路上都没闹人。”   兰宜接了过来。   分量不重,但令人升起一股踏实感,又软嫩的让人心都化了,她低头看去,只见幼儿笑脸天真无暇,无忧无虑。   兰宜抱了好一阵子,喜姐儿颇给面子,始终没哭没闹,直到后来饿了,才又向周太太够着伸出小手,露出点委屈模样。   周太太笑着抱她去喂奶。   喜姐儿吃完就困了,秋月将她抱走去哄睡,周太太坐回来,推心置腹地低声道:“我瞧娘娘如今脸色红润,仪态也丰盈了些,身子想必是大好了。”   兰宜点头:“好多了。”   她早已不用吃药了,饮食上也少了许多忌讳,几乎与康健常人无异,只除了——   周太太对上她平静的眼神,把接下来的话吞了回去。   兰宜不需要她的劝解,这也不是旁人可以安慰到的。   她打起精神,转而又聊了些京里的事,如此三五天安稳过去,这一日午后,护卫孟三快马到了府门前,没下马,直冲进前院,找到窦太监,抓住他大叫:“快收拾起来,太子谋反被废,皇上病倒在床,朝中诸事暂时委了王爷,王爷急召你进京,一大堆的事等着你!”   此时正是盛夏,日头明晃晃的,照得窦太监眼前发花,脑中发昏,但他的手死死地反抓住了孟三:“真、真的?!”   “窦公公,这么大的事,我还能撒谎骗你吗?我不要命了!”孟三哈哈大笑。   窦太监用力揉了把发红的眼睛,终于也笑起来:“哈哈,好,哈哈哈!”   消息飞一般随之传到兰宜跟前。   孟三一点也不嫌累,灌下半壶茶后,就说起太子的造反经过来。   一屋的侍女连同窦太监都听得津津有味。   说实话,过程并不惊险,如同兰宜前世所知的一般,宫中有人向皇帝密告太子图谋不轨,皇帝让人搜寻东宫,搜出军械若干,当即封死东宫,将太子囚禁。   不过这一次,她知道这看似平平无奇的结果后,有多少人力推动,而有无她出现,他最终都会做到这一步。   孟三说完后,催窦太监:“窦公公,快跟我走吧,王爷那少不了你。”   窦太监问他:“王妃娘娘呢?要不要一起进京?”   孟三摇头,转向兰宜解释:“王爷说,京里还乱着,现在接娘娘过去不放心,请娘娘在青州再留一段时日——一个月左右,就派人来接娘娘。”   太子这一倒,皇帝又病了,京中必然乱,而青州是沂王的地盘,留在这里,当然比赶着去趟京里的浑水安全。   兰宜点头:“知道了。”   她始终未有什么态度上的起伏,窦太监等人看在眼里,只觉得她宠辱不惊,不由也屏气凝神了些,窦太监笑道:“还是王妃娘娘镇定,老奴到了京里,正该学着收敛才是。”   沂王在京里等着用人,窦太监也不敢耽搁,当下赶着去收拾了行装,把府里各处得用的人也带上了,只除了兰宜这里和小王爷处的。   等他们走后,府里就空了一半。   兰宜把见素善时等人派出去:“我这里没什么事,留翠翠几个够了,你们多在外面转转,查漏补缺,尤其是小王爷那里,别出岔子。”   这段是要紧时候,见素等人也有些紧张,都无异议,各自领命而去。   兰宜也没闲着,她静静地做点她自己该做的事。   她做事时,是将翠翠也支开了的。   但她的支开不太成功,她才做到一半,翠翠还是闯了进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喘着气,质问她:“娘娘是不是想丢下我?”   兰宜:“……”   她下意识想把手边的包袱往后藏,藏到一半,颓然放弃,叹了口气。   那么多侍女之中,翠翠最没心眼,最直肠子,可是也是最了解她的一个。   她都快问到她的脸上来了,再掩饰也无用。   “我想你和铃子留在王府少些辛苦。”兰宜轻声道。   她要走了。   像她很久前决定好的那样,总是要走的,也许中间发生了许多她想象之外的事,但终究,这个时候还是到了。   她只是不想再带上两个丫头,沂王的为人,她已经清楚,他再震怒她的出走,不至于为难惩罚她的丫头。   顶多冷落罢了,而时间长了,一切终会过去的。   留在沂王府,终究比跟她出去好。   “但是娘娘走了,我们留在这里算什么呢!”翠翠说着,呜呜哭了,“铃子还小,让铃子留下好了,我跟娘娘走,我不怕辛苦,我一个人在这,我害怕啊。”   兰宜沉默。   翠翠恳求她:“我知道,王爷要做皇上了,娘娘不想留在这儿,看他以后像杨文煦一样纳妾生子,我也不想,我们一块走吧,到哪里都行。”   兰宜动容。   她想起来前世她死后,翠翠和杨文煦吵了一架,被杨文煦撵了出去。   她终于点头:“——好吧。”   天下之大,总有她二人容身之处。   作者有话说:   折腾一天删删减减之后决定实际造反的过程还是侧面简写了,大家应该也不想看那么多太子的戏份。   ~~~~~   然后,皇位抢到了,老婆跑掉了,咦嘻嘻嘻嘻。 第82章   “娘娘, 我们离开王府,要去哪里?”   “淮安府。”   “那是哪儿?”   “在青州南边的南直隶, 是个大府, 有运河连着,顺水漂流下去,大约十天半个月就到了。这条路上来往的客商很多, 很繁华, 会安全一些。”   这个目的地是兰宜精心选定的,她早就有所留意,要远离青州,又要路途方便,同时尽量保证安全,沂王的西次间里有舆图, 她对照着看过, 琢磨好久,最终看中了这个水路上的要冲之府。   翠翠没有异议, 只是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再等五六天。”   五六天后,窦太监等人就去得远了,府里发现她不见, 也不便及时地联系上他们, 就算联系上了, 想掉头回来也不那么容易,多半还是要到京里,禀了沂王再决定。   该收拾的东西兰宜已经收拾好了, 很简单, 几件换洗衣物, 一点日用物品, 她一直陆续在记录完善的食谱,一把锋利的匕首,从杨家带出的私房银子,就这么多。   还缺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她正打算利用这几天功夫去办来。   路引。   本来只需一张,现在要两张了。   这也不难,相比周太太出逃那会儿,兰宜如今在王府的地位已经稳固,这样的事她自己就能办,派翠翠以王府下人有亲眷要出行的名义去找县衙,塞了点银子,隔天就开办出来了。   不过上面的目的地不是淮安府,而是浙江湖州府。   湖州离青州更远,多出近一半路程,她不打算去那么远,路途拉得太长,危险也会增多,她打算在半途的淮安府就找个借口停下,先住一阵子,再慢慢找门路去当地官府落户。   至于路引上那么开,是为了避免沂王直接追查到她的真实去向。   他如果查到路引,那就到湖州慢慢找她去吧。   找一阵子找不到,应该就罢了。   不知道他那点真心,够支撑一个月呢,还是两个月,或者再久一点——?   兰宜想着有点失笑,慢慢低头,笑意又一点点隐去。   她曾经没能说全的那句话,终究是要实际去做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五天以后的清晨,兰宜以忽然想回娘家看一看为托词,拒绝了见素等人的跟随,只带着翠翠出了王府。   临行前,她将这十一个字写了下来,压到了沂王书房桌上的镇纸下。   雇车,出城,奔青州码头,搭上渡船,船开时,翠翠紧紧地挨着兰宜,兀自发呆:“娘——奶奶,我们就这么出来了?”   顺利得她不敢相信,看着外面的河水,她甚至有点头重脚轻。   兰宜沉默地点了下头。   她不意外,整个过程在她心里早已演练过无数回了,其中最难的关卡是避过王府中人的耳目,这一则归功于眼下王府内部的空虚,二则,是她这个王妃的说话分量。   沂王不在的王府,没人能再约束得了她,她的吩咐,也没人敢于不听。   即便不合理,也不会有人质疑她,所以再额外拉扯一下陆家,是因为侍女们都知道她和陆家的尴尬关系,她只带上娘家丫头,去的时间久一些,侍女们都不至于立即起疑,她能走得远一点。   不过,最晚,天黑她还不回去,沂王府也必要找上门去了,到时候就要乱了。   消息传到京中之后,她的侍女们只怕得吃点苦头。   兰宜想及此处,有点歉意,希望沂王能从她的临别留言里看出是她早有去意,与别人无关。   船到下一个渡口时,兰宜带着翠翠换了一艘船,再到下一个,又换了一艘。   她一直走的水路,为了等大一些的渡船,中间也耽搁过一些时日,不过从一处悠荡到下一处,总体算得上安全,她从沂王书房里顺出来、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只派上过一次用场——那是遇到两个登徒子,兰宜亮出匕首,翠翠也举起半道上买的一把镰刀时,两个登徒子都悻悻跑了。   乱民们这一世还在京畿周边活动,没有肆虐扩散得到处都是,船越往南,沿岸风物越繁荣,百姓们的日子看上去越太平和乐。   翠翠高兴起来:“奶奶,我们以后就在这里也不错。”   她说这话时,已经和兰宜两人走近了淮安府的高大城门。   她们排在长长的入城队伍里,终于排到时,守城的士兵验看了她们的路引,例行问话:“青州来的,到湖州去?那要进淮安府做什么?”   “看病。”翠翠挎着包袱,扶住兰宜,按事先套好的话说,“我们去投亲,半途上奶奶病了,想进城去找个大夫,请兵爷行一行方便吧。”   边说话,边塞几个铜板过去,士兵得了好处,又见不过是两个弱质女子,兰宜行了这么远路,民间渡船比沂王府的大船条件差远了,她身体虽好了,这么多天辗转坐下来,脸色也不大好看,有些苍白,显出柔弱。   便点头,挥挥手,对着兰宜又看几眼,还生出些怜香惜玉之心,指点道:“城南仁心堂的程大夫医术很好,你们可以去找他瞧瞧。”   翠翠连忙道:“多谢兵爷。”   等过了城门关卡,进了城,真真切切地踩在淮安府的土地上时,翠翠那种不切实际的感觉又来了,她环顾着前方的行人店铺,晕乎着道:“奶奶,我们真的来了啊。”   她以为会很艰难,很危险,说不定因为种种原因根本就到不了。   但她想的那些都没有发生,行路有难,没有那么难,她敢出来,就能行到。   她们进城先找了间客栈住下,之后就是找牙人,租房子,方位选在了城南。   不为别的,有好大夫在的地方,总叫人安心一点,而且邻近的地段往往不错。   这意味着,租金也不菲。   等小半个月后,她们终于暂时安定下来,兰宜盘点手中余钱时,发现碎银已全部花完,只有两个银锭没动,一共五十两了。   按照淮安府内的物价,省着点用,大概够用两年。   不算少,但真的也不多了。   兰宜生出了紧迫感:“该把点心铺子开起来了。”   翠翠很有干劲,一路以来的顺利给了她很大的信心,她大声应道:“好!”   兰宜情绪没那么高昂。   她这身子到底还是有点拖累,心里着急,但是很懒得动弹,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可能是找到了落脚地方,心神松懈下来以后,之前累积的疲累全泛上来了。   兰宜不想告诉翠翠,翠翠一定会拉她去看大夫,余钱不多了,得省着用。   忍一忍罢,应该不是大毛病,休息休息应该就好了。   不知道沂王府那边——   兰宜极快地打住了思绪。   前尘往事,不必再想也不必再提。   她走得干净利落,那些华服首饰,她一样都没有带,现在就也不用拖泥带水,再追忆什么往昔。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就当她又重生了一次吧。   **   京城沂王府。   “好,什、么、都、没、带——”   窦太监跪在堂中地上,听着头顶上一字一顿的震怒声音,几乎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他的心肝随着一下一下地直颤。   他伏在地上,把嘴闭得牢牢的,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他深知道,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进一步激怒主子,引来皮肉之苦算轻的。   “本王待她有哪里不好?她竟这样对待本王,她居然敢——!”   窦太监一动不动,哪怕沂王的咆哮响彻堂中,他耳朵都快叫震聋了,也权当自己是块石头。   因为他实在也回答不了沂王的问题。   已经是独宠的恩遇,别的不提,就沂王代理朝政这阵子,多少人想着法要往沂王府里塞人,他才到京不到五日,撵走了三拨人,沂王多一眼都没有看过。   但正牌的沂王妃就是走了,走得毫不犹豫,毫无留恋。   沂王府的富贵,眼跟前至尊的荣华,没有一样能吸引她,最要命的是,这里面还包括了沂王本人。   “她居然敢——”   沂王用力闭了一下眼,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他这次的声音轻了很多,也冷了很多。   她居然敢,抛下他。   在他满心思念,一腔缱绻的时候。   他繁忙公务之余,夜深人静时,还抽空算着几时可以让人将她接进京来,而她在想什么呢,想着如何离开他。   并且她真的离开了。   只留给他一张纸条,像嘲笑他的一厢情愿——她的心意,她早就说过了,是他不信,是他自以为是,是他自作多情!   他连想骂她是个骗子都做不到!   她从来没有骗过他,她说自己没有心,就果然没有心,从头到尾,是他自己骗自己。   他怎么会这么蠢。   沂王高大的身形摇晃了一下,窦太监察觉到了,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扶他往椅子里坐下:“王爷,王爷保重身体,王妃那里,老奴已着人去追查,王妃身边服侍的人,也都捆进京来了,老奴这就看着人去审问,肯定能把王妃的去向审出来——”   “不用了。”   沂王扶着额头,眼睛赤红,轻声道。   她要走,就由她走好了。   她的心不在他这里,这么久了,没捂出一丝温度,他把她的躯壳追回来有什么用。   窦太监:“啊?”   沂王盯向他,道:“本王说,不用追了。”   他声音冷得像冰鉴里的冰,寒气直扑到窦太监面上来,窦太监打了个颤,忙道:“是,是。”   沂王又闭上眼,烦躁而疲惫地向他挥了下手。   窦太监告了退,蹑手蹑脚地往外走,退到门边时,停了下,他脚边有一个揉皱的纸团,是先前沂王看过暴怒后扔的,他想捡起来带走,免得沂王看见了再生气。   刚矮下身子,忽然沂王睁眼:“你怎么还不出去?”   窦太监忙道:“老奴这就走,这就走。”   他也不敢捡了,倒退着赶紧出去了。   他走后,沂王盯着那一小团纸看了很久,慢慢站起身来,走到跟前,一脚要踩下去——   “什么?王爷说不用追了?”   “唉,是啊。”   回廊的尽头,隐约的对答声传过来。   是刚刚出去的窦太监和赶来要回报的孟三。   “那我都问出来了,不用报给王爷了?”   “不用——嗯?你问出来了?怎么这么快?那几个死丫头不是都说不知道吗?”   “见素姐和善时她们确实不知道,但是铃子知道啊。”   “铃子是——哦,跟王妃一块进府的那个毛丫头?”   “对。”   窦太监的声音很小,不过孟三声音清朗,不知道收敛音量,清清楚楚地道:“王妃和那个叫翠翠的丫头商量去向,她正好在窗户底下玩,都听见了。”   窦太监怀疑地:“你确定吗?她没撒谎?”   “窦公公,你也太小看我了,十二岁的小丫头说话真假我能看不出来吗?对了,那个小铃子还挺适合干我这行的,我吓唬了她一回,问出来好多话,其实王妃娘娘不是什么都没带走,有拿了王爷书房的一把匕首,要不要告诉王爷?”   “……”窦太监没好气道,“闭嘴吧你,有什么好说的,让王爷再想一回王妃娘娘和他一刀两断?”   “咳,窦公公,你小点声,而且,这是你说的,不是我啊。”   窦太监多灵醒的人,登时听出他话音不对,一转身,就对上沂王从正门里探出来的黑透了的脸。   窦太监:“……”   沂王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掉头进去了。   孟三的追问在门外响起:“窦公公,那还要不要叫人去追啊?”   窦太监道:“唉,不是说过了吗?不追了,别惹王爷心烦了。”   屋里的沂王紧紧地皱紧了眉。   作者有话说:   小铃子优点:隐藏的包打听,出色的孟三接班人   缺点:敌我不分 第83章   淮安府。   劈啪、劈啪……   爆竹声中, 一家新的点心铺子香远斋开业了。   门脸不大,售卖的品种也不算多, 但收拾地极为干净整洁, 难得还有两分雅致,五色应季糕点粉的粉,青的青, 门前免费提供的一桶酸梅汤也色如琥珀, 令人望之口角生津。   生意极好,半天功夫就卖光了。   中肯地说,倒不是初来乍到的掌柜有多么出色的经营手段,一下子就能将名气打出去,主要是碰见了一个买卖的大户。   淮安府府治山阳,山阳县衙户房掌事的朱典吏。   兰宜开铺子的手续就是寻他办的, 本来还准备了打点的银钱, 朱典吏分文没取,一天之内将文书办齐, 亲自送到香远斋来。   表面上看,这真是一个两袖清风、爱民如子的好吏,实则朱典吏另有所求。   朱典吏今年三十三岁, 正当壮年, 不幸丧妻, 因在衙门做事,眼光养得高了,挑续弦挑了两三年, 没得一个中意, 直到看见了兰宜。   朱典吏以为是天赐良缘, 又云有缘千里来相会。   兰宜在山阳落户的文书, 也是他经的手,不过当时还未吐露其意,等前后都打听明白了,确定了这是一个因不能生育受夫家嫌弃、被休回来娘家不肯收留、只得去投靠远亲又因病不得不在半途停留的无主美妇人,朱典吏的心思就完全活动了。   他也不遮掩了,直接上门示好。   ——所谓远亲还远在湖州,哪里那么容易寻到,就算寻到了,焉知人家肯不肯收留?不如顺应天意,就在此地再嫁与他,从此免受流离之苦。他已有一子,并不在乎续娶的妻子能不能生育。   这些是朱典吏连续三天大手笔买空香远斋后,就近从衙门里抓了个官媒遣上门来说的。   兰宜自然婉拒了。   官媒不死心,说:“陆娘子,老身看得出你脸皮薄,只怕有些害臊,不好意思就答应,你好好考虑考虑,过几天我再来。”   她站起来,这样的地头蛇不交好也不便得罪,兰宜送了她一包点心,官媒差事虽没成,也挺高兴,道:“呦,多谢了,朱典吏赏过我一回,你们铺子的东西比别处都鲜亮精巧些,看娘子你这模样,也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何必受这抛头露面的苦呢?朱典吏家两代为吏,攒下的家业可是不俗——”   就势又把朱典吏夸了几句,才笑着走了。   翠翠松了口气,又有点发愁:“奶奶,她再来怎么办?”   兰宜不将这等琐事放在心上:“我不答应就是了。”   想了想又道:“朱典吏再来,别卖给他了。”   香远斋的定价不低,因为是货真价实的王府秘方,这年头,普通百姓与达官贵人之间的吃用就如彼此的身份一般,划着巨大的鸿沟,两者难以逾越,但彼此不是毫无需求,贵人也有想尝尝民间小吃的时候,而民间富户对于朱门绣户也有许多羡慕与想象。   限于成本问题——比如一些太精细的模具,眼下还置办不出来,她和翠翠已经摸索着简化了一些,但最终价格仍然是偏中高档的。   朱典吏到底只是个典吏,不应他的求亲,就不能再让他这么买下去了,不然等他恼羞成怒翻了脸,就麻烦了。   翠翠不放心,不过也没别的办法,只能道:“好罢。”   她的忧虑不多余,隔天,朱典吏就又来了。   朱典吏的相貌其实称得上堂堂,为人也不坏,他肯定知道了兰宜的拒绝,面上仍无恶色,照例要买上许多点心。   兰宜这次没迂回,直接正色道:“我无意再嫁,不敢浪费典吏工夫。”   朱典吏表情僵了一下,旋即又笑道:“那不用连生意也不做罢?我这个人不中娘子的意,莫非连我的银钱也得罪了娘子不成?”   “……”   到底开门做生意,来者便是客,兰宜最终还是卖给了他一样点心。   朱典吏笑眯眯地,提着点心昂首阔步地去了。   今天朱典吏这个大户买的少,香远斋因此关门也晚了些,不过仍然都卖完了。   翠翠的高兴又压过了烦恼:“奶奶,我们这门生意还是做得,我本来还怕淮安府的人口味和我们不一样呢。”   自然不那么一样,但就糕点来说,无非咸甜二味,差异性还是比较小的。   又隔一天,朱典吏没来,官媒来了。   兰宜有点厌烦了,做糕点不算是重活计,但也不轻巧,且琐碎,她实在不想再格外应付别的事体。   那官媒看出她的脸色,脚步顿了顿,也有点想拉下脸,又没拉得下来:奇了,她还有点却步生畏似的。   “陆娘子,你别着恼,我不是为朱典吏来的。”官媒堆起笑解释,“先给我来一盒荷花酥吧。”   买完糕点,自觉有了底气,她才道:“是城里的吴老爷,他托我来探个话儿,这位吴老爷可是了不得,不但自己有好大一分家私,他哥哥考中了进士,咱们这条街路头的那座进士牌坊就是他家的,他哥哥现在京里做着官儿,吴老爷有钱有闲,无忧无虑,就想找一个可心的人——”   兰宜无语之极,她根本不知道吴老爷是哪一个,也不想细问,直接截断道:“我许了誓不再嫁的,请他另择贤淑罢。”   “陆娘子,你年轻轻的,这又是何苦?要是看不中吴老爷,那你再想想朱典吏。”   官媒苦劝,但见兰宜面若冰霜,眼神垂下没有再接茬的意思,还是悻悻起身走了,便走边叨咕“这些男人是不是贱得慌……”   这外地娘子美是美,跟座冰山似的,又有点病恹恹的,娶回家当菩萨供起来么。   不知是不是兰宜拒绝得太不留余地,接下来总算安静了一阵,但也没超过十日。   走马灯似的,又来了一拨人。   这拨人就不如朱典吏客气也不像官媒只是阴阳怪气了,五六个汉子敞着怀,晃着膀子进来,将本来不大的门脸站了个满,伸手要收“人头费”。   所谓的人头费,即保护费,开铺做生意,就免不了要遇上这些三教九流,他们来的算晚的了,因之前看见朱典吏常常光顾,才暂且绕过了没来。   要的不多也不少,二两银子,正好是香远斋近期利润的一半。   “陆娘子,别说拿不出来,小六子坐对面看几天了,你们这生意可不错啊,我们淮南帮是有规矩的,也没瞎收。”为首的汉子叉着腰,目光在兰宜脸上绕,嘿嘿笑道,“当然,你们要是嫌贵,不交,也行,还有个法子,嫁给我们老大做二房夫人,以后不但分文不用出,整个城南,也没人敢再来欺负你,你就跟着老大享福就行了。”   “……”   兰宜面无表情,她已经麻木了。   有一个瞬间,她想起沂王的话,他当初嘲讽她,走不出青州城就得叫人拐卖了,这话不是全无道理,她顺利地出来了,但和翠翠两个单身女子想立足,仍然相当艰难。   可以说,眼下遇到的困难都还不是最大的,因为她们选择的是府治县城,要是隐居到乡下去,那里的王法更少,只怕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她手边习惯性地放着从沂王书房里顺出来的匕首,她拿起来,拔出鞘,雪亮的刃锋让几个大汉略微变了脸色。   但要靠这把短匕真的逼退他们是不可能的。   汉子们起初散开了些,很快又聚拢过来,为首的汉子盯着她手里的匕首,道:“陆娘子,你别指望这么着就能吓唬人吧?哥几个可不是吓大的——喂!”   他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下,因为看见兰宜的刃锋没有向着他们,而是缓缓往自己的脸上比划过去。   “奶奶!”   翠翠也惊呆了,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拦住。   “你、你这小娘们,你疯的吧?”   刚刚还声称不是“吓大”的汉子说话都有点磕巴起来,他们求财,顺带求色,可没求命啊。   换句话说,就算要到这个地步,也没这么快的,他才放了一段话而已,连个讨价还价的过程都没有,上来就要往自己脸上动刀,这是会做甜蜜蜜糕点的柔弱美娘子?比他们还像个狠辣的泼皮!   最可怕的是,她由始至终没有一点激动的情绪,完全是平淡顶多带点厌烦地做这件事。   “你、你等着,我们明天再来。”   汉子放下狠话,带着手下退走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烦躁。”   里外安静下来后,兰宜安慰翠翠。   她真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常她不至于此,可能是身体上的不自在一直隐隐地在那里,她又不想说出来,再接二连三地遇着事,她就压不住情绪了。   翠翠还是很惶恐,声音都颤抖:“奶奶,你怎么想的啊?”   “没怎么想,就是觉得他们很烦。”兰宜皱起眉来,她闹不清楚怎么招惹来左一个右一个,简直没完没了似的。   翠翠往她脸上望了望,也很发愁。   说真的,就她家奶奶现在的容色,招来些狂蜂浪蝶太正常了,要不是奶奶不可能再嫁,另选个良婿都不难。   朱典吏和那个不知名吴老爷都还不足为虑,看上去不算蛮不讲理的,拒绝了就拒绝了,可那个什么淮南帮——   翠翠怀着满腔的忧虑睡下了,接下来几天,她都一直提心吊胆,但淮南帮却一直没有再来。   难道就此吓跑了?   翠翠觉得不可能,又到底渐渐安下心来,香远斋的生意照常做着,朱典吏时不时地又来光顾起来,有一回不好意思地笑:“我原以为娘子会取中吴老爷,是我小瞧了娘子——”   兰宜心不在焉,随口道:“吴老爷是谁?”   她已经忘了。   朱典吏面色放光,笑道:“没事,没事,娘子当我胡说罢。”   他买了两样糕点,兴高采烈地走了。   他走了以后,兰宜又想了想,才把吴老爷这个名字想起来,她怔了怔,有点吃惊:她的记性不该这么差才对。   她心疼银钱,讳疾忌医,总拖着,不会拖出个大病来吧?   兰宜站起身来,下意识将自己打量一圈,又活动了一下,摸了摸胳膊腿,觉得不疼不痒,再摸到腰身,还丰润了一点,把她的衣裳都绷紧了,大概天天做着糕点,难免受了润泽。   厨子一般都生得壮些。   兰宜又放心了点,决定等这个月过完,算一算总利润,要是还行,就去找程大夫看看。   **   京城,沂王府。   窦太监缩在角落,展开一张新得的纸条,聚精会神逐句逐字地观看。   其中关键词大致如下:   官媒接连登门——   三次求亲——   气色尚可,胖了——   窦太监看得直撇嘴,孟三盯梢在行,这个文采真是狗都不理,什么叫“胖了”,至少用个“丰腴”吧。   咦,不对,娘娘在府里养了这么久,顶多是把病养好了,身形看上去还是荏弱得禁不起一阵风,这一出去,就胖了——   可不能让王爷知道,不然不得气死了。   他可留心了,王爷那腰身起码瘦了两指,唉,这叫什么事呢,王妃娘娘那心不知什么做的,也真够狠的——   “胖了。”   头顶上落下低低的两个字。   窦太监心中正感触着,不由接话道:“可不是,怎么能胖了呢,也太对不起王爷了——王王王爷?”   他一转身,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沂王脸黑沉沉地问他:“不是说不用追了?本王的吩咐,你们都不听?”   窦太监小心翼翼地道:“没追,孟三就是过去看看,都没露脸,只收拾了几个地痞——”   “要你多管闲事,别人哪里用你操心,不是都心宽体胖了?”   窦太监认错:“是老奴多事了,要不,老奴去信把孟三叫回来——”   沂王沉默片刻,训斥他:“去都去了,又瞎折腾。”   窦太监又认错:“是,是。那就不叫他回来了。”觑着他的脸色,又道,“有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敢对娘娘无礼,也该让孟三打发一下,说起来,娘娘对他们可是都不假以辞色——”   沂王冷冷地道:“是啊,就和对本王一样。”   窦太监:“……”   作者有话说:   啊,我现在感觉一百章是可以解决的,就是我更新时间实在稳不住,这样好了,我当天如果更不了,那十点前会请假,如果没请,就是在写写写,就不每天特别说明了,说一次脸红一次。   本章大致是这样:   沂王:为伊消得人憔悴,   兰宜:衣带渐紧人胖了。   我是土狗我招认。 第84章   七月下旬, 香远斋开业满一个月。   兰宜晚间花了点时间,将这个月的毛利扣除房租、米面糖油等各色本钱之后的净利算了出来。   约合六吊钱。   她舒了口气。   能在此地存身下去了。   淮安府作为大运河上的重镇, 奔流不息的河水带来无数的商机, 府城人烟阜盛,百姓生活殷实,她的铺子才能顺遂地开下去。   至于碰到淮南帮一流, 那实在在所难免, 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他们后来没有再来,如果来了,大不了先破财消灾,等熬过初始的两三个月,她立足再稳一点, 自可谋求别的法子解决。   “明天我出去一趟。”将账本和银钱归置好后, 她抬头向翠翠道。   翠翠一直坐在对面,支着下巴看她算账, 闻言问道:“奶奶要做什么?”   兰宜没有瞒她:“我去仁心堂找程大夫。”   她们两个女子在外,行踪必得互相交代清楚了,万一有个什么, 起码找起来容易一点。   翠翠紧张起来:“奶奶病了?怎么不告诉我——天天还跟我一块做活, 哎呀!”   她急得站了起来。   兰宜拉她重新坐下, 道:“没事,只是一点小毛病,我想着乘早去看一看, 得个放心。”   “奶奶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兰宜这次犹豫了一下:“我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有点劳累, 等明天看了大夫再说吧。”   翌日。   清早, 兰宜从铺子里出来,往隔壁街走。   来了一个多月,她对于邻近道路已都熟悉了,也早就打听好了仁心堂的方位所在。   一路走时,有些早起开铺的邻居与她打招呼。   “陆娘子,早啊。”   “陆娘子,要不要来用碗朝食?”   “陆娘子,我家里有个弟弟,今年才二十五岁,为人最是老实敦厚,相貌也端正,且是头婚未娶——”   “你那弟弟克死两任未婚妻了,整个城南都没人家再敢与他相看,你还张口来哄骗人。”   洪亮的男子声音正气凛然地响起,举着铺板的中年妇人眉毛竖起,将头从铺板后伸出,一看来人,又缩回去,声音也低了下去:“呃,朱典吏。”   朱典吏自然地走到了兰宜身边,他是县衙户房主事,对辖治下的各家情形没有不清楚的,笑道:“陆娘子别理会他们,打量你是外地的,都想要占你的便宜。”   “说得你不想似的……”   朱典吏运目瞪去,街边妇人飞快搬着铺板转过身去。   兰宜任由他们作态,只管目不斜视地走着。   仁心堂这时已快到了,朱典吏见她脚步慢下来,猜到她的去向,关心地道:“陆娘子,你来看病吗?”   兰宜点了下头。   她跟朱典吏早把话说明白了,他还时不时地过来,不放弃,但不过分纠缠,更没有什么无礼的举动,兰宜也不好再怎么样,只能等他自己放弃。   “今天程大夫在,”朱典吏快走两步,往仁心堂里看了一眼,“我跟程大夫熟悉,去跟他打个招呼。”   这个招呼算是代兰宜打的,朱典吏并不表功,做完后,自己走到药堂另一边,去找小伙计抓点甘草之类的泡茶喝。   今天早上来看病的人正好不多,兰宜等了一会,就坐到了程大夫的面前。   程大夫年纪不小了,慈眉善目地问:“你有何处不适?”   兰宜一一描述:“心里发懒,容易疲累,有时易怒,记性也变差了。”   程大夫对着她的面相端详了一会,问道:“月信可如期来吗?”   兰宜怔了一怔,低声道:“没有——我这个不准,常常不来。”   嫁到杨家两三年后,她的月信就随着抑郁的心绪变得紊乱了,有时两个月一次,有时三个月一次都是寻常,甚至更久。   “没看大夫调理过?”   “看过,不大管用,就算了。”   她前后看过的大夫里,以孟医正医术最好,不过孟医正不专精妇科,且按照孟医正的观念,她重病大伤之后,当以养身增益元气为要,元气足了,身体里的机理自然就跟着顺当了,若还不准时,再另外用药调理不迟。   兰宜没当回事,月信在妇人来说极要紧,但她早已习惯,只要不碍性命,不准就不准罢了,她也不想为此费心。   程大夫“唔”了一声,让她伸出手,把起脉来。   好一会功夫,待两只手都把过后,程大夫先看了看她,再看了药柜那边的朱典吏一眼。   朱典吏提着甘草茶包走近了两步,不过没靠得太近。   妇人看病,知礼的男子都会有所回避。   程大夫开口道:“这位奶奶,你这不是病,是喜。”   他声音不大不小,兰宜听见了,不远处的朱典吏也听见了,登时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纸包险些滑落下去。   兰宜没反应过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没听懂:“什么?”   “呵呵,”程大夫捋着半白的胡子笑了起来,“陆娘子,你有孕了,已有三个多月了。”   程大夫其实知道她,他与朱典吏熟悉,药堂日常又人来人往,附近新搬来一户人家,且是朱典吏的意中人之事,他早就听说了。   兰宜:“……”   她恍惚着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可能。”   “是真的。”程大夫耐心道,“你脉如滚珠,流利而有力,又见回旋,老朽医术再浅薄,不至于认错这么明白的脉象。”   兰宜呆呆地坐着。   她因连日来隐隐的不自在而脸色有点苍白,这么看上去,不见什么喜色,倒如淋了场冷雨般,有些失魂落魄的潦倒,但不显狼狈,另生出一种倾覆之美,令朱典吏瞪大的眼睛又看直了,没有后退,反而再靠近了两步。   程大夫也有点可怜她,道:“陆娘子,造化弄人的事,世上常有,你想开些罢。这是你夫家的过失,若能多容你一段时日就好了。”   因不孕被撵出夫家、不得不到外地存身的妇人,结果出来后发现有了身孕,这上哪儿说理去呢。   程大夫心里叹息,他把出脉象后,连惯常的“恭喜”都没有说,因为实在不知道这对兰宜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要是夫家已经另娶进了新人,那还不如别得这迟来的造化。   兰宜仍旧说不出话。   排在她后面等着看病的人忍不住了,他们并不清楚兰宜的情况,不过听程大夫的话猜出了个大概,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还给她出主意。   “陆娘子,快回家去吧,你娘家有人没有?叫上你娘家父母兄弟,到你夫家找他们算账去,他们不认大人,也得认孩子。”   “不成,女人有了身子,可不能再轻易动弹了,送封信回去,叫夫家来人接才是正经。”   “这孩子是夫家的吗——?”也有想象力丰富且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嘀咕。   议论声中,兰宜终于清醒了。   她一语不发,付了诊金,站起来将看诊的位置让出,走到一边后,再低头继续发怔。   她想抬起手摸一下小腹,手指颤抖着,自己跟自己僵持了好一会儿,竟是不敢。   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但她又分明知道,程大夫的诊断没错。   因为她不是没有想到过。   只是每每在这个想法还没成形时,她就立即按住,按死。   不可能的,不必妄想了。她就只是单纯地身体不适而已。   她不想再经历失望,因此她不允许自己拥有希望。   兰宜极其缓慢地终于抬起了手,轻轻地,按在了腹部。   她不知道,它居然,悄悄地来了。   她的嘴角扬起来,大滴大滴的泪落下去。   “陆娘子,你别哭啊。”朱典吏跟过来,一手提着药包,另外一只手忙乱地找帕子,“你怀了身孕,可不能伤心了,对身子不好。”   兰宜没接他的手帕,她自己带了,擦了泪,又平复了一会,终于冷静下来,再去问了问程大夫,程大夫说她目前无碍,不用吃什么药,前三个月不知不觉地混过去了,胎相也稳固了,之后只要不十分劳累就行。   兰宜谢了他,出了药堂,往香远斋回去。   朱典吏一路跟着,搭讪道:“陆娘子,你打算回家去吗?”   兰宜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她还没想到这里,她现在满心里只有要好好保护她的孩子,谁也不能伤害抢走。   朱典吏:“……哦。”   他也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跟着兰宜走到香远斋后,没再说什么,自己掉头晃悠着往衙门上值去了。   翠翠迎出来:“奶奶,大夫怎么说?”   兰宜摇摇头,忍住了,等晚间关门清闲下来以后,才告诉了她。   翠翠惊得呆住了,向她再三确认以后,才敢相信,激动起来。   “这、这真是——”   她语无伦次了好一会,在屋里连转了两圈,转回兰宜身前时,才说得出整句来,兴冲冲地道:“奶奶,快让我看看。”   兰宜笑道:“还看不出什么。”   她回来后仔细检查过了,腰身整体粗了些,但小腹未有明显的变化,毕竟月份尚浅。   翠翠又自责:“奶奶这些日子不对,我该想到的。”   她与兰宜日夜都在一块,难以察觉兰宜身形上的些微变化,但兰宜情绪上的不同,她感觉到了,只是真的没往那处去想。   兰宜摇头:“这怎能怪你,我也不知。”   这若是个谜题,她自己都先将正确的谜底排除掉了,又怎么解得开来。   翠翠又问了她好些相关问题之后,自然地想起来最重要的一个:“奶奶,那我们要回去吗?”   兰宜沉默了。   白日的时候,她已经就此想过好几轮了。   “我不怎么想回去。”   她说出实话。   出来的日子清贫但自由,这自由不是指她可以到处走,她的性子喜静不喜动,且在沂王府时,沂王也没怎么限制过她的行动。   而是一种内心的自在,甚至是逍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凭自己的双手劳作吃饭,辛苦固然有,更多是坦荡,什么夫家,什么子嗣,她都不用再想,她曾被那些困住太久,她一意孤行地决定不要回到那座山下去,现在她依然这样觉得。   翠翠迟疑地道:“但是奶奶,你有孕了呀。”   兰宜轻轻点头:“嗯。”   是的,她有孕了,就可以回去一劳永逸了吗?   不。   沂王需要的是子嗣。   谁能肯定她怀的一定是个承继他大业的男孩儿?如果不是呢,再怀?她有这一胎已觉是侥天之幸,哪敢再生奢望?   只要她回去,这些问题都是不会终止的。   但她不回去,就都不是问题了。她可以照她自己的想法活,她就想生个小姑娘,全心全意地把她养大。   “我不回去。”   兰宜又说了一遍,目光坚定起来。   “我自己来养她,”她向翠翠道,“她很乖,我们乘这阵子每天多做一些糕点,多攒点钱。”   翠翠更迟疑了:“奶奶,你不能再劳累——”   “她很乖的,”兰宜温柔地抚上小腹,“程大夫说我脉象很稳。”   “我有数,我们从食谱里挑几样工序少的容易的做。”她又道。   “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   翠翠慢吞吞地说完,忽然跺了下脚,转头快步走去角落里,翻起衣箱来。   一时她背着手回来,走到兰宜身边时,方将双手从背后拿出摊开来。   一手两个银锭,在昏黄的烛光下雪白发亮,散发出迷人耀眼的光芒。   兰宜看呆了。   翠翠吞吞吐吐地道:“奶奶,我们屋里不是有好几箱银子吗,走的时候,我怕我们出来活不下去,我就、就偷偷从最底下拿了四个,没敢告诉你,怕你叫我还回去……”   她是个丫头,愿意陪着兰宜走,是出于一直以来的情谊,但她可没那么高尚的节操,放着满屋的财物,两袖清风地走。   她心里觉得奶奶还是地主家的小姐,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得她来帮忙操心,别的她也不懂,多点银子傍身总没错。   “奶奶,你别怪我啊。”她小心地道。   “我怪你做什么。”   惊讶过后,兰宜失声笑出来。   她觉得这简直是最好的安排,也许连老天都认为她不该回去。   “你收好了,等需要时再拿出来用。”兰宜心满意足地道,她甚至还开了句玩笑,“这就算她爹爹出的抚养之资罢。”   她不忌讳想起沂王了,不知他在京里怎么样了,大约快登大位了罢,他君临天下,她在他的治下做一个普通百姓,也不错。   啪。   屋顶上一声轻响。   兰宜与翠翠皆一怔,又凝神听了听,再无动静,翠翠松了口气:“大约是哪来的野猫罢。”   兰宜点头,看着翠翠将银锭收好,提水来简单洗浴后,上床安歇,香甜地睡了过去,   梦里都是软软的婴儿香气。 第85章   起初的百感交集之后, 兰宜的日子如常地过下去,偶尔, 她会想及让孩子跟随她在民间长大, 会不会委屈了她,这念头闪现过,又罢了——   世事难有万全, 很多时候连两全都没有, 正如她弃大屋弃华服弃美食,除了一点必须的随身物件,没带走沂王府的任何财物,并非她不知外面世道艰难,而是因为她只有以此告诉沂王,她离开的决心。   如果要瞻前顾后那么多, 她是走不了的, 甚至更早地她连杨家都出不了,早已在杨家冷寂的正房里入了第二次轮回。   既然不想回头, 那就不要回头。   不过,像翠翠藏的那四个银锭,既然已经带出来了, 那也不用矫情, 只当是意外的馈赠好了。   本金多了之后, 兰宜也可以计划一点之前碍于囊中羞涩而不能做的事了:食谱里有几味极费工本的糕点,她记是记下来了,还没有做过, 现在她打算学成后制来送礼。   她前几日从朱典吏处得知, 山阳知县之妻英氏将要做四十寿辰, 这位英氏的来历有点不一般, 原是京城人氏,出身书香世家,祖上做到过六部侍郎一类的高官,她嫁的夫婿山阳知县也是中过两榜进士的人物,可惜官运一般,在官场浮浮沉沉近十年,没升上去,还被贬了,至今只是个七品。   兰宜到淮安府有一个多月了,她觉得山阳知县的治下能力其实不错,她做买卖需要跟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最容易短期内获知一个地方的民风教化如何,山阳算是中上了。   虽然说她也遇到一些麻烦,但她能立足就算一重明证了,真是险恶之地,绝不只是如此。   兰宜打算借英氏的寿辰,去攀一攀关系。   她不是突发奇想,朱典吏向她透露过,他一开始买那么多糕点,自家是吃不完的,在衙门里送了不少,自然没漏了顶头上司,山阳知县没说什么,但是英氏遣小丫头出来问过他,是何处买的。   有这个由头,她就可以去试试,她也没有太大的目的,自从那日仁心堂之后,朱典吏就消失了,省心的同时,她得再跟衙门拉上些关系,至少混个脸熟,求助时有门。   规划好接下来要做的事之后,兰宜心中更平静了一点,她不觉也想,不知沂王的大业如何了呢?   她会这么想,是因为发现两世的时间线又出现了一点偏差:按照前世,太子造反之后,皇帝很快就重病不起了,才有小王爷直接入京登基,但至今她没听见皇帝丧讯——帝崩,必然天下缟素,证明皇帝还活着。   提前败了的只有太子。   皇帝没有提前崩。   她顺利出走,没受到任何追捕,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他顾不上。   兰宜觉得这样很好,再过个一年半载,他对她的真心,又或是恨怨,都该更淡了,他们便真正地相忘于江湖。   ——兰宜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孟三以一天四百里的速度北上狂奔回了京城。   **   京城,沂王府。   孟三从马背上滚下来时,门房差点拦住他没许他进门——根本没认出他这个一身尘土、棕帽歪斜还散发着可疑气味的精锐护卫。   进去后,窦太监也没给他好脸色,捏着鼻子怒道:“谁叫你回来的?王妃娘娘那里怎么办?!”   作为沂王身边的第一号大太监,窦太监太清楚沂王嘴上再冷言冷语,心里压根就没放下,他表面上违背沂王钧令派出孟三,实际上正是顺着沂王的心意,要是他真的什么都不安排,任由王妃流落在外面,那才是犯傻呢。   孟三回不出话,扶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气。   他这一趟可真是累着了,在马背上都睡着了好几次,可也不敢停,硬是换马不换人,才在五天之内赶到了京城。   “娘娘那里出事了?”窦太监见他这样,又吓着了,开始猜测,“不是后来又派去了一队人吗?你没跟他们联系上?娘娘那里到底怎么了?”   自打沂王知道孟三在淮安府之后,窦太监就算过了明路,正大光明地又抽调了一队护卫过去,他在沂王跟前提过一嘴,沂王皱着眉,脸色很冷,但没反对,那窦太监就当是允许了。   窦太监私下还得意过,他这才算把事办到主子心坎里,什么曾太监,什么张太监,比着他都得差一截,谁也别想越过他的先去。   可要是这么着,王妃娘娘还是出了差错——那他的功劳就一把抹去,只剩罪过了!   “窦公公——”孟三终于喘匀了气,直起身来,“渴死我了,我得先喝杯茶。”   “……”窦太监哼了一声,照着他的脑袋扇了一巴掌,“小兔崽子,连咱家也敢戏耍了。”   孟三嘿嘿一笑:“窦公公,谁能耍得着您,您这不是就反应过来了。”   “呸,娘娘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小子别说茶了,尿都别想喝上。”   一边叱骂着,窦太监一边还是把孟三让进了屋里,等着他把一壶茶都喝光了,才催着问道:“少卖关子了,快说,你为什么回来?”   “有要紧的事。”   “什么要紧的事?你还写信叫人送回来就是了。”   “那不行,我得亲口告诉王爷。”孟三抹了把嘴,反问窦太监,“王爷呢?回府没有?”   窦太监看看天日:“快回来了——臭小子,你心眼倒不少,连咱家也不能知道?”   “能能能,不过这事得王爷第一个知道,旁人知道不合适。”   窦太监眨巴了一下眼睛,心内无来由一跳,他人精子一般,几乎瞬间就要想到什么,外面这时传来请安声。   “王爷。”   “王爷回来了。”   窦太监就顾不得了,忙迎出去。   孟三也跟着。   沂王是从宫里回来,他这些日子又要协理朝政,又要抽空侍疾,忙得整个人都瘦削了,面容因此变得更加严酷,他发现了形容比乞丐强不了多少的孟三,目光便如利刃一般,往他身上一刮。   孟三登时膝盖一软,没法再像和窦太监一般打趣了,老老实实地单膝点地,道:“启禀王爷,属下有要事回报。”   沂王眉心现出褶皱,垂目盯着他:“说。”   “王妃娘娘五日前身体不适,前往药堂,找大夫看诊——”   沂王打断他,吩咐窦太监:“叫孟源来。”   窦太监徘徊了两步,他知道沂王的意思,王妃的病一向是孟医正看的,如果可能出现什么不适,有孟医正在场能解说明白,但他直觉也许不是那么回事——   沂王声音转厉:“你发什么愣!”   孟三:“呃——”   窦太监看看他的表情,更多了两分把握,硬扛着道:“王爷还是听孟骐说完吧,也许用不着孟医正。”   沂王再看向孟三,孟三也不敢耽搁了,忙一鼓作气道:“据属下后来向药堂中人打听及晚间再探,确认王妃娘娘有喜了,已有三个多月。”   窦太监脑中嗡地一响。   但他觉得自己表现算镇定的,因为他已有了些心理准备:孟三这兔崽子像揣了块大宝贝,累成狗也要亲自回来讨这个报喜的彩头,还能是为什么!   沂王沉默地站着。   他什么也没有说,过一会,抬步往堂屋里走。   窦太监一句“恭喜王爷”卡在喉间,心高高地吊了起来——这反应可不对啊,不会是,想到先王妃那事了吧。   他算着日子没错,肯定是王妃娘娘还在府里时有的,可话说回来,先王妃不也是。   要按他的心思,他觉得不可能有疑问,但不知道王爷怎么想,毕竟那事是发生在王爷身上,不是他——   砰。   窦太监胡思乱想着,反应未免慢了一慢,就眼睁睁看见走在前面的沂王撞在了半开的朱红门扇上。   “王爷,没事吧?”他忙跑上去。   沂王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没有。”   但等他手放下来,一道血迹缓缓流下。   竟然撞得流鼻血了。   孟医正还是被孟三匆匆忙忙地拉来了。   一阵忙碌之后,沂王坐在椅子里,仰头望着屋顶的彩绘。   一屋的人陪着他发呆。   他不发话,谁也不敢先言声。   好一会之后,天色都暗下来了,窦太监轻手轻脚地点起了一盏灯,沂王才低下头来,他的鼻血已经不流了,声音也恢复了正常,口气轻描淡写:“她身子怎么样?”   孟三回神,忙道:“娘娘身子很好,大夫说胎相稳固。我悄悄跟了一段,见娘娘也行走自如,没有什么大碍。”   “那也该小心仔细。”窦太监立即道,“你问那大夫没有,娘娘能不能行远一点的路程?之前就不提了,如今要是可以,怎么都该把娘娘接回来了。”   孟三犹豫:“那个,我没问。”   沂王抬眼,语意幽冷:“她还不想回来?”   孟三埋头。   窦太监跺脚搓手:“不想也不成,这还能由着娘娘?王爷的子嗣怎么能流落在外面,娘娘也不能带着双身子继续吃苦啊,娘娘那个性子,走的时候就带了那么点私房,要是有个万一,那怎么得了!”   孟三作为谍报,下意识要把之前漏掉的信息补全:“娘娘有钱了,除了私房,翠翠丫头还带走了两百两,娘娘原来不知道,翠翠才拿出来,娘娘看见了,说,那就算王爷这个爹爹出的抚养资费吧。”   沂王嘴角动了一下。   时刻关注他的窦太监看了个分明,那分明是比点起的宫灯更明亮的笑意。   虽然,沂王转眼就把嘴角又压下去了,换成了一声冷哼:“那算什么资费,没得教坏了孩子。窦梦德,孟源,你们都跟孟三过去。”   窦太监请示:“我们都走了,那王爷这里——”   “京里的事差不多理顺了,本王这里不缺人使了。”沂王口气缓和了一点,“你们过去了,也不必勉强什么,先由着她罢。”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这好土好俗,但是我写着发现我好爱啊,我就想发疯大土特土一回。   ~~   沂王:头大,一个就惹不起了,现在两个……唔,咳,哈哈哈哈哈。 第86章   兰宜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她成功地和翠翠试制出了新的糕点, 成功地借英氏的寿宴送了出去,英氏没有见她, 但事后派小丫头来香远斋指名要买新糕点, 兰宜此时认出了小丫头,发现她之前就来买过两三回,只是她当时不认得, 不知道是英氏身边的人。   “我们铺子人手有限, 我身子也不大方便了,送给太太的两色糕点目前都不对外售卖。难得太太喜欢,我将方子写下来,你带回去给太太吧。”   小丫头先失望又高兴起来:“好的。”   兰宜去后面寻了笔墨,写好后,小丫头揣起来, 蹦蹦跳跳地走了。   小丫头不大懂事, 县衙后衙的英氏收到后,吃了一惊:“就这样给你了?说了什么?”   小丫头将兰宜的话学了一遍。   “还有呢?”   小丫头摇头:“没有了。”   英氏沉吟起来。   丈夫做着亲民官, 她很明白,不论是行商坐商,手里的配方相当于他们的命根, 有时一个方子传几代人, 就指着这点压箱底的东西吃饭立身, 亲兄弟之间都不一定肯传,更没有泄露给外人的理。   但香远斋就这么随意地送给她了。   连个要求都没提,像这东西就是平常物件, 不值一提。   英氏将小丫头带回来的笺纸展开, 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她这次看的不是内容, 而是字。   她出身书香世家, 看得出用的笔墨都不怎么样,就是市面上普通售卖的货色,但这笔字不俗。   绝不该是一个糕点铺子掌柜的手笔,一个商人,能识字就不容易了,更别说这行商的还是个女子。   但与随手送人食方的豪爽举动很相配。   “这个陆娘子,说是外地来的?”   小丫头懵懂点头:“嗯,前面的朱典吏喜欢她,想娶她为续弦呢。”   这个英氏知道,她就是因为朱典吏才知道香远斋的名号的。   但她不知道香远斋的掌柜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也没关心过,她是知县太太,兰宜的地位与她相差太远了,送了礼来,她都不必相见,肯收下就是给颜面了。   直到见到这笔字,英氏改了主意:“你再去传个话,说多谢陆娘子的食方,请她有空的时候来我这里坐坐。”   兰宜得到回话,倒吃了一惊。   这也顺利得过头了。   她以为还得几个来回才能正式和英氏拉上关系呢,没想到英氏这么平易近人。   隔天,她嘱咐翠翠看好铺子后,就雇了顶轿子,前往县衙。   从角门进去后衙,走过小花园后,她在堂屋见到了英氏。   英氏是个面容端庄的妇人,没让兰宜行礼,直接叫她坐下了。   几句寒暄过后,兰宜方明白,她打动英氏的不只食方,还有字。   她的字起初习自杨文煦。   杨文煦要科举做官,日常写的是馆阁体,她就也跟着学了这种字体,后来多病,撂下了很长时间,重新又捡起来时,是在沂王府,为了编食谱而边写边练的。   兰宜有点感慨,人生的际遇,真是很难料到会着落在哪一点,只能说,没有什么是白白经历的。   这令她想起往事都心平气和起来,微笑着回答英氏:“我在夫家时习练的。”   英氏点头:“你夫家也算是大族了罢?”   见到兰宜以后,她就完全肯定了,不是大族,怎么养得出这身气度,再加上那些食方,那笔字,拢总在一块就是大族才可能积累下的底蕴。   兰宜不好否认,只得低头笑了笑。   英氏是明眼人,她嘴硬不认也没用,且这关系就不好攀了。   英氏理解她的闭口不言,被撵出来就是不堪回首的耻辱了,换作她也不想再将从前向外吐露。   不过——   英氏向兰宜的腹部看了一眼,这时兰宜的身孕已有四个多月了,看得出来了,这也是英氏先前没叫她行礼的原因所在。   “听朱典吏说,你是青州人氏?”   兰宜应:“是的。”   “听说青州将为龙兴之地,”英氏试探地问,“你家中与沂王府可有过来往吗?”   这是英氏愿意结识兰宜的理由之一,京中的那场惊变,早已随着奔腾的运河水传到淮安府来了,太子被废,沂王监国,虽因局势还未正名,但谁都知道大势所在了。   山阳县令能力不差,却一直官运不济,英氏本已死心,直到大势更改,变局之下,说不定就有新的机会。   兰宜犹豫了下,谨慎地道:“有一点。”   若是从前,她必然要说没有,但查出身孕以后,她的想法改变了,孤身在外毕竟危险,借着英氏的口,能拉一拉沂王的虎皮,她和孩子都会安全一点。   英氏眼睛亮了:“哦?你见过沂王吗?”   兰宜困难地摇头——扯谎也不容易:“没有,沂王性情孤高,不怎么与外人往来。”   英氏并不失望,兰宜一个内宅妇人,要是见过才奇怪呢。   “我们老爷听闻,沂王在青州时喜好修道,是吗?”   这在青州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不过隔了近千里的淮安府,就需要打听且也不十分确定的了。   兰宜点头。   英氏一喜:“那依你之见,送什么样的祥瑞能打动沂王?”   兰宜欲言又止。   英氏鼓励她:“你只管说,说错了也不要紧。”   她自然还要再寻渠道打听的,也不会只听信兰宜一人。   兰宜诚实道:“什么样的都打动不了,沂王不好这些。”   他那道心都是假的,亵渎道祖的话都说得出来,哪会好什么祥瑞。   英氏吃惊道:“是吗?”她想了想,自己找了答案,“是不是有人送过,被沂王斥责了?”   兰宜含糊点头。   “那就罢了,本来我寻到了一只白龟。”英氏说着有点遗憾,“只是老爷不肯,说他是朝廷命官,自该有体统,做那些曲意奉承的事像什么话。”   兰宜道:“大老爷一心奉公,正是人臣楷模。”   她心里想,山阳知县这个脾气,说不定倒能投沂王的缘法,不过这些事如今都与她无关了,她就也不再多说。   英氏听了她的恭维,则更觉得她是大族出身了,一般人哪有这么大口气,也说不出来这个话。   便笑着问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可送了信回去吗?”   兰宜摇头,又点头:“我托人打听过,他已经再娶了。”   她改口是忽然想到英氏万一好心想伸手管她这闲事,替她去青州出头,那就麻烦了。   英氏唏嘘:“唉,这么快,这样的人家也太无情了些。”   话说回来,不无情,也不会把发妻撵出家门了。   兰宜无法与她同情的目光对视,心虚地移开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不回去了?”   “嗯,我想自己养育。”   话说到此处,英氏自然明白了兰宜未出口的所求,道:“到底不容易,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你可打发人来告诉我。”   兰宜等的就是这句话,忙站起来诚挚谢过。   接下来一段时间,她和英氏又有了两三次来往,英氏起初另有些用心,接触下来,倒真有些喜欢她安静的性子,因确信她的大族来历,也不以商户看视,只以礼相待。   有时也打趣问她:“待你生产后,我来替你寻户人家如何?以你的年纪品貌,带着孩子也不难再嫁,我听说朱典吏就仍然愿意。”   兰宜笑着回绝。   朱典吏确实又来找过她,只她不可能答应。   与英氏拉上关系以后,她在淮安府的日子已经很安稳了,她没特别对外说过,但邻居们自然而然地知道了,连房主来收租都对她客气了些,在山阳知县调任之前,她都可以安安心心地怀胎,等待生产。   可喜的是孩子也体谅她这个当娘的,除了偶尔的孕吐之外,再没闹过她,兰宜心态平和无比,觉得她有过的那些戾气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但有些人再也坐不住了。   “老孟,你快看,看仔细些,娘娘怀的是男是女?”   以孟医正的修养都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窦公公,隔这么远,我是大夫,不是神仙。”   窦公公不满:“都五个多月了,还看不出来。”   孟医正深吸了口气:“——你不要拉着我在这里藏头露尾,我们出去当面见娘娘,让我给娘娘请脉,我才能大概知道,也不保准。”   窦太监很纠结:“王爷说了不得勉强娘娘,再者,惊了娘娘的胎气怎么办。”   他们到淮安府已经半个多月了,早就找准了地方,但连窦太监也怕了兰宜的脾气,不敢轻易惊动她,要是他们没来娘娘都好好的,结果来了,反而害得娘娘的胎相不稳了,那罪过真是满身长嘴都说不清楚。   “要不明天设法再去问问那个程大夫。”窦太监又想。   “问也没用。”孟三接话,“娘娘没问过男女的话。”   程大夫不会主动替人把男女,本来就很难十分准的,要是说错了,岂不是没事找事。   “我觉得我们来了,也没什么用。”孟医正说话更实在,“依我看,娘娘自己过得不错。”   倒是他们天天鬼鬼祟祟的,像群不怀好意的恶人。   “怎么就没用了,啧——你看那个小吏,他怎么又去纠缠娘娘了,孟三,你明儿必须得堵着他去揍一顿,警告他不许再接近娘娘。”   “那娘娘不就猜到我们来了。”   “猜到就猜到,省得咱家想法子了——哎呦,这个禽兽,你们听听他说的什么,会把娘娘的孩子视如己出,呸,哪里轮得着他,那是我们王爷的,他配吗——唔唔。”   孟三捂住他的嘴,拖着他往巷子拐角退去,低声解释:“窦公公,你声音大了,我看见娘娘往这里看了。”   街道上,兰宜收回了目光。   她没看见什么,但刚才好像是听见了窦太监的声音。   兰宜皱了皱眉。   也许是错觉。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熟练而心不在焉地再次拒绝了朱典吏,独自走回香远斋。   再七八日过去后,兰宜意识到她不该掩耳盗铃。   自那日后,她会不由自主地留意周围的环境,然后就发现,当一个疑点出现在她面前时,往往底下已经有一串了。   沂王府的人真的追来了。   来的不只有窦太监,居然还有孟医正,甚至极有可能更多。   只是孟医正最不擅长掩藏,有一回竟跟她对了个正脸,孟医正惊呆住了,脸都窘红了,兰宜赶在他行礼前,快步走开。   听得身后窦太监急急地喊:“夫人,您慢点,我们不追,不追。”   ——他不敢当街叫出兰宜身份,所以用了旧称呼。   兰宜十分无言。   她忍住了没告诉翠翠,不过再隔得几天,因为窦太监等人越来越不掩饰的行迹,翠翠也知道了,大吃一惊地来找她:“奶奶,窦公公——”   兰宜点头:“我知道。”   “那怎么办?”   兰宜叹气:“先不管他们。”   窦太监等人明显不敢对她用强的,她碍于已经挺起来的肚子,也不敢随便行动,两边算是各有顾忌。   兰宜就真的不理他们,窦太监也不敢来扰,只是明里暗里地在整条街都布置上了,朱典吏因此跟他们冲突了一回——因为窦太监虽没真的派人揍他,但霸道地连这条街都不许他进入了,朱典吏莫名其妙,简直不知自己这个坐地吏怎么会被外来人禁足。   他在县衙也是有几分势力的,当即回去聚集人手要替自己主持公道,被闻讯的山阳知县拦住了:“陆氏的夫家找来了,人家愿意接她回去,毕竟陆氏怀的是他家的孩子,你就算了罢。”   窦太监来县衙打过招呼,借了青州另外一家大族的身份,里外里都跟兰宜的话对上,因此山阳知县并无怀疑。   朱典吏的心绪如何不消再提,县令太太英氏的心思再次活动了,体谅兰宜行动不便,主动降下身份来香远斋做客。   她想借兰宜认识她夫家的人,更近一步打听关于沂王的事情。   兰宜没太多精力再应付这些,索性把窦太监租住的地方指给了她,让他们直接来往去。   兰宜自己仍不和窦太监等人说话,双方就僵持在这淮安府城中。   不知窦太监和英氏怎么说的,英氏很感念她,后来又来看她,也与她分享自家得来的消息:“京里面真是险得很,我们老爷才听说,沂王性命垂危了,唉,我还以为这日子能安生下来了呢。”   兰宜惊得失声:“——什么?!”   英氏忙放低声音:“吓着你了?早知不与你说了,你怀着孩子,不宜听那些刀光血影的事情。”   兰宜捂住肚子——肚子里的胎儿刚刚轻轻地踢了她一下,这唤醒了她,她努力稳住情绪,道:“我没事。太太,你才说,沂王是受伤还是怎么了?”   “似乎是生病罢。”英氏也不太确定,毕竟是转了几手的道听途说,“也有说是中毒。”   兰宜眼前晕了一下。   她瞬间想起来,沂王前世在登基前早亡,改变了那么多,难道这件事还是没变,还是找上了他?   勉强撑到送英氏走,她立即吩咐翠翠:“叫窦梦德来!”   她不信窦太监不知道这事,京里一定送消息过来了!   他们都瞒着她!   翠翠慌张着连忙去了,窦太监来的很快,进门脸上带了喜色:“娘娘——”   可算能当面叫出这一声了,他多不容易啊。   “娘娘。”   第二声就低了下去,因为他发现了兰宜的脸色有多冷。   “京里出什么事了?王爷怎么了?”   窦太监脸色一变,又一变,这一刻,他心中闪过许多思绪,到底在看见兰宜的肚子时,全都止歇了下去。   “娘娘别急,王爷没有大碍。”窦太监老实道,“娘娘是不是从哪里听说了什么?”   兰宜简洁道:“县衙说王爷性命垂危。”   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心中一疼。   她对于自己将来要面对的艰难早有预料,谁知她没出事,竟是他置身于险境——是不是因为将窦太监和孟医正都派来给了她?要是他留着这些心腹在身边,会不会不至于此?   “没那么严重。”窦太监慢吞吞地道,他恨不得渲染得严重一点,可为了娘娘的身子着想,他只得字斟句酌,“王爷只是为了钓出余下的太子党羽及朝中反对王爷的人。”   兰宜皱眉,这很符合沂王的为人,她不能安心,追问:“那王爷到底受没受伤?”   窦太监眼神游移,吞吞吐吐:“这——”   他在兰宜的盯视之下,最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王爷书信令我等在此护卫娘娘,请娘娘不必担心。”   兰宜刚起的一点侥幸又消失了:她冷静后有想窦太监等人知道了也未回去,是不是说明沂王无碍,但窦太监这么说,就是她将沂王府的中心力量分散开来了。   她不回去,沂王就仍要面对心腹散落在外,他在京面对太子残余势力的局面。   前世后来发展成那样,便是因小王爷年幼力薄,始终无法整合朝廷。   她现在怎么办——   回去?   还是不回去?   作者有话说:   双更没达成,但是有多一点点哈,有脸见大家了。   ~~   盘踞在京的沂王:等老婆到我的碗里来。 第87章   连着两日, 兰宜没有睡好。   她记性变差,想不起梦了些什么, 醒来只觉得心悸不安, 又极为挣扎。   她无法决定回与不回,但又必须尽快决定,因为时令已经进入了十月, 临近立冬, 再拖下去,运河有可能因结冰不再通航,而她的月份越来越大,无法承受陆路的颠簸。   窦太监来过后,孟医正终于也跟着过了明路能来替她把脉了,把完, 给出医嘱:“娘娘如今当凝神静气, 不宜耗费心力。”   兰宜随口应道:“知道了。”   说着容易做来难,哪里就能真的放下。   她并无跟沂王相守的执念, 相忘江湖在她想来是最好的结果,但这有个前提,沂王在江她在湖, 两条鱼儿都活着。   知道他又遇险受伤, 她不能不受牵动, 那条路就那样难,哪怕行到了九十九里,也不能免折在最后一里。   窦太监时时来看她, 倒又不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了, 改口劝:“娘娘别担心, 王爷真的没什么事, 那风声都是有意放出来的。”   他越这样说,兰宜越是难以尽信。   因为他很明显是顾虑她的身体,不敢使她担忧。   如此又挣扎过五六日之后,兰宜终于下了决断:“——我们回去看看。”   至于回去以后还能不能出来,再说。   也许沂王从此严加看管她,她再没机会;也许沂王已经因她的出走而耗空了那点真心,不过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派了窦太监等人过来……她刚有孕时,沂王便已进京,从那时算起,他们整整半年没见了。   这个时间不长,也不算短了,已够兰宜生出一些冷淡的想象。   杨文煦就是在新婚半年内纳了姜茹为妾,谁保得准沂王怎么样。   或许她回去后,他的病榻边已经有美人服侍了,虽然说从过往来看他确实不好女色,但不好不表示就必定没有。   这样一想,行李都收拾好了,兰宜又犹豫了,不那么想回去了。   要是他根本不需要她,她费这事干嘛,白白折腾自己。   窦太监小心翼翼地催她:“娘娘,船已经在码头上备好了。”   说实话,窦太监真是压力很大兼归心似箭,因为沂王信中确实没让他告诉兰宜,谁知道兰宜会另外听说,他没忍住就作态发挥了一下,不管过程怎么样吧,娘娘总算主动说要走了,那只要安全地把娘娘护送回去,他就有功无过,可这又耽搁下来——   人都要急焦了,窦太监也不敢动更多的厉害心眼。   这位王妃娘娘的为人行事,他如今是明白了,他惹不起,因为他狠不过。   王爷都没办法,他能怎么样。   “我再想想。”   兰宜也说不出确切的原因,她不是太优柔寡断的人,也不是不担心沂王,但她就是觉得不应该走。   这么想的时候,她生出点愧疚:她这个人,大概底子里真是无心无情的,沂王从前说她没错,他现在就算没垂危,也有伤病在身,但她几番反覆,最后还是顾了自己。   不知是不是日间思虑多了,这一晚,她终于梦见了沂王。   他瘦了一点,人也不大精神,像极为疲倦,不过因此显得比她记忆里柔和许多,嘴角带了笑,手掌宽厚温热,伸过来抚摸她的肚子。   这动作他从前做过不只一次,兰宜总是极为生气,为此吵过闹过。   眼下他想摸倒是可以了。   天气微寒,兰宜觉得他手掌的温度和重量都正好,摸来十分舒适,她便没躲,睁眼看了一眼,脑袋还向他那里歪了歪。   沂王揽住她,低声道:“睡吧。”   眼前黑下去,兰宜神智混沌着,分不清是熄了灯还是自己闭上了眼睛,总之睡了过去。   她后来心里又隐约闪过点思绪:这个梦好像太真了点,连沂王的声音都很清楚,不会是他来向她托梦吧……   活人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兰宜心中猛地一惊,吓醒了。   天色还朦胧,大约是五更天的光景。   兰宜心里惊跳,叫翠翠:“去告诉窦太监,我们还是回去——”   “回去哪里?”   低沉微哑还带着慵懒的男子声音在她枕侧响起,兰宜猝不及防,惊叫了一声:“啊——!”   “是我。”   男人坐起身来,半强制地扳过她的脸与她相对,另一手撩开青布帐子,微微的天光透进来,兰宜终于看清楚了,这个忽然出现在她床上的男人竟是沂王!   “你昨晚没醒?”沂王声音诧异里带着笑,“本王分明见你睁眼看了,以为你知道本王来了。”   兰宜:“……”   她不知道!   她都不知道自己醒过!   她整个呆傻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将眼睛都快睁圆了,看着沂王。   翠翠这时候披着衣裳趿拉着绣鞋跑了进来,道:“奶奶——”   沂王转头,向外摆了摆手。   翠翠闭了嘴,退了出去。   她是知道沂王过来的,大半夜的,吓得不轻,当时也差点惊叫出来。   兰宜终于慢慢地回过神来,但她仍觉得不可置信,竟犯傻去摸了摸沂王的脸。   沂王由她摸了一会,才拉下她的手握着,忽然送到唇边用力咬了一口。   兰宜吃痛,蹙眉想躲开。   她成功地将手抽了回去,但沂王随即整个人笼罩了过来,将她抱到腿上坐着。   兰宜这下不便挣扎,只好双手护着肚子。   她这样子有点难得的傻气,沂王又笑了,将手掌叠到她的肚子上一块放着,低下头来,凑在她耳边说话:“你还没说,你要回哪里?”   兰宜本能地不肯承认:“没有哪里。”   “哼。”   沂王不满地哼完,也不再说话,顺着她的耳际,一路吻至颊边,嘴唇,脖颈,再往下,至兰宜周身酥软,无力地躺倒在床上。   “不——”   “我知道,别怕。”   ……   沂王确实没有真怎么样,只是与她亲热而已,一阵之后,兰宜望着帐子顶发呆。   她想不明白,怎么见面就成了这样。他们连话都没说上两句。   但她得承认,有赖于沂王如此,她对他那一点因分离而带来的陌生感消失了,他一点都没变,仍旧强势得不容她拒绝。   沂王又来摸她的肚子。   他似乎爱不释手。   兰宜终于把七零八落地思绪收拾起来,转而去打量他。   他躺在她旁边,只穿了中衣,十分家常——就是这家常才显出离奇,他怎么像从天而降一样,忽然就从京城下降在了淮安府?   “你怎么会来?”   问出口兰宜就觉得是一句蠢话,果然沂王冷笑道:“本王被人抛弃,当然要来讨个公道了。”   “……”兰宜当没听见,转而低声道,“你来了,京里怎么办?外面传你重病垂危了。”   现在看,这四个字显然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刚才折腾那一阵,足够她清楚沂王身上什么伤口都没有,他也没病。   沂王淡淡道:“本王闭门养病,外面么,爱说什么本王自然没空去管。”   兰宜明白过来了,情况不只像窦太监说的那样,沂王不但病是假的,他甚至人都没留在京里,借着闭门的名义直接赶到淮安府来了。   “窦公公不知道?”   窦太监如知道,就不会催她走了,显然也被蒙在鼓里。   “本王是临时决定的。”沂王语声更淡。   兰宜:“……哦。”   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了,该问的似乎都问过了,沂王人没事,别的她也不那么关心。   沂王斜瞥她的目光越来越冷,脸渐渐沉了,之后收手,连她的肚子也不摸了。   “你就这样?”他坐起来,气势汹汹地质问。   兰宜被问懵了,无辜地仰躺着,嘴唇微张:“啊?”   沂王与她对视,良久,表情有点颓然,又无可奈何,俯低身来,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为你牵肠挂肚,你是不是都不懂啊?这也要本王明说吗?”   兰宜竟承受不住他目光的分量,下意识垂下了眼。   “王爷不是只有一点真心吗?”   “你连一点都没有。”沂王没好气道,又伸过手来捏了她脸颊一把,迫使她重新看向他,“你还好意思挑剔本王?”   看了没一会,兰宜再度别过眼去。   她没法长久地看他。   沂王怒了:“你怀着本王的孩子,还嫌恶本王?”   兰宜反唇相讥:“王爷又懂得什么呢。”   她不敢看他。   因为怕她的眼神泄露她的心意。   他近千里地亲身追至,她怎么可能,不受震动呢。   他们之间的问题仍然存在,但至少这一刻,她不想去想那么多了,她也不想跟他吵架了。   兰宜拉过他的手,放回肚子上。   沂王怔了怔,他是极想挣脱的,她的力道一点都不大,但不知为何,他一点也动弹不了,僵直着手臂由她作为。   这次是兰宜将手盖在了他的手掌上,然后她不再说话了。   沂王疑惑了一会,不过他其实很累,他半夜才到,又召集窦太监等说了一阵子话,之后才由窦太监领路,敲开香远斋的门来这里休息,总共没睡到两个时辰。   他就也沉默了,安静地看着外面天色一点点亮起。   忽然,手底下有了动静。   像是一只小脚,又或是一只小拳头,向上一顶,碰在他的手心里。   沂王惊住了,差点失去仪态地弹起来。   他忙低头看去,他确信自己感觉到了,但又慌乱地不那么肯定,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又一下,轻轻动在他的心坎上。   沂王吸了口气,目光缓缓向上,与兰宜第三度对上。   兰宜微微笑了一下。   沂王闭了闭眼,这次是他先移开了,他向后退开又俯下了身子,缓缓将侧脸贴在了她的肚子上。   作者有话说:   评论我都认真看了,关于兰宜回不回去,大家提出了一些意见,各有道理,总的来说,回去是必然,大部分读者理解也接受,问题出在回去的方式。   我想来想去,主动回去,理由足够,人设没偏,但似乎让大家有点不那么痛快,像挠痒痒没挠到位,从我行文的角度来说,就是甜爽度不够。   已经土了,就得土个够,不能半途而废,两头不靠。   那么,就还是让沂王跑一趟吧!   没有天上掉老婆的好事,他应该自己去老婆的碗里。 第88章   香远斋今日没有开门。   日头高起时, 窦太监等从后门过来了,齐聚在小小的院子里。   昨夜里太匆忙, 突然看见沂王出现, 窦太监也如坠梦中,好些话都没来得及说,这时方笑着埋怨了一句:“王爷就这么来了, 可是吓了老奴一大跳。”   “对了, 老范呢?”他想起问范统领,“应当是他护送王爷过来的吧?怎么没见他。”   沂王道:“他在京里,看守门户。”   窦太监略有吃惊,转念一想:“可是为小主子的事——?”   沂王点头。   兰宜听不懂他们打的哑谜,沂王瞥见她疑惑的目光,没有解释。   窦太监欲言又止, 他像还有话问, 但又不知该如何出口。   沂王沉默了片刻,道:“本王已有主意, 日后再说。”   他这么说了,窦太监就松一口气不再操心的样子,转而问起京中的一些事来。   主要是皇帝的龙体以及废太子那边的状况。   因为皇帝病倒在床, 直到窦太监离京前, 废太子一家子还被囚在东宫里, 皇帝流露出要将他幽禁到凤阳去的想法,到底没下明旨。   这导致京中还有些异样声音,令窦太监感到忧虑, 因此大胆劝谏了一下:“王爷这次离京, 太冒险了些, 娘娘这里有老奴在, 老奴必然拼命护佑娘娘周全,其实老奴就快劝得娘娘同意回京——”   虽然兰宜又反悔了,毕竟同意过嘛。   窦太监这一想,不由又笑起来:“亏得娘娘与王爷心有灵犀,若听老奴的走了,王爷就扑了空了。”   兰宜觉得只是碰巧,不过就这么碰上了,也是难以言说。似有两分定数在。   沂王向她面上望了一眼,微微挑眉。   兰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   沂王才看向窦太监,道:“废太子已经被发去凤阳高墙内了。”   凤阳位于安徽,便是本朝用于囚禁犯罪宗室的地方,最初时被发配去的宗室还可以在城中活动,后来法度越来越严谨,直到建起高墙,失去高贵身份变成庶人的宗室们成为真正的囚犯,除非得到圣旨释放,否则终其一生不能再出高墙一步。   窦太监大喜:“真的吗?”   沂王点头。   窦太监便念了一句:“皇上圣明。”   他念得不大诚心,因为照他的想头,早就该把废太子关进去了,拖着没办,让废太子那边的人心中仍存指望,才使朝廷不宁,他们王爷也又处了一回险境。   “不知皇上的病好些了吗?”窦太监顺着又问。   沂王又点了下头。   “……”   屋里没有外人,窦太监不用掩饰情绪,直接垮下了脸,嘴上撑着说场面话:“那真是臣子们和江山社稷的福气了。”   兰宜之前想过一回,这时心道,还真是的,大约因为这世宫变时沂王在京,皇帝有襄助,受的刺激不如前世大,就保住了命数没变。   这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皇帝原来就对太子不甚满意,又被他造了一回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顾念这个儿子了,有皇帝在时,废太子不可能再有机会。   相对应的,沂王的天命也要往后拖了。   她没说话,窦太监跟着想起要紧之事,脸色微变道:“那王爷离京——”   “父皇知道。”沂王淡淡道,“本王私下禀了父皇,父皇同意了,让本王放心离开。”   窦太监说不出话了。   他是皇家仆从,最擅揣摩贵人们的心思,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   兰宜同样感觉到了,她与窦太监的角度不同,从两世的差别来看,病势转好的皇帝没有立即传位的意思,而仿佛正希望沂王离开一段时间——   沂王在明面上“重病垂危”,皇帝隐在幕后做什么呢,借此收回之前混乱中分散的权力。   信上终究只言片语,京中形势持续发展,直到此时,窦太监才真正全面地了解了——他此前对兰宜语焉不详,也有不那么拿得准的缘故。   “皇上毕竟是皇上啊。”   好一会后,窦太监终于不辨褒贬地感叹出这么一句来。   不过,太子这下总是废得彻彻底底的,康王胸无大志,绝无威胁,沂王先受先皇后抚养,后救驾又监国,将来继位无非是个时间问题,窦太监的心情倒也不差,又说了几句话后,见沂王不怎么搭理他了,他嘿嘿笑着,识趣地告退出去。   “你跟本王回京吗?”   小院里安静下来后,沂王坐在井旁,问兰宜。   兰宜看向他:“王爷肯让我选?”   “本王倒是不肯,你愿意听吗。”沂王嘲道——他这句不是嘲讽兰宜,而像自嘲。   他已经洗浴过,换了新的衣袍,面容不再疲惫,而另显出一点寂寥之色,阳光洒落下来,他这一刻不再是那个孤傲强硬的亲王,而像是一个百无聊赖的闲散贵公子。   为情所困的那种。   兰宜几乎能从他的眉宇间看出忧郁。   她心跳变快,咬住了唇。   沂王忧郁地等了片刻,见她不说话,眼神转厉,声音也冷沉起来:“你不愿意听也不行,本王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   “……”兰宜拉下了脸。   作者有话说:   断崖式降温冻得我头都昏了,应该是感冒了,只能写出这么点,情节方面算是给昨天打的补丁,整点逻辑给恋爱脑打底,顺便把还没收的线编到后面去。   大家要多穿衣服注意保暖呀。 第89章   沂王不能在淮安府停留太久。   他身份本来非同寻常, 如今更加贵重无比,白龙鱼服便是在青州也不可行了。何况人生地不熟的淮安府。   兰宜为他说的话不痛快, 但也知道, 除了回去,她没有别的选择——至少眼下没有,不然难道挺着笨重的身形与他相争吗?   沂王不惜亲至, 是诚意, 也是压制。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个人行事,底子里始终带着霸道。   不追究她的出走,大约就是他的让步了。   对于兰宜来说,要说十分勉强, 那不至于, 但若说甘心顺从,就也一样没有。   她在淮安府的日子已经经营起来, 这一下就意味着她要通盘放弃,就算他日再作他想,也不可能重到此地来了。   她因此显出不情不愿。   沂王基本不离她左右, 时时瞥她, 白天还能自持忍着, 到了晚上就要找她算账,但又因兰宜的身体有些束手束脚,不敢真拿她怎么样, 一通算账之后, 往往火气没降, 反升上去了, 磕磕绊绊地熬过了三五日,才找出了折衷的消火法子。   兰宜原来不想理会他——他伤是没伤着她,可另有一种折磨人,到底又忍不住有点好奇:“这么久了,王爷难道一直没有——?”   沂王半闭着眼,明知故问:“有什么?”   兰宜不吭声了。   不说算了,她才不会追着他问。她也没那么关心。   沂王哼了一声,才道:“你自己算,你欠了本王多少次,现在的只是利息,等过后,你都要还给本王。”   兰宜:“……”   “装没听见也没用,”沂王转过脸来,警告她,“这笔账你赖不掉。”   他简直是胡说八道。   但这个话题是自己挑起来的,兰宜也无法再说什么,无非装睡罢了。   装着装着,也就真的睡了过去。   白日时,沂王没闲着,则陪着她处理一些杂务。   房子要退租,家什要转卖,给香远斋提供过帮助的邻居们也要去道别,这些都是小之又小的微末琐事,与沂王的基业相比不值一提,但看着兰宜慢腾腾地一件件做来,沂王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边。   临行的最后一日,他们去了县衙。   兰宜带了两盒糕点,一张食方,糕点赠与英氏,食方送给了朱典吏。   在淮安府的这段时间,就数二人对她的帮助最大。   兰宜送给朱典吏的那张食方是朱典吏最常来买的一味,她后来在朱典吏的搭讪闲言里知道,那是他家中儿子喜欢吃的。   “不难做的,”兰宜向他道,“主要是糖油的配比,你多试两次就成了。”   朱典吏有点魂不守舍:“哦,陆娘子,多谢你。”   这是兰宜第一次主动找他,他的目光却不在兰宜身上,而忍不住瞄向她身边的高大男子。   与之前出现曾与他发生过冲突的那些仆从不同,这名男子的气势一望即知不凡,虽然未出一语,单只这副高高在上的神情,目光扫来如电般冷酷里带着森严,像习惯了发号施令挑剔旁人,在兰宜所嫁大族中的地位只怕非同一般,说是族长都不为过——   这样人家的子嗣,当然是要追回去的。   他这点身份家底,根本无法与之相抗。   朱典吏垂头丧气,又忍不住有点不甘心,向兰宜道:“陆娘子,你要多加小心,你这夫家很难会善待你,他家要是再对不起你,欺负你,你不必有顾虑,就来淮安府寻我。”   兰宜一怔道:“多谢,不过不用了。”   她拉着沂王走开。   朱典吏这个人啰嗦是啰嗦了些,有时令她心烦,但是为人不错,待她始终未曾越礼,要是告别告出害他被沂王记恨的结果,就是她对不住他了。   沂王明白她的意思,走了几步后,淡淡道:“我在你心里,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吗?”   兰宜不想在外面跟他争执,便否认道:“不是。”   她话音刚落,沂王转头吩咐跟在后面的窦太监:“有空时查一查这个人,要是有贪赃枉法之事,就法办他。”   兰宜:“……”   她按不住恼怒,也顾不得在外面了,抬起头瞪他。   沂王半垂下眼睛:“着急什么?他要是没有恶迹,又曾帮衬过我妻子,我自然该对他有所回报了。”   兰宜慌乱地立即低下了头。   她知道沂王是为了掩藏身份,才将自称都改去了,但满口“我”而不是“本王”的沂王,确实更像是一个寻常丈夫了,好像真的具备与她恩爱不移的可能。   兰宜及时止住了想法,幻想无用,多加幻想不过多添失望,还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与英氏的告别要和平一些,英氏是内宅妇人,沂王原来没跟进去见她,不过英氏已有四十岁了,不很在乎男女之防,得知他亲自来接兰宜,请他进去说了两句话。   英氏说话比朱典吏柔和得多,向他道:“陆娘子到淮安府这么久,想与她说亲的人家,快踏破了门槛,但陆娘子为人坚贞,只愿独自将孩儿养大,如此良妇,你当珍惜才好。”   这些事沂王知道——孟三定期都有回报,不过此时从旁人口里说出来,又不一样,沂王面容舒展开来,看了一眼兰宜,微显笑意,道:“我知道。”   英氏便又问:“那你家中已经再娶——如今接了陆娘子回去,要她如何自处?”   沂王笑意停住,再看一眼兰宜,兰宜别过脸去。   “哪里来的胡言。”沂王盯着她,道,“败坏我名声,我知道了,非与她算账不可。”   英氏欢喜:“原是讹传吗?陆娘子,这可恭喜你了。”   兰宜无奈,只能陪笑。她扯谎的时候,可做梦都想不到会叫沂王当面拆穿。   帮兰宜说完话,英氏又顺便想起了沂王之事,对兰宜夫君的观感,她与朱典吏一致,这样青州大族中的杰出人物,与沂王府甚至沂王本人有过来往的可能性极大,既然碰上,随口再问一问也无妨。   沂王应付了两句后,眼神往兰宜面上轻绕了一圈:“怎么,我妻子都不曾说吗?”   英氏答道:“陆娘子说家中不熟,她没有见过沂王。”   沂王缓缓笑了:“是吗。”   “……”兰宜摸着肚子,只管往上望,不与沂王视线相触。   英氏没注意他们之间的机锋,叹气道:“希望沂王的病早日康复就好了。”   沂王不露声色,只是应了,之后告辞出来,一路行回香远斋,他看遍街市风物,方向兰宜道:“你眼力不错,选了此处,算是官清民安了,当初背着本王琢磨了多久?”   兰宜已能熟练忽视他的阴阳怪气,回他:“有朝一日,王爷若能爱民如子,一以贯之,使他处皆如此处,就不必有此语了。”   沂王微显愕然,继而摇头失笑。   离人回归的帆终究扬起。   沂王派来淮安府的人手都跟着一道撤回,只除了孟三,他没上船,也没留在淮安府,而是另外领了差事,拿了沂王的一封书信,往河南怀庆去了。   那是康王的封地。   “我寻他帮个忙。”沂王写信用的是兰宜的纸笔,写时没避着她,边写边向她道。   兰宜“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她没多问,也没看他写的什么。   等登船后,航行起来,沂王不知是不是闲得无聊,却又想起来问她:“你不好奇本王找四哥帮什么忙?”   兰宜摇头,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她觉得应当与她无关。   沂王坐在她身边,携了她的手握着,低声道:“我要把实哥儿过继给他。”   “……”   兰宜一下子真惊了,猛地转头看他,她没想到是这件事,更没想到沂王会就这么告诉她。   “实哥儿身上的问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兰宜不能否认,沂王此时才问她,已算极为能忍了。   “是从本王行止里看出来的吗?”   兰宜犹豫着,轻轻点了下头。   原因更多一点,包含了两世不同的比对,这她当然不能说的。   沂王没有细问,因为他又不打算追究兰宜,穷根究底就没有意义。   “小王爷——他的身世究竟是怎么回事?”到了这个地步,倒是兰宜忍不住开口问了,沂王都主动把这层盖子揭开了,当然表示她可以问。   “太子无行,诱骗了俞氏。”与之前提到类似话题时相比,沂王如今显得平静许多,“俞氏失身之后,不敢言声,隐瞒拖延,酿下大错,最终煎熬病亡。”   兰宜有点纳闷:“王爷那时没有感觉不对吗?”   沂王前世就栽在这点上,太子唯一胜过沂王的只有无耻,而他就凭此胜了最后一招。   这真是讽刺,也真是现实。   她问的含蓄,沂王听懂了,道:“俞氏与太子后,十分恐惧后悔,怕种下祸根,便寻机请我过去,我起先拒绝了,她亲自求恳,本王平日待她冷淡,但见她如此,便未忍当着下人再拂她的颜面,她设宴摆酒,本王那时在京中,心情也不甚好,顺势多饮了两杯——”   兰宜眨了下眼,有句话实在想问又不好出口:那他怎么确定小王爷是太子的,而不是他的?   单是长相,做不得那么准。   “本王那日后来烂醉,什么都没做。”沂王对着她写满求知的眼神,没好气道。   兰宜:“——呃。”   “男女之事,我那时候不放在心上,不大有数。”沂王简短解释,“俞氏说了是那日,我也没多想。”   他对先王妃虽然冷淡,但不会想到去怀疑她,她说什么,他就信了。   那么多年未有他念。   “那后来是彭氏告诉王爷的吗?”   “本王自己也觉出来点不对。”沂王把弄她的手指,看着她道,“就是仰天观上,你打了本王那日。后来下药的刺客招认出俞氏与太子的奸情,本王再回想当年酒后,与当时对你有所相似。”   相似点在于他都没来得及真的做什么,人就失去了意识。   那么多年前的一场酒后,他本来是想不起什么的,有了比照,他才找回了记忆。   也或者,他对于究竟有没有行过那一场情/事,不是毫无疑惑,只是他不能怀疑,那等于否定俞氏的贞洁,等于逼她去死。于是他只能让那疑惑一直沉在那儿,直到终于机缘巧合,被唤醒过来。   兰宜听他提及仰天观,不由有点失神,那是他与她一切的开始。   就是在那里,他们的人生开始变化交叉纠缠,变成如今模样。   但是她心里又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因没想到他做过那样的比较,怎么想怎么怪异,一口气下不去,捡着他身上能拧动的地方拧了一把。   沂王不解:“本王怎么你了?”   兰宜不好出口,仓促里胡乱道:“王爷这么比,那是不是也该怀疑我了。”   “胡说什么。”沂王立即斥道,不过他随后想了想,又道,“本王还真分不清你这胎到底是哪天,那阵子我预备进京,天天都有,只怕叫孟源来也说不清——唔。”   是兰宜面色如霞气急败坏地捂住了他的嘴。   沂王拉下了她的手,笑道:“你欠本王的还多着,你别忘了,你跟县衙那妇人说了些什么?那也是你的账,本王都替你记着。”   兰宜懒得就这个与他纷争——争赢争输她都没好处,道:“王爷只管算去吧,我债多了不愁。”   作者有话说:   奋战到最后一刻,保住了没进小黑屋~! 第90章   小王爷之事在沂王说来, 归于过继出去的一句话,兰宜于路途之中也未多再多问, 及等到京之后, 她才发现事情不是那样简单。   她与沂王在天色昏暗后,从王府后门悄然入府,范统领接到传话, 急急迎过来, 禀报道:“王爷,您总算回来了,小主子闹了绝食,躺在床上不言不动,连彭嬷嬷也不能近身——”   沂王皱起眉来:“什么时候的事?”   范统领道:“有三四天了,您刚走那会儿, 小主子也不愿意说话, 但彭嬷嬷哄着劝着,还能让他吃下点东西, 后来渐渐就闷在屋里,屋门都不出了,到了前几天, 小主子连床也不下了, 整日只是躺着, 彭嬷嬷没办法,找了属下去,每天硬压着才能灌点米汤下去。”   沂王驻足片刻, 转头向兰宜道:“你先回去吧, 我过去看看。”   兰宜无话, 与他分了两路, 在窦太监的陪同下,自往正院行去。   将她送到正院,看着见素等侍女迎出来以后,窦太监才匆匆离开,看样子应该是跟着赶往小王爷那边了。   以见素为首的侍女们排列开来,拜见兰宜。   兰宜看见她们,生出点惭愧:“快起来,让你们受苦了。”   “娘娘说哪里话。”见素仍是稳重模样,过来搀扶她,“王爷没有太怪罪我们。”   兰宜原不怎么相信——沂王御下一向甚严,等坐定歇息了一会,主仆间叙起话来,方知道见素说的是实情,原因是很快从铃子口中审出了她和翠翠的去向。   翠翠把铃子拉过来,戳她的小脑门,“好呀,娘娘心疼你,怕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出去受苦,你倒好,把娘娘卖了。”   铃子老实巴交地被她戳得一晃一晃:“娘娘,翠翠姐,对不起,孟护卫说要把我带到山里去喂狼,让狼把我吃一半,留一半,我害怕了,才没忍住说了。”   翠翠愣了愣,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动作慢了下来。   是怪吓人的。   侍女们都笑起来,这一节便算揭过去了。   接下来,话题集中到了兰宜的孕事上,对于即将要有的小主子,侍女们都十分高兴,见素借着机会,终于劝了一句:“娘娘若有心结,不愿告诉王爷,说与我们为娘娘排解一二也好。”   兰宜笑了笑,没说话。   她安然坐着,身形脸庞都丰润了一些,看去似乎整个人都变得柔软,但见素才搀扶过她,摸到她手心新生发硬的茧。   见素自己都没有。   如她这样的大侍女只在主子身边服侍,娇贵胜过普通人家的小姐。   见素余下的话头便全收回去了,劝也无用,这样主子的心意,不是她能干涉得了的。   翠翠忍不住问:“你们知道小王爷那边怎么了吗?他怎么闹起绝食来了。”   翠翠并不是好奇心发作,她听见范统领的话,有点担心是因为沂王出府去寻兰宜,小王爷才闹了别扭,两边的关系向来不佳,她怕对兰宜有影响。   侍女们的脸色都变了。   “……”翠翠茫然起来,道,“要是不便告诉我们,就算了。”   见素立即道:“不是。”   不管主子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沂王亲自把王妃娘娘追了回来,娘娘还有了身孕,地位必然更加稳固,那府里的事,就没有什么是娘娘不能知道的。   她将声音放低:“实在是这件事,大家都没想到——”   原来当初兰宜出走后,沂王府的精锐力量都在京里,青州只余下小王爷,显然不妥,沂王便命人将小王爷接进京里,京里那时候乱得厉害,为安全计,小王爷在京不能出府,也不能与生人会面,连见素这些府内侍女都不能见到他,这规矩定的虽然严了些,但众人也未多想什么。   后来,最混乱的时期过去了,有一天,皇帝想看一看小王爷,小王爷才第一次出府,跟着沂王进了宫,结果,就是这次出了事,沂王走时好好的,回来时被抬着回来。   王府上下差点动荡起来。   范统领出面才稳住了局势,之后好一阵子,能入内见到沂王的只有范统领等几个心腹,至于沂王实际出京之事,见素直到前两日才连着命她洒扫正院迎接王妃的消息一起接到。   作为内院侍女,她所知其实有限,能说的只有自己看到的这些,像蒙了一层雾,听完并不能使人解惑。   翠翠就仍有许多不明白,不过至少弄清了一点,那就是和兰宜无关,而是在宫里出的问题,她就放心下来,不再多问了。   只有兰宜心中悚然。   她没想到沂王所谓的“重病垂危”里面居然掺进了小王爷的身影——   她绝不愿以恶意揣测一个孩子,但是,她说不上来的就是觉得应该与小王爷有关。   这预感随后在沂王口中得到了证实。   沂王去的时候不长,见素说了这番话后不久,他就回来了,进屋显出点心烦,把侍女们都挥退了出去。   “小王爷好些了吗?”兰宜原没准备过问,这时改变主意,问了一句。   沂王微微摇头。   “他不愿过继到康王府?”   说实话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以沂王的为人,兰宜都有点意外他对小王爷的手下留情,以此前他那些隐忍的暴怒情状,让小王爷“病亡”都不无可能。   “嗯。”沂王终于开口,“他想寻死。”说着到底冷笑一声,“小小年纪,不知所谓。”   他踢掉鞋子歪到炕上,打从回来,他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片刻之后,叫兰宜:“过来,陪本王坐会。”   兰宜慢吞吞过去。   “那日宫里怎么了?”她还是问了。   沂王挨着她,懒洋洋道:“怎么现在关心起本王来了。”   兰宜没应声,出走一趟,她待他更随意了些,爱说不说吧,他的事,她也不是非得知道。   沂王自己道:“你问了,告诉你也无妨。太子废了,在宫里的人手仍有不少,借实哥儿的手给我倒了一盅茶,茶里下了毒。”   兰宜一下子坐直。   动作太急,沂王变色,迅速起身去帮她稳住身形,又抚着她肚腹,凑过去绷着脸凝神听了好一会儿,才轻斥道:“慌张什么。”   兰宜根本无事,她坐着又没摔没碰,哪里就这样脆弱了。   但她也顾不得反驳沂王,因为她正陷于震惊之中。   原来如此——   她心中一直埋藏着一个疑问,那就是沂王前世的早亡,从她今世与沂王的相处看来,沂王身体非常康健,这样正值壮年,又无酒色等不良爱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在离皇位一步之遥的时候一病就没了;她考虑过是不是为人所害,但观沂王行事,又觉得他很难予人下手的机会,这个可能性几乎与他突然病亡差不多,她忘了,独独有一个人,拥有这个例外,是前世的沂王不会去防备的。   小王爷。   只有小王爷。   甚至在造成事实之后,沂王的部属发现不对都不会过分去追究他——把小王爷继承人的资格追究没了,再把皇位还给太子吗?太子只是被废,可还活着,就算太子本人不行,他还有三个儿子呢。   权利的面目向来冷酷而无情,已经逝去的人,终究逝去了。   那一晚听见哭声后,兰宜在沂王的帐篷顶上等过,但等了很久,没见到他的魂魄出来,她就失去了兴趣,飘走了没再靠近。   不然也许她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沂王皱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怎么了?本王的话吓着你了?”   “……”   兰宜终于回过神来,不好说实话,含糊应了一声。   “怎么胆子又这样小起来,本王不是没事么。”沂王是埋怨的口气,却又带两分满意,接着道,“那杯茶本王没喝,除了干清宫里父皇眼跟前的东西,别处的我都不会入口。”   在宫里拥有最大控制权的第一是皇帝,所以皇帝周围还是安全的,但离了皇帝的眼,就保不准了,太子正位东宫二十年,无论他能力多么平平,这么久的时间也够他在很多地方安排下人手了。   兰宜不只惊吓,她还有些混乱,因为两世的记忆混在了一块,好一会后她才理出来一条线,先问道:“太子还不知道王爷已经知道小王爷的身世了吗?”   这话听上去像绕口令,但意思很明白:太子如果已经知道,就不会借小王爷的手行事了,沂王不可能上当。   沂王勾起唇:“那时他还不知。”   太子被揭发私藏武器以后就迅速被废囚禁了,跟外面断了大部分联系,而沂王做到这一步时,根本还未抛出小王爷的身世,以至于让太子误以为自己还握着一张牌,能奇袭翻身。   他这张牌,在这一世没送走沂王,而把他自己送进去凤阳高墙了。   沂王徐徐说来,于是兰宜跟着知道,在茶水有毒暴露之后,小王爷的问题正式揭到皇帝跟前,让皇帝再也无法容忍,立即下旨把废太子一家逐出京城了。   兰宜心情非常复杂。   因为她的惊讶之情不减反增。   她低声问道:“所以王爷明知小王爷递了有毒的茶水给你,还是为他寻了康王府的出路?”   而不是将他和废太子一家一起送进高墙。   她才知那一言之重。   “他一个孩子,懂得什么。”沂王的声音也低了一点,“受人利用,不过愚蠢罢了。”   兰宜凝视着他,说不出来心中的感觉。   沂王觉得她目光盈盈,颇是好看,对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笑了:“若是从前,我没有这般善心。”   兰宜目现疑惑。   沂王道:“他母亲俞氏犯下大错,我原来十分生气,但后来渐渐明白,这错以十分算,八分在她,两分在我。她初嫁我时,如不是我一心困于就藩,对她冷漠少有理会,她也许不至于受太子诱骗。”   那时候,他成婚就意味着成人,成人就意味着要赴封地去了,从此只能坐地为牢,再多再盛的志向,都要压回心底,他压抑得很苦,为了克制野心,最终孤绝到压下所有欲望,包括男女之情。   俞氏不能理解这些,她只能伤心畏惧,遇着那时候的他,其实算是她时运不济。   “我如今明白,是因为遇见了你。”沂王道。   他这句说的简短,之下蕴着的深重含义他没有挑明,但兰宜听出来了:遇到她,经了情爱,才知从前有辜负。   不然,以他的身份,只会坚持傲慢地将一切归于俞氏不守妇道。   世上的绝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想,都不能认为他有错。   但沂王终于认了两分,这两分,对俞氏来说已经很迟,但补偿到了小王爷身上,俞氏九泉之下,也许会有两分欣慰。   兰宜心里的感触迟迟没有消去,有一瞬间咔嚓轻响,像坚冰碎了一块。   真奇怪,她已经见过他太多副模样,尊贵的,傲气的,严峻的,深沉的,微笑的,不正经的,没有一刻像此时,拂去那层层面貌笼着的雾气,她真正看清他这个人。   将他看见眼里,看见心里。   沂王也看着她,道:“我少年时行事,不如现在周全,若换作那时,本王将你抓回来,必定牢牢囚禁,没有本王命令,你不得再离开本王一步。”   他说着这番想象时,没有丝毫反省,却是有几分遗憾,像极想实施一下的样子。   兰宜平静道:“王爷可以试试。”   沂王沉默了,狐疑地打量起她。   兰宜轻笑了声,道:“我怎样对待杨文煦,王爷是知道的,如要如此与我纠缠,他日又辜负了我,怕的不一定是我啊。”   “……”沂王缓缓咬牙,向她倾身过去,兰宜没躲没退,快压到她时,沂王自己停住了,抵着她的额头,一字一顿地道:“你就这么招本王——你记着,这得算两次。” 第91章   回府的第五天, 兰宜见到了小王爷。   是小王爷主动声称要见她的。   兰宜归府的事,没有对外公布, 不过王府内部都知道了, 彭氏对着绝食到气息奄奄的小王爷无计可施,逼急了说了大实话:“小主子,你也不小了, 该懂事了, 王爷对你如此安排,是仁至义尽,也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了。你如今拧着不依,王妃娘娘已经有孕,待娘娘生产出来,那是王爷的亲生骨肉, 你还在这府里如何自处?耗尽了王爷的耐心, 你再后悔也晚了啊。”   小王爷已经多日对她不理不睬,听了这话, 终于有了反应,转过头来虚弱地瞪着她,之后, 吃下去一碗薄粥, 攒出来点力气, 要求面见兰宜。   消息起初没报到兰宜跟前,拖了两日,小王爷却有一股拧劲, 期间始终不肯再用饭, 连护卫压着他灌米汤, 他也呕出来吐了, 两天一过,那一口气折腾得就剩半口了。   沂王终于来问兰宜。   她愿意见,就见,不愿意,就罢了。   “他要这么不识好歹,本王也没那么多工夫和他啰嗦了。”沂王淡淡道。   兰宜同意见了。   说不上什么同情不同情,不过是见一面也无妨。   沂王亲自陪着她过去。   放出去的风声里,沂王还在闭门养病,不能出府,整日也没什么事做,倒是践行了一些他此前的话:与兰宜寸步不离。   此时已经入冬,各处都烧起了地龙,小王爷屋里的帘子紧紧拉着,温暖却昏暗,小王爷躺在其中,气息弱得像一个小小的幽灵。   见到兰宜被沂王扶进去以后,他的喘息才重了点,抬头望向兰宜隆起的腹部上。   她这时已有孕快七个月,十分明显了。   他呆呆地望了很久,直到沂王迈步上前,挡在了兰宜跟前。   “父王要有新生子了,我是父王的耻辱,所以父王要将我送走对吗?”   小王爷终于说道。   他声气很低,若不是室内安静,几乎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沂王不答,只道:“该说的话,彭氏都告诉你了,你若实在不想去怀庆,可以去凤阳,还省了本王的人情。”   小王爷饿到蜡黄的脸颊涨红了,用尽力气叫了一声:“我不去!”   沂王不为所动,到底也未再说话,过了一会,小王爷缓过来一些,才又道:“众人——天下人是不是都会知道我不是父王的孩子?”   问出这句时,他眼中显出绝望:“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哪也不去。等我死了,父王随便把我埋在哪儿吧。”   “不会。”沂王冷道,“你要脸,本王也要。”   小王爷眼神稍亮了点,听沂王接着道:“此事不会公告天下,但会在宗人府留下记档,康王府也会,经手办理的礼部官员,阁臣他日都会知晓。”   小王爷在名分上是他的嫡长子,将嫡长子过继出去本身已极不寻常,而他的继承人不只是沂王府的,还将是天下的,那就不是他一人可以决定的,如不将该正的名分正过来,会引来许多不明真相的劝谏不说,还会给未来埋下无穷祸患。   他予了小王爷一线温情,但不可能为此动摇自己的基业。   小王爷的眼神重又黯淡,他死气沉沉地道:“父王多虑了,难道还怕我以后争什么吗。”   沂王没有回答。   这不需要解释,他有自己的决断,不可能再改变主意。   “彭嬷嬷说,父王没杀了我,就是对我开恩了。”小王爷慢慢地又道,“我倒宁愿父王杀了我。”   沂王终于看了他一眼:“你说这样的话,对得起你母亲吗。”   小王爷反问:“父王不恨我母亲吗?我——”   他咬紧了牙关,看表情似乎想说他恨,但终究没有说得出来。   沂王道:“不恨。”   他语声冷淡而平静,令小王爷怔住了。   “我留你性命,就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你好自为之吧。”   这句话说完,沂王不再管他如何,带着兰宜出门去了。   小王爷的声音在背后隐约追出来:“那父王是不是有意带我去宫里——”   兰宜脚步停住了。   小王爷闹着要见她,真见了面,其实没和她说一句话。   因为问题是存在于他和沂王之间,他真正想对答的是沂王。   她只是没想到,最后会听见这么一句。   “不是皇上想见小王爷?”回到正院后,她忍不住问。   见素是这样告诉她的。   沂王道:“是。”他顿了顿,“不过是张友胜提醒父皇的。”   兰宜:“……”   张太监已经向他投了诚,这等于说,就是沂王提醒了皇帝,皇帝才召见了到京的小王爷。   次序一变,整件事的意味都不一样了。   沂王算到东宫会忍不住利用这个时机,才放下了吊钩,借此完成逐出废太子的最后一步——   怎么说,兰宜想叹气的同时,又并不感到意外。   他这个人,一点真心之外,是九分野心勃勃。   沂王见她的表情不对,皱眉道:“怎么了?本王并没骗你,不过没说的那么细。”   兰宜望着他:“我也没说话,王爷着急什么,是心虚吗?”   沂王:“……”   他虚声恫喝:“你好大的胆子,敢这么指责本王。”   兰宜静静地看着他。   沂王声气渐转:“本王是想,我若是为人和善一些,你是不是能有所改观。”   他们的相遇始于囚禁与利用,她出走的那段日子里,他于人前冷酷暴怒,但是冷寂的深夜里,未尝没有自省过,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够。   兰宜道:“然后王爷就学会了说一半留一半,连瞒带骗?”   即是说,改是没打算改也改不了的。   沂王矢口否认:“说了没骗,不过是怕吓着你。”   兰宜微哂。   她怎么会被吓到。他性情里的各个方面,她都已经很了解了,只是这样笨拙的一面,令她有点想笑。   大约这于他来说是全新的问题,他表面若无其事,其实做起来很不顺手,没有章法。   沂王打量她的表情,有点不快:“你不喜欢就罢了,何必嘲讽本王。”   “我没——”   兰宜摇头摇到一半,沂王打断:“那就是喜欢了?”   兰宜动作顿住。   她知道沂王的意思,但她还是无法回应。   沂王脸色淡下来,他没掩饰失望,因这失望,他必得找补点什么,便道:“本王把杨文煦一块送去凤阳了。”   兰宜愣了一下,道:“哦。”   沂王又道:“他一直想做太子属官,本王这次就成全他,让他追随废太子去吧。”   兰宜再:“哦。”   她想一想觉得这个安排很妙,算得上有始有终。   沂王见她毫无动容,自己有点没意思起来,情绪又缓和了,道:“他知道实哥儿的事,本王后来审他,究竟从何处得知,他起先竟说是梦见的。”   兰宜这时忍不住低下了头。   她一直不知道杨文煦落到沂王手里以后,是如何供述的,她没问过相关话题,因为担心弄巧成拙,沂王不提,便权当没有此事罢了。   此时沂王主动说了,她才听着,只听这一句,就知道杨文煦一定经过了一番严刑拷打,才会把真话招出来。   这是太子倒台后的事了,沂王说着冷笑:“他一个文人,嘴倒挺硬,太子都被废了,他到了本王跟前,还敢糊弄。”   兰宜:“……”   沂王瞥她,又不快了:“你这么看着本王做什么?难道还想替他说话?”   兰宜有点困难地摇头:“没有。”   她明白了,沂王不信鬼神,因此杨文煦说了真话,他反而不信。   她问沂王:“后来呢?”   “后来他改口,说是在翰林院时得知的——他刚进京那时,本王抓了他,他就这么说,倒是更可信一些,但再细问,他又招不出来历,只说是无意听说,不认识说话的人是谁,他当时怕惹祸上身,也不敢打听,就埋在了心里。”   兰宜缓缓点头:“嗯。”   她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不好解释。   但是沂王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了端倪:“你怎么高兴起来——本王让杨文煦遭罪,趁了你的心意?”   兰宜捂唇轻咳:“算是吧。”   沂王沉默了。   好一会后,他语气复杂地道:“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待我这样。”   兰宜:“——啊?”   她这声疑惑出于真心,因为真的听不懂他的问话。   感觉他有点泛酸,但又完全不知酸的点在哪里。   沂王盯着她,道:“他负了你,与你反目,都仍能牵动你的心绪,而你待本王,就像现在这样,本王说话,你都无动于衷。”   “……”   兰宜真的无语,这种不知拐了几道弯的无理取闹,难为他从何处想来。   “我累了,想休息了。”   她无可回应——这能回应什么,索性直接起身向里走去。   这时,见素过来,行礼道:“娘娘,周太太来了,说想见娘娘有事相求。”   兰宜才知周太太也在府里,这在情理之中,小王爷都进京了,青州沂王府等于没了主人,周太太一个客人总不好独自留在那里。如要出去,又会担心被杨家找麻烦,所以还是跟回了京里。   兰宜先问:“她有什么事?”   “周太太说,想出府去,看望一下病了的张太监。”   兰宜有点意外:“张太监什么病?”   见素摇头,她不知道。   兰宜便看沂王。   张太监如果因病不在御前了,沂王一定知道。   沂王却不说话。   兰宜没勉强,道:“那就叫周太太进来吧——”   沂王向见素摆一摆手:“她要去,让她去吧。”   见素出去传话了,沂王回过头来,才道:“这个张友胜,还是不老实。”   兰宜没能见周太太,只能再问他,奇道:“张太监到底怎么了?”   “那碗毒茶是他喝的。”   “……”兰宜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对了,沂王没喝那碗茶,那总要有人喝,才能将毒暴露出来,激怒皇帝。   没有比张太监更好的人选了。   张太监能误饮毒茶,就意味着皇帝本人也有这个可能,皇帝怎么能再忍。   兰宜只是又不明白:“那他怎么不老实?”   张太监这算是拿命投靠沂王了,沂王还挑剔他,就算他投靠得晚,也有点过于严苛了吧。   沂王眼神微眯:“周氏怎么会知道他中毒出宫了在家养着?”   连见素都不知道,沂王出京期间,周太太也不被允许出门,按理更不可能知道。   只能是张太监冒险设法将消息送了进来。   兰宜不知说什么好:“这——”   “使苦肉计使到本王府上来了。”沂王有话说,说完还冷哼。   兰宜听出来,沂王没真的生气,不然他就不会同意周太太出去了。   只觉得他似乎又冒些酸气。   她的感觉没错,沂王跟着就问她:“本王要是不去找你,你听说本王重病垂危了,到底回不回来?”   兰宜想叹气:“——我不是回来了吗。”   沂王强调:“我说的是,如果我不去找你。”   兰宜真的叹气了,边叹气边点了点头。   她怎么会不回来。   她有很多犹豫挣扎,但是她心底知道,那些犹豫挣扎过后,她会回来的。   “那本王要是好好的呢,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兰宜:“……”   兰宜白了他一眼。   他这么没完没了,她就不奉陪了。   作者有话说:   沂·算账小能手·唯物主义者·无所不醋·王 第92章   那次会面还是起了些效用, 兰宜后来听说,小王爷渐渐恢复了正常饮食, 只是仍不肯出屋门见人。   这就算不错了, 余下的需要交给时间,时间也许能带走伤痛,也许带不走, 总之, 那都是将来的事了,眼下不必再提。   腊月时,孟三从怀庆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带回了康王的亲笔信。   康王很好说话,在信中起初对此事大为吃惊,紧跟着安慰沂王, 安慰完又盛赞沂王的心胸, 表示“大出意料”、“万没想到”,之后就爽快地同意了接收小王爷。   总之, 是很康王的风格了。   得到这封信后没两天,从宫里来了一个内监,传皇帝口谕宣沂王进宫, 这意味着沂王也终于到了可以病愈的时候, 便于这一天, 沂王府的朱门重新打开。   立刻引来了雪片般的拜帖。   沂王府闭门那么久,京中各座豪门贵府已忍耐很久,现在终于得了机会, 哪有不赶着来烧这口热灶的。   这些拜帖一大半求见沂王, 也有一些要见兰宜——沂王府对她的出走始终藏得很紧, 直到归京之后, 沂王方命人放出消息去,说将她从青州接来,这在情理之中,也没有什么好让人多想的。   兰宜的身体已不适合应酬,她也不好这个,便将送进来的拜帖都放去一边,等沂王回来去处置。   不过,也有她需要见一见的。   出身寿宁侯府的方太太,她没递帖子,直接登门了。   方太太原来陪着老寿宁侯住在京郊庄子上,后来各处闹起了乱民,京外都不安全了,她只好又跟着父亲搬回了寿宁侯府。   方太太与沂王府的关系不同,她是真的关切沂王,沂王装病的事是机密,她并不知道,所以一听到沂王府打开的消息,就赶忙来看望了。   兰宜请她进去,告诉她沂王进宫去了,方太太才松了口气:“那是大好了罢。”   兰宜含混地笑了笑。   方太太并不深究,她的目光完全被兰宜的肚腹吸引住了,连忙问她:“几个月了?”   “快八个月。”   “好,好。”方太太非常欢喜,“我们竟不知道,哎,过去那一阵子,实在太乱了。”   她这话是实情,从今年正旦起,到年尾的腊月了,将近一整年就没消停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京中势力都经过了动荡洗牌,如方太太这样未动筋骨还有进步的人家算是难得的了。   方太太跟着又聊起孕育的一些事来,这个话题很容易聊开,兰宜也想多得点经验,便认真将方太太的话都听了进去,听着听着,她听出来,小王爷的身世,方太太是知道了的。   方太太是个爽快人,见她的表情,意识到了什么,叹气把话说开:“五郎在宫里出事后送了信给我,吓得我说不出话。”   兰宜明白过来,大概基于方太太先皇后娘家的出身,她也是沂王选的见证人之一,所以这件事没有瞒她。   “五郎这孩子,打小过得苦。”方太太的表情变得哀伤,“他亲娘去得很早,位分又低,没留下人照管他,宫里那地界,不是好呆的。”   皇子又怎么样,年纪小,不受宠,十天半月不一定能见一次皇帝,而宫里那些人精让人吃了亏说不出来的手段太多了。   兰宜在京住过,听过一点,沂王生母只是一个普通宫女,偶然承幸,生下沂王后封了选侍,之后就因病去世了,与先皇后及成妃相比,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   “姐姐后来看中他的脾性,收养他,想助他为储君,谁知——”   兰宜以为方太太要说先皇后的身子也不好,没来得及,但她听见的却是,“唉,都怪我不好。”   兰宜讶异地看向方太太。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会跟她有关。   方太太没继续说,转回了之前的话题:“太子——废太子一直德行有差,总和五郎过不去,但我再没想到,他还干过那样没人伦的事!”   方太太的声音愤怒起来,连着骂了废太子好一会儿,再和兰宜说话时,才缓和下来,“幸好你这时候有了,不然,五郎也太可怜了。”   兰宜随着应声,不过她心里没觉得沂王可怜,她认识的沂王已经是成年后强大的模样了,他在她面前有过不掩饰心绪低落的时候,但从来没有真正软弱过。   他并非强撑,而是天生本性如此,这大约也是当初先皇后看中他的缘故。   方太太又坐了一会之后,就很体谅兰宜身体地提出了告辞,她为看望沂王而来,知道沂王无碍,也就放心了。   方太太走了没多久,沂王回来了。   他的脸色却不大好,带了火气,又努力忍着,不想让兰宜知道。   兰宜看出来了,他不说,她也没想问他,便只将方太太来访的事告诉了他,见他应了,就不再管。   直到晚间。   兰宜:“……”   孟医正含蓄地建议过他们该分床睡了,但沂王没听,西次间都整理好了,他也不去,且理直气壮:“本王又不是那等不知自制之人,不必费事。”   说实话,在这点上他倒是信誉良好:毕竟曾经孤身修道那么多年。   兰宜此刻的困扰是,她很想睡了,可旁边躺着一个犹在压抑怒气的人,她没法视若无睹,就这么安心睡去。   “王爷到底怎么了?”她只得问道。   沂王道:“没事。”   这生硬的话音就是有事。   兰宜转头。   沂王被她定定看了一会,终于道:“父皇今日说,身边空虚,缺人照料,打算开春以后,下旨选一次秀女。”   “……”兰宜惊愕之后,脱口道:“荒唐。”   这是什么时候,京城的局势虽已平稳下来,但京畿的动荡还未完全平息,因为被太子谋反的事打了岔,牛成之兄至今没有抓到,皇帝不思查漏补缺,安抚百姓,居然想选秀!   沂王吐出一口郁气,他像是终于畅快了点,道:“你说得不错。”   “皇上为什么有这个想法?”兰宜觉得不可理解。   “因为京里出的这些乱子。”沂王语带讽刺,他明面上对皇帝一向敬重孝顺,这是第一次表露出这种情绪,“让父皇觉得看开了。”   “大约跟父皇年事已高也有关系。”他补充。   这算什么看开——   但兰宜发现沂王形容得也有道理,就是年纪加国事,给了皇帝浓重的力不从心及事与愿违之感,于是他决定不如纵情享乐了。   兰宜真是没想到,好不容易扳倒了太子,还有个更大的问题在后面等着。   谁能约束万万人之上的皇帝。   “本王心中,很觉紧迫。”沂王低声道。   兰宜明白他的意思,天下已经如此,他极想有一番作为,挽回大势,中兴国祚,但皇帝衰老,没有这样的心气了,向着另一个方向滑去,天知道将来交到他手里的江山会成什么样子。   “大臣们会不会劝一劝皇上?”   沂王在枕上微微摇头:“只怕父皇不会听,敢劝的臣子也不多。”   兰宜打量他的脸色,想起问道:“王爷是不是劝了?”   她觉得以沂王的脾性,不会保持沉默。   沂王沉着脸点头。   “父皇没理我,说等开春后,会挑一个好日子,正式立我为太子,让我只操心这事就够了。”   皇帝待他的态度不算差,还对于他的身份给了明确的许诺,但这么顾左右而言他,也就等于他的劝谏完全无效了。   兰宜想了想,又算了算,欲言又止。   若是皇帝的天命没变,那离驾崩就还有一年出头的时间,久也不算久,只是她不好出口,皇帝是沂王的君父不说,她也不想真的做个神棍。   “你别跟着多想了。”沂王误会了她的表情,说她,“快睡吧。年底各衙门快封印了,还有些时间,不管怎么样,等开春再说。”   兰宜知道自己眼下重要的是养胎,便听了他的话,点点头,说服自己闭上了眼睛。   沂王能出门以后,得了些事做,皇帝收了中枢权柄,不过经了这一年,毕竟精力大不如前,一些其他事务不愿多烦心,就交到儿子身上,让他去办。   时间不知不觉逼近了年根。   兰宜的日子称得上安静,年底本是置办年货预备走动应酬的时候,不过拿到她跟前来的事很少,越往后,她连正院之外的人都不怎么见得到了,正院之内,见素等与她说话也都柔声细语,走路都蹑手蹑脚,恨不得加上双倍小心。   她的产期就在正月中下旬。   侍女们变着花样说好话,说兰宜这胎贵重,会挑日子,兰宜听着无所谓,到这个时候,她只求孩子能健康平安地降生,至于别的,都不要紧。   沂王却是爱听,年底事少,他大半时候仍是在府中,便一边翻着辞典想名字,一边陪着兰宜。   兰宜不去管他,怀胎十月是件辛苦的事,她很幸运,孕事一直很稳,但月份越重,她身体的负担也在增加,该吃的苦头她避免不了,只是忍耐不说而已。   是她所求,她求仁得仁。   逐渐焦躁起来的是沂王。   一天要把孟医正叫过来两趟。   精心挑选的四个稳婆已经到了府里,来历背景都查过,沂王又去查了一遍。   此外又去太医院调了一个最通妇科的太医,沂王给了厚厚的酬金,才过初五就把他叫了过来,让他一道候在府里不许再出去。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天色未亮时,兰宜朦胧疼醒过来。   她发动了。   睡在她旁边的沂王惊醒,向外厉喝叫人,整座沂王府忙乱起来。   作者有话说:   我感觉好像还写不到一百章了,我其实想多写点,再混个榜,但该收的线都差不多了,硬水拖拉也没意思,写着看吧,要是没有就算了,按着情节来,完整度最大,大家要是有啥特别想看的可以提醒我,我好往里加的就往里加。 第93章   天色渐渐亮起来, 太阳出来了,阳光灿烂地洒落下来。   十五佳节的天气寒冷而晴朗。   兰宜一无所觉, 她关心不到那些, 只觉得很疼。   生产是妇人的鬼门关这句话不是白说说的,四个稳婆挤在屋里,轮流看视她的状况, 不时叫她用力。   兰宜努力依从她们的话, 将过去近两年好不容易养出的元气快耗尽了,听见的还是同一句话。   “娘娘再加把劲,快了,就快了——”   快什么啊!   兰宜火气都要上来了,肚子里的这小东西,也太折磨人了, 她盼它那么久, 它还不肯痛痛快快出来见她,这应该既不是她也不是它的问题, 多半还是沂王不好。   沂王不好在哪里,她却又想不出来,屋子里地龙烧得充足, 她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头发狼狈地黏在颈间颊边, 她的脑子里面也是黏糊糊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今夕何夕。   “娘娘——”翠翠在床边急得团团转, 逮住稳婆问, “都一个多时辰了, 怎么还没生, 娘娘还要遭多久的罪啊?!”   “快了,快了。”稳婆满口道,“娘娘是头胎,身子又瘦弱,难免吃力些,我们都看过了,胎位没问题,只要娘娘再使使力就好——”   “王爷!”   “王爷您不能进来——”   沂王目光横扫而去,乱糟糟的阻拦声顿时都低了下去。   这是属于他的沂王府,没有他不能到的地方。   沂王快步走到了床头。   他眼神颤动,手掌伸出去,悬在了半空,竟不敢碰触兰宜。   她像要碎了。   兰宜迷迷糊糊地看见他,眼神幽幽亮了一亮,挣扎着竟又攒出点力气,哑着嗓子斥责他:“都怪你!”   沂王想也不想应:“对——”   “看见孩子的头了,呦,好乌黑的头发,快,娘娘再使把劲!”   “出来了,慢点,慢点!”   “布巾呢,快给小主子擦一擦。”   “哇……哇哇——!”   “王爷,您看,是位千金。”   “恭喜王爷,娘娘和小千金母女平安。”   一片欢声笑语中,擦洗干净的小肉团子裹在早已备好的大红色柔软包被里,被稳婆小心翼翼地举着,送到了沂王面前。   沂王接了过来。   他胳膊僵直,像举着什么危险之极又珍贵之极的东西,花费了好一会儿时间,才俯身摆到了兰宜身侧,道:“你看。”   他的声音极涩极紧。   兰宜早已等不及了,孩子生出来之后,她整个人固然又疼又累,但陡然地轻松下来,当下努力转过头,向包被里望去。   小肉团子似乎也累了,哭了几声之后就不再哭了,安静地闭着眼,小脸红通通圆鼓鼓的,眉毛淡淡,眼成一线。   兰宜不觉扬起了唇角。   她心都要化了。   这么可爱,一切如她所愿,她别无所求,只觉得什么都值了。   “很像你。”沂王道。   兰宜也觉得,虽然这小肉团子完全没长开,但就是莫名地感觉确实像她。   不枉她辛苦一场,真对得起她这个当娘的。   兰宜又看了两眼,实在撑不住了,眼帘往下坠,听得沂王在她身侧低声道:“你睡吧,有我在。”   “嗯……”   她似乎应出声了,似乎没有,总之放心地坠入了睡梦中。   兰宜再醒来时,屋里已掌起了灯。   她感觉了一下,身上已经都收拾过了,清爽了不少,翠翠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立刻发现她睁了眼,忙凑过来:“娘娘,你怎么样,还疼吗?”   当然疼。   不过兰宜顾不上,眼神往四周张望,翠翠会意,道:“小主子饿了,被王爷抱去寻乳娘了。”   她说着忍不住笑:“王爷还管这事呢,见素姐要抱,王爷都不许。”   兰宜有点担心:“他会抱吗?”   她记得之前,他那么僵硬地,像抱着个大炮仗。   “会了,王爷之前哪也没去,在这屋里学了半日学会了,小主子大约喜欢人抱着,在王爷怀里就哼哼,一声也没哭。”   兰宜松了口气,然后觉出饿来。   善时一直在灶上准备着红枣枸杞粥,见此即刻去盛了一碗来,兰宜还不能多吃,她靠在床边,刚用完一小碗,只见帘子一掀,沂王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他果然熟练许多,因他身材高大,包被在他手中愈显得小小一团,他此时看上去极轻松。   兰宜紧紧盯着。   沂王自然知道她的心意,走到跟前,在床侧椅子上坐下,把孩子的脸从包被里展露出来给她看:“她吃饱了,困了睡着了。”   兰宜伸手想碰,又顿住,怕吵醒了孩子。   沂王胆大,把她的小手拿出来,笑道:“没事,你摸一摸,要是醒了本王来哄,她甚听本王的话。”   “……”才出生还不到一天的小婴儿,知道听什么话。   不过兰宜到底没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小手。   “好小,是不是?”沂王感叹,“像个芝麻一样。”   兰宜道:“——也没有那么小。”   沂王笑起来——他也怕吵醒孩子,声音压得很低,宫灯斜照过来,他第一次显出单纯的温柔表情。   兰宜收回手,对着孩子继续傻看,她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但大约一刻钟后,沂王就把孩子重新拢好抱了起来,向她道:“你该歇息了,明天我再抱来给你。”   兰宜下意识道:“就放我这里——”   沂王摇头:“你要好好养着,等出月子了,再亲自照顾她。”   他声音轻柔,但语意不容置疑,说完还腾出只手将她的被子掖了下,顿了顿,又抚了下她的脸颊。   他没再说话,但兰宜似乎领会到他的意思:说什么,也表达不了他内心深重的情感,便不如尽在不言中了。   兰宜没再多想,她才生产完,体力精神确实各方面都不济,听着他的脚步声轻轻出去,侍女熄了灯,不知不觉在黑暗中又睡了过去。   她这一养就养到了春分时节。   终于能出房门时,兰宜站在门槛外,深深地吸了口气。   院中迎春盛放,枝叶新绿,一扫隆冬严寒,一派春意盎然。   令她也有新生之感。   沂王令出如山,这一个来月她被管着和孩子的作息差不多,每日就是吃吃睡睡,元气是重新养回了一些不错,人也闷得要发霉了。   沂王这个人,啰嗦起来极啰嗦,他不知从哪个稳婆还是大夫那里听来什么双月子更好,竟试图压着她再闷上一个月,兰宜无论如何不愿听他的,抗争了几日,终于因开春后沂王的公事渐渐忙起来,管不了她,而以她胜利告终了。   她也终于能和孩子住在一块了。   此前沂王担心孩子晚上吵闹,只有白天才让人抱来给她——经常就是他自己,早上他出门前抱来,晚上忙完了公事再过来抱走。   兰宜虽然极想孩子,可她也得承认,她月子做得好,能缓慢恢复元气,跟沂王这种严格管束的作风脱不了关系。   不过兰宜从他的形色里感觉出来,他近来的心绪不怎么好了,虽然极力压抑着不想在她跟前表现出来。   兰宜猜到为何。   皇帝之前私下跟他流露过,开春后要开选秀。   现在就是春天了。   皇帝的念头只怕还没打消,而沂王阻止不了。   “嘻嘻——”   两个年岁不大的小丫头嬉笑着跑了进来。   对于正院来说,有小主子降生的喜悦还未远去,虽然也有人私下议论若是个小小子更好,不过沂王光赏钱放了七八回,这就是最明确的表态,赏得下人们比过年还高兴,什么都没空想没空说了,气氛一直欢欢喜喜的。   见素不轻不重地道:“娘娘在这里,你们也需有些规矩。”   两个小丫头连忙收住脚步行礼。   兰宜正闲着,随口问她们:“笑什么呢?”   “外面来了好多求亲的人。”   “吓得护卫们都不敢出门了。”   小丫头们争着告诉她。   兰宜道:“向谁求亲?”   “就是向府里的护卫,不知他们打哪里听说的,咱们府里没成婚的护卫多,一下来了好几家老爷,穿绸着缎的,看上去家境不错呢。有的把家里小姐都带来了,孟护卫刚好要出门,差点被一个小姐扑在怀里,吓得他又退回来了。”   见素十分奇怪,忍不住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兰宜有了联想,她笑意隐去,微微蹙眉:“外面是不是有选秀的传闻了?”   两个小丫头一齐点头。   一个忙着道:“那些老爷可着急嫁女了,嚷着什么彩礼都不要,单赔嫁妆,只要有护卫愿意,明天就成亲,他家出大屋,出奴仆,什么都是现成的。”   “那他们也不亏,咱们府里的护卫大哥都好厉害呢。”另一个接话。   兰宜听着,目光往小丫头们的背后望去。   沂王回来了。   他今日没进宫,去了宗人府,亲自督促着宗人令将长女记上家谱,等到下次修玉牒时,就可以正式撰写上去了。   名字沂王之前想了很久,总定不下来,直到兰宜元宵发动生产,他才摒弃那些犹豫。   很简单明了的一个字,元。   裴元。   兰宜对此没有意见,她也觉得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像是注定好的,开阔又朗朗上口。   比她自己的名字好,陆老爷认识几个字,但没读过书,请了村里的教书先生给她起的,兰心蕙质又宜家宜室。   寓意很好,就是与她不配,甚至可以说重生后的她一个字也不沾边。   “选秀的旨意下了?”   进屋坐定后,她就直接问道,她没管家谱——沂王办这点事不可能办不成。   沂王回来,正撞上了府门前的闹剧,知道她何出此言,摇头道:“还没有。”   他脸色并不好看,接着道:“我劝父皇,清明快到了,要以皇陵祭祖为先,这时下旨,在京中弄出太大动静,恐怕惊动先祖。父皇总算听了进去,同意明旨等清明过后再发。不过,朝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消息散了出去。”   所以家有适龄女儿又不想送女入宫的人家就赶紧活动起来了。   兰宜默然片刻:“祭祖之后再想想法子罢。”   “只能如此。”沂王眉头微微松开,想起来道,“父皇说,这次祭祖顺便禀告先祖,立我为储,你身子若能支撑,就一起去罢。”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兰宜若能祭拜历代皇家先祖,身份也就自然跟着沂王正位了,这与她是极有好处的。   兰宜无可无不可,她闷了这么久,也想出门走走,算算时间,离清明还有半个月,她再养一阵,又更结实了,出门应当无碍,便点头:“好。”   作者有话说:   嗯兰宜和王爷一直没将话说开,是因为我觉得那个点没到,强行写有点儿戏,像自己骗自己,(未来)帝王之爱,太重也太轻了,一方面常人难以承受,一方面可能风一吹就散了,这对主角不是从少时相识,成年人的相知,需要一块分量足够的基石。   我终于找到啦,在下章,也就是完结章~本来想今天一鼓作气的,实在没办法,没有那么多时间。 第94章   不论对百姓还是皇家来说, 清明都是极重要的一个节日,值此春和景明之时, 踏青扫墓祭祖, 是家家都免不了的。   皇家的礼仪更为繁复。   皇帝已是花甲开外,前几年的皇陵祭祖都是遣官代祭,不过去岁很不太平, 今年储君又有更易, 这都是与江山社稷相关的大事,不可不告与祖宗,皇帝因此决定亲身前往。   沂王开春后忙的就是这事,要督促太常寺准备祭品,翰林院撰文,确定随扈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 整修沿途道路, 皇陵依京郊北边的天寿山而建,天寿山上的行宫也要布置……极多琐事, 有些皇帝不愿意操心了,都派给了他。   临行前,兰宜得知, 寿宁侯府也在随行名录上。   是方太太来看望元姐儿时说的:“——我大哥上了书, 说想去拜祭姐姐, 皇上同意了。”   先皇后去世得早,已先葬入皇陵,不过地宫未曾封闭, 留待皇帝他日同穴合葬。   方太太话音里颇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大哥这是后悔了, 想向五郎示好。”   寿宁侯与老寿宁侯立场相悖, 之前熬不住投靠了太子, 没想到太子一败涂地,寿宁侯覆水难收,憋闷了快一年,终于守到这个机会,借着先皇后的名义重新靠了过来。   方太太说着,又高兴了一点起来,“正好,我也想去拜祭姐姐,到时候咱们一块儿走,有个照应。”   兰宜听了也觉得不错,道:“好——”   一语未了,她低下头去,因感觉到一股拉扯,一看,是元姐儿在她怀里支楞起了小手,拽住了她衣裳的一个边。   “呦,小乖乖这劲儿真不小。”   方太太随之望过去,笑了起来。   元姐儿快两个月了,她不大吭声,极少哭闹,但变得好动起来,也会笑了,发现大人们看她,黑亮的眼睛睁着,微嘟的小嘴咧开来,露出一个极无邪的笑容来。   兰宜不由把她抱起来亲了亲。   幸亏这一趟的祭陵行程只有三日,不然她真舍不得去。元姐儿太小了,没办法带出府,现在京里沂王府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三月初六,浩浩荡荡的祭陵队伍自德胜门出,蜿蜿蜒蜒往九十里外的天寿山而去。   皇帝出行必然声势浩大,对这样庞大的队伍来说,九十里算是不近的距离了,需要在途中的行宫休整一夜,隔日清早再继续出发。   兰宜一直与方太太在一处,出发以后,她很少能见到沂王,沂王太忙了,出行前准备得再周全,路途上也难免要遇到点意外,都要他去处置调停。   她与方太太作伴也很好,方太太把她当做家里晚辈一般,指点她不少事,方太太曾经离京过很长一段时间,不过自从民乱就回到了京里,而寿宁侯府再平庸,也是侯爵府第,方太太住了一阵子,对于京中势力分布就重新熟悉了起来,正好这次来的高门不少,方太太在车驾里看见认识的,就说与兰宜。   “这两家你都远着些,打过往五郎后院送人的主意,不过你也别多心,五郎成天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心理会他们。”   “周家小子也来了,我与他母亲不错,他之前在昌平剿匪有功,升了两个品级,他母亲十分欢喜。”   兰宜顺从地听着。   她其实不那么有兴趣,但有了元姐儿,她与这世间、与沂王好像都有了不一样的牵绊,这牵绊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实实在在地存在,像一根线,系住了她长久以来飘飘摇摇的魂灵。   到如今,她才算真正地有点“入世”的感觉了。   那听一听也无妨。   正午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天寿山。   这时就要开始祭拜历代先祖了,由皇帝居中领头,沂王立在他身后,兰宜不与他在一处,而是随着同来的后妃女眷一起行礼。   奏礼乐诵祭文,这样的大礼是不能出一点错的,百官都绷紧了弦,直到一个时辰之后,祭礼结束,众人随皇帝入驻天寿山行宫,整个氛围方松快下来。   天寿山是列祖列宗陵寝之地,风景幽静优美,行宫占地阔大,常年有专门的太监侍卫驻守养护,祭陵队伍会在行宫住上一夜后,再回去。   兰宜还不宜太过劳累,分到屋所后就不打算出去了,方太太倒有兴致在行宫里逛逛,想想又忍下了:“还是等五郎回来吧。”   山里天色暗得早,等着等着,暮色就降下来了。   随行的官员此时都没什么事了,沂王却还闲不下来,他要亲自巡视行宫守卫,及查视明早出发时的行程是否妥当。   “亏得五郎能干——”   方太太正感叹,外面通传有人来寻,却是寿宁侯打发了人来,请方太太过去一趟,一道用个晚饭。   方太太犹豫了一会,她一路上都未和寿宁侯府的人在一处,这时候寿宁侯叫人来请,方太太再恼他糊涂,毕竟是亲哥哥,不能完全将心硬下来。   和兰宜打了招呼后,她便随着下人去了。   兰宜继续等待沂王,见素来问她要不要先用膳,兰宜摇了摇头:“我还不饿,再等一阵子罢。”   半个时辰后,沂王若还不回来,她就自己用了。   她这话说了不一会儿,沂王派窦太监的一个小徒弟回来传了话,让她先吃,他还没忙完,此外另有一事——   “王爷在侍卫里认出了陈家人,觉得不对劲,请娘娘和方太太多加小心,最好不要出门,若需要办什么,等王爷回来再说。”   兰宜不解:“陈家人?”   小徒弟解释:“就是成妃娘家的侄儿。”   兰宜一惊。   她立刻明白了哪里不对劲。   成妃这时已被打入冷宫了,封号也被褫夺,不在此次出行的后妃行列里,但她的娘家人却在,没跟着一块遭殃——很难理解为是皇帝网开一面。   太子一家都关到高墙里去了,陈家有什么理由能幸免。   就算皇帝大度,没去牵连陈家,陈家能逃过一劫就万幸了,又怎么有资格出现在祭陵队伍里。   这样的随同本身就是一种荣耀,地位差一点的都来不了。   小徒弟机灵地进一步说明:“陈家侄儿官职不高,只是个百户,所以王爷之前不知道。”   对沂王来说,这个职位太低了,他查阅出行名录都难以查到他那个级别去。   兰宜站起身来。   她没出门,但方太太出去了。   说是受寿宁侯所邀——   她心中惊跳停不下来。   “立刻叫人去寿宁侯那里看看,方太太过没过去。”   又让小徒弟把此事带回给沂王,做完后,兰宜犹不安心,站到屋门外张望。   去寿宁侯住处的下人飞奔而去飞奔而回,喘着粗气道:“寿宁侯说——不曾让人来请过方太太!”   兰宜变了脸色:“来的人方太太分明认识——”   不然不会那么容易就去了。   下人回道:“寿宁侯点选随行下人,发现少了一人,但坚称他没委派,不知那人是不是躲在哪里偷奸耍滑去了。”   怎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方太太若是男子,兰宜还不至于太着急,但方太太既为女眷,年岁虽长了些但容颜仍盛,实在令人禁不住要担心她的遭遇。   兰宜下了决心:“点起我们这里所有的人,出去找方太太。”   见素劝阻:“王爷那里已经知会,应该会派人的。”   “一起找,耽搁不得,不然——”兰宜摇头。   不说方太太一向待她友善,只说方太太刚才是她眼睁睁看着走出去的,她现在就不能坐等。   不过吸取了方太太行踪不明的教训,兰宜也不敢草率出行,除了留下一个预备沂王回来回话的,把余下的下人全带上了,也不算多,毕竟出门在外,以皇帝为主,窦太监等又随在沂王身边,她这里连护卫一起大约就八人左右。   自保够用了,真遇上了危险,行宫各处都有侍卫,叫嚷起来就行了——只是眼下还不好惊动外人,怕关碍方太太的名声。   天黑了下来,对寻人来说更困难了,兰宜在行宫里又人生地不熟,但她不能停下来,哪怕是撞运气,能早一瞬寻到方太太,也许就是救了她的性命。   她一时还来不及想为什么会有人想害方太太,方太太一路都和她在一处,不说明眼人,脑子没进水的都该知道方太太和沂王府的关系多好了,动方太太,等于招惹沂王,未来帝王之怒,什么人能够承受得了——   兰宜蓦地浑身冰凉,停住了脚步。   山间晚风拂来,她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惊吓的。   见素以为她累了,便道:“娘娘不如先回去,我们再出来找——”   兰宜闷声不吭,快步往前走。   她说不出话,心里都在打颤,但她的脚步没有停下。   她的方向也很明确,最明亮最大的那座宫殿。   它在暗夜里如此醒目,以至于都不需要人指路。   下人们渐渐明白她的去向,有点茫然也有点没来由的恐惧,但她没停,下人们就下意识一路跟着。   路上除了侍卫,几乎没碰着什么人,这个时辰,众人都在休息用晚膳了。   兰宜终于来到了宫殿前。   她迎面撞上了张太监。   张太监正在殿前翘首以盼,看见了她,惊得一时忘了行礼:“怎么来的是娘娘——”   兰宜听出来话音,张口截断:“你在等谁?王爷?”   张太监点头,他看上去十分的心神不宁,又很焦急,瞪大眼睛往兰宜身后看:“王爷来了没有——”   兰宜又一次打断他:“方太太在不在里面?”   张太监踮起的脚跟落了回去,他手里的拂尘都跌在了地上。   兰宜扶住了见素的手,不然她也站立不稳。   居然。   她多希望自己的想像荒谬,可这成真了。   “都是废妃陈氏干的好事——!”张太监低低地咬牙切齿,“老奴才知道,她进了冷宫竟还不安分,找人带话将皇上旧日的心思勾了出来。”   兰宜抬手捂住心口。   虽还不清楚前因后果,但张太监这话已经不容错辨,她竟张不开口问他方太太此刻的处境。   张太监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无奈劝道:“娘娘,您还是回去吧,老奴已经叫人去给王爷报信了,这事该怎么办,只能王爷做主——”   兰宜脚下虚浮地往里走了一步。   张太监惊了,忙要阻拦:“娘娘,您可别,这不是您能管得了的,别说娘娘了,王爷当年要不是为这,早就立为太子了,也折腾不出后来那些事——”   兰宜看向他,张太监一心想把兰宜吓回去,再说话到此处,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便低声道:“娘娘不知道,先皇后还在时,方太太进宫探病,皇上喝多了两杯,在寝殿旁调戏方太太,王爷当时假作无知,进去惊走了皇上。”   皇帝和沂王的关系为此尴尬生分了很久,先皇后因此无法再把沂王推上储君之位,但毕竟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知道的人本来很少,再为时光所掩埋后,只有张太监这样长在宫里又后居为大太监的人还能说得出来了。   兰宜恍然,只觉得方太太身为侯府贵女而远嫁低品武官、寿宁侯府式微之事都有了解释,这时也不及细想,她只终于说出一句话来:“那我正该进去。”   张太监轻轻跺脚:“您进去没用,再说,您得想想王爷。”   沂王已经失去过一次太子位了。   而只要皇帝尚在,就能让他失去第二次。   沂王本人在此会如何做,是否还会坚持年幼天真时的选择,只能沂王本人给出答案。   所以张太监说,要等沂王来。   但同为女子,兰宜怎么能等。   她重活一世,不是为了做这样的人。   当然有许多利弊需要权衡,但方太太等得了他们吗。   “带我进去,王爷那里,我来承担。”   兰宜盯视着张太监,见他不动,便径直要从他身边过去——张太监没办法,不敢冒让她独自入内为侍卫所伤的风险,只得从前开路。   殿内的下人不多,皇帝做这样的事也不能不隐秘,大半的侍从都被遣出去了,余下的两个看见张太监带着兰宜进来,颇有几分目瞪口呆,被张太监警告的眼神一扫,一时未敢出声。   这时,兰宜已能听见帘幕里面方太太的声音了。   是极为愤怒而惊恐的。   “你疯了,你对得起姐姐吗——你,你这个昏君!”   “朕为天子,早该从心所欲。”皇帝的嗓音衰老,独断,“臻臻,你若从朕,朕可以不再下选秀的旨意。”   方太太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我不,我不从——啊!”   兰宜伸手扯开了帘幕。   张太监:“……!”   他想阻止,没来得及,因根本没想到兰宜有这么大的胆子。   “……”   里间,皇帝浑浊的眼神投了过来,疑虑片刻后,锐利起来,“陆氏?”   他见兰宜次数极少,要想一下,才记起了她。   而后大怒:“你竟敢闯宫,滚出去!”   兰宜跪下:“皇上,天色已晚,我来接方太太回去。”   这样的姿态落入皇帝眼里却是挑衅帝王威严,皇帝不能容忍,叫张太监:“张友胜,你做什么吃的,还不立刻将沂王妃逐出去!”   张太监慌乱地应着:“是,是——”   来拉兰宜,他知道兰宜身子弱,不敢使大了力气,正拖拖拉拉的,已经衣衫不整的方太太跌撞着从炕上下来,像溺水之人终于看见浮木般往兰宜跑去,皇帝更怒,上前抓住方太太的胳膊将她拽了回去,方太太想挣扎,但她为过度惊恐摄住了神智,实在使不出几分力气。   兰宜不及多想,下意识赶去帮忙——张太监一来不敢对她无礼,二来见到形势失控,以他的资历都难免慌张,便又没能拦住兰宜,兰宜过去拉住方太太另一只手——   过程太混乱,兰宜完全是出于本能,在皇帝暴怒地扑过来时,推了他一把——   她力气从来不大,但皇帝年纪很大了。   皇帝仰面向后倒下。   “……”   殿内两个从角落赶过来的内监再一次目瞪口呆。   张太监也惊呆了,直到看见有血迹缓缓自皇帝脑后渗出。   “应、应该叫太医吧——”内监之一抖着嗓子说了一句。   他说完以后,终于回过神,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只是才跑到殿前,将门打开,又一步步地腾腾倒退了回来。   追在后面的张太监一看,如见救星:“王王爷!”   他这一声叫出来人都快哭了,想当年,他去青州传旨那会儿,就知道当时还是夫人的王妃脾性不好惹,可这次也闹得太大了啊!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沂王将内监逼退进殿,反手关上殿门,一言不发,直往里去。   张太监跟在他身边,三言两语将事说了,说完时,沂王也见到了帘幕里的情景。   兰宜半跪在地上,听见他的脚步声,扭脸向他望来。   目光惊悸,含着闪烁水光,似乎下一刻就要有泪珠滴落下来。   沂王过去,伸手扶她,沉声道:“地上凉,先起来。”   兰宜被他扶起,但站不稳,只能靠在他怀里。   他才从夜风里来,衣袍带着凉意,兰宜微微打着颤。   沂王揽住她的腰,没说话,低着头,他这样的角度正好望见倒在地上的皇帝。   他闭了下眼。   被逼退进来的铱誮内监缩在帘边,小心翼翼地道:“是不是该叫太医过来——”   他的尾音被张太监一瞪瞪得缩了回去。   沂王到了,有了主心骨,张太监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他服侍皇帝这么多年,主仆情分是有一些的,可叫来太医,救醒皇帝,皇帝记得发生了什么,这一屋子的人包括他在内,可都说不好是什么下场了——   这点情分抵不了他的命,不管怎么样,他还不想死。   但这个主意他拿不了,终究还要看沂王。   他看向沂王。   沂王的身形高大而僵直。   没有人敢打搅沂王,只能等着他作出决定。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张太监的心越跳越快。   或许,这考虑本身,已经是一种决定……   兰宜也仰头看向沂王。   她眼里的水光终于落了下来,这是她第二次当着他的面哭。   “裴极,”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很生涩,“你该处置就处置我吧,元元交给你,你若是对她不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带了深刻的戾意。   她入世太晚,而鬼气太深,行事尖锐久了,难以回转,终在这一次失了手。   她不知自己后不后悔,即便后悔,也晚了。   “不要胡说。”   沂王终于开口,却道。   他知他将行大逆不孝,但,他难道从未想过吗。   从京城黯然就藩的时候;   受废太子多年欺辱挑衅的时候;   看着天下越变越坏,百姓生活越来越难的时候;   废太子后,皇帝又沉溺懈怠对危机视而不见的时候;   听见皇帝向他说要下选秀旨意的时候——   太多了。   他都忍了回去。   他为子,为臣,只能忍。   他能与废太子斗得如火如荼,但拿什么与君父斗。   ……   直到君父生死不知地躺在了地上。   张太监向他禀报得明白,是她推的。   但这个结果,他不惧承认,不是她一人的心愿。   沂王扣住兰宜腰的手掌用力,他见到兰宜因疼痛蹙眉,他没收手,声音哑下去:“是本王未命人传太医,本王与你,共犯此恶。列祖列宗在此,天下议论,一应罪过,他日皆有本王承担。”   张太监在旁眼睛亮了起来。   吓得还歪倒在地上的方太太也瞪大了眼。   只有兰宜回不过神,又怔了好一会儿,方扑在了他怀里。   张太监精神起来:“王爷,老奴这就出去着人封口,只是立您为储的明旨还未下,只怕得多些麻烦——”   立储的正式典仪安排在祭祖之后,圣旨也是那时候出。   方太太忽然立起身来,道:“我爹有。”   殿里的人都看过去。   方太太又哭又笑:“是皇上当年写给姐姐的,为了安慰姐姐病体,后来反悔,又收了回去,姐姐仿了个假的给他,皇上心里也有点愧意,没细看,混了过去。真的旨意偷偷带出了宫,我爹一直收着,他老人家那么大岁数,一直撑着,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从前不敢拿出来,也不敢告诉五郎你,怕给你招祸,现在原以为用不上了,幸亏还没销毁……”   两次想找太医的内监抖抖索索地感叹:“王爷,您是天命所归啊。”   张太监立即横了他一眼,转眼见沂王不为所动,才放松下来。   沂王此时吩咐:“窦梦德带着人在外面,该怎么办,你出去告诉他。”   张太监答应着,连忙出去了。   沂王低头,兰宜埋在他怀里,即便听到方太太那样的话,也一直没有抬头。   他抱紧了她,冷寂紧缩的心终于温暖了一点。   他心里早已有她,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晰地感觉到,他们是一体的。   夫妻一体,休戚与共。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又可名《不破不立》,《除旧布新》。   王爷是立,是布新;兰宜是破,是除旧。   基于人设,他们分工很明确,大概如下面的小剧场——   ~~   沂王:为了大业,忍。   兰宜:上辈子忍够了,不爽,杀。   沂王(眼神被刀光映亮):哇。   ~~   开章送前夫,末章寄皇帝。   对兰宜的人设以及逆兰这个文名来说,到这里贯彻始终,因此也就是正文完了。   之后的登基及封后会有,但我打算放到番外去了,因为那对女主不是太重要的事,在她来说就是番外而已。   明后天不更哈,歇两天再干,根据大家的点单,具体有什么我会在标题写明,捡有兴趣的看就可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